第86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554 字 2個月前

奉旨來診脈的太醫被下了封口令,連喜也道不得一句,噤聲退去。一旁,英嘉央溫柔的目光罩住神色仍怔的卓少炎,說道:“少炎這幾日,不如就宿在宮裡,諸事也更方便些。”卓少炎回過神,一絲喜悅悄然湧上心頭。她攏起袖口,手撫上小腹,半晌一笑,點頭應許。隨即她將目光貼住那位太醫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初的鄭至和。當初她也曾喜悅過,可那喜悅背後是沉而未解的心結,又與今時是多麼的不同。今時的這份喜悅牽著思念,而思念之間則是滿心的篤意。粗算時日,這孩子該是在戎州軍前有的。而自戎州一彆,謝淖統率舊部,揚旌北出,傳檄四境,誅討晉廷,宇內聞之震動。大任在肩,兵事當前,她固無意令他分心,於是便決計將這份喜悅收妥在心底,待來日大事抵定,再取出與他分享。卓少炎不發一言的模樣落在英嘉央眼裡,她道:“少炎不語,是在想謝將軍。”見卓少炎默認,她又道:“本宮相信,天下能安。”大平兵部每日遞入的北境線報就在二人目光所及處。謝部北伐,如野火燎原,邊軍兵馬聞風而興,雲起響附。五十餘日間,凡謝部所過處,無不見檄歸降;大軍兵不血刃,已下二十七郡。麵對英嘉央此言,卓少炎目中燃有輕焰。她點了點頭:“天下當安。”這一條征伐之路,本無須見血,更不必見血。……晚膳前,沈毓章奉旨入禁中,在西華宮裡停留了不到二刻,出來後便徑往卓少炎暫住的佇寧殿來。是時,卓少炎正負手站在二國輿圖前,目光點在大晉宗室諸封土處。沈毓章經人稟引,入內便見這一番景象,他的視線匆匆掃略那幅輿圖,並未多做停留。卓少炎聞聲轉身,衝他微笑:“毓章兄。”沈毓章並不接她這微笑。他來之前,必是已經聽說了什麼,故而臉色不算好看。卓少炎睹此,心中有數,暗自輕歎,等他發話。案上擺著茶,沈毓章坐著,伸手握住茶盞,卻遲遲不飲。他將目光重新投去前方,碩大的輿圖上雄山巍峨,長河蜿蜒。良久,他轉過目光,去盯卓少炎清亮的一雙眼眸,緊接著又落去她的腹部,閉口不言。那枚麒麟符,是他沈毓章當初備給她的“嫁妝”,卻被她用作成全謝淖千秋之業的屏障,如今更被她完整無損地退還了朝廷。而她有孕卻不自知,自戎州單騎歸京,長途顛簸千餘裡,他今日在英嘉央處得知此事時,竟出了一身驚汗。但此時此刻,她心中最最掛重的,仍是北麵。沈毓章沉著一張臉,胸中滾蕩著諸多話語,可最終說出口的不過一句:“可有寫信告訴他?”卓少炎搖頭:“何必令他多添牽掛。”沈毓章無話可說。他鬆開握著茶盞的手,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又望一眼卓少炎,真想問一問謝淖何德何能,竟得她如此深愛。殿外月輪初升,他目光抵進夜色深處,憶起謝淖信中的那句“如光如熱,亦親亦愛”,這時卻又有了不一樣的感受。他再度抬眼,看向輿圖。然後他隻字不提北事,囑咐道:“盛夏暑熱,你如今有孕,絕不可貪涼。”卓少炎輕輕笑了。她亦沒與他提北事,隻順從地點了點頭。……沈毓章離開後,沒回西華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值守諸吏將這些時日自北邊遞來的間報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雖此前已閱過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細細翻閱半晌,然後扯過案上輿圖,將謝淖的行軍路線勾畫出來。謝淖自戎州發,集舊部於晉煕郡,毫不迂回地直驅北進,在連下十六郡後與從西邊起兵馳來的陳無宇所部彙合,軍馬聲勢愈壯,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徑逼晉京。至八日前,謝淖陳兵晉室安、慶二王封地交界處,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晉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則晉京以南再無重鎮可守。這等摧枯拉朽的強勢進軍,不論再看幾遍,仍然令人震撼。而一直以來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晉廷竟然迄今為止都未發京畿禁軍南下平叛。外敵逼臨、鐵蹄尥踏,王朝將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視見——能做到這一點,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沈毓章按下輿圖。他不能知,這一條征伐之路,在兵馬乾戈之外,在不可窺見之處,又有多少人為之心甘情願地匍匐鋪路。……晉京,崇德殿。譚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裡拿著一張紙,低著頭無聲在看。不多時,他垂下胳膊,抬眼視上,平靜道:“臣請問,陛下是從何處得來此物的?”戚炳永沒有回答他。少頃,戚炳永自禦座上站起身,循階而下。譚君則撩起朝服下擺,端正跪地。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頭看向被他雙手壓在殿磚上的那張紙,紙上“討晉廷檄”四個字清晰刺目。譚君稽首叩拜:“陛下。”戚炳永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陣兒,竟矮了矮身,在他麵前蹲了下來。低頭向前湊近了些,戚炳永開口:“朕曾經以為,朕親手選出的宰相,當是個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譚君未言。戚炳永問道:“謝淖——為何還活著?”譚君緩慢地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毫無波瀾:“稟陛下,臣不知。”戚炳永再問:“今叛軍占了大晉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臥榻旁,而朕竟不聞不知此事,這又是為何?”譚君再答:“稟陛下,臣不知。”戚炳永最後問:“任熹拜兵部尚書後不久,便自請出京北巡邊軍,檢視武備。拿這個肥差將他誘出京畿,讓朕身邊少了一個知通內外兵情的心腹,這又是誰的主意?”譚君最後答:“稟陛下,臣不知。”戚炳永點了一下頭。緊接著,他掃下目光,伸手捉住譚君的手腕,舉平至眼前。他將譚君的朝服袖口剝開,裡麵自手腕至臂間數寸,滿是醜陋傷疤。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譚卿當初在此殿上遭受這等重刑,朕同滿朝文武皆以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處心積慮這麼多年,所謀究竟是什麼。”他捏了捏譚君的手腕,見譚君臉色發白,低聲道:“譚卿,你為何要選四哥?有什麼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卻做不得的?”譚君不再回答。下一刹,他的視線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頭,氣力之足之烈,短短幾瞬就令他的麵孔漲得發紫。“譚卿。”戚炳永的聲音貼近他耳邊。“當年四哥殺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殺人,又何嘗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豈不知人都會變。若四哥一朝登極,你以為他還會是他麼?”譚君的眼裡爆滿了血絲,他翕動著雙唇,卻發不出半個字音。戚炳永在他瀕臨氣絕之前忽地鬆開了手。看著譚君的身體重重落倒在殿磚上,他站起身,轉回頭。不遠的殿角陰影處,文乙無聲地看著這一切。“陛下。”他看著戚炳永走來,垂首躬身道,隨即遞上溫濕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細擦了擦因過於用力而微微顫抖的右手。……兵部獄牢。鐵門被自外打開,有士兵進去放飯。囚室裡的男人睜開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過了已涼透了的粗糙牢飯。士兵向後退走,行動間,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自他身上掉落。那紙落在男人眼前。不知已被多少人傳閱過,汗水乾涸的漬跡混著灰土附著在紙上,讓其上的墨字看起來有些慘淡。可那字連字之後的力量,卻透過這看似慘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現在男人麵前。“……今戰事連年,國中蕩蕩,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裡,何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身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士兵慌忙間彎腰去撿。男人卻將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周將軍……”士兵頭一回開口,叫出了這個久旋於他們心中的稱謂。周懌點了點頭。他將檄文通讀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氣中,似乎有些什麼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麼已遭徹底改變。他道:“給我些水。”士兵依言去取水給他。他就著淺淺一碗清水淨了淨麵龐,一絲不苟地束起發髻。然後他站起來,道:“給我甲衣。”士兵有些遲疑,立在原地沒動。他注視著士兵,又道:“還有我的佩劍。”或許是這束目光太過堅定、太過無畏、太過剛悍,或許是他的話語冷靜而強勢、不容人拒絕及辯駁,又或許是根本無須這束目光、無須這冷靜而強勢的話語——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著他入獄時所佩著的鐵劍與甲衣回來了。周懌著甲,佩劍,最後對士兵道:“給我讓條道。”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