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301 字 2個月前

元烈二十七年正月,文乙頭一回見到謝淳。是年正旦朝會,裕王入京詣闕。這位已封王辟府滿兩年、在邊境小建軍功的皇三子獲得皇帝嘉賞,當被問及想要什麼賞賜時,他向父君求賜幾位年輕才俊,以補裕王府謨臣之缺。朝宴之上,皇帝伸臂,遙遙點向一人,問道:“此人如何?”裕王看了一眼,誠懇道:“此人自然好,兒臣隻怕父皇舍不得。”麵對甫建軍功、頗知進退的三兒子,皇帝沒有什麼舍不得的。他讓近侍去將人請到禦前,賜酒,問說:“謝淳,始安郡的裕王府缺能臣。你可願去始安郡,助朕這愛子一臂之力?”隔著重重身影,文乙看見那位名叫謝淳的年輕男人俯身叩首,然後聽見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臣蒙陛下、裕王殿下賞識,必以薄材佐殿下。臣謹奉詔。”裕王起身,進至禦前,親自將謝淳扶起。男人的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鬆,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他是元烈二十五年的新科進士中最得皇帝賞識的一人,得承天恩,近奉禦前,修起居注,才名聞傳於國中遠郡。裕王此番入京在禦前求賜謨臣,心裡念的又何嘗不是謝淳這二字。文臣的身上總有一股氣。那氣與武將的勇烈殺伐之氣不同。它無形,不迫人;但它堅韌,不可摧。它撐托著輔佐明主、廣濟天下、治和宇內的雄圖與壯誌。便是這樣的一股氣,令文乙下意識地收回了目光。在它麵前,他是何其微末。在它麵前,他的自卑,無所遁形。……臨行前,文乙奉裕王命至謝淳府上,持百金以贈之,以表裕王的一片心意。其時謝淳正在見客,不多時,謝淳的家仆出來,收下百金,拜謝過裕王美意,又奉禮給文乙,以作回禮,再告文乙,因謝淳無法親自相送,望文乙不要見外,可留作少歇,亦可直接離府。謝府中人與謝淳一樣,言語之間不卑不亢,似也蘊著那一股文臣之氣。這股氣令文乙邁不出離開的步伐。他躊躇了一下,有禮地詢問,他是否可以親自去同謝淳拜彆,而後再走。因考慮到他是裕王身邊的近侍,家仆遂為他引路,帶他去見謝淳。行進間,文乙又斟酌問道,不知謝大人眼下正見何客。家仆答說,是龍章閣直學士、翰林待詔鄭至和大人。文乙聽後,沉默無言。似謝淳之輩,所交自當是名儒如鄭平誥。謝、鄭二人交談之處,屋門未闔,敞敞蕩蕩。這一點與裕王府大為不同,又令文乙心下慨歎。家仆入內通稟,留文乙在門外稍候。屋中二人所談之言隱隱約約地傳至他耳中:“……今上諸皇子中,裕王實屬翹楚,是可佐之主。大晉百年,邊戰頻發,兵辱民苦,長此以往,社稷難保。為人臣者,當以明理諫人主,輔之奉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幸。今弟將赴始安郡,願能儘心佐助裕王,來日或可成就大業……”“鄭兄所言,亦是謝某所念。”二人的話語斷在此處。很快地,謝淳經稟,步出門外,出現在文乙的麵前。他頭一回正眼望向文乙,那道目光平和卻疏離,正符合像他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給予一個閹宦的最大善意。文乙很有分寸地退後一步,對他長揖而謝,敬了聲:“謝大人。”……元烈三十一年深秋,寒風肅殺。南邊的軍報傳抵裕王府,逢裕王出獵未歸,便隨舊例直接送到謝淳處。至晚間,文乙去謝淳處,欲取他每日寫給裕王的文劄,卻見他薄衫立於院中,臉色一如夜色。這是謝淳入裕王府的第四年。這四年中,南境大小戰事逾三十場,那數不儘的黃沙、赤血、白骨,鑄成了裕王拜表請旨建督視軍馬府的膽量與野心。聽見文乙來了,謝淳轉身,進屋,取出文劄,交至文乙手中。做這些事情時,他沒說一字,仿佛每一個舉動都如常,可文乙卻十分清晰地感受出,他的每一個舉動中都壓著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文乙收好文劄,遲疑了一下,道:“謝大人,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謝淳念著這幾字,出了會兒神,然後他點了點頭,道:“天寒需添衣。誰能為南境之兵卒添衣?無事可早歇。誰能囑南境之民眾早歇?”文乙回答不了,縱使能回答,他也沒有資格來答。謝淳昂首,望向月輪,“文乙,你可知道今夜又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見這月光了麼?”這不該是一個問題。這應該隻是一句喟歎。但文乙卻開口,一字一句地慎重答說:“二千零四十一人。”謝淳愣了一下,轉望向他。文乙繼續道:“今歲至今,共有一萬八千九百四十七人。去歲,共有三萬六千四百零三人。前歲,共有兩萬九千五百二十人……”謝淳聽得入神,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的沉默如同一堵逐漸侵近的牆,迫使文乙不自禁地向後退去,同時低下頭,“……是小臣僭言了。”“不。”謝淳出聲,皺了皺眉。可這一個“不”字之後,他竟又無言。文乙遂道:“是小臣僭言了。小臣是閹人,不該論國事,不該數亡卒。小臣又哪裡有資格,敢在人臣麵前,替蒼生懷悲呢?”謝淳注視著將頭垂得極低的文乙。他沒有為自己的無言而做解釋,他也沒有讓文乙不要妄自菲薄。他隻是走近文乙,緩緩道:“……文乙,你受過什麼苦?”這句話如同無形的力量,將文乙的頭向上托起一些。他如實回答:“小臣七歲時,父兄皆因兵亂而亡。母親被逼改嫁,小臣被轉賣幾道,最後到了宮中的外三監。”他的平鋪直敘掩埋了所有受過的苦。正如人死不可複生,那些苦也不必再提,因為無用。謝淳聽了,點了點頭。他的動作又令文乙的頭抬高了些,他二人終於可以正視對方的雙眼。二人的目光都極坦徹,一切的話語都可被這樣的目光所替代,更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念能夠藏匿於這樣的目光下。月輪輕移,沒入雲梢,夜色又深幾許。文乙摸出袖中的文劄,謹慎開口:“謝大人,是打算再次勸諫裕王?”“不。”謝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此前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眼下清清楚楚地訴出口:“裕王欲建督視軍馬府,我便助他建府。裕王欲以軍功搏聖眷,我便助他出兵。因這世間總有些事,為文臣之力所不能及,隻有兵馬在手,方可一謀其事。”……初冬時,聖旨下至始安郡,準允裕王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全麵節製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謝淳作為裕王最倚信的謨臣,親自數度往返齊康郡與始安郡,領裕王府眾臣督辦建府一事。正是在齊康郡,謝淳認識了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紀園。謝、紀二人之事,很快便傳回了始安郡。冬至時,謝淳帶著紀園,一同從齊康郡回到了始安郡裕王府。在裕王府門口,文乙看見了從馬車上被謝淳抱下來的紀園,亦看見了她無時無刻不投向謝淳的、溫柔而飽含愛意的目光。是夜,謝淳至裕王處稟事,告退出來後,碰上在外值夜的文乙。他對文乙笑了一笑,那笑,是文乙久已未見的笑意。文乙心中亦為他而感到高興,可亦隱隱有些顧慮,“大人心中之誌及所謀之事,會讓紀姑娘知曉麼?”謝淳聞言,笑意減淡。良久,他微微搖首,算作一個確定的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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