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烈三十四年夏。由晉帝第三子裕王督掌的南征兵馬,在高涼郡慘遭敗績。這並非裕王府在過去數年間的頭一回失利,但卻是數年當中罕有的被平軍一路抄沒大軍後方轉運重鎮的一役。此前,裕王以不世之軍功博得聖眷,因近年征伐頻頻,遂請旨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又以王府中的數十名乾練能臣充督府屬官,分領諮議軍事、機宜文字、乾辦公事、隨軍轉運等督府要職,全麵節製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經裕王一手打造的督視軍馬府在兵威鼎盛之期,足可與朝廷的三衙分庭抗禮。謝淳,正是這督府中最傑出的幾位屬官之一。他是進士出身,於元烈二十七年入裕王府為謨臣,參謀機要,頗得信任。元烈三十二年,督視軍馬府初建,謝淳作為裕王謨臣充任督府諮議軍事,協助當時的裕王親將節製藩軍兵馬調發諸事宜,沒過多久,繼被委以監察戰時軍馬錢糧之重任。元烈三十四年夏,大晉發兵,謝淳任隨軍轉運使,在高涼郡設隨軍漕司,職掌前方作戰兵馬之錢糧草料籌集、調配、運輸等要務。兩軍戰事膠著,至六月中旬,大平以三萬人馬牽製晉軍主力,分遣八千騎兵日以繼夜地奔襲晉軍後方,挾著縱將賠上這八千人馬的性命、也定要殺亂晉軍後方重鎮的洶洶之勢。高涼郡首當其衝地成為了平軍對晉軍發起奇襲的頭一戰。距離高涼郡僅不過百餘裡的齊康郡接聞這一急情,立刻北撤郡內居住的所有督府屬官的隨軍眷屬,又接連發報其餘後方諸郡,曉諭此變。待這些謨臣的眷屬們被倉皇送回裕王府所在的始安郡時,高涼郡早已兵敗不守。平軍在一把火燒光了漕司和郡內所有的糧草倉之後,並沒有繼續去攻督府所在的齊康郡,而是立刻調轉馬頭,在回軍沿途中將晉軍轉運前線之各要道一一掘毀。齊康郡督府雖避過此劫,然高涼郡漕司及轉運糧道既毀,短時間內再難繼續同從前一樣強有力地支撐前線軍需。在前方鏖戰的晉軍聞後方生變,軍心不穩,士氣大跌,潰敗連連;至七月時,晉軍以累計戰亡一萬四千餘人的代價終於令平軍停止了反攻,繼而收戈退兵。這一戰,於晉軍而言,亦恥亦辱。是役戰亡的武官人數達到近年來的峰值,這對督府、對裕王、對朝廷而言都是一筆不小的折損,更莫論這當中還有不少當初從裕王府轉任督府屬官的難得能臣。沒人能夠妄自揣測遠在始安郡的裕王的心情。……夏日溽熱,午後,裕王府中蟬鳴陣陣。從齊康郡北撤回到始安郡的所有謨臣眷屬,全部按裕王的要求收容入府中,在沒有為這些人安排好妥善長居之所的這段時間,皆由裕王府負責供養。文乙托著解暑的藥湯,在門口略微躑躅。府中此處是一進獨門小院,遠離其餘眷屬所居住的院落,雖然略顯局促,但勝在清淨、不打眼。躑躅過後,他貌似平常地、緩步走入屋中。擺放在屋內的冰鑒散出的涼氣紓解了他的暑熱,令他的心神於一瞬間變得冷定。文乙看了一眼那座鎏金冰鑒,然後挪開目光。這幾日來,裕王府中旁人輕易不能得的物件,都被裕王差人送來了這裡。任它們在旁人眼中有多稀貴,都不及這屋中住著的人在裕王心中稀貴。“紀姑娘。”文乙隔著花鳥屏風,喚道。不多時,裡麵的人輕輕答應了一聲。文乙遂走進去。女人倚窗而坐,未施脂粉的麵容看起來雖然有些憔悴,卻不掩她罕見的美貌。她向文乙探了一眼,並沒有說話。她的一雙眼,仿若夜中深湖,湖上有繁星,閃動著稀碎的光亮。湖麵平靜,縱使心中有再多的悲傷、苦痛,也被她不留痕跡地淹沒在那一片寧靜的湖水之下。文乙放下手中的湯盅,對上她的眼神。正是這一雙足以令人沉醉於其中的雙眼……叫裕王數年難忘,更是將一顆心都牽掛在了她的身上。文乙垂首,道:“王爺聽聞姑娘這幾日厭食,特叫小臣前來探問姑娘。這解暑湯,是王爺特地命醫官用了上好的藥材為姑娘煎熬的。”女人仍然沒有說話。她的目光極其短暫地在湯盅上停留了一下,飄至一旁。文乙等了半晌,複又開口:“謝大人之歿,王爺的哀痛絕不亞於姑娘。然人死不能複生,姑娘又何必糟踐自己的身子。”略略停頓後,他繼續:“姑娘這樣,王爺很是心疼。”這一趟差事,著實難辦。文乙的後背微微發汗,但他仍然硬著頭皮,說道:“王爺的意思,紀姑娘如今既已在王府住下了,便不必再搬走了。畢竟在此之前,姑娘與謝大人也並沒有來得及成婚。姑娘……可願意?”說罷,文乙連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不知是因他自己覺得難堪,還是因怕她覺得難堪。倘若下一刻有一道巴掌落到他臉上,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甚至在他的心中,他竟隱隱期盼著能有這麼一道巴掌落下來,將他立刻解脫。但她並沒有給他這個解脫。相反地,她的回答將他推向了更加難堪的境地。輕而微涼的女人聲音傳入文乙的耳中:“我有孕了。”文乙沉默了一下,道:“王爺知道。”“這孩子……是我的命。”她又道,一雙眼中,浮出了淺淺水光。此刻的她似乎脆弱得一觸即碎,卻又剛強得無人能折。文乙答她:“王爺惜疼姑娘。若姑娘不肯舍棄這孩子,王爺願視這孩子為己出。”他又說:“這些年來,王爺雖陸續冊納朝廷重臣、將門之女,可那皆是為了裕王府,而非為了他自己。王爺此前沒愛過什麼人,唯獨對紀姑娘一見傾心。謝大人是王爺肱骨,王爺敬之重之,過去三年中從未對紀姑娘有過逾矩之肖想。而今謝大人已故,王爺懇請姑娘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能夠照顧姑娘餘生。”她聞此怔怔,須臾,才道:“……視為己出?”文乙點頭,“若姑娘生個女兒,將來便是裕王府的小郡主。待她長大了,王爺定會為她在朝中擇個才貌雙全的好夫婿,保她一生安康幸福。”“若是個男兒,又如何?”她定定地看著文乙。文乙答:“姑娘放心,王爺雖為戚氏親王,可從未有過爭奪大位之心,隻願守住封地及王爵,蔭及子孫。若姑娘生個男兒,王爺也必將他當做自己的兒子。既與皇位無爭,姑娘便不必擔憂他的性命會受血統所累。而他非長非嫡,王爺的爵位也輪不到他來承襲,往後若能做個閒散宗室子,逍遙無束地過一生,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你所言,都當真?”“王爺不騙姑娘。王爺肯許重諾。”“何等重諾?”“王爺若騙姑娘,則裕王一脈,斷於此輩。”文乙代替裕王,言之鑿鑿,信誓旦旦。這等話,也隻有借他之口道來,才能讓雙方那所剩無幾的體麵得以保留。女人笑了。一聲後,她忽地落下淚。緊接著,那淚水越湧越多,引得她抽泣聲漸大,至後來喘息急劇。她眼中的深湖終於不能寧靜,水浪在漫天翻湧。她整個人因這啜泣而顫抖不休,她的臉龐與露於衣領外的脖頸微微發紅,她心底的悲苦與屈辱再也不能被遮掩,她所有激動難抑的情緒聚攢在一處,她抬臂指住文乙,放聲大泣道:“我要這重諾有何用……有何用!謝淳死了,他死了!我何嘗不想隨他去死,但我卻不能連累他的骨肉。可如今,連他的骨肉,竟也要冠做他人姓?!我不要裕王的重諾,我要謝淳活過來……我要他活過來!”她哭得跌下椅子,伏在地上長泣難止。文乙睹之不忍,走上前,彎下腰,試圖將她扶起。可他的袍擺卻被她一把攥住。“我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我連他的屍骨都不能親手去收……”她緊緊揪扯著文乙的衣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為何還活著?你說,我為何還活著?!”文乙沉默著,任她抓著他的衣物不鬆。他悲憐地俯視她。但他絕不可能回應她哪怕一個字。過了足足一刻,她的嗓子終於哭啞了,再也發不出一聲。她的雙肘撐在地板上,呼吸氣若遊絲,仿佛渾身力氣全被抽光。她像是一尾被遺棄在即將乾涸的水窪中的魚。一把攙著粗沙的鹽粒,被擲入這水窪。是文乙最後的話:“入夜後,王爺會來看望姑娘。”她了無生氣。像是沒有聽到。但他確信她聽到了。就如他確信她十分清楚,這裕王府的大門,隻要裕王不準,她此生便不可能再走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