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2426 字 2個月前

當卓少炎睡熟後,戚炳靖抬手捧住她的臉,在暗中凝視許久。這是他此生頭一回聽到有人說,要疼他。是被人憐惜心愛。是被剝開堅硬的外殼。是將軟處變得更加軟。這感覺對他而言極為陌生,令他下意識地想要防備,然而她的話語卻又帶著令他無法抗拒的融融暖意。曾經的她像一塊冰,冷靜,漠然。現在的她像一團火,熾熱,赤誠。她用她毫不加掩飾的愛意,將他熔化。過去,她忠於家國。如今,她忠於她的心。而她的心,正被他握在手中。在叫他握緊她的心時,她沒有顧慮過她的心會否被他握碎。她說把心給他,她便當真把一顆心全給了他。曾經她在邊境,舍身抗敵、悍不畏死;如今她麵對他,不計後果、信他如斯。為她所信所仰之物,她皆可奮不顧身。這便是她卓少炎一貫之心性,一貫之為人。從始至終,不曾變過。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是如此,在他戚炳靖懷中亦是如此。戚炳靖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地含住她的唇,逐漸加重力道,又吮又吻。卓少炎被他親醒了。她張開眼睫,意識回籠,辨彆出他身上的熱意與燥意,淺淺哼道:“你怎麼沒完沒了……”竟從未見過他欲望這般濃熾而不休。戚炳靖待親了個夠,才又抵在她耳邊,道:“少炎。你既說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會要了你的命。你信麼?”卓少炎抬手握住他的後頸,對上他咫尺間的視線,屈腿勾住他的腰,突然用力翻身,將他反壓在下。她以指撥了撥他濃黑的眉,又落在他說了狠話的嘴唇上,道:“若真有那一日,我讓你來殺。”話畢,她也低頭將他的唇含住,照樣又吮又吻,而後輕輕移開,對他道:“我卓少炎既然愛你,便此生不悔,亦絕不變心。”這兩句話,是何等之血性,是何等之重諾。戚炳靖隻覺滿腔滿腹皆是熱辣辣的疼,疼得他眼底都發酸。他這一生叫人服,叫人畏,叫人防,叫人恨,叫人生不如死,唯獨沒叫人愛過,沒叫人疼過。她曾化為明光救他於黑暗泥淖之中,他救她一命,是以一命還一命,未圖所報。三年前的那一夜,他雖下定了決心要她,卻也沒有指望過能真得她愛、她疼。而今她竟不負他之情深,愛他、疼他,叫他不知還要如何愛她、如何疼她,才能襯得起她付與他的這顆心。戚炳靖的喉結滾了兩下,開口欲言。卓少炎卻貼著他的耳,輕聲道:“還要我再疼疼你麼?”顧易曾對他道,她天資聰穎。此言竟不虛。她之天資,用在何處,皆可輕易叫人難以招架。……翌日午後,西華宮中。午膳罷,隻歇了兩刻,英嘉央便囑咐內侍去替英宇澤更衣,做出行之上下準備。英宇澤從午夢中被喚醒,雖還是迷迷瞪瞪的,但平日裡會因沒睡飽而鬨脾氣的小情緒今日也沒了,隻乖乖地讓人服侍著穿衣著履。未幾,他穿戴齊整,待見了娘親,便一板一眼地問:“沈將軍何時來接朕?”英嘉央瞥了兒子一眼,淡淡道:“待沈將軍來了,必會先考問陛下這兩日的課業。”英宇澤聞言,垂頭喪腦地拽過內侍遞上來的書卷,翻開來閱。……經人通稟後,沈毓章踏入西華宮。他解下佩劍交給內侍,再接過內侍奉上的溫熱濕巾子淨了淨臉與手。就這麼兩下的功夫,英宇澤就已經等不及了,直接從內殿中跑出來,興高采烈地來迎他。“沈將軍!”他仰著頭叫,臉上儘是期盼之色。沈毓章彎腰,半蹲,正色道:“陛下當循禮儀。無故不得在宮殿中跑跳。”英宇澤很乖地點頭:“朕聽將軍的教誨。”沈毓章則道:“除了臣,陛下也要聽公主的教誨。除了公主,朝廷中凡良臣之諫言,陛下皆應聽而明之。”英宇澤繼續點頭,認真道:“將軍說的,朕都記下了。”然後他小心地扯了一下沈毓章的衣袍,問:“沈將軍,咱們現在可以出宮了麼?”沈毓章看向他的身後。英嘉央正打量著他二人,神情恬淡。沈毓章向她行禮,道:“臣接陛下去台獄,事畢便還宮。往返皆有孫將軍率殿衛護駕,公主殿下且放心。”英嘉央允了,步上前來,彎腰親手將英宇澤的衣領正了正,然後看向沈毓章:“你帶皇帝去罷。”沈毓章欲走,她又在後補了一句:“回來後,晚膳留在宮裡吃。”英宇澤高興得眼睛都亮了。沈毓章微微笑了,一麵牽住皇帝幼小的手,一麵應她道:“好。”……禦街之上,車駕緩緩前行。車內,沈毓章問英宇澤:“陛下一會兒該說的話,可都記清楚了?”英宇澤的聲音透著孩童特有的正經可愛:“朕都記清楚了。將軍可放心。”他全然掩飾不住興奮之情,隻要能同沈毓章在一處,無論要他做什麼,他都是高興的,更何況今次還能出宮來,見識他未曾見過的地方與人物。沈毓章又問:“公主可曾告訴陛下,今日為何要陛下出宮?”英宇澤很是謹慎地思索了一陣兒,而後認真答說:“朕要去救忠臣。”沈毓章道:“若無忠良之臣,則英氏江山難守。陛下身為人主,今後當學會明辨忠奸,更須明白,忠臣可為國流血,國卻不可令忠臣蒙屈。”英宇澤似懂非懂,卻仍然點著小腦袋,記下了聽到的每一個字。……台獄中,守獄諸吏雖早已被傳過令,但人人麵色惶恐,惴惴不安。他們從未有人近睹過天顏,更從未聽說過皇帝會親臨這等醃臢之地。一道微弱光線從窗洞中投射入獄牢中。外麵響起腳步聲,由遠及近。小吏將牢房鐵門重鎖打開,再將門完全打開,對裡麵叫道:“顧大人,陛下自宮中來,您須起身見駕了。”本在用粗劣的紙筆寫字的顧易聞言,稍怔,疑自己聽錯,故而動作略顯遲滯。腳步聲臨近,到牢房門前停下。諸吏噤聲而退後。隨即,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現在了牢房門口。顧易先看見了沈毓章,然後才看見被沈毓章牽著手的小男孩。小男孩穿著至尊者才能穿的衣物。他看起來有一絲緊張,小手將沈毓章抓得緊緊的,小嘴也抿得緊緊的,一雙眼卻很明亮,牢牢地注視著顧易。顧易從怔愣中回神,連忙起身,稽首大拜,道:“罪臣顧易,叩見陛下。”小男孩猶自好奇地打量著他,小腦袋還歪了一歪。沈毓章低聲喚道:“陛下。”被提醒後,英宇澤才想起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一時間小臉上掛起懊愧之色。他趕緊抬頭望了一眼沈毓章,在收到後者無聲鼓勵的目光後,遂鼓起勇氣,將手慢慢鬆開。然後他小心翼翼地邁步上前,伸出小手,碰觸跪伏在他身前的男人肩頭,學著大人的模樣做了一個虛扶的姿勢,以滿是稚氣的聲音開口說:“顧卿平身。”男人的肩頭微微顫抖,隻敢抬起頭,未敢站起身。英宇澤又有些緊張了,他再度鼓了鼓勇氣,儘了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鄭重而嚴肅,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最要緊的話:“顧卿未負國,國必不負顧卿。顧卿受苦了,朕親自來接顧卿出獄。”話音落下,英宇澤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男人的眼中湧出大顆大顆的熱淚,砸在肮臟的牢房地上。他睜大了眼睛,問說:“顧卿為何哭泣?”男人答不出聲,仍自流淚不止。這牢獄,這男人,這熱淚,一幕幕場景太過鮮明,重重地印入仍然懵懂的英宇澤心間,叫他此後一生難忘。此時的他不可能想得到——若乾年後,當他親執禦筆,每每欲落朱批於獄令之上時,便會想起幼時所見此情此景。世間唯忠臣不可蒙屈,不可含冤。後來,他統禦江山凡六十三年,為大平曆代帝王在位時間最長者,亦為大平曆代帝王在位時國中每年詔獄最少者。有君仁明如此,何憂前烈不複。……傍晚回宮,一直到用罷晚膳,英宇澤都乖巧出奇。待宮人撤下殘羹,他方瞧了瞧一旁的娘親,又扭頭瞧了瞧另一旁的爹爹,開口問:“沈將軍,朕今日是不是做了一回好皇帝?”沈毓章忍俊不禁。但他仍然板正了臉色,答道:“陛下今日做得很好。”英宇澤有些高興,小手去拉沈毓章的衣袖,又問:“那朕是不是可以向將軍討個賞賜?”沈毓章搖首,道:“陛下至尊,隻有賞賜臣子的規矩,沒有向臣子討要賞賜的規矩。”英宇澤聽懂了,立刻更高興了,道:“沈卿,那朕給你個賞賜。你今夜就留在這宮裡,陪朕睡覺吧。”沈毓章沒有吭聲。他轉動目光,投向英嘉央的臉上。英嘉央未看他,隻是對英宇澤道:“陛下何以如此不懂禮數,不懂體麵,不懂規矩?沈將軍是外臣,豈能留在宮裡陪陛下睡覺?”英宇澤頓感委屈,可憐巴巴地小聲道:“朕都做一個好皇帝了,為何還是留不下沈將軍呢。”見娘親不答他,英宇澤又轉而變得氣鼓鼓地,自己從凳上挪下地,扭身就走:“朕不要你二人陪了,朕要自己去睡了。”英嘉央不哄他,也不阻擋他,衝邊上的內侍無聲使了個眼色,叫人跟著英宇澤去內殿,伺候他就寢。她也不看沈毓章,低著眉不知在想什麼。沈毓章這時開口:“央央。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英嘉央仍然垂著目光:“我就不送你了。”沈毓章說要走卻紋絲不動,聞言問道:“我若一定要你送我,你送是不送?”英嘉央無視他執拗的目光,無奈道:“毓章。你何故非要如此。便如眼下這般,不妥麼?”“不妥麼?”沈毓章不帶笑意地笑著,道:“我心愛的女人,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碰。我親生的兒子,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疼。你問我,便如眼下這般,不妥麼?”他久等不見她回應,心下一沉,一時未忍住,伸臂去握她的手。她欲格開他的掌,反而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英嘉央細白的腕間被他攥得發紅,引得她皺眉:“沈將軍。”這三字一出,沈毓章臉上連笑也沒了。她繼續說道:“將軍是輔政之臣,須知分寸。”沈毓章冷冷道:“原是為此。央央,你心中怕這江山不久之後便會改姓了沈,是不是?”英嘉央亦冷冷回道:“將軍既然這般想我,又哪裡會顧念我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沈毓章將她的手緩緩放開。他二人皆非少年時,竟還能如此拌嘴,真是荒唐又可笑。少頃,沈毓章歎了口氣,道:“是我錯了。央央。你必不會這般疑我。我又叫你心裡委屈了。你要怎麼責我,我都認。隻要你心中能痛快點,可好?”英嘉央輕輕揉著腕子,不言不語。她還能怎麼責他?她舍得怎麼責他?他不就是仗著上一回她說,這天下隻有他能給她委屈受,他才敢這麼給她委屈受的麼?沈毓章又道:“我知你是為了我的名聲考慮。眼下成王剛倒,皇帝年幼,隻能仰仗諸位輔政大臣。然而亂事未儘,朝廷還待收拾,難免有心懷不軌之人欲見機謀事,也未可知。我如今位列輔臣之首,又掌兵部事,若有不慎,被有心之人借機劾個‘藐上弄權’的罪名都算是輕的。你是怕我又像上回禮部事一樣自毀名聲,所以才刻意不準我同你、同皇帝過於親近,我說的對不對?”他雖問對不對,但根本不是在問。故而英嘉央也沒有答他的必要。她隻是終於願意正眼看一看他,遞給他的一道目光中糅雜著諸多情緒。她難道不想要被他光明正大地碰麼?她難道不想要宇澤被他光明正大地疼麼?自從上次禮部事畢,她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仍會為他擔心、為他氣惱,她便知他總是可以輕輕鬆鬆地便叫她守不住自己的這顆心。一如當年太後宮中。他沈毓章,就是有這能耐,叫她無論同他分開多久,都會重新為他再次動心。沈毓章則迎著她的目光,起身,振袖,麵無表情道:“殿下早歇,臣先告辭了。”……次日早朝,除諸臣所奏事外,廷議者有三。先是成王一案,按太上皇帝之意,當移宗正寺置獄,再派能臣審訊。能臣當選誰人,朝議紛紜,最後還是昭慶上聖公主獨斷,點了狄書馳去督辦此事。再來是裴穆清、卓少疆二案,按兵部、禦史台之主張,當翻案重審,凡當年涉此二案之官吏,置五日期自首,逾期不自首者,若經事後查證,皆坐數倍之罪。最後則是大封卓氏一事。此議一開,廷上猶如油潑沸水,吵吵嚷嚷,久不消停。末了,仍是昭慶上聖公主叫眾臣當廷住口,欲有所奏諫者,且待散朝之後擬劄子進上來。整個朝會,幾不聞沈毓章之聲音。待諸事議罷,昭慶上聖公主在簾後問說:“可還有事要當廷奏稟的?”眾臣無甚話要再講了,皆抱袖垂首,等著內侍叫散朝。這時候,沈毓章竟出列,於廷上朗聲道:“臣沈毓章,尚有一事要奏。”“且奏。”簾後輕聲道。沈毓章跪地,恭行臣禮,開口時,聲音鏗鏘震地:“臣沈毓章,請尚昭慶上聖公主。望陛下準臣所請。”滿殿一時靜若無人。幾瞬後,響起東西砸落於殿磚的聲音,四下皆有,不止一聲。被這些聲響驚醒的諸臣們紛紛向上告罪,彎下腰去撿已被摔出裂痕的竹笏,再匆匆攏於掌中舉起,遮住自己驚不可抑的神情。這當中,禮部諸吏猶為震驚。陳延就站在沈毓章的斜後方。此時看著沈毓章挺闊的背影,他動了動足,張了張嘴,卻終究忍住了出前上諫的念頭——大平開國近四百年,在此之前,有過女帝當政,有過太後垂簾,卻從未有過未出降之公主聽政的。然今事已成此,便也罷了。可誰又見過做臣子的,竟敢當廷求尚垂簾聽政之公主?!這眼中還有沒有禮法,還有沒有祖製,還有沒有朝綱?!莫說過去不曾見,便是將來,恐怕亦絕不會有。此舉真是,曠古絕今,沈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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