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易被問,他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顧易不止行過,顧易仍在行著。那路艱險且長,周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每每在他無望之刻,也會有一道明光照亮他的前方,令他堅持不棄。那道明光,是“大事可成”四字。為成大事,顧易可以一直獨自在這深夜之中走下去,可以犧牲所有不如此事重要的人和物,更可以利用所有能夠助他成此大事的人和物。隻要大事不敗,顧易就無愧且無悔。……燈苗抖動,北地的風入夜即烈。窗門被風拍得呼呼砰砰,將顧易向戚炳靖講述的話音融了進去。裴穆清尚在世時,對卓少炎的諸般評價,顧易皆記在心頭。顧易從前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在此情景中,將這些向一位敵國皇胄娓娓道來。卓少炎是何等的天姿聰穎,少時在講武堂習課業時是何等的出眾,又是如何與沈毓章並為裴穆清最器重的兩位學生,而裴穆清直至死前,心中放不下的仍是性剛烈的少炎之性命周全。然而這個被裴穆清至死仍掛念著安危的卓少炎,弑兄、欺君、以色謀權、殘戮敵俘,所行皆為世人眼中的大逆、無情、棄德、背義之舉,她為了儘恩師之報國抗敵之誌,為了平忠臣良將之冤,為了肅清宵小、還朝廷以清明,又何曾顧念過自己的聲名與性命。卓少炎眼中的顧易,亦是她所認定的佞小之一。她如何能想得到,被她如此輕蔑、被她如此憎惡的顧易,竟對著她剛殘殺了他五萬兵卒子民的大晉鄂王,如此一字一句地將她之為人與過往和盤托出。世事之不測與稀奇,再無過於此者。……燭光夜影之中,戚炳靖無聲細聆,神色越發沉而靜。顧易所講述的一切,被他逐字逐句地疊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個立在豫州城頭的身影上,使得她在他的腦海中變得愈來愈清晰。到後來,戚炳靖微微地笑了。顧易睹他微笑,不禁問道:“王爺對她用情至深,竟連她殘殺晉俘一事都不計較?”戚炳靖道:“同用情無甚關係。大晉四城守將敵不過她一人用兵,城破眾降,此是晉將之罪,非她之過。晉俘數眾,雲麟軍難編、亦難養,她下令殺俘,為的是絕此後患,為的是保大平北境之安。她身為平將,何錯之有?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計較。”顧易想到大平朝中彈劾卓少炎殺俘不仁的那些聲潮,竟連敵國於此事的見識都不如,不禁悶聲。談仁,大平眼下又何來底氣談仁與不仁。戚炳靖看向他,道:“如今卓少炎連勝,大挫晉軍之銳。看來大平與大晉的這紙和書,如今是非簽不可了?”顧易不語,神思沉沉。戚炳靖笑了,道:“顧大人,且放寬心。大晉絕不簽此和書,顧大人隻管回去複命。”顧易搖了搖頭:“大晉如今南邊不守,縱是不簽和書,短期之內亦無力再戰。卓將軍必將被詔回京中。”須知大戰方休,卓少炎縱有兵諫另立之心,亦需足夠的時間來做起兵之準備。顧易不怕她被詔回京中,顧易怕的是她在毫無準備之下被詔回京中,從此被削奪兵權,數年之謀敗於一朝。不料戚炳靖卻道:“我大晉有絕世良將,尚可與卓少炎一戰。顧大人又何必早早替我大晉告敗。”顧易一時不知他這是自何處來的篤意,若大晉真有這等“絕世良將”,怎不早見於沙場?但顧易隻是道:“那便蒙王爺關照了。”戚炳靖允他一諾,竟當真一力踐諾至此,足以令顧易敬而服之。然而晉室此輩竟出了這等不凡人物,又十分令顧易憂而患之。倘若戚炳靖並未對卓少炎生出這般厚重的情意,眼下二國之局麵又將變得如何,顧易竟一時不敢深想。思及此,顧易不禁疑道:“王爺既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及過往,今後欲做什麼打算?”戚炳靖沉吟須臾,站起身來,對他道:“顧大人何不隨我來。”顧易遂起身,跟著他一道離開這間屋子,穿過數道花廊,到了另一間屋子門口。戚炳靖將門推開,率先走了進去。屋中很快被他點著的燈燭映亮,顧易聽到他說:“顧大人,進來罷。”顧易這才邁過門檻,走入屋中。燭火雖不甚明亮,但顧易仍然看清了屋中掛置著的物件。那是一襲女子嫁衣。鸞案大袖,精美華貴,光麗逼人。顧易喃喃出聲:“這是……”戚炳靖的眼底躍動著燭火輕焰,回答他道:“這是我封王之後,為她而製的鄂王妃婚服。”……親眼目睹此等深情重意,顧易亦震亦驚,良久難言。一直到他回到大平,顧易仍會不時地想起那一夜那一室。連被嫁衣映紅的燈燭之光都似乎在為戚炳靖之深情所動,更何況是他。臨行前,戚炳靖同他說了兩個人名,皆是大晉長寧長公主長年經營於大平京中的人脈與眼線,可臨重任。倘若將來大平京中生變、卓少炎逢難,顧易可放心用這兩人送信到晉煕郡的鄂王府。顧易想,他為謀成大事,的確是利用了戚炳靖對卓少炎之情深,但戚炳靖又何嘗不是以這情深,成功地謀取了他的信任,或許將來亦會將他利用。大晉鄂王,單單以“人傑”而論,似乎都委屈了他。……就在顧易返抵大平京城的兩個月後,晉將謝淖的名字隨著北境軍報而來。這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晉軍先鋒使,因被鄂王戚炳靖所舉薦而得以領兵南擊大平北境數州,後在戎州境內與卓少炎正麵一戰,未敗而引軍北去,回到晉地之後即被拜將。顧易心內頗為之奇,想必此人便是戚炳靖所稱之人。然後顧易又將謝淖這名字反複地看了十數遍,心內竟冒出一個十分荒唐的揣測。然而這揣測無法被驗實,隻得被顧易沉下心底。但不論如何,大晉又出強將,二國邊境一時難安,戚炳靖所允他之事,竟再次被實現了。顧易可以短暫地擱下對卓少炎的牽憂,騰出手去做另一件事了。……大理寺的官舍外,李惟巽拎著書箱正要外出。顧易從舍下陰影處步出,將她攔住,有禮道:“李大人。”李惟巽抬眼見他,一愣,大約是因知道顧易的身份,臉上立刻掛起幾分戒備之意,連握著書箱把柄的手指都攥緊了。她蹙著眉頭道:“顧大人來找下官何事?”顧易引臂外指,同她說:“顧某奉成王之命,有事來詢李大人。若李大人有空,還望同顧某一去。”李惟巽有點遲疑:“往日成王都是派兵部的鄭大人來找下官的。”顧易則道:“李大人若不信顧某,那麼顧某便去換鄭大人來。”這話聽似平和,實則暗含威壓。李惟巽低頭,緊著眉想了一想,沒敢再抗拒,老實地跟著顧易走了。顧易將她帶入一所茶樓,直接進了雅間,闔上槅門。李惟巽有些拘謹,亦有一些局促,抱著書箱挨著茶幾坐下,身下的凳子仍有多半留空。她抬手捋了一捋額發,小聲問道:“顧大人,往日成王問話,並未叫我來過這樣的地方。”顧易並未對她多解釋。不多時,茶樓的小廝便按顧易所點的茶來奉,顧易頗大方地給了他一把賞錢,小廝樂著退了出去。然後顧易親手給李惟巽斟了一杯茶,溫聲道:“成王稍後便至,李大人可先飲杯茶解渴。”李惟巽瞧著那茶,一動不動。顧易不急亦不催,茶樓裡外他都已安排打點好了,沒人敢疑成王身邊的人。眼下她就算不肯喝這茶,他身上還帶了刀和繩。無論如何,她今日都不可能活著走出這茶樓。李惟巽是鄭劾手中的眼線,她同江豫燃情深意篤,江豫燃既為卓少炎那般信重,顧易便留不了李惟巽的性命。顧易不信李惟巽,不信江豫燃,甚至連卓少炎都不能儘信。他想,他這並非是心狠手辣,他這是不容有失。李惟巽怔然片刻,輕聲開口說:“這茶,是產自成府路的茶罷。”她又道:“我家便在成府路。從前年幼,茶花每每開滿山時,豫燃都會帶我騎馬去看。”她的眼底晶瑩透亮,問道:“聽顧大人的口音,家也在成府路罷?”顧易沒有什麼家。他至親早逝,這輩子沒愛過什麼旁的人,也沒被什麼旁的人愛過。他十五歲那年投軍,甫上沙場,身被數刃,失血昏迷,後來是被裴穆清親手從死人堆裡拎出來的。從那之後,顧易便認為他的這條命,也不該是他自己的了。裴穆清立身忠正,將心赤膽,顧易自此奉之效之,從無二意。李惟巽提到江豫燃時的神情,淨如雪花,仿若伸手一觸,就會化沒。不知緣何,顧易竟在這一刻想起了戚炳靖在得知卓少炎身份時的神情。顧易不知江豫燃對李惟巽的情意有多深,但若能叫李惟巽心念若此,必不會淺少。江豫燃一身錚錚硬骨,在北境舍命抗敵、血傷無數,如何能想到他摯愛之人為了護他性命而踏上歧路,更將因踏上歧路而丟了她自己的性命。若叫江豫燃這樣赤膽向國的好兒郎得知李惟巽之死訊,他又將露出什麼樣的神情。護國安民,到頭來竟護不住自己心愛的女人。顧易有一瞬之遲疑。他聽到有人對李惟巽說:“茶不必飲了。李大人,你走罷。”竟是他自己的聲音。竟是何其不可思議。直到李惟巽離開後,顧易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愛既能成事,愛亦能敗事。……景和十六年末,李惟巽自豫州歸,即至英肅然與鄭劾處舉發了卓少炎將起兵謀逆一事。雷霆驟降,風雨欲來,大勢將傾。顧易連夜修書一封,找到戚炳靖曾同他說過的那二人,讓他們即刻快馬加鞭送信至晉煕郡鄂王府。然後顧易再回成王府,麵對盛怒之下的英肅然,進言道:“雲麟軍既已不能為我所用,殿下若殺了卓少炎,晉將謝淖大軍又有何人能製?北境必定大亂,殿下欲圖大位之計亦將殆矣。屬下以為,不若留她一命。大晉鄂王曾要殿下割愛以求和,殿下何不推就其意,今將卓少炎送到鄂王手中,邀其出兵南下,助殿下一舉登大位,再割北地以換和書。此為一時求全之策,待殿下大事既定,再施計挑唆大晉諸王內亂,必能坐收漁利。北地數州及卓少炎,不怕不能再回殿下手中。到時殿下對她要殺要剮,皆隨殿下之願。”……景和十七年正月初十。大理寺獄內,囚牢積水,顧易烏靴雪底浸透了臟漬。他退後半步,神色平和而有禮地道:“卓將軍若無其它疑慮,便下跪伏罪罷。”牆洞中漏出的光將卓少炎青白的臉照得了無血色,而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發,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顧易默聲不答。卓少炎冷冷一笑,再問:“充卓氏女眷於北境軍前、沒為營妓——成王今欲將我發往哪一州?”顧易答她道:“戎州。”當年戎州境內,她曾與晉將謝淖陣鋒相對。今去戎州,等著她的,是一個將她烙入心中千餘個日夜、在她不知不聞時便已對她熟稔於心、早已決計要將她娶做自己正妃的男人。而這個男人,不僅救她於死境,更將饋她以新生。……景和十七年六月初九。蓋有大晉鄂王印的第二封書函被發至成王府上。顧易緊接在英肅然之後將這封書函閱罷,他貌若深思片刻,而後道:“鄂王欲借雲麟軍之力破關南下,此計不可謂不明。他要殿下在京中襄助,開金峽關及京畿之門戶,屬下倒有一策可獻。當年卓少炎在講武堂時,與沈毓章關係最近,情同兄妹。何不令兵部將沈毓章從南邊北調金峽關,再以他二人兄妹舊情為名,安沈毓章一個通敵、徇私之罪,撤他帥旗、罷他兵權。以沈毓章之赫赫門楣及文武盛名,此舉必會致金峽關守軍不滿,又何憂金峽關之不破。”……景和十七年六月二十日。顧易再赴晉煕郡鄂王府。接迎他的仍然是和暢。和暢與他簡單見過禮,笑著道:“不巧,我家王爺不在府上,顧大人此番是空跑一趟了。”顧易問說:“鄂王爺幾時回來?我等他便是。”和暢的笑意更加和煦,道:“我家王爺出獵在外,短日子內是回不來府上了。”顧易聞此,若有所思。和暢又道:“顧大人此來何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待我家王爺一回來,我必逐字轉述之。”顧易略略一笑,道:“也好,那便勞煩和先生了。成王殿下此番遣我來催:人已送給了你們王爺,但望你們王爺言而有信、守諾奉約。”和暢記下了,又留顧易在府用膳、多住兩日。顧易搖頭,謝而拒道:“我還需走一趟金峽關,無法在此地多留,實在抱歉。若我往後還能有幸與鄂王爺再相見,我必親自奉酒同他暢飲。”……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以堅厚磚石砌造的武庫深入地下數丈,森寒戾戾,將籠罩於金峽關城內外的烈暑熱浪隔絕於外。銅燈昧光下,浸滿汗漬的檄書皺皺巴巴,上麵字字句句,將顧易的雙眼刺得腫脹發酸。……雲麟軍主帥卓少炎告金峽關諸將軍、都虞候、都尉、參軍、兵曹長、校尉、隊正、士卒:吾輩從軍,為衛戍疆土,為鎮守家國,為報效朝廷。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誅戮忠正,冤係無辜,早非可效之朝廷。昔,有名將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戰勳而披罪曝屍,滿門皆沒。今,折威將軍沈氏毓章,係出名門,誌慮忠純,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謗以欲加之罪,生死難測,三軍上下鹹儘袖手而旁視,又何忍乎!朝廷無狀,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諸君之明日邪?諸君苟以衛戍疆土、鎮守家國為誌,何不若投身死地,奮起肅清宇內凶逆!吾既繼以亡兄之誌,必竭雲麟軍之力,披丹心、塗肝腦,立明主、振社稷,誠得諸君所信,則雖死不悔耳。而諸君蓋世之功,必經百代而不殆矣。……背後抵著的門板又冷又硬。顧易被沈毓章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張臉憋漲得紫紅。沈毓章盯著他的雙目,手勁一鬆,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甩至一旁地上。然後他打開門,臉色青黑地步出武庫。顧易伏跪在地上,劇烈地喘息。他攥緊雙拳按在武庫地磚上,一麵笑,一麵流出了淚。沈毓章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顧易閉了閉眼。裴穆清少輩諸學生中,得他最掛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如今他這最掛念的兩個學生,一自南,一自北,相會於此雄關。家國自此,何愁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