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2318 字 2個月前

英肅然所奏如下。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卓少炎親手弑兄。事後,卓少炎勾結兵部侍郎鄭劾及其屬吏凡四人,冒兄長卓少疆之名,奉旨提兵北出豫州。景和十二年至景和十六年,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募建雲麟軍,執帥印征戰北境,屢次冒名請旨,欺罔君上,瞞弄朝廷。景和十六年末,卓少炎與鄭劾相勾謀,計欲起兵謀反、以圖大位,為人密告於大理寺卿吳奐頡,事敗。大理寺卿吳奐頡挾此事以要鄭劾,索取巨金,鄭劾為自保,以珍寶萬銀饋吳奐頡,吳遂改卓少炎謀逆為通敵之罪,造假證以奏朝廷,詔卓少炎歸京。景和十七年元月,卓少炎歸京下獄,“卓少疆”坐通敵死罪,吳奐頡以獄中死囚代其刑,卓少炎得以全命、貶流北境。……英肅然在表中還稱,當時密告卓少炎謀反的知情人本就是吳奐頡的心腹,亦收受了吳奐頡的不少好處,故而在之後幫著吳、鄭二人匿藏此事多時。可如今此人與吳奐頡交惡,恐自身性命難保,遂夜叩成王府,將前事種種告於英肅然,望能將功折罪。此人不僅將諸事坦白,還上交了足以證明卓少炎在過去數年間與兵部、大理寺重吏相勾結,一同欺君、謀逆的諸多證據。……這奏劄上的任何一句,都足夠治卓少炎一個死罪。更何況是這觸目驚心的連篇死罪,卓少炎縱是萬死,亦不能抵其罪名。沈毓章待看罷,眉頭已擰成個死結。他本欲將卓少炎冒兄長之名與她多年來在北境抗敵之真相大肆昭布於國中,以此連帶揭出當年裴穆清含冤受死之前因,為已故裴穆清昭雪、追諡,亦為卓氏一門平冤。可如今英肅然先發製人,竟於此新帝即位之時,捏造諸般罪名以告卓少炎。沈毓章豈能料到,英肅然為了治卓少炎萬死之罪,寧願自折羽翼,將多年來親附他的鄭劾、吳奐頡一並送到斷頭台上。沈毓章複抬眼,看向英嘉央,一時竟無言。英嘉央眉目凝重,問他道:“成王這般想要卓少炎的命,定是恨極了卓少炎。卓少炎在北境的這五年,若無成王庇護,何以能成今日之大事?成王恨她,亦合情理。她當日若不曾背叛成王,必不會致卓氏慘歿如此。這般想來,成王表中所言卓少炎本欲謀反之事,隻怕亦如她親手弑兄一般,俱為真事。而卓少炎年初未死卻被貶流北境,這竟是成王對她心慈手軟、網開一麵,其中豈非大有古怪。你當初因卓少疆坐通敵死罪而對父皇、對朝廷大失所望,殊不知卓少炎通敵事假、謀反事真。而你自北赴金峽關至今,從未聽卓少炎對你提起過此事,她還有多少事將你瞞在鼓中,你有未想過?”沈毓章不須她道,亦已想到了這些。他的麵色猶如被人潑了層墨般。然經思慮少頃,沈毓章抑住疑怒,意頗堅定道:“倘若我見章而疑少炎,則更中成王之下懷。少炎為國之赤膽是真,縱有瞞我之事,亦必有她之苦衷。”英嘉央苦笑了一下,道:“莫非隻有她有苦衷?成王要新帝聖裁此事,就是要讓朝臣們都看一看我與你會如何治此事,是公非公,是明非明,若由此而落口舌給成王,這帝位宇澤又何以能坐得住。卓少炎死,不死,成王都不輸此局。”她輕按眉心,顯出疲態來,又道:“毓章。這亂事何日能儘。這國中何日能得真正太平。”沈毓章聞此言,扔下奏劄,走過去,扶住她的肩頭,將她擁入懷裡。英嘉央未掙。英氏統緒三百八十年,有過三位女帝,個個治江山不輸男兒。她自幼長在宮中,熟知前朝諸事,身為英氏女兒,自有不同於士庶人家女兒的氣血與心誌,過去數年中縱有再多曲折、委屈、難解之事,她亦不曾軟弱過一分。可如今她親手將獨子送上這一個帝位,方知江山在握,肩上重責如萬鈞之沉,一夜之間便能將她壓得喘息澀難。身前男人的胸膛比六年前更加厚實,溫熱,蘊有足夠令人放心倚靠的力量。隻猶豫了短短一刻,英嘉央微微閉眼,縱著自己靠入他懷中,少歇一陣。沈毓章輕撫她的後背,道:“央央,你且放心。亂事終有儘時,天下必得太平之日。”……少帝即位,昭慶上聖公主垂簾,頒的頭一道詔書便是昭告朝中,以哪三位大臣為新帝輔臣。折威將軍沈毓章位列三輔臣之首,無人意外。餘下二位,一位是禦史中丞朱子岐,一位是工部屯田郎中狄書馳。雖然近朝來蘭台失勢,朱子岐卻不失其剛直方正、直諫敢言之脾性,朝中真正不畏成王之勢的人為數不多,朱子岐是其中品秩最高的一個,昭慶選他做為輔臣,實在情理之中。而狄書馳年輕曆淺,所居非要職,位亦不過從五品,昭慶以他為三輔臣之一,看中的則是他的門楣。狄氏祖上亦是開國重臣,忠正可與沈氏齊名,曾自開國起連續八代、每代皆出名將之材。然而與能夠綿延近四百年的沈氏名望不同,狄氏錚錚將門,多少男丁戰死沙場,香火一直難旺,自第十代之後子孫投軍之誌便逐漸衰沒,再未出過祖上那般名震四方的良將。近幾朝狄氏子孫多是入仕從文,雖未出過名臣大宰,卻始終對皇室忠心耿耿,不負狄氏祖上忠正之名。如今狄書馳為新帝輔臣,眾人雖有微詞,卻因礙於狄氏之門望,說不得什麼。詔書既下,塵埃落定。有朝臣上表問稱,雲麟軍所提的要求朝廷皆已滿足,這雲麟軍何時能退兵回北境,還京畿以太平,而那北麵金峽關城被拆毀的數段牆體,雲麟軍何時能修複?昭慶發還所奏,告眾臣道,成王奏舉卓少炎不臣之罪數條,事當下案驗,待案驗罷,再論如何處置雲麟軍上下。……李惟巽的書信送到江豫燃手中時,他正在問卓少炎這財禮到底該備多少才算好。卓少炎笑著看江豫燃滿心歡喜地拆開信,隨後又四下看了看江豫燃自說自話地備下的催妝禮——人家惟巽還未說答應他呢,他就已火燒火燎地迫不及待了。從前她見江豫燃與李惟巽之情意,唯有悅然之祝福,從未有過感同身受的體會。如今她再看江豫燃,不自覺地就聯想了到戚炳靖為她而製的那一襲婚服,心中自有不一樣的感受與體悟。在他還未見過她、還未親識她本人之時,他便已對她懷有那般深的愛意,他便已決計要娶她了。在未與她相見相識的那些日子中,他曾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望著那襲婚服、想象她穿上它的模樣?隻消一思及此,她便想要將那些日子補給他。將那些她沒有像他愛她一樣愛上他的那些日子,全數彌補給他。但她不知如何去補。若用她此生剩餘的所有日子去補,夠不夠?……待再回神時,卓少炎才發現江豫燃臉色之差。他拿著信的手指收得緊緊的。“豫燃?”卓少炎喚他一聲。江豫燃很艱難地將目光自信箋上移開,聲音澀啞:“卓帥。惟巽說她不願嫁我。惟巽還說往後也不必再相見。”卓少炎緊了緊眉,上前,自江豫燃手中將信抽出,親眼來閱。這信是李惟巽手書,字如其人,筆跡纖軟。信上說,江豫燃從軍多年,二人見少離多,她常為江豫燃擔驚受怕而夜不能寐,她心中羨慕那些能夠朝夕相處的夫妻,亦羨慕那些日日皆有丈夫疼愛的女子,她不願再繼續為了江豫燃的大誌而委屈自己,故而不願向江豫燃托付餘生。卓少炎閱罷,將信還與江豫燃。她從未想過李惟巽會有背棄江豫燃的一日,以李惟巽對江豫燃的情意,不應如此,此事太過突然。但她轉念又想到信上的字跡。那般纖細柔軟的一個女子,究竟經曆了怎樣的思念、失望與掙紮,最終做出了這個決定。或許落在她眼中是突然,可落在李惟巽心中,是深思熟慮過後的一斬。卓少炎看向江豫燃,雖知說什麼都不可能開解得了他,但仍是道:“豫燃,惟巽必有她的苦衷。”江豫燃捏了捏拳頭,道:“她縱有苦衷,也該當麵說給我聽。卓帥,我要去找惟巽問個清楚。”……江豫燃這一走,沒能親見兵部來人宣詔。成王所奏卓少炎大逆不臣數罪,事下案驗。沈毓章因掌兵部事,親自查問,會同刑部、禦史台共驗成王所舉之事證。刑部早已按律將鄭劾、吳奐頡收押,之後亦奏請收卓少炎下獄問審。昭慶聞此奏,以卓少炎擁立新帝功高,勸諸臣莫要輕舉妄動,以免激起京中雲麟軍嘩變,致事情難以收拾,提議不如先將卓少炎禁足於軍中,待驗過物證、審過人證後,如卓少炎仍舊不能脫去疑罪,再收卓少炎問審不遲。審案諸臣無異議,沈毓章遂命兵部派人前往宣詔。……沈毓章與卓少炎私交如何,眾人皆知,故而這案子並未放在兵部審理;大理寺承刑部之旨,此次大理寺卿吳奐頡涉案,這案子更不能放在刑部審理;幾番權宜之後,朱子岐領事的禦史台最終成了這樁大案審驗之處。堂上,日影斑駁。細密的輕塵圍著跪在地磚上的女子打轉,遲遲不肯落下。女子的聲音一如她的身形,又弱又柔:“下官大理司直李惟巽,問各位大人安。”朱子岐看一眼坐在右側的沈毓章,見對方舉袖微讓,遂坐正了,開口問道:“向成王告發卓少炎、鄭劾、吳奐頡等人大逆不臣的人,是你?”李惟巽點了點頭。朱子岐又問:“當初得知卓少炎弑兄、冒卓少疆之名、欲於北境起兵謀反、向大理寺卿吳奐頡告密的人,也是你?”李惟巽再度點了點頭。朱子岐看著她低垂的頭頸,怎麼也沒有想到成王所舉的告密之人,會是這樣一個看似溫柔、纖弱、毫無心機的微不足道的女官。無人說話時,她就老老實實地跪在那裡,一副任是麵對什麼樣的罪責與酷刑都不會抗爭的樣子。朱子岐見過不少告密圖利之人,卻從未見過她這樣的。他推了一下案頭的文書,讓陪堂小吏拿去給她看,道:“這是你向成王所舉的三人罪證,你可有要糾正或否認的?”李惟巽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小吏扔在她眼前地上的文書,對上說:“回大人的話,下官沒有什麼要糾正或否認的。”朱子岐問:“卓少炎的這些秘事,你是如何知曉的?”李惟巽回答道:“我與卓少炎麾下大將江豫燃青梅竹馬,江豫燃多年來一直視我為他的心上人。因他的關係,我與卓少炎亦有頗深的交情。卓少炎以女子之身從軍北境,心中自有不能為旁人所道之苦悶,所以會將她的心裡話與我千裡傳說。卓少炎信我,諸多秘事也不瞞我。”“照此說來,卓少炎所謀諸事,江豫燃一直知情,卻從不上報朝廷?”“江豫燃並不知曉,卓少炎隻同我說過。”“可你說江豫燃視你為心上之人,你知道的事情,會不曾告訴他?”“大人,我從未視他為心上之人。這些年來,全是江豫燃一廂情願罷了。”李惟巽說這話時,聲音雖弱,然目光凝冷,騙不了人。朱子岐再度看向沈毓章,低聲道:“沈將軍有什麼要問的?”沈毓章盯著李惟巽半晌,隻問了一句:“李惟巽。你可有什麼隱衷?若有,可據實告來,朝廷必能為你做主。”李惟巽忽而輕輕笑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對上沈毓章的目光。她的眼神平和而冷靜,她說:“沈將軍。當初告發卓少炎謀反之事、致卓少炎受詔歸京下獄的人,正是我。我沒有什麼隱衷,也不需朝廷為我做主。”她這句話有所指,朱子岐聽不出,但沈毓章卻聽懂了。正是她。令成王得知卓少炎背叛他的人,致卓氏一門慘歿的人,正是她。沈毓章點頭,衝差役道:“將她押下去。”……快入夜時,兵部又派了人來。這回來的人是沈毓章帶到兵部的親從之一,行事非常低調。他在見到卓少炎後,遞給她一封信劄。卓少炎打開,裡麵薄薄一張紙,紙上是沈毓章親筆手寫的三個字。一個她分外熟悉的人名。卓少炎麵無表情地將來人謝過,轉手就將這張紙就著燈燭燒了。烏色紙煙之中,她的麵龐漸漸變得青寒。回憶如煙,繚繞於周。……大理寺獄中,麵對顧易,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發,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金峽關的武庫中,她盯著顧易道:“此番沈將軍之事畢,我已將我身邊親兵換過一輪,當年經顧大人之手插入我周遭的人,如今是一個不剩了。”……卓少炎冷冷地笑出了聲。何曾料到,英肅然及兵部的眼線,從未安插在她身邊至親至近的人當中。而是她至親至近之人的至親至近。豫燃……卓少炎的心口沉了沉。江豫燃與李惟巽兩地相隔,每年隻有年節時分能夠短短相聚。他二人上一回見麵,便是去歲末李惟巽北上軍前探望他的那一次。而那一次,正在她與麾下最信任的諸親將商定過起兵大計之後。……在被晉軍攻奪的豫州城外大帳中,她曾問過江豫燃:“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感覺?”當時,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為她死。”……可為她死。倘若江豫燃得知這個他可為之赴死的女人做了什麼,他的心又將付予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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