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淖說,豫州守軍,全殺。於是周懌在清點所繳兵械的同時,命部下在豫州城外深鑿一個二十丈見方的坑,又在其周圍點起幾堆篝火,最後將收降的萬餘平軍降卒編成五十隊,圍列於深坑四遭。此時天已黑,晉軍開始有條不紊地殺降。周懌每一聲令下,便有五十具平卒屍體落入深坑。血色浮蕩於篝火青焰中,燒得黛色遠天亦似變了形。謝淖命人押了江豫燃,同他一道在不遠的土坡上觀看整個過程。這位年輕的平軍將領縱使周身被縛,也仍然一動不動地立得筆直。他的麵孔上掛著臟汙血漬,令人不能分辨他的神色,僅能看見他一雙儘黑的眼中,一跳一跳地閃映著前方帶了血色的火光。待殺了近千人後,謝淖開口——“晉曆建初十六年春,卓少疆出兵北犯,連拔大晉四座重城,當時大晉降卒五萬人皆被殘殺。倘若我沒有記錯,此事正是你奉他之令所為。當初殺五萬晉卒時,你可有想過會有今夜?”江豫燃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不作任何回應。謝淖側首,在暗昧的光線中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男人的一身硬骨。然後他牽動嘴角,似乎興致突發,說:“答我三問,倘說實話,我便留你麾下眾卒性命。”聞言,江豫燃久如石雕般的身子終於動了動。他慢慢地移動目光,對上謝淖的,冷冷出聲:“殺俘殺降之人,有何顏麵言信諾。我如是,將軍亦如是。”謝淖未惱,微微眯眼望向遠處,耐心等待。大約又殺了一千人左右,平軍降卒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似乎是有人欲反,但轉瞬即被晉軍壓製,而降卒的這一番逆舉,登時激得晉軍殺降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謝淖看得饒有興致,隱約感到身旁的人呼吸較之先前粗重了些,隨即聽到江豫燃冷冷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三問三答,但望謝將軍言而有信。”“為何降我?”謝淖仍舊保持著饒有興致的表情,一麵看著遠處,一麵淡淡發出第一問。“打不過。”“今日在城頭,你看見了什麼?”“什麼也沒有看見。”謝淖瞟他一眼,最後問道:“卓少疆生前出戰騎馬,佩劍在左在右?”江豫燃沉頓少許,方答道:“在左。”……令止殺降後,周懌交代左右將僥幸逃過一死的剩餘數千名平軍降卒單獨編營,紮於晉軍駐營之左。然後他去謝淖處複命。在確認親兵都離得很遠後,周懌低聲稟道:“王爺,都安排好了。”謝淖在夜風中點了點頭,神色冷銳地遠瞰豫州城牆上的八麵白底降旗。周懌問說:“江豫燃說的話,王爺以為幾分是真?”“無一字是真。”“那王爺為何還要留他麾下眾卒性命?”謝淖收回目光,回答他:“那是她最看重的部下,我又豈能不手下留情。”周懌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誰,一時隻覺無話可說。從建初十五年至今,“她”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抹明焰,將一千多個日夜的時間燒烙成他入骨的渴望與欲念。追隨他多年的幾個親腹,人人皆知,人人皆曉。沉默了一陣兒,生性嚴謹的周懌為儘一己本分,斟酌著開口提醒:“大長公主生辰將近,王爺需入京陛見。倘將她留在軍前,必得交付一個可靠之人。”“留她在軍前?”謝淖重重反問,顯然未曾作此打算,“她在軍中,正如涸魚入澤,且眼下軍中更有她的舊部降卒,豈能留她在軍前?”“王爺的意思是……”“帶她走。”周懌乍然抬眼:“如何帶?”謝淖無視他的驚訝神色,一字一句地說:“正大光明地帶。”……鄂王信使至軍中時,謝淖正在一點一點地撫摸卓少炎的身體。他的動作緩慢又仔細,手掌在她左腿內側摩挲了好一陣兒,輕撚某一處頗粗糙的肌膚,狀似不經意地問說:“你幾歲開始習馬?”“五歲。”“平日常騎?”卓少炎抬睫瞅他一眼,沒有說話。謝淖又問:“攻城那日,你上馬時是踩右蹬——倒與常人不同。”她仍舊無言。他的手又轉去摸她左肩上的那道刺目繭痕,淡淡道:“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平素佩劍掛左,故而上馬皆需踩左蹬——不然頗不方便。但如果佩弓在左,這劍就隻能掛在右腰處了,上馬踩右蹬反而方便些。”卓少炎輕輕按住他的手,“將軍想太多。”謝淖沉沉地笑了。就在這時,親兵來報鄂王信使到。……大晉鄂王戚炳靖,這名字對誰而言都是如雷貫耳。先帝有六子三女,鄂王排行第四,自幼失母,非長非嫡,在素以子憑母貴的大晉皇室裡,竟然能夠使英明不偏的先帝最為寵之愛之,足以令世人想見此人是何等的英材與睿武。戚炳靖二十歲封王,先帝親筆製詔,予其的封邑廣占大晉八分之一國土,朝野震動,天下側目。既行冊禮,先帝欲留愛子於身邊,不遣就封,鄂王遂仍居於宮中,不理邑事,僅食邑祿。其後未數月,先帝突染急疫而崩,臨終前竟未傳位與鄂王,反而將大位傳給了年僅十二歲的皇長孫。此事又令朝野大大震驚,皇城內流言廣布,皆說先帝遺詔恐遭近奸篡改,而鄂王絕不會容讓大位旁落。就在人人皆以為皇室將有劇變之時,鄂王出人意料地奉表新帝,自請出京就封地。新帝遂允其所請。鄂王出京之日,十二歲的新帝親率百官相送,在城外官道上叫著“皇叔”哭成了個淚人。從者麵麵相覷、不知所出,最後還是鄂王一把將其抱起來,親自安撫了一陣兒才令新帝重定心神,拾回上位者之尊容。於是這一場世人所以為的政鬥風暴至此戛然而止。也正是因此,大晉朝中才得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下來,才有了謝淖領軍銼動大平北境數州、與卓少疆於戎州境內陣鋒相對、在其後一年中屢勝平軍等諸壯舉。而已就封地的鄂王戚炳靖,竟真如他表中所言一般,謹治邑地,屏衛皇室,非詔不入京。但這個名字之於大晉的分量,在先帝駕崩兩年後的今日,早已無人能比。……鄂王信使的來意很簡單,將謝淖此役所打下的戎、豫二州並入鄂王封地,並要求謝淖奉上除了分賞麾下大軍所需財物以外的其餘所有劫掠的戰利品——包括女人。令人意外地,謝淖答應得很痛快。送走信使,他命周懌按鄂王之意安排諸事,自去平軍降卒營內察視了一番。待他再次回到帳中,就見卓少炎正在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準備上路。謝淖從後麵將她攬入懷中,胡茬粗硬的下巴頗留戀地摩挲著她的發頂,說:“今日為何不繼續求我留你在身邊?”卓少炎沒有回答。他的聲音回震在她耳邊:“當日你走投無路,求我帶你走是你的上策。如今你以為鄂王更有權勢,去他那裡則成了你目下之上策?”她冷靜地回應:“倘若將軍果然有能留下我的能力,我自然會求。”謝淖笑了,一把將她放開。“待見了鄂王,記得可彆如這般掃興。”他叮囑她道,語氣竟是分外發自內心的真誠。……次日清晨,周懌奉令,親自送卓少炎出營北上。其餘所掠財物以及卓氏眾女眷們則被裝了十餘輛大車,由他麾下左右虞侯領兵,一路在後督行。馬蹄踏過營門時,正逢平軍降卒列隊操練。卓少炎掌撐馬鞍,轉眸打探一眾平卒,未幾便輕易將目標鎖定。遠遠地,在降卒陣列前揮舉軍旗的江豫燃似乎有所感知,轉身看過來,就對上她一束銳明的目光。晨霧輕破,她行進間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江豫燃一瞬不瞬地盯著,末了,以極微小的幅度點了點頭。在卓少炎身前三步的周懌貌似隨意地回首看了看,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便繼續帶隊朝前行去。……鄂王府建在晉煕郡,自豫州北上,快馬加鞭僅需十五日即達。周懌一行抵赴時,王府中人早已聞報出迎,諸事皆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氣質清和有禮,在驗過周懌的軍牌以及諸車所裝之物後,微笑地示意他使命已達,可以放心回軍前複命了。另有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將卓少炎自馬上扶下來,上下打量她一番,輕輕歎道:“南朝卓氏,真是一門可憐人。隨我來罷。”待卓少炎背影已遠,周懌才再度看向那名男子,見他目光一直追循著卓少炎,不禁咳道:“和暢。”和暢聞聲側首,笑意深長:“便是她了?”周懌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便是她了。”“王爺何時回來?”和暢又問。周懌答得乾脆:“就在明後兩日。”和暢笑著點點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你還不快回軍前?”周懌低低一歎,不得不反身上馬,未顧此番勞頓之疲累,再度猛抽一鞭,縱馬疾去。……洗去一身風塵過後,卓少炎一覺睡至次日傍晚才醒。她暫居的屋室內被安排了兩個婢女,見她終於睡醒,立刻捧上粥點小菜,怕她餓壞。待她用畢,又侍候她梳洗換衣,仔仔細細地將她一頭長發盤起。屋內暖氣融融,婢女輕聲細語,令她一時有所恍惚。這樣的日子,是久經沙場的陌生,亦是腦海深處的熟悉……她低頭,抬手,繡有鸞案的華衣大袖輕輕垂蕩著,她看清,驟然一怔。“這是什麼衣物?”卓少炎開口問侍候她穿衣的兩個婢女。婢女不答,卻稍稍退後,讓她得以從鏡中窺見在屋門處不知已經站了多久的男人——“哢”的一聲,卓少炎失手攥斷了一枚玉鐲。男人一身戎裝,胡茬較分彆那日更長,眼下青黑,看起來像是幾夜未眠長馳而歸,手中甚至還捏著馬鞭,顯然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更衣。他的目光卻極犀亮,與她的在銅鏡中隔空相觸,然後迎著她萬分驚怔的神情,毫不吝惜地笑了。“這一身衣物製於建初十六年。”他踱進屋來,一麵向她走來,一麵出聲解釋:“是我封王後,為王妃而製的婚服。”考慮到本文的架空背景承接大平王朝,為免大家疑惑,稍作說明:本文中的大平、大晉皆采用郡縣、分封兩製並行。等到今後寫《如山如河》,會具體寫恢複分封的原由,畢竟改製是在大平仁宗朝(見第一章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