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冷血 杜魯門·卡波特 3564 字 2個月前

一縷淡淡的青煙在道路前下方二三十步開外的樹林中飄逸,恍惚還有一股烤肉的香味混雜在空氣中。曲萍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嗅覺,這遍布生蛆屍體的山林中,怎麼會有烤肉呢,青煙確鑿地在她眼前飄。她揉了揉眼睛看了好一陣兒,青煙都沒有遁去。不是幻覺,不是。一定是有人打到了野獸,一邊架在火上烤著,一邊大啃大嚼呢!心怦怦狂跳起來,連跑帶滾,衝到了青煙起處。一堆火在道路旁不遠的地方“嗶嗶剝剝”地燃著,火焰上支著粗粗的鮮樹棍,樹棍當中吊著一塊滋滋流油的烤肉。一個穿著肮臟軍裝的男人正用濕漉漉的背對著她,在撥火。她下了路麵,向火堆和烤肉走,心想,這位陌生的弟兄決不會眼看著一個女同胞,一個和他同樣穿軍裝的女同誌獨自對著烤肉咽口水的。她的腳步驚動了他。他警覺而靈活地轉過了身,根本沒仔細看她一眼,就大吼了一聲。“彆過來,過來老子就開槍!”她向後一跌,坐倒在地上:“你……你怎麼……怎麼能……”突然,她認了出來,那個人是尚武強!是的!是他!真是他!她“哇”地一聲哭了,一邊哭著,一邊站起來,又向前撲:“武強!是我,是我呀!武強!我……我可找到你了!”她以為尚武強會放下手中的槍,忘情地撲過來,緊緊把她摟在他溫暖的懷裡,吻她,親她……不曾想,尚武強沒有撲過來,手中的槍也沒有放下,那個黑洞洞的槍口仍冷冷對著她的胸膛。她並不害怕,又喊:“武強,是我!是我呀!我是曲萍,你不認識了?”尚武強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冷嗖嗖的,像一陣刮自地獄深處的陰風:“我不認識了!誰也不認識了!這個世界上隻有我,隻有我!你走開,給我走開!快!快!快!”他急迫地一連說了三個“快”字。一下子,她明白了!麵前這個她曾摯愛過的男人無恥地欺騙了她,拋棄了她!他根本就沒有中毒,他是為了甩掉她,才演了一出卑鄙的假戲!那日下午,他裝得真像嗬!眼裡竟然聚滿了淚水,撫摸她的手竟那麼動情!眼前一片昏暗,無數金星伴著火堆裡迸出的火星狂飛亂舞,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要向下倒。她把兩腿叉開了,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她渾身哆嗦著說話了:“姓……姓尚的,你……你的心好狠哇!”尚武強冷冷一笑:“不,不叫心狠,叫生存法則!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才活著!”“活……活著就是一……一切麼!”“不錯!”她遏製不住地狂笑起來:“那麼,你他媽的還談什麼愛情,你他媽的是王八蛋!是狼!是野獸!”她沒意識到她在粗魯地罵人。她是在一個為人師表的家庭中長大的,從小到大還從未罵過人。尚武強似乎很冷靜。他沒有對罵,他用槍口對著她的胸口說:“你罵吧!使勁罵吧!可彆走過來!你走過來我就開槍!”她被震怒了,猛然扯開了衣褂,袒露著還帶著尚武強齒痕傷疤的雙乳。“開槍吧!畜生!王八蛋!”槍在尚武強手上抖。她穩住身子,緩慢而有力地向前走。她不是為了火上的烤肉,而是為了尊嚴,為了向一個非人的動物複仇。她的嘴角顯露出了譏諷的微笑,一縷淩亂的黑發在額頭上掛著,在眼前飄著。“打呀!開槍呀!畜生!”尚武強一頭汗水,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慢慢退到了火堆後麵,火在熊熊燃燒,一股燒焦了的肉味,帶著黑煙,在空氣中彌漫。她走到火堆旁站住了,將衣襟掩了起來,隔著火堆冷冷地對尚武強道:“我諒你沒這個膽量!”不料,活剛落音,尚武強獰笑著打開了槍上的保險,瘋狂地吼道:“我沒這個膽量?隻要你敢動一動火上的肉,老子立即開槍!莫說是你,就是我親爹,老子也不饒他!”她這才注意到火上那已變得焦黑的肉,她一腳將肉踢翻了,鄙夷地罵道:“畜生!誰也不會吃你的臭肉!你就守……守著這塊臭肉做你的野獸吧!”她轉身走了,走得那麼堅定,那麼義無返顧,仿佛她從不認識麵前這個人似的。堅定而尊嚴的腳步沒能邁出多遠,她支撐不住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火堆旁,滿臉淚水的尚武強正木然地守在她身邊盯著她的麵孔看。他口中在呢呢喃喃地喚著她:“萍……萍……”她掙紮著坐了起來。“萍,原諒我!原……原諒我!”她看到了那被她踢倒了的樹棍,看到了那塊令她惡心的肉,她記起剛剛發生過的被尚武強稱作“生存法則”的那一幕。她理了理頭發,認真地判定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態,覺著自己還能站起來,走出去。她用手按著地,要站起來。尚武強忙著去扶她。她一下閃開了,抬起手臂,用儘平生的力氣,對準尚武強的臉狠狠打了一記耳光:“畜生!”尚武強被打得歪在地上。她不管。她搖晃著站了起來,一步步往大路上走。她就是再倒下,也決不能倒在這彌漫著臭肉氣味的地方了。她是個女人,也是個抗日的中國軍人,她寧願死,寧願死在被千萬雙軍人腳板踐踏出的大路上,也決不願與一個非人的野獸為伍而苟活著。不,不,她不死。她為什麼要死呢?難道這一路上死的人還不夠多麼?難道她去死,許多善良的人都去死,而隻留著尚武強這類兩腳野獸活著害世害人麼?!不,不,為了人類的良知,她也得活著,最後看看尚武強之類的下場!她要把這個上校副主任的卑劣靈魂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曝曬,在文明世界裡親手剝掉他身上輝煌的外衣。況且,她才二十二歲呀,全民族的艱苦抗戰還沒結束呀!她十七歲唱著抗日歌曲走上戰場,走進軍人的行列,不是為了死在緬甸的深山老林,而是為了一個民族的自主生存。生的意誌來得從沒有像現在這麼頑強,這麼執拗,陰暗的日子讓人惡心,可畢竟已經過去,她麵對著的是屬於她,也屬於一個偉大民族的未來。這日上午,她在一座陰沉沉的大山前,看到了一個木牌,上麵寫著:“由此距新平洋一百二十英裡,距欠地一百八十英裡!”字下麵照例是個長長黑黑的箭頭。一瞬間她變得很失望,一百二十英裡,憑她現在這個樣子,十天也難走到,況且,她又連一點食物也沒有了。死亡的危險依然像惡鷹一樣在她頭上盤旋,隨時有可能落下來。也是在這日上午,她見到了一群猴子。開頭是三五隻,後來變得越來越多,足有三四十隻。猴子們顯然沒把她放在眼裡,她孤身一人,沒有同伴和戰友,它們卻有一群。它們在山路旁的樹上跳來跳去,對著她露牙齒,擠眼睛。她有些緊張,竟忘了槍中已沒有子彈了,她拔出槍,打開了保險。猴子們並不怕,一些猴子還好奇地眨著眼,盯著她手上的黑東西看,或許以為那黑東西是什麼好吃的玩意兒。她警惕地握著槍,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大步向前走,想儘快擺脫這些給她帶來威脅的猴子,希望能在這山路上發現幾個同行者。山道上空空蕩蕩,渺無人跡。她沮喪了,一步步繼續向前走。猴子們對孤獨的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前後跳著,吱吱叫著,有幾個大膽的家夥還跳到樹上,用青綠的野果砸她,有一顆野果砸到了她肩上,怪疼的。她真煩了,她沒有心思和這些無生存之慮的猴子們開玩笑,儘管她(它)們曾有過共同的祖宗,可現在的處境卻大不一樣。她想對著空中放上兩槍,嚇跑這些猴子。槍舉到頭上,手指摳了一下槍機,槍卻沒響。她這才記起:她的子彈已在那個被蒙騙的夜裡打光了。猴子們也欺軟怕硬,見她根本無法對它們構成任何威脅,變得越來越放肆了。一個幾乎掉光了毛的肮臟公猴子竟迎麵站到路上,衝著她尿起了尿。它尿尿的時候,嘴裡還咬著一個紅紅的果子。那個公猴咬在嘴上的紅紅果子吸引了她,她眼睛一亮,聰明地想到:猴子能吃的東西,人也一定能吃。她停住了腳步,認真地盯著那公猴子嘴上的果子看,公猴不讓看。它耍完了無賴之後,跳下了路麵,爬到了一棵彎彎的大樹上,在大樹的枝葉叢中對她叫。樹上結著不少猴子吃的那種紅紅的果子,隻是挺高,她爬不上去。她隻好到地上去尋,四處一看,竟在不遠的一棵樹下看到了不少。可惜的是,十幾隻猴子聚在那裡,正一邊啃著果子,一邊吱吱叫著,仿佛在討論什麼重要事情。猴群當中蹲著一隻身材粗大腦袋也很大的老猴子,它不時地用前爪搔搔腮,像個正在製造某種哲學的大思想家。大思想家盯著她看,眼神懶散而傲慢。她也盯著它看,禁不住也學著它的樣子,用手搔了搔臉。大思想家注意到了她的動作,以為它的哲學和人類的哲學有溝通的可能,它先向她咧了咧嘴,爾後,四爪著地,向她麵前嚴肅地走了幾步。她把槍裝進了腰間的槍套裡,明確地向大思想家表示了人類對猴類的友好,繼爾,試探著向它麵前挪了幾步。幾隻半大的猴子跳到了大思想家麵前,似乎想阻止自己的領袖和人類的接觸,大思想家火了,抬起前爪,抓住了一個倒黴蛋咬了一口,又大叫了一聲,嚇跑了所有的勸諫者。大思想家又去看她。她也去看它。她看得出,它是這群猴子中的權威人物,不經它的同意,她是吃不到它們身邊那些果子的。野果太誘人了,她饑餓的肚子太需要它了。她又向大思想家身邊挪。大思想家蹲在那裡動都不動,似乎與人類交流哲學思想的興致,被剛才那幾隻討厭的勸諫者打消了,又或者它認為它的哲學太高深,麵前這位人類的代表根本無法理解它。它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向前爬了兩步,揀了一個野果,一口一口,極斯文地吃,像個人類上流社會的紳士。她疾速跑了兩步,跳到大思想家身後,慌忙去撿野果。不料,剛揀了兩隻,大思想家就發現了。它大叫一聲,向她撲來,一口咬住了她軍衣的後襟,拽下了一塊布片,許多大猴子小猴子、不大不小的猴子,也在大思想家的召喚下,從樹上、從草叢中撲來了。她的臉上,手上,胸脯上,脖子上都被猴子抓傷了。她驚叫著,逃到了路麵上。她捂著被猴爪抓傷的臉,坐在路邊嗚嗚地哭。她做夢也想不到,在生命的旅途中還要和猴子乾一場,而且竟乾不過猴子!她是人,是自然界的萬物之主,萬靈之長,她不能這麼無能!她得用人類的智慧,戰勝這群愚蠢的猴子。她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又盯著猴子們看。她艱難地回憶著往昔在動物園裡見過的猴子,想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一些寶貴經驗來,對付麵前這群猴子。她記得猴子是愛模仿的,人把吸著的煙扔給猴子,猴子也會學著人的樣子,抓起煙在嘴上吸;人吃糖時,把糖果紙剝掉,它也會學著人的樣兒,把紙剝掉,再把糖塞到嘴裡。學生時代,她把許多愛吃的糖果都喂了猴子,現在麵前的猴子卻對她這麼不友好,在她饑餓難忍的時候還這麼凶狠,這麼吝嗇,真可氣!想起猴子的模仿習性,腦子裡生出了一個狡猾的念頭。她不是搶來了兩個果子麼?她完全可以用這兩個果子做誘餌,將大思想家它們的果子全像釣魚一樣釣過來。她拿起一隻果子,往空中拋,拋上去,接住,再拋……大思想家很奇怪地看著她拋果子,看了一陣子,也抓起了身邊的果子向空中拋了起來。拋了,接住,再拋,再接住,身邊的同類們也拋了起來。它們覺著這很好玩。玩得卻不成功。許多果子拋到空中便接不住了,一個個順著山坡滾落到了那個來自人類的挑戰者身邊。她悄悄移動著身子,一隻手把果子繼續向空中拋,一隻手去揀落在身體周圍的果子,揀了就裝進軍褂的口袋裡。待兩隻口袋都裝滿了,她才假裝一個失手,將那顆作為誘餌的果子拋到了大思想家身邊,起身走了。走在路上,她一口氣吃掉了七八個果子。果子甜中帶澀,還有股土腥味。身後不遠處的樹林草叢中總有什麼響動,尚武強開始沒注意到。後來,注意了,轉身看了幾次,卻也沒發現任何人和任何生物。他又向前走。剛一走,響動聲又出現了。這真怪。會不會有人跟蹤他?窺視他掛在屁股後麵的那一小條烤了半熟的狼崽肉?正是因為怕人分吃他的狼崽肉,他才固執地堅持一人趕路。為了給那個卑劣的預謀搶劫者一個警告,他拔出槍,對著聲音響起的地方打了一槍。身後幾十步開外的灌木叢中“窸窸窣窣”響得更厲害,不知是那人中了彈在掙紮,還是轉頭逃了。他沒去管,又向前走。沒多久,響動聲又像陰魂似的跟上來了。那家夥沒有死,也沒有逃,他的搶劫意誌是執拗的!他被迫認真對待了,疾身閃到路邊一棵大樹後麵,槍拔了出來,兩隻眼睛向那人藏身的方向掃視著,隨時準備摳響手中的槍。子彈不多了,昨夜他數過的,還有五顆,剛才打掉一顆,還剩四顆,如果他看不到那個搶劫者的麵孔,就一氣把子彈打光,他就沒有對抗能力了。他得瞅準那人的腦袋再開槍。那人狡猾得很,就是不把腦袋露出來。他估計了一下距離,機智地抓起一塊小石頭扔了過去,扔完,馬上躲到樹身後去看。石頭落處,齊腰深的灌木一陣亂動,一塊灰顏色的東西閃了一下,不見了。不是人,像是什麼動物。他鬆了口氣,身子靠在樹乾上依了一會兒,把身後的那一小條狼崽肉束束牢,放心地上了路。他是太緊張了,昨天曲萍給他的那記耳光太可怕了。他認定,他內心的虛怯就是在挨過那一耳光之後才有的。他總怕有人暗算他——就像他曾想過暗算彆人一樣,他甚至想:暗算他的人也許會是曲萍哩!身後的路上響起狗爪著地似的聲音,儘管離得很遠,他還是聽到了,轉身一看,嚇了一跳——一隻狼,一隻灰色的比狼狗還高大的狼在惡狠狠地盯著他看。他慌忙去摸槍。狼“呼”地跳進了路邊的草叢中。他緊張地對著草叢打了一槍。沒打著。狼在草叢中一口氣鑽了好遠,趴在一棵枯倒的樹乾後向他伸頭探腦的。他這才明白過來,一路跟著他的不是什麼搶劫者,而是一條狼——也許是一條尋求複仇的狼!可怕,太可怕了!倘或這條狼是那兩隻狼崽的母親,它一定是嗅著小狼崽的氣味,或者是嗅著他的氣味,一路找來的。一身冷汗嚇了出來,看看道路上依然空蕩蕩,天色又暗了下來,恐懼感愈加深刻了。已忘記了手槍中還有幾粒子彈——他以為還有四顆,剛剛打過一槍他轉眼就不記得了。他雙手握著槍,使槍口不致於因恐懼而發抖。他認定是瞄準了狼的腦袋之後,又摳響了一槍。依然沒打著。狼順著乾枯的樹身爬了幾步,再次露出了腦袋。他瘋狂地把槍膛中的最後兩顆子彈都打了出去,希望能製造一個奇跡。奇跡卻沒製造出來,再摳摳槍,才知道子彈已全部打光了。他恐懼極了,扔了無用的槍,轉身就向前麵的路上跑。他希望能追上幾個掉隊的人,和他們一起結成生存同盟。狼在後麵追,它比他跑得快。他和它的距離越縮越短了。他不敢跑了,怕身後的狼追了上來,把他撲倒、咬死,況且,天又越來越黑了,狼和它的同類們逞凶的漫漫長夜已經降臨了。他想起,狼怕火。他找到一片乾草叢,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乾草,又搞了一些乾柴、樹葉在上麵燒。狼果然害怕了,趴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樹林中叫,就是不敢過來,它的叫聲恐怖而陰森。他和它隔著火對峙著。火很快就敗落了,他為了維持這生命之火的燃燒而越來越遠地去拾柴草;而他隻要一離開火堆十幾步,那狼就躍躍欲試地向他麵前撲,逼得他不得不回到火堆旁來。火眼看著要熄了,他不得不把軍褂扒下來點上火燒。燒完了軍褂,燒軍帽,燒褲子,直到燒完身上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褲頭。他變得赤裸裸的了。他赤裸裸地站著、抖著,等待著必將開始的一場原始而野蠻的搏鬥。他已和動物沒有任何區彆了,來自人類文明社會的一切,都被一把火燒光了。焚燒肮臟短褲的火一點點由熾黃變得幽藍,眼見著要滅了。那隻複仇的狼開始試探著,一步步向他逼……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小條曾經十分寶貴過的狼崽肉,他想把它還給那條狼,以謀求一種強者之間的和平。他彎下腰,拾起腳下的狼崽肉,友好地拋了過去,狼將身子向後一閃,理都不理,又向他麵前跳。藍色的火焰還剩下一縷,他才記起了腳下的破皮靴,他以為皮靴也能燃燒,想把皮靴也脫下來燒掉。脫皮靴時,摸到了那把已被他忘卻了的匕首,他興奮極了,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不脫皮靴了,拔出匕首牢牢握在手中,像狼一樣獰笑著,吼著。“來吧!來吧!”狼來了,撲上來了。他身子一閃,狼撲了個空。狼並不為第一輪攻擊的失敗而沮喪,它轉身望著他,又一步步向他麵前逼,準備發動第二輪攻擊。狼的眼睛裡冒著綠幽幽的光。狼又撲了上來,他身子一縮,用匕首一擋竟將狼的前腿刺中了;狼嗥叫著,從他頭頂上竄了過去。他被這勝利激動了,用沒了人腔的聲音切齒吼道:“來呀,你再來呀!”狼不來了。它似乎已知道麵前的對手很難對付,竄入黑暗的草叢中不見了。他笑了,為生存競爭中的又一次勝利笑了。原來狼並不可怕,人本來也是狼!元帥、將軍、政治家們是大狼,芸芸眾生們是小狼,人生就是連續不斷地撕咬!撕咬!再撕咬!生命力強悍的狼——不論是大狼還是小狼,都不應該倒在人生的撕咬中!就像他尚武強……他沒倒下,他握著滴血的匕首牢牢站立在大地上。匕首上的血,是又一個對手為自己的失敗付出的代價。他什麼也沒有失去,脖子沒被咬斷,胳膊還自如地動作著,足以應付三五個回合,他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完整無缺,就連大腿根那一串雄性的標誌物也還在那裡安然地懸著。他用糊著狼血的手,撫摸著自己多毛的胸脯,多毛的大腿和大腿中那串使他自豪的肉,仿佛在對自己的生命進行一次莊嚴的檢閱。檢閱的結果是令人滿意的,他手中的匕首一揮,又發出了一陣瘮人的狂笑和吼叫:“來呀!哈哈!哈哈……你再來呀……”沒有應戰的回聲,隻有山風在緊一陣慢一陣地刮,樹葉和灌木發出一陣陣單調的沙沙聲。他冷靜了些,赤裸著身子向狼消失的方向看了看,聽了聽,認定那隻狼不存在了,這才慌忙去到遠處撿柴禾。他要重燃起一堆大火,一直燒到天明。這樣,那隻狼就不會靠近了,後麵的人就會救下他的。去拾柴時,他也沒敢放下手中的匕首。他握著匕首走到了離開火堆灰十幾步開外的地方,正要伸手去拉一根乾樹枝,那條和他同樣狡猾也同樣惡毒的狼,猛地從草叢中跳了出來,撲到他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他慘叫著、掙紮著,幾乎是本能地將手中的匕首狠狠捅進了狼肚皮裡。狼也慘叫起來,尖利的牙齒被迫從對手的皮肉中拔了出來。他得到了這難得的一瞬,拚命將頭一扭,手中的匕首向狼肚子的深處刺進了許多——匕首是他的牙齒,他得用它死死咬住它,置它於死地。那狼卻也是個驕傲的強者,它被紮入體內的匕首逼著掙紮了一陣子之後,知道擺脫不了匕首的糾纏了,遂又不要命的牢牢壓在對手身上,對著他的腦袋撕咬起來……他眼前血腥而昏黑,天空和大地都被狼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他這才意識到,在這場原始而野蠻的搏鬥中,他輸了,連血本都輸掉了……在生命的最後一息,他又掙著、挺著,用匕首在狼肚上狠狠劃了一下,劃出了一個大口子。他將半隻臂膀探進了狼肚皮裡,匕首丟開了,手裡死死攥住了一把血腥滑膩的狼腸子,直到最後咽氣也沒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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