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下了一場連綿三日的秋雨,放晴後長安最美的秋日到來了。天空又高又遠,瓦藍瓦藍的,南山的楓樹已經漸漸染紅,曲江的池水格外清亮,街上偶爾能聞到桂花香味,屋角籬邊的菊花也綻放開來,愛熱鬨的長安人呼朋引伴出門賞菊登高、秋遊宴飲。他們不知道暗地裡發生著什麼。暗室裡大腹便便的婦人抽泣著;道士們在打掃那做特殊之用的醮壇;一個老道站在紫雲台上看著北天的星空出神;兩個穿兜帽大氅的人在夜幕掩護下悄悄敲開宰相府邸大門;燈下幾個人對著長安輿圖和布防圖籌劃著;路上揣著信符的兵士騎馬奔走;深宮中,一個手腳都被綁住的女子百無聊賴地站起來如兔子一般蹦躂兩下,又示意看著她的人:“餓了,兄弟,幫忙喂口糕餅吃。”……一進九月,長安城內外諸道觀便熱鬨起來。初一到初九的九皇誕節是道家大節日,道士們穿著法衣搖鈴念經燒符做起道場,觀裡到處都是來燒香祈福的善信男女。九月九日重陽節,是九皇回天日,不管於俗於道都是極隆重熱鬨的一天,多少人數著盼著,多少人咬牙等著,終於到了。午間,看守周祈的蔣豐侍從端來桂花糕、菊花餅、金銀糕等應節吃食和羊乳。宮裡吃食不管味道如何,樣子都極精致,糕餅較外麵的小,周祈張開大嘴叉子,正好一口一個。“不要金銀糕,還要桂花糕,多蘸點糖。”周祈指揮侍從。侍從用竹箸夾一個桂花糕在糖碟中滾一圈,送到周祈嘴邊,周祈張嘴接了吃了。“再來一塊菊花餅吧,光吃餅,不要菊花餡兒。”侍從看一眼周祈,目光中有些無奈,有些不解,又有些同情和佩服。糕餅都乾,周祈喝口羊乳送送,在心裡微歎一口氣,保不齊這就是這輩子最後一頓飯了。從前好幾回刀鋒離著脖頸心頭隻差分毫,一隻腳踩在閻羅殿門弦子上,當時隻是心頭一緊,並不怎麼怕,過後更不覺得如何,便以為自己是個視死如歸、心有天地寬的好漢。今日真該上祭壇了,卻這般酸楚留戀。不知道謝庸怎麼樣了,但願他不要也被下獄才好。以他的性子,隻要沒下獄,就一定還在追查此案……周祈希望自己和謝庸都能活著,若自己活不了,單謝庸能活也好。自己若有魂靈,還能時不常飄去他家聞聞謝家飯菜的香味兒,聽他吹兩首曲子,看胐胐在花園打滾兒。希望他能娶個可心的娘子,生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日子過得又忙又踏實。至於那沒畫完的畫像,還是燒了吧……還有耶娘外祖等,也沒給他們燒個紙,好好跟他們念叨幾句……周祈把自己想得惆悵起來。侍從又夾起一個桂花糕,周祈皺眉搖頭:“不是我說,宮裡真該換庖廚,一點桂花香味兒都沒有,光知道甜,齁嗓子!”侍從看一眼那下去一半兒的糖碟子,沒有說什麼。另一個侍從把飯食端下去。給周祈喂飯的侍從道:“周將軍,我給你梳梳頭吧?”周祈點頭:“行,多謝,椎髻就好。”周祈有些擔心,這兄弟不會梳完頭還給我換衣吧?好在等到來人說押她去紫雲台,這衣也沒換。終於被解開腿腳的周祈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去。紫雲台下,周祈遇到了蔣豐。蔣豐看看周祈:“還有什麼未竟的心願嗎?”周祈想了想:“有點多……塞上、江南、黔中……櫻桃肉、船家罐子鴨、手把羊肉……罷了,都是些微末小事,沒什麼心願了。”周祈對蔣豐微笑道:“雖是養豬,也多謝大將軍這些年養得好,讓祈能走出宮門,看看外麵的天地,過了人過的日子。”蔣豐避開眼:“去吧。”周祈接著踢踢踏踏地走上樓去。在大殿門口,周祈的雙腳又被綁起,從殿中出來兩個道士把周祈抬進殿內,禁軍侍從們都退出樓去。周祈被平放在殿中,扭頭,不遠處站著兩個老者,一個穿袞冕,一個著法袍,是皇帝和太史令陳先。兩人都隻是掃了周祈一眼,便轉過頭去。周祈亦轉頭打量這大殿。這殿果然是皇家氣派,極大,自己所在的是殿中央,旁邊應該是一個圓形法壇,法壇高出地麵約一尺,這樣躺著看不到壇中是什麼樣兒。殿裡除了皇帝、陳先還有剛才抬自己的那兩個道士外,沒有旁人。周祈固然知道這種見不得光的祭祀人不會多,可也沒想到會隻有這麼幾個人,皇帝可是那啥的時候都有人在帳外伺候的……陳先看一眼刻漏,登上壇去。過了一會子見沒人理自己,周祈悄悄坐了起來。坐起便能看清壇上情景了。這法壇足有普通人家院子大小,上麵用不知什麼石頭鑲嵌出漫天星鬥,閃閃發光。中央是一個約八·九尺大的太極陰陽刻圖,圖周有槽,圖上刻著符文。白發白須的陳先坐在太極圖正中闔目念經。有那星光映襯,此情此景竟仿佛真有幾分玄之又玄的神仙氣。周祈扮了這些年道士,卻著實沒什麼道根,她微眯眼睛,隻顧辨認那太極圖中的符文,目光又再次掃過那圖周溝槽和靜坐念經的陳先。另兩個道士站在壇上太極圖外護法。皇帝則站在壇下,麵上帶著興奮,殷殷地看著陳先。周祈冷冷地看皇帝一眼,又看回壇上,輪回咒……陳先這經一念就是個把時辰。周祈弓腰蜷腿鵪鶉一樣,坐得極老實。皇帝也耐著性子等著。刻漏哢噠一聲,已是申正。一個護法道士回頭透過窗子看南邊,並沒有預計中的火光。皇帝亦看向窗外,與道士一樣都皺起眉頭。陳先依舊在念經。那個護法道士走下壇來,皇帝從袖中取出北衙信符給他,道士走了出去。蔣豐接了令,派人出紫雲台往玉清觀查探。紫雲台的門一開,卻闖進許多兵丁來。蔣豐神色一凜:“關門!圍殺!”他想不到時隔二十年竟然又有人圍攻紫雲台,且無聲無響地除掉了外圍守衛。門一旦開了,豈是那麼容易關上的?越來越多兵丁湧進來。紫雲台從年初就開始重修,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加固圍牆,修建箭樓、門閘、雉堞等,甚至安放了弩車,紫雲台門牆比許多府城的門牆都要堅固,想不到會這樣被打開。蔣豐看向亂軍領頭的謝庸及禁軍將軍宋楷。聽得外麵殺聲,陳先倏地睜開眼睛,皇帝麵上浮現出怒色,咬牙道:“這幫亂臣賊子!”陳先閉上眼接著念經。皇帝卻有些站不住,在法壇旁踱起步子。周祈叫他:“陛下——”皇帝扭頭看她。周祈笑道:“臣有一事相稟,與陛下所求之事有關。”陳先依舊在念經,另一個護法道士看一眼周祈,皇帝猶豫一下,到底走過來。“陛下,你怕是不認得那太極陰陽圖中的符吧?”皇帝皺眉。“我認得,”周祈吊兒郎當一笑,“那可不是什麼長生符,而是輪回符。陛下這是想著借天地鬼神之力早入輪回嗎?”陳先眼皮抖動一下。皇帝變了臉色,怒斥道:“胡說!”卻又不由自主看向太極陰陽圖和陳先。周祈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圖周之槽中間有隔,應該不是放我一人之血的吧?陛下以為這殿裡,除了我,還有誰的血會灌進那槽子?反正不會是郡公身後那弟子,他不夠分量。恐怕也不會是郡公本人吧?”皇帝臉上帶著猶疑:“你莫想挑撥離間!你本是罪臣之後,郡公說你許還有用,蔣豐便把你帶入宮中。你老老實實待在掖庭也就罷了,竟然混入朕的乾支衛,果真是個奸詐之徒。”周祈懂了,他給自己升官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當年養的“年豬”,如此說來真的要謝謝蔣大將軍。“可陛下告訴我,你為何身邊連個侍衛都沒有?是郡公不讓帶吧?我聽著他們甚至沒在殿外,而是出了樓。永遠莫要把自己置於孤身之地啊,陛下。”周祈頗有忠臣樣地勸道,“你想想原先那些死於陰私之事的帝王們……”皇帝臉上猶疑之色更甚,看一眼陳先:“朕去看看外麵那些亂臣賊子!”說著便往殿門快步走去。陳先再次睜開眼。周祈繃緊身後的繩索,看向陳先:“二十年前便是這般吧?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等二十年了。”陳先微咬牙,看一眼外麵的天色,沉聲道:“不等了,動手!”說著站起,以雙腳轉動身下太極陰陽刻圖,那壇上“星”竟然變了,其“北天”一片如雨星光。陳先抽出腰間七星劍割破食指,把血滴在太極陰陽圖正中圓心。陳先身後弟子飛身下壇去擒皇帝。周祈微睜大眼睛,竟然賭對了!陳先抬步去提周祈,卻聽“崩”“崩”兩聲,周祈繃斷了隻連著一點的牛筋繩子,手中拿著藏於靴底的刀片,不待陳先去找她,她已先躍上了法壇。陳先雖已五十餘歲,卻極靈活,功力不弱,舉劍與周祈戰到一起。殿門處皇帝一聲慘叫。周祈隻管去扣陳先肩膀。厚重的殿門被撞開。周祈眼睛餘光掃過殿門,大喝:“護駕!”陳先亦看一眼殿門,微閉眼,“天意……”揮向周祈的劍竟中途變招刎向自己的脖子。周祈抬腳踢在陳先手腕上,劍擦著他前額飛出去。陳先額頭登時流出血來。“自殺?”周祈扣住他另一邊膀臂,抬腿狠狠踹在他膝窩上,“你這種人,隻配在眾目睽睽下被斬首。”謝庸舉著劍的手垂下來,肩膀也鬆下來,隻覺得懸著的五臟六腑也回到了原位。周祈抬頭對他咧嘴一笑。謝庸大步向她走去。皇帝胸口被刺了一劍,麵色蒼白,抓住宋楷的手:“救我,救我啊……”說著嗆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