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長安城,謝庸沒去大理寺,沒回家,也沒去休祥坊祥慶觀,反而徑直騎馬往南走,羅啟很是疑惑,也隻得打馬跟隨。謝庸行到長壽坊便往東拐,一直走到最東邊兒樂遊原上的新昌坊。秋高氣爽,雖不是什麼節慶,時候也還早,樂遊原上已經可見遊人了,小販兒們也早早地來了,蔥花雞蛋餅的香、糖炒栗子的甜與寺廟道觀的香火氣混在一起,是大家最熟悉的樂遊原的味道。樂遊原上,寺廟以青龍寺為首,道觀則玉清觀最大。玉清觀供奉的是南極長生大帝,觀裡還供著長生大帝下麵司命、司祿、延壽、益算等南鬥六星君。福祿壽喜樣樣拱在人心窩子上,故而一年四時來求拜的人不斷。謝庸與羅啟在玉清觀前下馬,進了道觀,來到大殿後的長生樓前。這是座九層高樓,為北周武帝時候所建,極是軒昂壯觀,與已經焚毀的東都永寧寺塔也差不了多少。不隻百姓,便是皇帝們,本朝太宗、高宗,前朝文帝、煬帝都曾來此登高祈福。幾個道士正領著一群匠人修飭長生樓,給樓身刷桐油,重描雕簷鬥拱,並給樓內神像添漆繪彩。“道長,重陽節前能修完嗎?”一個善信問。道士笑道:“能,耽誤不了施主們登高。我們是從上層修下來的。”謝庸目光掃過那些道士和匠人,又仰頭看看這座矗立了二百年的高樓,便與羅啟走開。他們在觀內略轉一轉,又走回前殿去,南極長生大帝俯視芸芸眾生,莊重而慈祥,司命、司祿、延壽諸星君亦是神祇該有的樣子。遊人越發多起來,謝庸羅啟逆著人流走出道觀。“阿郎,咱們現在去哪兒?”羅啟問。“先回家吧。”謝庸雖忙,卻極少夜裡不回家。見他回來了,唐伯懸著的心放下:“大郎、阿啟你們吃飯沒有?”上次吃飯還是昨日早晨在家吃的那一頓,唐伯不問,謝庸竟然沒覺得餓。聽說都這個時候了他們還沒用朝食,唐伯趕緊去忙活。謝庸叫住羅啟、霍英,將身契還與他們。本來看他們似對從軍頗有興趣,想著找時機送他們去軍中曆練,憑他們本事,或許也能得個一官半職,如今也隻得放下了。羅、霍二人皆大驚:“阿郎——”“此案與二十年前太子舊案有關,周將軍失蹤了,我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你們再跟著我無益,都遠遠地走了吧。走之前,送唐伯回汧陽,莫要告訴老人家這些,就說我想在老家買屋置地攢家業,讓老人家幫著操持。”唐伯本便不是謝家奴仆,隻是舊相識,他沒有兒孫,縣學散了,謝庸便接了他在身邊養老。如今卻也是不能了。羅、霍二人互視一眼,又都把身契遞還:“咱們水裡火裡都跟著阿郎。”羅啟補一句:“那年在奴隸商人手裡,我得了瘧疾病得要死,若不是阿郎,我如今早是爛骨頭了。我的命本就是阿郎的。”謝庸看羅啟,羅啟犟頭似的回看他。謝庸又看霍英,霍英更簡單:“我不走!”過了片刻,謝庸道:“身契都自家收起來。若我壞了事,你們莫要硬拚。有你們在,逢年過節我和周將軍還能有人供碗湯水。”羅啟霍英都一臉淒然,事情真會壞到那般地步嗎?吃過飯,謝庸取了俸錢匣子出來,按與羅啟、霍英說的那樣與唐伯說,安排他離開。唐伯麵色一變。謝庸微笑一下:“讓阿英送您回去。田宅你撿著您看中的買就好,先不必辦公契。”“大郎,你說實話,是不是出事了?”謝庸微笑道:“沒有,您彆想多。就是想攢點家底了,以後我和周將軍成親,有子孫後代,總要給他們在家鄉留點祖業田。”唐伯深深地看一眼謝庸,點點頭:“我不給你添亂,我這把老骨頭,能給你守住孩子們的祖業田。”謝庸輕輕地“嗯”一聲:“保重您自己。”處理完了家事,謝庸依舊喬裝了帶羅啟出門。他們在永福坊“百孫院”某所大宅門前轉了兩圈,便去坊裡一家茶肆喝茶。時候不很大,便有人來搭訕,那人袖中露出淮陰郡王府的牌子來。又輾轉一番,謝庸才得與淮陰郡王在一間靜室內對麵而坐。淮陰郡王比謝庸略大三兩歲,是個雖俊秀卻略帶愁苦相的年輕人。謝庸看著淮陰郡王:“大王聽說城外瑞清觀的事了嗎?”淮陰郡王點點頭:“周將軍應該是被關在蔣豐那裡了。”謝庸想不到淮陰郡王說話這般直接。淮陰郡王苦笑一下:“謝少卿是君子人,若那等稍微奸一些的,怎麼也要以上回回鶻神鷹的事開場……謝少卿不以某愚鈍,親身來找,某也不好意思繞來繞去。”“她——無礙吧?”謝庸到底忍不住問。“蔣豐那裡嚴得針插不進,周將軍如何,某不得而知。”謝庸點頭,他捏著茶盞的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微微地發白,聲音卻極平靜:“多謝大王告知。某此來固然為打聽周將軍,卻也還有旁的事與大王說——不知於當年令尊獲罪的事,大王知道多少?”“先父反對修建紫雲台,並於大業三十一年九月初九與左威衛大將軍高臻帶兵圍了紫雲台,當時聖駕和太史令陳先在台上,高臻所帶的南衙禁軍與北衙禁軍對戰台下。聖人出麵,先父才罷兵。當晚先父便下了獄,秦國公、高大將軍、周仆射、方尚書等許多官員被抄家。”謝庸道:“令尊反對的不是修建紫雲台,而是紫雲台上的祈福壽大祭。皇帝為祈長生,於紫雲台外,在城內外又按北鬥之狀,建了祥慶觀、瑞清觀、吉安觀等六所道觀,並在驪山寶瓶穀‘帝星’的位置修了瑞元觀。每所道觀修建時,都有‘血祭’,其中又以瑞元觀血祭最‘隆重’,幾乎滅了聚族而居的塗氏滿門。”淮陰郡王神色一變,抿緊了嘴角兒。“他們又擒有孕婦人關押於北鬥諸觀,要於九月九日取其腹中子醮壇獻祭,至於如何祭法兒,某不得而知。”淮陰郡王的嘴角兒抿得越發緊了。“‘土木逢,紫微宮,雨蔽車,引鴻蒙;生於死,死於生,添福壽,換枯榮。’這便是那祭祀的讖語。大業三十一年是土木雙星相逢之年,而每年的九月上旬,北天紫微宮都有星隕,隻是有的年份稀些,有的年份密些。二十年前九月的那場星隕其大如雨,遮蔽了北鬥——鬥者,天帝之車也。《度人經》中說,‘北鬥注死’,這讖語中的‘生於死’,大約就是取新生子祭於注死之北鬥的意思。”淮陰郡王微歎一口氣:“這麼說,當年先父是為這些無辜婦孺請命才不得不兵圍紫雲台的?”“不,不隻。除了‘生於死’,還有‘死於生’。這是本朝從未有過的大祭。”淮陰郡王看著謝庸。“今天某去了玉清觀,長生樓正在刷桐油。刷桐油是為防雨防蟲,春天刷才相宜。”淮陰郡王麵上微現疑惑,突然他臉色一變:“你是說——”“‘北鬥注死,南鬥注生。’玉清觀中供奉南極長生大帝和南鬥六星君,這‘死於生’或是在此處的另一場大祭。九月九日遊人如織,長生樓高幾十丈,登高之人許能近千,桐油易燃,桐油煙有毒,桐油防水,這刷了桐油的木塔樓若是失火,估計樓上無人能幸免。若是連著其餘房屋,再有擠踏,死傷就更多了。”謝庸正色看著淮陰郡王:“當年太子是為這些無辜百姓請命才不得不兵圍紫雲台的,他不是什麼逆臣賊子,他是有擔當,有良知的儲君。”淮陰郡王眼睛微紅,點點頭。過了片刻,淮陰郡王又歎一口氣,臉上露出個有些無奈的笑來:“某大約知道少卿的來意了。先人如此有節有義有擔當,某若是再龜縮著,似乎——”淮陰郡王端肅起臉來:“少卿有何讓某做的,儘管講來。某定竭儘所能。”他的臉雖還是那張略帶愁苦的臉,神情卻沉穩、果敢,可以讓人遙想二十年前那位儲君的風度。“當年有左威衛高大將軍,不知道大王是否也認得這麼一位禁軍首領?”淮陰郡王點頭,想了想,道:“我去試試,畢竟是抄家滅門的事,不敢說就能成功。”說到抄家滅門,淮陰郡王麵色微黯。“我們當避免事成後如當年那樣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淮陰郡王抬眼盯著謝庸,透露出大逆不道之意的謝庸神色依舊平靜。淮陰郡王咽口唾沫,半晌,點頭。“故而,還需得到朝中支持。”謝庸道。……辭彆淮陰郡王,謝庸與羅啟走在街上。秋日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路上、車馬上、行人的臉上,這時候若阿祈在,估計要伸個懶腰,盤算喝桂花牛乳配什麼甜糕吃了。如果隻是阿祈出事,自己要麼闖宮,要麼丹陛前陳情,救不了她便陪她一同去,萬不敢牽扯這麼許多人進來,但這不是阿祈一個人的事,這是上千百姓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