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躺在倪梅的桌子上。她不知道是誰寫來的,因為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地址。郵戳顯示信是從哈爾濱寄出的,可是她在那兒沒有熟人啊。她打開信封,信紙上方方正正的字跡看起來很熟悉。她先看信尾發信人的落款,一看見“許鵬”的名字,心差點從喉嚨裡蹦出來,周身的血液立時湧上頭頂—她已經十七年沒有聽到他的音信了。他在信中說,他通過一個朋友知道了倪梅在中心醫院工作。找到了她的下落他太高興了。九月底,他要到木基軍分區司令部參加一個會議。“我很想見見你,”他寫道,“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到你家坐坐。”他沒有提到他的妻子,隻告訴倪梅他現在有了三個孩子—倆閨女和一個小子。他目前是駐紮在哈爾濱郊區的一個裝甲師的政委。在第二頁信紙左下角的地方,他寫了部隊的通信地址。倪梅把信鎖進辦公桌中間的抽屜裡。看看屋裡沒人,她伸了個懶腰。後腰尾骨的地方又疼了起來,她忍不住哼了一聲。現在已經是九月初了。她如果願意見許鵬,必須馬上給他回信。但是她不知道他為啥要見她。門開了,年輕護士萬燕走進來。“倪梅,”她說,“三房的病人要見你。”“他咋的了?”她警覺地問。“我也不知道。他隻是說想見護士長。”第三病房的病人是地委組織部的部長,兩個禮拜前剛做了胃穿孔手術。雖然他已經不需要特彆護理,但是還要吃至少一個星期的流食。倪梅站起來一邊向門口走一邊套上白大褂。出門前,她停下腳整理了一下短發。她走進病房的時候看見病人坐在床上,聳著肩膀正在看一本雜誌,手指間夾著一根紅藍鉛筆。“廖部長,您今天覺得怎麼樣?”倪梅聲音爽快地問。“不錯。”他把雜誌和鉛筆放在床頭櫃上,夾在兩個深紅色的暖瓶之間。暖瓶前麵擺著四個白色茶杯,杯子上畫著黃山風景。“午覺睡得好嗎?”她問,把一隻手搭在床頭的黃銅扶手上。“很好,吃過午飯我睡了兩個鐘頭。”“吃飯怎麼樣?”“胃口倒還行,就是流食有點吃膩了。”她微笑了:“我們這兒的大米粥和雞蛋湯的味道是不咋樣。”“也不能說不好吃,但是天天都是這兩樣就吃不消了。能給我變個花樣嗎?”“您想吃啥呢?”“就是想吃魚,熬湯或者清燉都行。”倪梅看了看手表:“現在已經快四點了,今天可能不行了。我一會兒去跟夥食管理員說一聲。”廖部長說了幾句感謝的客氣話,但是臉色不那麼好看。他的腫眼泡裡的目光閃了一下,臉上的肌肉繃緊了。倪梅注意到了,但是裝作沒看見。廖部長剛住院的時候,醫院的一位領導囑咐過倪梅,讓護士們對他的護理要格外精心,但是她當時並沒怎麼往心裡去。這裡住的高乾病號太多了,哪兒能照顧得過來呀。她從第三病房直接下樓到廚房,讓夥食管理員明天給廖部長燉一條魚。她一邊說著話,心裡卻老想著許鵬的信。她回到辦公室,從抽屜裡拿出信,想在下班前再讀一遍。她走在和平大街上,腦子裡閃著許鵬的臉。街上南來北往地駛過一輛輛卡車和拖拉機,車廂裡裝著木材、水泥、西紅柿、南瓜和放學的小學生。卡車刺耳的喇叭和拖拉機排氣管發出的震響也打不斷她的思緒。她在想著十幾年前的往事。她和許鵬曾經是戀人,那是十七年前在她老家發生的事情。她父親在公社采石場乾活的時候受了傷,後來死於破傷風。媒人把她家的門檻都快踢破了,都是來讓她母親把倪梅便宜地嫁出去的。倪梅娘把所有的媒人都打發走了,說她閨女心上早就有人了。村裡人都知道她說的是誰,因為他們經常看見附近部隊營房裡一個叫江彬的年輕司務長每個禮拜天都到她家去。他來的時候胳膊下都挾著一個小包,那裡麵裝的肯定是他從部隊夥房裡捎出來的好東西。街坊四鄰那些落滿塵土的窗戶後麵,幾十雙眼睛都盯著這個小個子男人,好像他是個黃昏才下界的灶王爺。村裡人已經餓得不行了。鬆花江發了兩年大水,把莊稼都淹了。已經有幾十個人死於水腫,村子裡經常突然傳出一兩聲哭聲,好像大白天聽見鬼嚎似的。鄉親們都覺著倪梅有福氣,嫁給司務長將來還愁沒吃的嗎?倪梅確實已經有了心上人,但不是那個司務長。她每個星期二下午都偷偷溜到蛇口水庫的大壩頂上和許鵬約會。她是公社衛生站的衛生員,隻有星期二下午能跑出來兩個小時。他當排長,還是高中畢業—在部隊上算是知識分子了。後來,倪梅娘讓她嫁給江彬,她堅決不同意,說是彼此缺乏了解。她跟娘說她愛另一個人,人家也是軍官,沒想到惹得母親大怒。“啥叫愛情?你不先嫁給他咋能愛他呢?我和你爹入洞房前根本就不知道他長啥模樣。”倪梅給娘看了許鵬的照片,央求她能見見他本人。姑娘的心思是想著娘看到了許鵬熱情大方的做派和英俊的外表,也許會改變主意。沒想到娘一口回絕。與此同時,那個矬子司務長來得更勤了,至少一個禮拜跑兩趟,好像已經成了倪家的姑爺。每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倪梅娘就開始盼著司務長上門,琢磨著他會帶啥好吃的東西。有時候他腋下的小包裡是兩塊燉豬蹄,有時候是一包香菇,有時候是一斤花生仁,再不濟也是兩三斤小米或高粱米。村裡的大多數人家都斷了炊,鐵鍋都上了鏽,幾百號鄉親因為吃了太多的槐樹花,臉腫得像透亮的白燈籠。倪梅和她娘的碗裡卻頓頓沒有空過。到了禮拜天的上午,她們家的煙筒裡居然還能冒出煙來,飯菜的香味能從院子裡飄出去,惹得村裡的孩子們蹲在院牆外麵聞了直咽口水。肚子裡有了救命的糧食,倪梅娘是鐵了心要把女兒給江彬。有天晚上她淚水漣漣地哀求女兒:“你就跟了咱的救命恩人吧!”倪梅是個孝順女兒,架不住娘的苦口婆心,終於答應了嫁給江彬。到了禮拜二下午她見到許鵬的時候,告訴他自己不能傷娘的心,隻好嫁給彆人。許排長把嘴裡含著的一片柳樹葉子啐到地上,眼睛裡冒著火說:“我恨你!總有一天我要報複。”她轉身跑開了,眼淚從臉頰上滴落在秋風裡。這是她聽到他說的最後的話。倪梅同江彬結婚十六年了。他從部隊複員的時候把她從農村帶到了城市。她永遠忘不了許鵬最後說的那幾句像刀子一樣的話和他那雙被怒火燒亮的菱角眼。到了夜裡她睡不著或者感到孤獨的時候,她常常想到許鵬。他現在在啥地方?在乾什麼?他的妻子漂亮嗎?對他好嗎?他還在部隊上嗎?已經原諒她了嗎?雖然醒著的時候想念他,但是她隻有兩次夢見過許鵬。在一個夢中他成了一個滿麵紅光的暴發戶,養了幾百隻兔子,蓋起了一溜五間紅頂大瓦房。在另一個夢裡他又變成了一個胡子灰白的禿頂老教師,在一所小學裡教地理課,手裡撥弄著一個巨大的地球儀。夢醒後她為他的衰老感到難過,可是誰又能在十七年以後還是小夥子模樣呢?她自己不也是開始發胖,腿粗腰圓,像一顆大棗核了嗎?年輕的時候村裡的姑娘們誰不羨慕她的楊柳細腰,可是現在哪兒還有一絲痕跡呢?她戴上了眼鏡,下巴也胖得疊成了雙層。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夜深人靜時分她的歎息和喃喃自語,床的另一邊是她丈夫在輕輕地扯著呼嚕。許鵬的最後幾句話總在她耳邊回響,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響亮。“喝茶嗎?”江彬問倪梅。“嗯。”她仰麵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兩個小時前她剛一到家,就把所有的窗戶打開透氣,但現在屋裡還是有一股黴味。“茶來了。”他把一杯熱茶放在玻璃茶幾上,欠了一下身子走出屋去。他回到女兒的房間幫助她複習語文和化學的功課,準備下個禮拜的考試。去年,他們的女兒沒有考上技校,今年秋天想改考護士學校。倪梅娘和十一歲的外孫子鬆山在看電視上播放的香港武打片。倪梅能聽到外屋裡祖孫倆開心的笑聲和電視裡鏗鏘的音樂。房外屋簷下掛著兩個蟈蟈籠子,蟈蟈在裡麵懶洋洋地叫著。夜空中彌漫著煮玉米棒子和土豆的味道。許鵬為啥想見她呢?倪梅想著。他不是恨我嗎?就算他現在已經不怨我了,他一定還對娘和江彬耿耿於懷。幸好他們幾個從來沒有見過麵。為啥經過了這麼多年他竟想著要來看看我和我的家庭呢?難道說他還對我有感情?存著重修舊好的念頭?可他要是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會怎麼想呢……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琢磨著許鵬要來看她的動機,越想心裡越亂。突然,一個念頭鑽了出來:他不是在信上說他現在已經當了師政委了嗎?那他就是個將軍了,一個大官了。他是不是想在她麵前炫耀一番?還是這麼不饒人,他一點都沒變。想到自己這麼寒酸的家裡要來一個大首長,她心裡直堵得慌。她想象著自己家門前停著一輛嶄新的吉普車,師政委在客廳裡坐著,他的司機和警衛員和圍在車前看熱鬨的大人孩子們大聲地聊著天。這幅畫麵太難堪了。她丈夫不過是醫院總務科的一個副科長,至多相當於一個副營級乾部。如果江彬的行政級彆再高一兩級該多好。窩囊廢!反過來又一想,許鵬來她家也是一件好事。等他走了以後,她要告訴老娘剛才這個大官是誰。這樣的貴人駕到肯定會讓老太婆暈頭轉向,也讓她明白她當初強迫倪梅嫁給江彬是犯了一個多麼不可原諒的錯誤。應該給這個老東西一點教訓,讓她以後少在女兒麵前嘮叨個沒完。第二天,倪梅誰也沒告訴就給許鵬寫了回信,說他們一家人都歡迎他的光臨。她寫了家裡的地址和詳細的路線方向,提出了一個初步的日期。她甚至在信裡寫道:“我現在常想起過去的事,快來看看我吧。我想念你。”她挑選了一個淡紫色的信封,在上麵貼了一張為紀念“五四”青年節發行的郵票。郵票上一個新疆青年打著手鼓,穿著靴子的雙腿踢踏著節奏。一個跳舞的新疆姑娘在飛快旋轉,頭向後仰著,腦後的幾十根細辮子平平地飄灑開去。中午,倪梅在門診樓三樓的廁所裡,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常年戴著近視眼鏡,眼裡都沒神了。她歎了口氣,用一塊紗布擦擦眼鏡的鏡片。一個隔間裡傳出馬桶衝水聲,嘩嘩的流水淹沒了牆上通風機嗡嗡的聲音。你得收十收十你這個樣子,她暗想。記住去染染頭發,還有,腰太粗了,得減減肥了。你看著像個水桶。年輕的護士萬燕向她彙報說,三病房的病人抱怨中午的清燉魚不好吃。小萬噘著嘴說:“他太難伺候了。他的家屬都到哪兒去了,怎麼也沒人來看他?”“他的家不在本地,”倪梅說,“他妻子大概太忙了,不能來照顧他。聽說她是天津市的乾部。”“他要是再嘮叨起來我該咋辦呢?”“交給我吧。我去跟他說說,看看有沒有啥彆的辦法。對了,小萬,你能幫大姐個忙嗎?”“沒問題。說吧。”“你哥不是在磚廠嗎,跟他說說能不能賣我五百塊磚?”“你想搭個煤棚咋的?”“不是。我家的院子下了雨就起泥。這不國慶節快到了嗎,我想節前給鋪鋪。”“行啊,我跟我哥說。”“問問他能不能便宜一點。”“你可以買窯裡那些沒燒透的磚,合算多了,才四分錢一塊。”“太好了。跟你哥說我要五百塊。”倪梅說完就去了三號病房,一進屋就看見廖部長正用一塊皺巴巴的手帕在擤鼻子。一見麵他就抱怨中午的清燉鮁魚又老又硬,根本就咽不下去。他說除了蝦和螃蟹,彆的鹹水魚他一概不吃。倪梅忙解釋說,夥食科的科長說現在市麵上隻有鮁魚和黃花魚。她向廖部長保證一定會儘全力給他找點淡水魚。廖部長搖搖禿頂的腦門,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我真不相信,這木基城就在鬆花江邊上,竟然吃不到淡水魚。”“廖部長您放心,我說什麼也給您找兩條江裡的活魚來。”倪梅說。“哎,咱可不能搞啥特權啊。”“我明白。”當天晚上倪梅跟丈夫談起了三病房的病人。她讓江彬明天一早就去江邊買一條鯉魚回來。不要太大的,三四斤就成。江彬聽了心裡老大的不受用。現在正是鯉魚貴的時候,誰吃得起啊?一條四斤重的鯉魚就得花去他五分之一的工資。但是倪梅說他不用考慮錢的問題,他花在魚上的錢將來一分不少都會回來的。“聽我的沒錯,”她說,“去買條鯉魚,明天下午清燉以後送到我辦公室來。這是為你,不是為我。”他不敢跟她爭競。他還記得有一次他想給丈母娘買一件貴重的皮襖,倪梅竟然把三張十塊錢的票子放在爐子上燒,幸虧他搶得快才沒全燒光。他答應明天早上去買魚。第二天早晨倪梅早早起床,到附近中學的操場上跑步。她第一次穿上了丈夫三年前給她買的球鞋。看到她終於開始鍛煉身體了,江彬也很高興。從前為了勸她和自己每天早上到江邊參加一些老年人組織的太極拳訓練班,他幾乎磨破了嘴皮子。她不喜歡那種慢吞吞的動作,覺著那些人的樣子像是在空氣裡摸魚,很可笑。倪梅跑步走了以後,江彬拿了個搪瓷臉盆去了江邊。他在那兒待了有一個鐘頭,先是練了幾式太極拳,又和幾個熟人朋友聊了會兒天,但是四處也找不到有賣鯉魚的。他隻好買了一條三斤重的白魚帶回家,放養到一口盛滿雨水的缸裡。鬆山去上學之前拿了一小塊烙餅喂魚吃。江彬中午也沒敢休息,吃過飯就回到辦公室繼續整理上午沒查完的賬本。他比平時早下班一個半小時,到家以後立刻係上那條紫色的圍裙收十魚。他把魚從缸裡撈出來放到案板上,它還在不停地跳,魚尾“啪啪”地拍著案板,嘴一張一合,好像要把內臟都吐出來。他用菜刀背在魚頭上重重拍了三下,魚才不動了。刮完魚鱗,清完腸子,他把魚又洗了兩遍。他點上煤油爐,坐鍋,倒了半鍋的菜籽油,把魚放進去炸了幾分鐘,一邊又把魚鰓和魚腸剁碎喂雞,刷洗了菜刀和案板。魚炸過之後去掉了草腥氣,然後他開始用清湯燉魚。鍋開了,下蔥薑料酒,加糖和味精,又拍碎了四瓣大蒜放到鍋裡。他用一條折好的報紙在爐子上引火,點燃了一支香煙。他坐到一條板凳上,扇著一把竹扇,看見丈母娘正鼓著雙眼看著魚鍋,就衝她咧嘴笑笑。等到湯變得像牛奶一樣白,他把調料和幾棵青菜心衝到湯裡,又加了一勺鹽和幾滴香油,關上火,舀起一勺湯嘗了嘗。“嗯,挺鮮。”他說著咂了幾下薄嘴唇。老太太問:“今兒個不過年不過節的,乾啥整條魚這麼費事?”“娘,是工作需要。我在幫著倪梅呢。”“她還知道自己姓啥嗎?都是我從小把她慣壞了。唉,我這閨女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命啊。”五點半的時候,江彬端著一個飯盒進了倪梅的辦公室。兩口子一塊兒去了三號病房。廖部長見了他們淡淡地打了個招呼,但是看到飯盒裡的魚湯眼睛立刻亮了。他嘗了兩口,點頭稱讚:“好鮮好鮮!誰做的?簡直比‘四海園’的大師傅手藝還要好。”“我這口子。”倪梅指了指丈夫,“他在部隊上就是司務長,做魚是他的拿手活。您要是喜歡吃以後就讓他給您做。”“小江,謝謝,太謝謝了。”廖部長一邊稀裡呼嚕地喝湯,一邊伸出右手。江彬忙不迭地握了握廖部長肥厚的大拇指。倪梅說:“廖部長,慢點喝。魚頭就彆吃了,小心讓刺紮著。您現在還不能吃太多,手術以後胃還需要恢複一段時間。”“我知道—要不這條魚哪兒夠我吃啊!”廖部長爽朗地笑起來。從那天起,江彬每天一睜眼就爬起來,到江邊去買魚。有時候是一條銀鯉,有時候是狗魚,有時候是鯰魚,有一天他甚至買到一條兩斤重的鯽瓜子。他精心地做了一道紅燒鯽魚。每天他都變著花樣做魚,吃得廖處長舒舒服服的。很快,江彬口袋裡的工資就花完了。他跟倪梅念叨沒錢了,她讓他到銀行裡的死期存款戶頭裡取了兩百塊錢。他隻好照辦,還是每天照樣用飯盒把魚端到廖部長的病房。倪梅也沒閒著,她每天早上跑步半小時,還從醫院的健身房借了一對啞鈴(健身房主任是她的好朋友)。每天她都在家裡做啞鈴操。十天下來,雖說沒有見她的體重減輕多少,肌肉倒是比以前結實了,臉也不顯得那麼胖嘟嘟的了,下齶上也有了輪廓和線條。她暗自對自己說,你早就應該開始鍛煉,身材才會苗條有曲線。隻有身體健康,心才會年輕。廖部長有幾次也提出來要付給他們魚錢,但是倪梅沒有要。她說:“照顧好病人是我應該做的。”廖部長和江彬倒是成了朋友。每天廖部長吃完魚後,心情一好,話就特彆多。江彬就在病房裡待上一兩個小時,陪著廖部長聊天解悶。護士們都奇怪三病房的病人紅光滿麵得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她們有時候也問倪梅為啥她丈夫每天總在吃晚飯的時候來,她說廖部長和江彬早就認識。她的話當然沒有人信,不過護士們心裡都很高興—三病房的病人終於變得不那麼討厭了,有時候見到她們甚至還會像長輩一樣和藹可親,她們也就樂得清閒。倪梅跟大家說廖部長是自己掏錢買魚吃的。三匹蒙古馬駒拉了滿滿一車磚來到倪梅家。她付了錢,給了車把式兩盒“大生產”香煙。倪梅兩口子花了一個禮拜天把院子裡的地麵弄平整、鋪上磚。倪梅要求磚要鋪得橫平豎直,江彬就在地上楔了小木棍,繃上了白線,沿線鋪磚。這一天,秋老虎的太陽格外熱,兩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泡透了。倪梅娘熬了一大鍋綠豆湯,放上白糖,在一條長凳上一溜擺了五個碗,把湯倒在碗裡涼上,讓女兒女婿喝了去去火,防止中暑。一天下來,倪梅累得腰酸背疼,可是看到滿院平整的磚地又覺著喜滋滋的。她娘顛著一雙小腳在磚地上踩了一圈,嘟囔著:“有錢沒處花了,這麼糟踐?當年你爹都不舍得用這麼好的磚來蓋房。”倪梅累得實在沒力氣搭理她。江彬蹲在地上喝綠豆湯,消瘦的肩膀顯得比以前更佝僂,一綹被汗水打濕的灰發黏在扁平的額頭上。他穿的那件藍色工作服的後背被白花花的汗堿漬得像一張老舊的地圖。幾粒楓樹籽像直升機的螺旋槳一樣在空中打轉,一對喜鵲落在院牆上嘰喳地叫著。倪梅娘還在嘮叨:“過冬的白菜也要拿錢買。不攢著點錢,等到了春節,俺看你這年咋過?”省著點唾沫吧,老東西!倪梅在心裡罵著。第二天倪梅買了兩大桶的野玫瑰,種在院門的兩邊。她吩咐女兒每天早晨要給花澆水。廖部長還有兩天就要出院了。他非常感謝倪梅夫婦對他的照顧,甚至說他們對他比親人還要好。禮拜二下午,他找人把護士長倪梅請了過來,一見麵就說:“倪梅,我得怎麼感謝你才好呢?”“這是我應該做的,您不用總這麼客氣。”“我跟你們醫院的領導講了,今年應該選你當模範護士。我還能為你們做點啥事呢?”“不用,我啥也不需要,”她說,“江彬和我看到您這麼快就能恢複出院都很高興。”“哦,對了,江彬怎麼樣?他有沒有要我幫忙的事?”她做出思考的樣子,停了一會兒:“他,他也許吧,江彬在一個地方已經乾了快十年了,他可能想動一動。但是您千萬彆告訴他是我說的,要不他會非常生氣的。”“你放心,我沒那麼傻。你是覺得他想離開醫院?”“不是。他其實挺喜歡在這兒乾的。把他調到另外一個部門就行了。”“現在有啥部門需要乾部嗎?”“有,人事科和保衛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科長了。”“好吧。我會給醫院的幾個領導寫個條子,他們對我的意見還是很尊重的。告訴江彬我還等著吃他燉的魚呢。”兩人都笑了。現在每件事情都在按照倪梅的計劃進行。許鵬寫了回信,說他很高興到她家來喝茶。她知道江彬的提拔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為醫院裡的頭頭們沒有一個人敢違抗廖部長的意思,要知道地委組織部的部長掌握著他們所有人升遷的權力。要是江彬當上了市中心醫院的一個科長,那也相當於副團級了。雖然比許鵬還差著好幾級,但也不至於拿不出手。現在對江彬的任命雖說還沒有正式下達,但是她相信已經在進行中了。還有一個好消息:吉林市的一個護士學校已經給女兒寄來了錄取通知書。倪梅稍稍放了點心,覺得終於可以沒有顧慮地同許鵬見麵了。九月二十九號晚上,一輛北京吉普停在了倪梅家的院子門前。倪梅聽見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忙站起來,撫撫剛燙好的頭發,走出門去迎接客人。讓她吃驚的是,兩個解放軍戰士走了進來,一個人肩上扛著一隻牛皮紙口袋,另外一個提著一個大號的綠色汽油桶。“這是倪梅護士長的家嗎?”扛口袋的高個戰士問。“是啊。”她有些急切地說,左手的指尖絞著自己身上嶄新的繡花無袖襯衫的扣襻。她丈夫江彬也走出屋,同妻子並肩站在一起。高個戰士說:“我們許政委今天晚上不能來了。他非常抱歉,他臨時要陪同沈陽軍區的陳司令員去參加一個歡迎晚會。”“噢……”倪梅一陣心慌,竟說不出彆的話來。那戰士繼續說:“許政委命令我們給您送來一些過國慶節的魚和豆油。”他們“砰砰”兩聲把紙口袋和油桶放在院裡一張矮桌子上。“他完事了以後還會來這兒嗎?”“不會,我們明天一清早就坐班車回哈爾濱了。”“這個政委是誰啊?”江彬問妻子。“我從前的一個病人,不是跟你說過了嘛。”她勉強回答道。她轉身對兩個戰士說,“告訴你們首長我們謝謝他。”“這些東西多少錢?”江彬問兩個戰士,心裡仍是不明白。“政委不讓我們收錢。”兩個年輕戰士轉身走出了院子。一會兒聽到一聲長長的汽車喇叭響,夾雜著周圍看熱鬨的孩子們的尖叫聲—吉普車開走了。江彬撕開牛皮紙口袋,裡麵露出四條肥大的馬哈魚,每條都至少有十五斤重。有一條的魚吻上還穿著一個三寸來長的魚鉤,上麵留著一根短短的尼龍線。“哎喲,天老爺子,這些是啥魚啊?”倪梅娘走了出來,嘴裡叼著一根長煙袋,臉上樂開了花。倪梅的兒子和女兒也湊到矮桌跟前,看著父親逐個掰開魚鰓觀察裡麵鮮紅的顏色。“娘,這可是馬哈魚啊。”江彬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興奮地說,“好家夥,這些魚鮮得就跟剛打上來的活魚一樣!廖部長出院太可惜了,這才是最好的魚呢,可是他沒這個口福。”他問妻子,“我咋從來沒見過這個政委呢?”“他是哈爾濱郊外一個裝甲師的政委,你上哪兒見去?我猜這些魚和豆油他一個子兒也沒花。”她感覺自己想哭。“那還用說,你要是有了權,弄啥好東西都能不花錢。”他用手指彈飛了一個落在魚上的青蠅子,“鬆山,快去把咱家那個最大的澡盆拿來。”男孩轉身跑到裝雜物的小棚裡去拿澡盆,手裡還握著一個吃了一半的桃子。倪梅再也忍不住眼淚了。她衝進屋裡,撲倒在床上哭起來,心裡懷疑許鵬根本就沒打算要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