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恒一一試過衣裳,又特意問了尚衣監這穿葡萄紋的嬤嬤姓名,這才留下衣裳,賞荷包,送客。劉嬤嬤走在宮道上,路過的宮女太監都停下問好。她垂手的時候,能碰到袖中的荷包,這是信貴人方才賞的。她們這等接賞接慣了的,一沾手就能掂量出是多少的賞賜,都不用過戥子。信貴人給的,是枚寬戒。摸著大小,掂著斤兩,還是足金的。劉嬤嬤一接荷包就笑了。她在宮裡多年,各宮裡給的賞有比這大的,她倒不隻是為這不輕的賞賜而笑,更多是為了信貴人接了自己的人情而滿意。身後一跟著的嬤嬤,見宮道無人,還跟著腳上來問她:“您這都親自走一趟送衣裳了,何不明白說給信貴人?”她伸手右手指了指天,示意萬歲爺要召見。劉嬤嬤瞪她一眼:她要是透實在了話,豈不是提前泄露了皇後娘娘的安排,顯得她嘴不嚴起來。方才她走這一趟,又特意意味深長說了句‘貴人用得著衣裳’,這才是又賣了好又不多嘴。信貴人必是接了自己的人情的,否則不會特意問她的名姓兒。其實這是劉嬤嬤腦補多了,薑恒隻是職場習慣,問清楚交接物資的‘科室和人員姓名’,要不是宮人多不會寫字,薑恒都想讓她簽名留證——這多出兩套衣裳,還不是從她這拿走的布料,以後若有事,總得能找到個相關負責人啊。次日,薑恒就知道這劉嬤嬤那意味深長的停頓,閃爍的眼神,究竟為何。身著藍色葛布,腰係黑帶的小太監到儲秀宮宣旨時,正是上課的時辰。這一日陽光燦爛的有些過頭,與春日錦燦的花、紅牆綠瓦的宮牆交相輝映,讓人有些心浮氣躁的眼花之感。但如今殿內學習氛圍已不可同日而語。自打小考後,新人們再也沒有課堂上走神和應付的狀態,全都是‘眼睛瞪得像銅鈴,閃電般的精明’,生恐落下嬤嬤教授的一個詞,一個數,再交上一份不合格的答卷。就是在這樣濃厚的學習氛圍裡,養心殿的小太監到了。養心殿的宮人與彆處都不同,總管太監們自不必說,各有服製。而一般的小太監,為與彆處區分,也會在藍色葛布衣下頭另外滾上兩道黑色的邊。就這兩道細細的黑邊,就與彆的太監劃下了分水嶺——這可是禦前的人。不得不說,儲秀宮補習班的係統教學還是有用的,起碼在座所有新人,在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小太監後,不用他開口,就都反應了過來:這是養心殿的人!屋內霎時一片寂靜,眾人都起身肅立。小太監被十多位宮嬪和四個大嬤嬤盯著,倒不見慌張,規矩地打了千:“奴才見過諸位小主。”又向幾位嬤嬤哈了哈腰,之後直起身板來,聲音清亮:“皇上口諭——”妃嬪們忙蹲身,嬤嬤們皆跪拜,恭接聖上口諭。小太監的聲音朗朗:“召信貴人午膳前於養心殿麵聖。”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句話一出,薑恒感覺自己身上立刻集中了無數的伽瑪射線似的目光,熱度灼灼。旁人看她,她隻看這養心的太監。薑恒自打一睜眼,到了這宮廷,太監見過不少了。但養心殿的太監,哪怕一看就是專管跑腿傳話,到不了皇上跟前伺候的小太監,素質也都截然不同。麵容齊整,口齒清楚,一樣的行禮動作,做的卻硬是比彆處的太監顯得伶俐,一副討喜的樣子。管中窺豹,也可知皇上身上真正得用的,都是什麼樣的人精了。薑恒學過麵聖不得直視的規矩,但不妨礙她在進門的時候,用餘光先迅速看了一眼坐在桌後的皇上。她實在不能不好奇。《信妃錄》裡對皇上的容貌有一段描寫,薑恒隻記個大概。【他的眼睛像北地冰原雪川凜冽吹來的寒風,似乎輕輕一瞥就能凍住人的魂魄,偏生他的容貌又十分英俊。】【冰冷、英俊與帝王的強勢、淩厲、堅毅糅雜成一種令人沉迷而畏懼,欲罷而不能的複雜氣質。】當時薑恒就心道:嗯,果然是大男主,簡直是愛新覺羅·北境之主·冰雪霸總·鐵血帝王·胤禛。此時,終於見到真人了。養心殿的南書房,大窗朝東,晨起時會是一片光輝燦然耀滿堂。隻是此時接近中午,太陽逐漸正起,這書房內便被切割成一片分明的光影,一半金光,一半陰暗。光影參半中,擺著一張油亮的黑檀錦地長桌案,皇上正在案後,擺弄一架西洋的星動儀。薑恒先認出的其實是星動儀——這是書裡很重要的一件推動劇情點的物件。這星動儀皇上特意搜羅了來,預備今年八月裡貴妃生辰的賞賜。貴妃得了後就遍邀後宮嬪妃一同來參觀她的生辰禮。就在參觀過程中,女主被人推了一把,正好撲在星動儀上,差點被上頭的金星劃傷了臉。當然最慘的還是弄壞了精巧珍貴的星動儀,惹得貴妃雷霆大怒。這星動儀說白了,就是一種用日月星辰代替色塊的機關魔方,要按照一定的順序不停的移動日月星辰,最後才能拚出原本的日月昭昭,星辰各歸其位的星動圖。此時皇上,就在隨手撥動星動儀上的星軌。赤金紅寶鑲嵌的太陽,打磨光亮的金銀雙色星辰,都由纖細繁瑣的支架與金線貫穿連接,牽一發而動全身,隻需稍微一撥,所有的日月星辰就都轉動了起來,在日光下折出絢麗的光彩。男人神色專注認真,麵容俊美帝王氣勢驚人,手中調撥星鬥萬千,魅力非凡。薑恒在短短一瞥看清皇上容貌時,腦海裡瞬間出現四個字:值回票價。原本皇上忽然召見,對她來說真是挺意外的。不過劇情忽然十倍速帶來的迷惑,這麼早就要單獨麵聖的不安,都在這一瞬間值回票價。美色就像熨鬥一樣,總能熨平心靈。還好宮規學的認真,她在驚豔中,還是肌肉記憶式完成了完美請安行禮。皇上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唔’了一聲,接下來卻道:“過來替朕扶著這北鬥星。”他這樣隨意一句話,倒像是兩人並非初見,而是頗為熟稔的故人。平靜自然的語氣,連帶著薑恒都奇異地安寧下來。她走過去伸手托住了皇上示意的北鬥晨星。它們被金線牽著,還帶著一點微微的餘震,在她手心嗡嗡而響。而皇上則專心去研究南邊星鬥。薑恒見皇上專注,還特意把給貴妃的生辰禮拿出來,還以為皇上在研究什麼要緊的天象——她之前看過史料,雍正帝不僅信佛信道,還很信八字,甚至親自給出征的將領算過八字。於是她放輕了呼吸,免得驚動皇上的專注,再把大吉算成大凶,萬一耽擱了誰的前程就壞了。其實皇上並非在鑽研要事,隻是在玩新鮮的玩具。晌午議過朝政,批過折子後,他就有意鬆範下筋骨和精神。人失去過後會格外懂得珍惜,他還記得前世最後病中那種力不從心的虛弱,那種心有躊躇壯誌,身如枯衰之木油儘之燈的懊惱痛苦。這會子重回了壯年年紀,皇上打心底裡珍惜起來,肝還是要肝,但不能再拿命去熬。他要放鬆玩個新鮮,就想起庫房裡有這麼一架西洋星動儀。蘇培盛聽皇上點名要這個,當然也不敢說‘哎,皇上,您不是要把這星動儀留給貴妃娘娘當生辰禮嗎?要不換一個?’——那他就是嫌腦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了。於是他一句話沒有,連忙親自去搬了星動儀來,拆封給皇上玩。說來從先帝康熙起,大清皇室的教育就是中西合璧,他們這些個皇子不單要學滿漢蒙三語,還得學西洋算數、幾何、樂理等,無一日敢懈怠。這裡頭,皇上最喜歡的就是算數,算式與數理的條理分明讓他覺得賞心悅目,而算出一頁數字題比寫一篇節略更讓他覺得酣暢淋漓。康熙帝也常誇他算數好,還曾經指了他去教十三數學。於是皇上這會子就把跟數理有關的西洋星動儀拿出來擺弄著玩,想要心算下軌跡。隻是性情所致,皇上玩起來也格外認真上勁兒,以至於聽蘇培盛回稟信貴人到了,他也沒停,索性讓她上來搭一把手。直到最後一道星軌與皇上心裡的預期完美重疊後,他才滿意舒了口氣。也直到拚完星動儀,他才有心思抬眼看了眼跟前立著的女子。其實他此番召見信貴人,並無絲毫旖旎之意,根本是為了正後宮風氣,為太後和皇後的身份地位加持。所以他特意將召見的時間定在了這日午膳前,準備隻見瓜爾佳氏一麵,問一兩句話,就讓她告退,相當於利用碎片化時間順便辦了這事——連午膳都不耽誤。但此時皇上一抬眼,看清信貴人的容貌後,卻也是微微恍神。誰都有年輕的時候。四爺忽然記得,自己做青年皇子的歲月。那時候皇阿瑪還是頭頂的天兒,太子爺的位置牢牢的,幾個年紀相仿的兄弟間根本沒有後來奪嫡的龍爭虎鬥,彼此間還會說些兄弟間的笑話。女人當然是少年人口中繞不開的話題。他們是皇子,倒不會拿兄弟家的妻妾開玩笑,那是不尊重。但外頭各府的家養歌伎,女戲子就都是談資,誰家的歌伎容貌最好,曲兒最有新意,都是他們私下的話題。人的審美不同,環肥燕瘦各有所愛,當時四爺還會在心裡品奪一二,哪一個是清秀柔美,哪一個是豔光動人。但後來他見得實在太多了,一世的帝王看儘了天下美色風光。根本懶得再去多想,如今落在他眼裡的女子隻有兩種:合眼緣的與不合眼緣的。什麼世俗定義的美貌、眉眼、身段都是浮雲,合他這位帝王眼緣的才是好的。眼前的信貴人無疑是合眼緣的。她眉眼低垂,守著見駕的規矩卻不顯得緊繃,肌如春雪,麵如桃花,不笑都透著一股子清甜。皇上下意識就覺得,她笑起來一定更甜。原本想召見一麵,就直接讓人跪安的,這會子卻改了主意。皇上的目光一掃,蘇培盛立刻上前,小心翼翼捧著底座,將星動儀挪了下去。薑恒還有些不舍得,悄悄多看了兩眼這樣璀璨精致之物。下回再見這星動儀,可就是在年貴妃宮裡了,自個兒還得記得繞著它走。
第16章 值回票價(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