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金閣寺 三島由紀夫 5334 字 2個月前

我心中為鶴川服喪將近一年。我一旦開始了孤獨的生活,很容易就習慣了,幾乎和誰都是噤若寒蟬,我重新懂得:對我來說,這種生活是最不需要努力就能達到的。我也失去了對生的焦灼。逝去的每一天都是非常愉快的。學校圖書館成為我唯一享樂的場所,我在這裡沒有讀有關禪的書籍,而是隨手翻閱一些翻譯和哲學的書。我有所顧忌,就不在這裡列舉這些作家和哲學家的名字了。我多少也受到他們的影響,我承認後來它們成為我的行為的因素,但我寧願相信行為本身是我的獨創,因為我首先不願意把我的行為歸咎於接受某種既成哲學的影響。從少年時代起,我不被他人所理解,這成為我的惟一的自豪,如上所述,我沒有遇到企圖讓彆人理解我的一切作為的表現上的衝動。我總是企圖使自己不需要任何斟酌就能明晰,這是否來自想理解自己的衝動呢?實是令人懷疑。因為這種衝動是根據人的本性,成為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架起的橋梁。金閣的美所給予我的陶醉,使我的一部分變得不透明。這種陶醉從我身上奪走了其他的所有陶醉,為了對抗它,我心須另外依靠我的意誌,確保我明晰的部分。這樣,彆人姑且勿論,對我來說,明晰才是我自己,反過來就是說,我並不是那種擁有明晰的自己的人。……這是進入大學預科的翌年,即1948年春假的事。一天晚上,老師出門了。我沒有朋友,獨自散步以消磨難得的自由時間。我走出寺廟,鑽出了大門。大門外側有一道環寺廟的水溝,水溝旁立著一塊告示牌。這本是長年看慣了的告示牌,可我閒來無事,猛然回頭讀著月光照映著的牌上的文字。注意事項一、不得擅自變更已獲許可情況下的其他現狀;二、不得有影響及其他保存物的行為;以上事項,務請注意,違者將依國法處罰。內務部1928年3月五日告示牌上寫的,顯然是有關金閣的注意事項。可是上麵的抽象語句,說不定是在暗示著什麼呢。我隻覺得不變不壞的金閹同它毫不相乾,此類告示牌應立在彆處。也許這告示牌公估計到將出現不可理解的行為,或者不可能的行為。立法者一定是為了概括這種行為而不知所措。為了要處罰非狂人無法策劃的行為,事前應該如何恫嚇狂人呢?大概需要寫些隻有狂人才能讀明白的文字吧……我思考著這種沒有價值的事情時,一個人影從大門前的寬闊馬路上朝這邊走了過來。白天的遊客早已走光,隻有月光下的鬆樹以及來往於電車道上的汽車的前燈閃光,占據了這一帶的夜。我突然認出人影就是柏木。我是從他的走路姿勢辨認出來的。於是,漫長的一年來我所選擇的疏遠,被擱置起來了。我隻顧回想過去被他治愈的事而聊表謝意。是啊。從第一次與他見麵時起,他就用他那雙醜陋的X型的腿,用他那毫不客氣的傷人的語言,用他那徹底的自白,治愈了我的殘疾的思想。應該說,那時候我才領悟到自己第一次以同等的資格與彆人相互交談的喜悅,才體味到我陽縣於和尚、結巴這種堅固的意識底層、這種近似做了缺德事而獲得的喜悅。與此相反,我與鶴川交往,上述的任何一種意識都被抹掉了,而且經常是如此。九九藏書我以笑臉迎接了柏木。他身穿製服,手拿一個細長的包袱。"你這就出門嗎?"他問道。"不……""見到你太好了。其實嘛……"柏木坐在石階上,解開了包袱皮,露出了兩管散發著暗淡光澤的尺八荒,"前些日子,老家的伯父去世了,作為遺物,我要了這管尺八。可是我還有一管,是以前向伯父學習時伯父送給我的。看起來,作為遺物的這管尺八是很名貴的。但是,我還是喜歡我用慣了的。我有兩管,沒有多大用場,我想送給你一管,也就把它帶來了。"我從未曾接受過彆人的禮物,不管怎麼樣,接受禮物還是值得高興的。我拿在手上看了看。隻見尺八前麵有四個孔,後麵一個孔。柏木接著說:"我學的是琴古流派。難得月色這麼宜人,我想,可能的話,就在金閣上吹它幾曲,於是就來了,還可以順便教教你……""現在可以,因為老師外出了,老大爺磨磨蹭蹭,還沒打掃完。打掃完畢,他就會把金閣的門關上的。"柏木的出現方式很是唐突。他提出月色宜人,想在金閣上吹尺八,也是很唐突的。所有這一切都背叛了我所了解的柏木的形象。儘管如此,對於我單調的生活,可以起到震動的作用。僅此,我也是高興的。我手裡拿著他送給我的尺八,引領他走進了金閣。這天晚上,我和柏木彼此談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我想大概也不會談什麼了不起的內容吧。首先,柏木絲毫無意談到他平索掛在嘴邊的奇特的哲學和帶毒的反論。也許他這是為了向我展示我所想像不到的地的另一個側麵,才專程前來的吧。這個隻對美的冒瀆感興趣的、好挖苦人的柏木,確實讓我看到了他纖細的另一個側麵。他對美所持的理論,遠比我更為精密。對於這種理論,他不是用語氣,而是用姿態、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調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額來表達。我們倚在第二層潮音洞的欄杆上。坡度緩緩的挑櫓下的深深的廊沿,是由其下方的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托木來支撐的,它伸向投有月影的地麵上。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車》小曲,我震驚於他的嫻熟技巧。我模仿他將嘴貼在吹孔上,卻吹不出聲音來。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後將下巴顏地壓下,然後他仔細地教我如何張開貼在吹孔上的嘴,如何將大薄片似的風送進吹孔裡等等訣竅。我多次試吹,還是吹不出聲音來。我的臉頰、我的眼睛都使上了勁兒。儘管沒有風,可我覺得他中的月亮都粉碎了。一瞬間,筋疲力竭的我甚至懷疑柏木是否為了作弄我的結巴才故意讓我這樣苦修行的。但是,我又逐漸感到這是試圖要用把出不來的聲音吹出來的肉體上的努力,來淨化平素害怕結巴而又圓滑地說出頭一句話來的精神上的努力。我還感到這出不來的聲音,仿佛早已確實存在於這月光下的靜寂的世界的某一角落裡。我做出了種種努力,最後到達那種聲音,並發出那種聲音就行了。怎樣才能達到那種聲音、像柏木吹奏出來的那種不同凡響的聲音呢?我想,惟有嫻熟才可以變為可能,美就是一種嫻熟。正如柏木長著一雙醜陋的X型的腿,卻能夠達到了澄明的美的音色一樣,我也是能夠通過嫻熟達到那種境界的。這種想法,給了我勇氣。但是,我又產生了另一種認識。柏木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所以那樣的美妙動聽,儘管有月夜那樣的背景,難道不正是因為他有一雙醜陋的X型的膽的緣故嗎?隨著對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明白他討厭永恒的美。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築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無疑也隻是為了尋求明月照耀的瞬間的金闊而來的。儘管如此,音樂的美是多麼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這種短暫的美,宛如接螃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創造的。沒有比音樂更像生命的東西了,雖然同樣是美,然而沒有比金閣更遠離生俞、更像汙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罷《源氏車》的瞬間,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醜陋的肉體和陰鬱的認識卻絲毫沒有損傷、沒有改變,且依然存在那裡。柏術向美求索的東西,確實不是一種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這一點。原來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北送氣的一瞬間,便在空中造就了美,爾後自己的X型的腿和陰鬱的認識,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鮮地保留了下來,他很喜愛這一點。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的無益,美通過自己體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它絕對不改變任何事物……對我來說,假如美也是這樣一種東西,那麼我的人生不知會變得多麼輕鬆啊。……我原原本本地按照柏木的指導,不厭其煩地做了多次嘗試。我漲紅著臉,端起粗氣來了。這時候,我仿佛突然變成了一隻鳥,從我的喉嚨裡發出了鳥的啼鳴,尺八迸出一聲粗獷的聲音。"就是這樣!"柏木笑著叫喚了一聲。雖然這絕不是美妙的聲音,但是同樣的音響不斷地吹了出來。這時候,我從這種真不敢相信是屬於我的神秘的聲音裡,幻聽到我頭上的金鳳凰的啼鳴。此後,我每天晚上都依靠柏木送給我的尺八練習本,勤學苦練起尺八來。隨著能吹奏(白地染上了紅太陽)等曲子,我和他的交往又恢複到過去的親密程度了。5月間,我想柏木贈給我尺八,我該回贈些什麼答謝卿我沒有錢,我把這件事大膽地告訴了柏木。柏木當即回答說:"我不要花錢買的禮物。"然後奇妙地歪了歪嘴角,說出了如下的一番話:"是啊。你這番好意難得啊,我倒是想要點我想要的東西。近來我很想插花,不過花太貴了。眼下全閣恰好是菖蒲、燕子花開時節,你是否給我搞四五枚燕子花,或者是蓓營,或者是剛綻開的,或者是已經盛開的都可以,再加上六七株木賊草。今晚摘也行啊,夜裡你帶到我的住處來好嗎?"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之後,這才察覺實際上他是在唆使我當小偷。我礙於麵子,隻好當一次偷花人了。這天晚餐是麵食。是又黑又重的麵包加熱菜,僅此而已。幸虧是周末,下午開始休息,該出門的人已經出門了。今晚是在廟內就在,可以早題,也可以外出到晚上十一點,而且翌晨可以睡懶覺,稱做"睡過時間"。老師也早已出門了。一過下午六點半,天就開始擦黑。起風了。我等待著初夏的鐘聲。一到八點,中門左側的黃鐘調的鐘就敲響了初更的十八響,音色高亢而明澄,留下了悠揚的餘韻。金閣漱清亭旁邊的蓮花塘的水注入鏡湖地,形成了一帶小瀑布,用半圓的柵欄圍著這瀑布口。周圍叢生著燕子花。最近幾天,花兒綻開得格外的美。我一走過去,夜風把燕子花的草叢吹得沙沙作響。高高掛著的紫色花瓣,在輕輕的水聲中震顫。那一帶特彆的黑,花兒的紫色、葉子的濃綠,看上去都是一片漆黑。我想搞上二三枝燕子花。但是,花和葉沙沙作響,隨風飄忽,從我的手裡逃遁,一片葉子把我的手指劃破了。我抱著木賊草和燕子花造訪柏木的公寓時,他正躺著看書。我擔心會碰上公寓的姑娘,幸好她不在家。小小的偷竊行為,使我變得快活了。每次我同柏木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首先讓我招來小小的榜德、小小的瀆聖和小小的罪惡,而這些卻又照例使我感到快活。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快活分量是否也隨這種罪惡分量的日益增加,而無限度地增加呢?柏木非常高興地接受了我的贈禮。他還到房東太太那裡借來了插花用的水盤和在水裡剪花莖和校用的白鐵桶等。這家是平房,他住在四鋪席的廂房裡。我把豎立在壁龕裡的尺八拿了出來,將嘴唇貼在吹孔上,試吹奏了一支小練習曲,吹得很嫻熟,使折回來的柏木吃一驚。但是今晚的他,不是那天到金閣來時的他了。黃鐘調是雅樂六調子之一。"你吹起尺八來,一點也不結巴嘛。我本想聽聽結巴的曲子才教你尺八的,可……"這一席話,又重新把我們拉回到初次見麵時的同一位置上。他恢複了自己的位置。因此我也能輕鬆地探問有關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的情況。"哦,那女子嗎,早已結婚了。"他簡單地回答道,"我詳儘地教給她一種掩飾非處女的方法,不過她丈夫是個老實人,大概可以順利地對付過去吧。"他說著將一枝枝浸在水裡的燕子花拿了出來,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爾後又將剪子插入水中,在水裡剪掉了花莖。他手裡拿著的燕子花的投影,在鋪席上大幅度地晃動著。於是,他又突然說道:"你知道《臨濟錄》示眾章裡有這樣的名句嗎?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我接過他的話頭說:"……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家眷殺家眷,始得解脫。""對,就是這段。那女子本來就是羅漢嘛。""那麼,你解脫了嗎?""嗯。"柏木擺齊剪好了的燕子花,瞧了瞧說,"這還殺得不夠呐。"水盤裡的水清徹透明,盆的內部塗上銀色。柏木細心地把劍山的彎曲部分修好了。我閒極無聊,又繼續說道:"你知道《南泉斬貓》的公案吧?停戰後老師把大家召集一起,做了那次講座……""南泉斬貓嗎?"柏木比了比木賊草的長度,爾後一邊往水盤裡插花一邊回答說:"那樁公案嘛,在人的一生中是經常變形的,而且以各種形態多次出現。那是一樁令人毛骨悚然的公案哩。每次我們在人生的拐角處相會的時候,都改變著同一公案的麵貌和意義。南泉和尚所斬的貓原來就是精於藝能的。貓很漂亮。你知道,簡直是漂亮無比哩。貓眼是金色的,長毛光潔可愛,軀體小巧而柔軟,這個世界的所有逸樂和美似乎都像彈簧似地縮藏在它的軀體裡。除了我,幾乎所有注釋者都忘記說:貓原來就是美的凝聚體。可是,這貓簡直故意似的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閃爍著優美而狡黠的目光。它被逮住了。這就是造成兩堂相爭的根源。為什麼呢?因為美可以委身於任何人,但又不屬於任何人。所謂美這種東西,是啊,怎麼說才好呢?它好比齲齒,疼痛,觸及舌頭,株連舌頭,強調自己的存在。人終於忍受不了痛楚而清牙醫把它拔掉。把沾滿血的、茶色的、肮臟的小齲齒放在掌心上看過之後,可能會這樣說:是這個嗎?原來就是這個家夥嗎?它給我帶來痛苦,不斷地讓我惱於它的存在,於是在我的體內頑固地紮下了根,如今它隻不過是死了的物質而已。但是那個和這個真的是同樣的東西嗎?倘使這個本來就是我的外部存在,那麼它為什麼又能以什麼因緣來聯結我的內部,成為我的痛苦的根源呢?這東西存在的根據是什麼呢?它的根據難道就是在我的內部嗎?抑或在它本身呢?儘管如此,我來把它拔掉,放在我的掌心上,這絕對是彆的東西。斷然不是它。"劍山:插花用的一種工具。"你聽明白了吧?所謂美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斬貓就像拔掉疼痛的齲齒,看上去也像把美摳出來,但這是不是最後的解決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會斷絕的,即使豬死了,也許貓的美還沒有死呢。趙州為嘲諷這種解決的簡單化,才把鞋子頂在頭上。也就是說,他知道除了忍受齲齒的痛苦以外,彆無其他解決的辦法。"這番解釋的確不愧是柏木之流的解釋。我覺得他多半是借我的話題,看透了我的內心,借解釋公案以嘲諷我的優柔寡斷。我這才真正害怕柏木了。沉默不語也是可怕的,我便進一步問道:"那麼你屬於哪種類型呢?屬於南泉和尚型,還是趙州型呢?""這個嘛……屬於哪類型呢?眼下我屬於南泉,你屬於趙州,或許有朝一日,你成為南泉,而我卻成為趙州也未可知。因為這樁公案正像貓眼是多變的啊!"柏木說這番話時,微妙地活動著自己的手,把生鏽的小"劍山"排在水盤中,然後將挺秀的木賊草插在上麵,再配以修剪為由三瓣葉襯托的燕子花,逐漸造成現水型插花的形狀。水盤旁邊還堆放著許多洗淨了的白色和褐色的潔淨的細砂子,以備最後加工用。他的手藝確是巧奪天工。他一個接一個地下了小小的決斷,準確地集中發揮對比和勻整的藝術效果,使自然的植物在一定的旋律下轉移到人工的秩序裡,顯示出一派美妙的圖景。天然的花和葉,轉眼間變形為應有的花和葉,那些木賊草和燕子花已經不是同類植物的無名的一株株,而是經過創造者以簡潔的直敘手法,表現出木賊草的本質、燕子花的本質來。但是,他活動的手具有殘酷的成分。他擁有不快而陰暗的特權似地對植物動作。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個緣故,每次剪刀一響,將花莖剪下來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滿滿的血。觀水型插花已經揚好了。水盤右側,木賊草的直線和燕子花葉的純潔的曲線相交,一朵花兒已經綻開,其他兩朵宿營含苞待放。這盤插花擺在小壁龕裡,幾乎占滿了整個空地。投在水盆裡的水麵上的影子十分平靜,掩藏著"劍山"的大粒砂子呈現出一派明澄的水邊的風情。"美極了!在哪兒學的了?"我問道。"向附近的一位插花女師傅學的。過一會兒,她會到這兒來的。我和她交往,同時向她學習,就這樣學會了獨自插花,現在我已經膩味了。她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師傅哩。據說,戰爭期間她同一個軍人要好,懷了孕,胎兒是死胎,軍人也戰死了,後來她就不停地取樂於玩弄男性。這女人小有財產,教授插花隻是她的一種嗜好罷了。要不,你今晚就帶她去逛逛好了。隨便上哪兒,她都會去的。"……這時候,襲擊我的感動錯亂了。當年我從南禪寺山門上看見她時,我身邊還有鶴川,三年後的今天,她的幻影卻以柏木的眼睛作為媒介,在我的麵前浮現了。她的悲劇,過去曾被明朗而神秘的眼睛所觀望,如今又被懷疑一切的眼睛所窺視,而且事實是:當年她的從遠處看白皙得恍如皎潔明月的乳房,已被柏木的手撫摸過;包藏在華美的長袖和服裡的膝蓋,也已被柏木的X型的腿接觸過了。事實就是如此,她已經被柏木、就是說被柏木的認識玷汙了。這種思緒攪得我苦惱萬分,我無法在這裡繼續呆下去了。但是,一種好奇心又把我拽住了。我甚至以為這女子是有為子的轉世,如今我望眼欲穿地期待著她作為被一個殘疾學生所拋棄的女人而出現。不知什麼時候,我竟袒護柏木,沉浸在一種似是用自我來法汙自己的回憶的錯覺之喜悅中。……她終於來了。我的心靈並沒有掀起一絲的波瀾。她的嘶啞聲音、她的彬彬有利的舉止和高雅的談吐,儘管她顧忌我在場,但她衝著柏木吐露怨言時,眼睛裡還是閃爍著粗野的神色……這些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這時我才明白柏木今晚把我喚來的原因,原來是要利用我做擋風的牆。這女人與我的幻影沒有任何聯係。她給我的印象完全是停留在第一次見麵的另一個體上。女人彬彬有禮的言談漸漸變得雜亂無章,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了。女人終於忍受不了自己的淒涼境遇,想從掀起柏木心潮的努力之中暫時後退一步。這回,她突然佯裝流著的樣子,環顧了一圈狹窄的公寓的一室。女子呆了30分鐘,這才發現壁龕裡擺設著滿滿的插花。"這盤觀水型插花真美,插得真美啊!"正等著她說這句話的柏木抓住時機,給予決定性的回擊說;一是很精巧。這樣就不需要你再教授什麼了。這裡已經沒有你的用場了,真的。"我看到女人聽了柏木這番鄭重其事的話後,臉色頓時刷白,旋即把視線移開了。女人然後莞爾一笑,很有禮貌地聯行靠近壁龕。我聽見了女入的聲音:"什麼呀,這算什麼花兒!什麼呀,什麼玩意兒啊!"於是隻見水花四濺,木賊草倒下,綻開的燕子花被撕碎了。我冒犯偷竊的罪名摘來的花草,竟落得如此狼狽周章的下場。我不由得站起身來,卻又不知所措,將背脊靠在窗玻璃上。我看見柏木一把抓住女人的纖細的手腕,爾後又揪住她的頭發,扇了她一記耳光。柏木這一連串粗野的動作,實際上同方才插花時用剪子把葉和莖剪掉的平靜的殘忍勁是毫無二致的,仿佛是方才的那股子勁兒的延長。女人用雙手捂住臉頰,從房間裡跑了出來。柏木仰望著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的我,異樣地浮現出孩子般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喂,快追上去安慰安慰她,喂,快點兒!"不知是被柏木的語言威力所壓倒,還是發自內心的對女人的同情,這點連我自己也感到曖昧不清。反正我立即拔腿跑去追趕她。從公寓跑過兩三棟房子才追趕上。這裡是烏丸車庫後麵的板倉街的一角。電車入庫的反響震動著陰沉沉的夜空,電車進發出的淡紫色的火花劃破了夜空。女人從飯倉街向東跑去,沿著後街爬上了坡道。我和邊哭邊走的她默默地並排而行。良久她才發現我,向我靠近過來。她用因哭泣而嘶啞了的聲音,不失禮儀地向我數落了一番柏木的不良行為。我們不知走了多長的路!她咬著我的耳朵詳細地訴說著柏木的不良行為、過火的卑劣行徑的細節,可是所有這些隻有"人生"二字在我的耳邊回響。他的殘忍性、有計劃的手段、背叛、冷酷、向女人強要錢的種種手腕,這一切隻不過是解釋了他難以言喻的扭力而已。而我隻要相信他對他自己的X型的腿的誠實性就足矣。鶴川摔死以來,我一直沒有接洶到生,過了許久,我才接觸到一種非薄命的更黑暗的生,一種隻要還活著就不停傷害他人的生的活動,並且從中得到了鼓舞。他那句簡潔的"這還殺得不夠呐"複生了,並且撞擊著我的耳朵。我心中泛起那句停戰時在不動山頂麵對著京都市街萬家燈火而祈願的話,這句話大致的內容是:"但願我心中的黑暗相等於被無數燈光包圍著的夜間的黑暗!"這女人不是向自己的家走去。為了說話,她漫無目標地繞著行人稀少的背胡同行走。因此好不容易來到女人獨居的住所前麵時,我已弄不清這兒究竟是哪一帶市街的一角了。當時已經十點半鐘,我正想告辭返回寺廟,女人卻硬把我留住,讓我進了屋。她走在前麵,擰開了電燈,突然說了一句:"你詛咒過彆人,希望他死掉嗎?"我立即回答說:"是的。"說也奇怪,這之前我意忘卻了,我顯然盼望那房東姑娘——她是我的恥辱的見證人——早點死去。"真可怕。我也是這樣呀。"女人的姿勢放隨便了,側身坐在鋪席上。室內使用山大概是100瓦的電燈,在限製用電的情況下,這是鮮見的亮度。這才明晃晃地照亮了女人的身體。她係著的博多白絹製的名古屋腰帶白得鮮明,友樣絲綢和服上麵的藤架霞的紫色浮現了出來。從南禪寺山門到天接庵客廳的一段距離,非鳥兒是飛越不過去的。然而,時過數年,我漸漸縮短了那段距離,如今好歹總像是到達了彼岸。從那時候起,我就一分一秒地細細計算著時間,終於確實地接近了意味著天接庵神秘的情景的東西了。我覺得我必須這樣做。如同遠方的星光射到之時,地麵上的麵貌早已發生了變化一樣,這女入完全變質了。這是無可奈何的。再說,假如我從南禪寺山門上望見的時候就注定我和她今天會結合在一起的話,那麼這種變形,隻需稍稍修正就可複原,再度以當年的我和當年的她相見了。於是,我說出來了。我氣喘籲籲、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了。那時嫩葉複生了,五鳳樓壁項圖案的仙女和鳳凰複生了。她的臉頰活靈靈地飛起了一片紅潮,眼睛裡閃爍著變幻無常的紊亂的光,代替了粗野的光。"是那樣嗎?啊,原來如此。真是奇緣啊!所謂奇緣無非就是這樣吧。"這回,她的眼睛裡噙滿了興奮的喜悅的淚水。她忘卻了方才的屈辱,相反地投身在往事的回憶裡,使同樣的興奮的延續轉移到另一種興奮中,幾乎近於瘋狂的程度。她的藤架霞花紋和服的下擺淩亂了。"已經濟不出奶汁了。啊,可憐的嬰兒!就是擠不出奶汁,我也要照樣讓你看嘛。因為從那時候起你就喜歡我,如今我是把你當做當年的他呀!一想起他,我就不覺得羞恥了。真的,我就像當年的樣子讓你看呀!"她用下定決心的口吻說過之後,看來像是過度的狂喜,又像是過度的絕望。我想,大概在她的意識裡隻有狂喜才促使她做出那種劇烈的行為,而這種行為的真正力量是柏木帶給她的絕望,或是絕望的堅韌的後勁。這樣,我看見了她在我的眼前把和服的腰帶解開了,把許多細帶解開了,帶子發出悉索聲解開了。她的領口鬆開了。她的手插進隱約可見的白皙的胸脯,然後把左邊的乳房掏了出來,裸露在我的麵前。如果說此時我沒有某種眩暈,那是謊言。我看見了。仔細地看見了。然而,我隻是停留在成為見證人這一點上。我從山門的樓上看遠方一個神秘的白點,並不是具有這樣的一定質量的肉體。由於那個印象經過了太長時間的發酵,眼前的乳房是肉體本身,隻不過變成了一種物質罷了。而且,它不是要申訴什麼或要誘惑什麼的肉體,而是存在的乏味的證據,從整個生脫離開來,僅僅呈現在那裡的東西而已。我又企圖撒謊了。是啊,眩暈確是襲擊了我。然而,我的眼睛過分仔細地觀望,觀望過的乳房就是她的乳房,漸漸地變形為毫無意義的片斷,我都逐一地看個一清二楚了。……奇怪的是這以後的事。因為經過一番慘不忍睹的過程之後,它在我的眼裡終於漸漸地變成很美的東西。美的無結果、無快感的性質賦予了它。乳房儘管呈現在我的眼前,但它卻漸漸地被閉鎖在自身的原理的內麵,如同薔薇閉鎖在薔薇的原理的內麵一樣。對於我來說,美總是姍姍來遲,比彆人來遲。彆人同時發現美和官能,我卻遲遲才發現它們。眼看著乳房恢複了與全體的聯係……超越肉體……變成無快感的卻是不朽的物質,變成與永恒聯係的東西。但願人們能洞察我所想說的事。再說,這時金閣又出現了。應該說,乳房變形成為金閣了。我回想起初秋值夜班的颶尺之夜。即使是在明月的照用下,晚上金閣內部那板富的內側、格子門的內側、金箔剝落的壁頂下麵,都積澱著沉重的豪華的黑暗。這是當然的。因為金閣本身就是精心的構築。造型的虛無。這樣,我眼前的乳房即使表麵明晃晃地放出肉體的閃光,它的內容也同樣是黑暗的。它的實質同樣是沉重的豪華的黑暗。我絕不為認識所陶醉。毋寧說我的認識被蹂躪、被侮蔑了。生和欲望更不在話下!……然而深深的憂惚感沒有離開我,我仿佛麻痹了一陣子,麵對著她的裸露的乳房而坐了下來。這樣,我又一次碰上了把乳房收藏在胸懷裡的女人那極其冰冷而輕蔑的眼神。我向她告辭。她將我送到大門口。在我背後響起了她用力關上格子門的聲音。……回到寺廟之前,我仍然落入恍惚之中。乳房和金閣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湧現。一種無力的幸福感充滿了我的身心。但是,當我看到呼嘯著風聲的魅黑鬆林的彼方那鹿苑寺山門時,我的心漸漸冷卻下來,無力優勝於它,陶醉內心境變成了厭惡的情緒,一股無以名狀的憎恨感沉重地湧上了心頭。"我又一次同人生隔絕了!"我喃喃自語道,"又一次啊!金閣為什麼要保護我?我沒有拜托它,它為什麼企圖將我同人生隔絕呢?誠然,也許金閣是從墮地獄中把我拯救了出來,緣此,金閣使我比墮地獄的人更壞,使我成為一個比任何人都通曉地獄消息的人。"山門一片漆黑,寂然無聲。早晨鳴鐘時就熄滅的便門上的燈還在微微發亮。我推開了便門。門內側吊著靜航的古老而生鏽的鐵鎖發出了響聲,門打開了。看門人已經人夢。便門內倒貼了一張內部規則,內容是:"晚上十點以後,最後回寺者鎖門。"還有兩塊尚未把牌麵目過去的名牌。一塊是老師的,另一塊是上年紀的管理員的。走著走著,隻見右手的工地上橫放著幾根五米多長的木材,就是在夜裡看也呈現出明亮的木色。走近工地,看見滿地鋸木子,恍如鋪上了細碎的黃花,在越黑中飄逸著一股濃鬱的木香。走到工地儘頭的轆轤井的旁邊,我本想從這裡走到廟廚裡,可轉念又折了回來。就寢前必須再去巡視一遍金閣。路經沉睡的鹿苑寺大雄寶殿,再過了唐門前,踏上了通向金闊的路。金閣隱約可見了。金閣四周圍著樹叢,它在黑夜裡紋絲不動,但絕不沉睡地聳立著,仿佛是夜本身的護衛似的……是啊,我不曾看見金閣猶如沉睡的寺廟那樣酣睡過。這幢不住人的建築物可以忘卻睡眠。因為居住在裡麵的黑暗,完全擺脫了人類的規律性。我有生以來頭一遭用近似詛咒的口氣向金閣粗野地呼喊起來:"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給治服,再也不許你來乾擾我!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變成我的所有,等著瞧吧!"聲音在深夜的鏡湖地上空空虛地旋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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