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梅三島由紀夫開展戰後文學活動的時候,麵對著重大轉折的複雜現實,他的意識深層折射出多重的陰翳和二律背反的感情,這種感情將他推向兩種極端相反的觀念,一是死與頹廢,一是生與活力。這兩種觀念的奇妙交織,造成他心理上的平衡與失衡的循環。在這種情況下,他彷徨地尋找和試圖重新確立自己所需要的精神上和美學上的支撐點,在文學上表現他的兩種極端相反的觀念。《潮騷》與《金閣寺》典型地反映了三島文學的這種特異性。1952年周遊歐美之後,三島對希臘的體驗使他覺得比起內在的精神性來,更應重視外在的肉體性,重視生、活力和健康,便萌生念頭要以古希臘朗戈斯的最出色的田園傳奇愛情《達夫尼斯和赫洛亞》為藍本,以令人陶醉的漁村風光為背景,塑造一對日本的達夫尼斯和赫洛亞式的人物,寫一本日本式的傳奇愛情,未讚美樸素真摯的愛情。於是在三島的腦海裡醞釀的一部純情《潮騷》便誕生了。《潮騷》對青春的描寫,提高了愛情的純潔度。新治和初江的愛情故事,除了崇高的情和純潔的愛,男女主人公沒有介入任何雜念,達到肉體與精神的均衡,從而將這對戀人的愛情推向至純至潔的境界,並在這種均衡近於破滅的緊張中創造了美。也就是說,從愛欲、肉欲中抽走了猥雜的東西,使之回歸自然,返樸歸真,得到了絕對的純化。即使在激烈的情愛中,作家沒有使用半個肉感色情的修飾詞,更沒有讓這對男女戀人超越半步美與猥雜的界限以及倫理道德所容許的界限,而在精神即將破滅又未破滅之前,即在肉體與精神的均衡中創造了美。這不僅回歸於日本傳統的深層,而且使漁歌的理想之鄉的傳統的古樸的美,完整無瑕地再現於現代。儘管如此,作家又沒有完全停留在表現這對純情男女內在精神性的東西上,還要創造表現外在的美、肉體性的美。也就是說,作家最終要構築的不僅是內在的精神性的世界,而且還有表麵的美、肉體的美的世界。這種美的世界的創造,是在肉體與精神緊張對立的均衡中完成的。這是希臘雕像一般的美。在這裡,美的藝術創造者同創造美的藝術具有同一的倫理基準。作家描寫這對男女純情,也描寫了種種阻礙他們這種純潔的愛的人物和困難,以及由此給他們帶來的苦惱、痛苦與悲哀,以映襯他們的愛的純潔無瑕。新治與初江這個漁歌式的純情故事,是在歌島的自然與風俗畫麵上展開的。作者首先借生活片斷的景象,將人物的生活、勞動、思想、感情鑲嵌在大海的自然畫框裡,以大海寄意抒情,創造了一種自然美的獨特魅力。一開首寫了歌島這個小島周邊海的自然環境、海的潮聲。海的旋渦、海的恩惠以及漁民對海神的信仰等等物象的存在,來鋪陳這些物象與主人公的生、活力與健康的息息相通。女主人公初江剛回到島上第一次出現,映現在她眼睛裡的是那西邊海麵的上空,那黑壓壓的積雲中的一點夕陽紅。男主人公新治第一次出現,映現在他眼睛裡的也是洶湧澎湃的大海、月亮露臉前漆黑一片的大海,將海景與他們聯係在一起,海著上了人物的感情色彩,象征男女主人公的勞動與愛情的命運。故事的高潮,男女主人公第一次在海灘上接吻以及三次幽會的描寫,都是與海或海的有關物象聯係起來的。總之,《湖騷》映出的海島自然景色很美,海島上的人和人情更加美。這種美——生、活力和健康,通過三島由紀夫的妙筆,出色地呈現在讀者麵前。另一個極端相反的觀念——死與頹廢表現在1956年問世的《金閣寺》上。戰後一段時期,在文學偏重倫理性、思想性之後,正處在回歸文學性、藝術性的時期,所以《金閣寺》一麵世就獲得文壇的一片讚揚聲,被一致認為在非文學性流行的情況下,這是傾注作家心血而成就的現代文學,是真正的文學,不折不扣的文學。奧野健男說:"這是三島文學的最高水平,三島美學的集大成,本年度文壇的最大豐收。"《三島由紀夫傳說》可以說,《金閣寺》在三島文學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中是這樣展開他的故事的——故事的主人公溝口天生結巴,嚴重自卑,自幼養成孤僻的性格。他聽父親說:"世上沒有什麼比金閣更美的了。"於是他常常幻想著金閣的美。父親亡故,溝口遵照父親遺願到金閣寺當了僧徒。金閣的幻影展現在他麵前時,正值戰局惡化,他幻想著金閣遭空襲燃燒的模樣,覺得金閣麵臨徹底而簡單地毀滅的命運,自己。心中絕對化了的金閣的美可能會由此而消失。由於這種虛幻性和悲劇性,金閣的美在他心中更加輝煌燦爛。戰爭最終沒有毀滅企閣。金閣不僅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落得個悲慘的結局,而且它還像誇耀似的以其美的永恒性展現在他的麵前。隻是在他的內心裡,金閣在繼續崩潰著。他上了大穀大學,認識了"內翻足喲柏木。柏木誘惑地,教給他惡作劇。他企圖玷汙一個女子,卻被金閣的幻影所阻撓。他向金閣呼喊:"你為什麼要隔絕我的人生?我總有一天要支配你!"有一天,他目睹住持嫖妓的事防傻子不能解決的絕對的美與醜的對立的現實,苦惱於肉體的劣等意識,還有與僧師的關係破裂了,於是必須將長期地束縛著自己的金閣燒掉!終於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夜晚,他放一把火將金閣化為灰燼。他望著熊熊的大火,心想:我想活下去!……三島由紀夫在上述故事中,一改傳統的真善美的方程式,來設計一個嶄新的絕對的美與醜、惡對立的方程式,以構築自己獨特的美學世界。為什麼三島由紀夫要構築這樣一個怪異的美學世界呢?日本戰敗後,三島頓時失去其長期敕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在美國文化洪水般的衝擊下,一方麵對本國的傳統美,由盲目狂信到產生自卑感,喪失了自信;另一方麵又要為恢複對傳統美的自信而采取行動,處在一種焦慮不安的氛圍中。三島要在《金閣寺》中描述這種對傳統既愛又憎的奇妙心態,這在他看來似乎用一般的真善美方程式是不可能完成的,加上他一向追求倒錯美學,這將現實的金閣寺僧徒的思想和行為作藝術上的提升,這樣就容易達到這種孜孜的追求——在美與醜、愛與憎的緊張對立中創造美,即"死與頹廢"的美。首先,三島將筆直接深入驅往主人公溝口的內麵世界,寫了主人公未見金閣風采之前,隻聽見父親的讚美,把自己全部心力都沒注在對金閣之美的想像上,金閣就是美的象征。在他的未知世界裡,已經有了美的存在。但由於他自己的結巴和相貌的醜陋,開始在他和金閣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心中想像的金閣的美開始破滅。不過他還企圖進一步接近金閣,接觸美的核心。可是在他的已知世界裡,由於重重障礙,未能發現金閣的美的存在。他沮喪、失望,然而金閣的幻想在他的腦海裡根深蒂固,金閣的美閉鎖在他的觀念世界裡。溝口對金閣從想像的美.到現實中對美的失望,又形成觀念上的美。這種觀念與現實的相克,形成了主人公對金閣認識的奇妙的雙重性,他對金閣的摯愛.就是自己的結巴和長相醜陋的照應,從而為整個故事的發展主人公最後對金閣從認識到行為的飛躍,做了厚實的鋪墊。戰爭末期本土道空襲,溝口當了金閣寺僧徒,產生了許多奇怪的念頭,一方麵,不希望將金閣與空襲聯係起來,幻想著兩者即使碰在一起,也會巧妙地互相回避,另一方麵,又覺得說不定不久金閣將在空襲下化成灰燼。於是在他心中,金閣又增加了一層悲劇性的美。這時候,真實的金閣與幻想的金閣完全吻合。金閣已不是實際存在的建築物,而是他自己認識和行為的對象,已經成為虛幻無常的象征。這樣,他陶醉於虛妄的世界:金閣雖然是一種堅固的美,但與自己脆弱的醜陋肉體一樣容易燃燒,毀滅自己的烈火一定會毀滅企閣。於是主人公溝口與金閣存在同樣危險。在這裡作家將金閣放在與主人公溝口同一的位置上,物我之間產生一種罕見的平衡,為未來從平衡到不平衡打下一個楔子。戰爭結束,但金閣並未毀於戰火。溝口陷於戰敗的悲哀之中,覺得一切傳統價值都崩潰了。這時候金閣顯得更美。它從他的心象,不,甚至從現實的世界超脫出來,呈現出它前所未有的堅固的美。溝口心裡忖度:金閣和我的關係斷絕了。從此我和金閣並存在同一世界的夢想也崩潰了。自己心中至美的象征,將永恒地屹立在那裡。三島寫主人公溝口觀念上的金閣之美與醜的轉變並非偶然,他從愛金閣到憎金閣,最後到縱火焚金閣,是有其內在的必然性的。比如寫了日本戰敗的殘酷的社會現實,成為溝口破壞象征日本傳統美的金閣寺的內心變動的重要因素;溝口個人殘疾的冷峻現實,形成他與外界聯係的一層障礙,他自己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好像都被摒拒於世界之外,與孤獨相隨。又比如房東的女兒對他的同情,使他恢複自尊,他長久地親吻她,正想把手伸向……在即將超越界限而未超越之際,金閣出現了。金閣摒拒了他,也等於摒拒了他的人生。他似乎覺得金閣成為他們之間的愛的發展的障礙物。於是,金閣也成為一種危險與惡,阻撓他陶醉於愛與美,他便萌生了一種與金閣決不相容的想法。在這裡,作者暗喻在溝口的深層意識中已經潛藏著一種對金閣的破壞衝力。作為最後燒金閣的導火線就是住持獲悉溝口發現自己嫖妓,決定放逐溝口引發的。這時候溝口麵前的美與醜、愛與憎已經嚴重失衡,他決心向美學原理挑戰,倒向醜與憎。麵對行將把金閣付諸一炬,他無法分清美究竟在哪裡,是在金閣本身,還是在籠罩金閣的虛無的黑夜。他一方麵覺得金閣每個細部都充滿美,彆具一種含畜的美,每一種美都互相聯係,形成了金閣美的主題。但另一方麵他又感到金閣還具有一種虛無的預兆,虛無成為這種美的結構的基因,因此這些細部的美未完成時,各自都蘊涵著虛無的預兆。金閣在虛無中飄浮著……金閣在他心中依然是金碧輝煌。然而在大火中,他已看不見金閣的形狀了。三島由紀夫選擇這樣一個非人性的、及社會的主人公的犯罪故事作為主題,離開善惡的價值觀念和道德標準,通過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美學觀再現主人公這種不為社會所容的行為,並作為美的存在而加以讚美,這樣複雜的問題要處理好是相當困難的,三島卻以自己的特異的美學方程式解決了。可以說,《金閣寺》不僅寄托著作家的美學原則,也鑄刻上作家的人生理念。金閣成為其精神支柱的象征。戰後的現實使他失去了精神支柱,陷入封閉的孤獨,作為象征的金閣的存在,不正是使自己的孤獨感正當化的惟一根據嗎?概言之,三島由紀夫驅筆寫《金閣寺》,就是以金閣與人生相比喻,寫美與人生、藝術與人生的悲劇性的關係,他的信念是:人類容易毀滅的形象,反而浮現出永生的幻想,而金團堅固的美,卻反而露出了毀滅的可能性。像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根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能消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