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長吸了一口氣,莉比聽見極輕微的咕嘟聲。肺裡有液體。也就是說,時間所剩無幾了。我看見你,在你從前不在、以後也不會在的地點。“請你聽我的,好嗎?”親愛的孩子,她差點加了這個話,但那是母親的語言,莉比必須直言不諱,“你肯定知道自己的情況越來越糟了。””星期一早上,當莉比在五點前到達時,女人們已經用鐵桶拎水在大銅鍋裡煮了,這是浣洗日。羅莎琳·奧唐奈嘟囔著,有些人坐著沒事乾真舒服。這種埋怨挺可笑,但也沒錯,莉比除了觀察安娜無事可做。一周過去了,還有一周。孩子仍在睡,蓋著三條毯子。“早上好。”嬤嬤低語著,給莉比看了她小筆記本上當夜的稀少記錄。“做了海綿擦身浴。”“飲水2茶匙。”“排尿1茶匙。”莉比點頭,沒再說什麼,就讓修女走了。最近兩天,她幾乎沒睡,狀態很差,魂不守舍、困惑難解、被迫暫停推斷。她的心思仿佛一個蚌殼,被撬出了些微開口。她研究了一會兒自己的記錄。天鵝絨般的白色紙頁像是在嘲笑她,那些數字彙集起來,她看不出任何端倪。它們沒透露任何秘密,隻能說明安娜就是安娜,她獨一無二。虛弱、圓臉、骨感、鮮活、怕冷、含笑、瘦小。女孩一如既往地、整理卡片、縫紉、編織、禱告、唱歌,特殊案例、違背常理的例外。奇跡?對這個單詞,莉比有著根深蒂固的厭惡,但她還能把這稱為什麼?此時,她心神不寧地站著,拿起那件波士頓的玩具。一麵是鳴鳥,一麵是籠子。但當莉比儘快扭動線繩時,錯覺出現了,兩個不相乾的東西合二為一:一隻抖動、鳴叫著的籠中鳥。“假如這孩子的可信度如此驚人,甚至動搖了你這樣意誌堅定的女子,”威廉·伯恩星期六時發問道,“為什麼不讓我見見她?”唉,莉比知道她被利用是有目的的,記者拿著酬勞來挖掘故事,不惜代價。但事實是,她極度希望聽到其他人對女孩的看法。一個莉比信得過的明白人,不是懷抱惡意的斯坦迪什、心存幻想的麥克布裡亞第、思想保守的修女、無動於衷的神甫、愚蠢甚或墮落的父母,一個可以告訴莉比她是否在脫離實際的人。安娜褐色的眼睛睜開了,莉比俯身過去,“你好嗎,孩子?”“好得很,莉比女士。陽光很明亮,一切都泛著斑斕的光暈。”安娜說著,眯著眼看窗戶,“我們昨天摘的石南花香味!”莉比覺得臥室裡很潮濕、有股黴味,而且罐子裡的紫色花束並沒有香味。不過她猜想,孩子的感官很敏銳,尤其是這孩子。“8月13日,星期六,早晨6點17分”“自述睡眠不錯。”“腋下體溫仍然較低。”“心跳:每分鐘101次。”“呼吸頻率:每分鐘18次。”測量數字有升有降,但總的來說在緩慢上升。危險嗎?莉比說不好,學會判斷病情的人應該是醫生。麥克布裡亞第星期六下午總算來了一趟,但據修女說,沒說什麼要緊話。“你怎麼重新開始的?”女孩突然問道。莉比歪頭。“你守寡以後,‘全新的生活’,你說過。”她很佩服這女孩可以超脫於自己的心事,而關心莉比的過去,“在東方有一場可怕的戰爭,我想去救助病患和傷者。”“你幫到他們了嗎?”女孩的眸子明鏡般光潔。有人嘔吐、汙穢、噴血、滲膿、死去。莉比的病患,那些南丁格爾小姐分配給她的人,有時在她的懷中死去,但更常見的是在她不得不去其他房間攪拌稀粥或是折疊繃帶的時候。“我覺得我幫到了其中一些人,多多少少吧。”至少,莉比去了那裡,她努力過了,這算多少呢?“我老師說,那裡是地獄之國,我們的工作是讓它向天堂靠近一些。”安娜點頭。上午十點莉比才帶她出去。在院子裡,她們經過基蒂和奧唐奈太太,她們正在一個木盆裡揮汗苦乾,用一個木製四腳洗衣車攪拌著衣服。天氣很好,是莉比到來後最好的天氣,有恰到好處的陽光,如英格蘭陽光般明媚。她勾著孩子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邁著步伐。安娜的走路方式莉比覺得奇怪,她的下巴往前突出。但女孩對一切都表現出興趣,她嗅著空氣,仿佛沒有奶牛和雞的騷臭,而是玫瑰香精的芬芳。她還撫摸她們經過的每一塊長滿苔蘚的岩石。“你今天怎麼了,安娜?”“沒事,我很開心。”莉比看著她斜視的目光。“陽光灑滿了一切,我幾乎能聞到它。”莉比尋思著,吃得少或不吃能打開毛孔,讓感官更敏銳嗎?“我看到我的腳,”安娜說,“但它們好像是屬於彆人的。”她低頭看她哥哥破爛的靴子。莉比抓緊女孩的胳膊。小路儘頭,在小屋視線不及處,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色夾克的身形,那是威廉·伯恩。他舉起帽子,露出鬈發,“賴特女士。”“啊,我認識這位先生。”莉比假裝不經意地說道。她心想,說真的,對這位野心勃勃的新聞人,她有多少了解?假如委員會任一成員聽說她安排了這次采訪,他們可能會因此把她解雇,“伯恩先生,這是安娜。”“早上好,安娜。”他握了她的手,莉比看到他盯著她浮腫的手指。莉比先是不痛不癢地聊著天氣,心思卻在遊移。他們三個要走到哪裡,不被發現的可能性最低?她引導他們遠離村子,選了一條似乎很少有人走的小路。威廉發現安娜喜歡花,非常巧合的是,他也喜歡。他為她摘了一枝紅莖的山茱萸,上麵隻剩一朵白花。“在布道會時,”她告訴他,“我們知道了十字架是山茱萸做成的,所以它的樹現在隻能長得低矮扭曲,因為它很抱歉。”為了聽到她的話,他含著腰。“花朵像十字架,看見了嗎?花瓣兩長兩短。”安娜說,“這些褐色的點子是釘子的痕跡,當中是荊棘冠冕。”“真有意思。”伯恩說。莉比很欣慰她最終冒險一試。之前,他對奧唐奈事件隻能插科打諢,現在他對女孩有了親身感受。伯恩告訴安娜,一位波斯國王讓軍隊暫停前進數日,隻是為了欣賞一棵梧桐樹。他停下來,指著一隻跑過的鬆雞。它一身薑黃色,在綠草映襯下很是鮮亮。“比你的頭發還紅。”安娜笑道。她把自己學到的一些謎語告訴了伯恩,回頭向莉比確認了一兩個,但大多數都記得一字不差。接下來,他考了她鳥聲。安娜準確地聽出了一隻杓鷸悅耳的泣聲、一種她叫作田鷸的鳥的振翅聲,原來那是沙錐鳥的愛爾蘭說法。“伯恩先生是訪客嗎,莉比女士?”莉比聽到女孩的問題吃了一驚,搖搖頭,“那樣就破規矩了。”“我在這附近就待一小會兒,看看風景。”伯恩告訴女孩。“跟你的孩子?”“可惜我沒有孩子,到目前為止。”“你有老婆嗎?”“安娜!”“沒事。”伯恩跟莉比說,然後回頭看安娜,“沒有,親愛的。有一次,我差點就要有一個老婆了,但她在最後一刻反悔了。”莉比轉移視線,看著一大片遍布著晶瑩水窪的沼澤。“哦,”安娜同情地說,“也許去了天堂?”“不,”伯恩說,“我碰巧聽說,那姑娘在科克安了家,謝天謝地。”莉比喜歡他這樣。終於,安娜承認自己有些累了。莉比打量了一下她,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她的身體仍然是冰涼的,陽光和熱身活動都無濟於事。“你想在這裡稍事休息,好有力氣走回去嗎?”伯恩問。“好的,麻煩了。”他脫下外套,抖了抖下擺,為她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鋪開來。“坐下吧。”莉比說著,蹲下去撫平棕色的襯裡,上麵還留有他後背的餘溫。安娜坐在上麵,用一根手指撫摩著緞子布料。“我會一直看著你。”莉比保證說。她和伯恩離開孩子,走到一堵斷牆邊。他們站得很近,莉比能感覺到他襯衫袖口散發出的熱氣,像水蒸氣。“怎麼樣?”“什麼怎麼樣,莉比女士?”他的聲音意外地生硬。“你對她怎麼看?”“她很惹人喜愛。”伯恩說得很輕,她不得不往前靠才聽得清。“是吧?”“惹人喜愛的短命孩子。”莉比突然覺得窒息。她回頭看向安娜,安娜一身整潔地坐在長夾克邊上。“你是瞎了嗎?”伯恩問,語氣仍像是說和氣話似的柔和,“這姑娘正在你眼前日漸衰弱。”她幾乎口吃,“伯恩先生,怎麼,怎麼……”“我覺得正是這個話——你是當局者迷。”“你怎麼能……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我十六歲就開始研究饑荒了。”他用極低的聲音吼道。“安娜沒有……她的肚子是圓的。”莉比心虛地辯解。“餓死的速度,有人快、有人慢。”伯恩說,“慢慢餓死的那種人會浮腫,但那隻是水,裡麵沒有東西。”他盯著綠地看,仿佛不忍看到安娜,又仿佛,他寧願看天底下其他任何東西,也不想看這位英格蘭護士,“那種蹣跚的步態、她臉上可怕的絨毛,還有,你最近聞過她的口氣嗎?”莉比努力回憶,她沒有學過記錄這種測量結果。“我猜,隨著身體的自我損耗,口氣裡會有酸味。”莉比放眼看去,發現孩子像一片葉子似的癱軟下去。她拔腿就跑。“我沒暈倒。”當威廉·伯恩用夾克裹著她、抱她回家時,她一直堅稱,“我隻是在休息。”褐色的眼眸如澤地坑洞般的深邃。莉比一陣恐慌,喉嚨發緊,“惹人喜愛的短命孩子。”該死的男人,他說得對。沒見到奧唐奈太太和女傭的身影,她鬆了口氣。洗好的衣服掛在灌木上,夾在小屋和一棵歪脖樹間拉起來的一根繩子上。“讓我進去,”伯恩說,“告訴她爹媽,我正好路過,給你搭了一把手。”“離開這兒。”她急切地跟他說著,把安娜從他懷裡拽出來。等他轉身向巷子走去,莉比才把鼻子湊到女孩臉上聞。一股淡淡的、難聞的果酸味。那天下午,在賴安家屋頂的雨水敲打聲中,莉比醒來,感到頭昏眼花。在門的底部有一個白色的長方形物體,她看得不太清,以為是光線,勉強下了床,才發現是一張紙。手寫的,很倉促,但沒有錯誤。一次與禁食女孩偶然而短暫的見麵,最終使記者有機會對這一爭論極為熱烈的事件形成了個人見解,了解到她是否對大眾進行了或是被利用進行了令人不齒的蒙騙。首先,必須說,安娜·奧唐奈是一位出色的少女。儘管隻在村裡的國立小學受過短暫的教育,且受教於一位不得不用修鞋貼補收入的老師,但奧唐奈小姐的談吐和藹、鎮定、坦誠。除了眾所周知的虔誠外,她還表現出對大自然的熱愛以及一種同情心,在年紀這麼小的孩子身上,實在令人讚歎。正如一位埃及智者五千多年前所言:“智慧之語比之寶石更珍惜,卻出自貧窮婢女之口。”其次,記者有義務揭穿關於安娜·奧唐奈健康的謊言,這位女孩正在日漸衰弱。她的堅韌性格和崇高精神也許蒙蔽了真相,但她步態蹣跚、姿勢僵硬、怕冷、手指浮腫、眼窩塌陷,更關鍵的是,她的口氣刺鼻,是公認的饑民體味。所有這些,都證明了她缺乏營養的現狀。從她父母聲稱她開始戒食直至八月八日觀察工作啟動。在這四個月當中,為了讓安娜·奧唐奈生存采取了怎樣的秘密手段,對此我們不妄加推測,但可以說——確切地講,是必須毫不含糊地說,這個孩子現在危在旦夕。應該拉響警鐘,懇求守望者警醒。莉比把這頁紙緊緊團起,攥在拳頭裡。字字真實,針針見血。在她的記事本裡,她記了那麼多關於“餓得半死”的症狀,為什麼就是抗拒著顯而易見的結論:女孩正在心甘情願地忍饑挨餓?是自負吧,莉比覺得,她執拗於自己的判斷,高估了自己的見識。還有,她在自己護理過的家庭見識過他們的一意孤行,她現在也一樣糟糕。因為莉比喜歡這姑娘,希望她不受傷害,她整個星期就都沉湎在一些假想之中,認為有人在夜間趁她昏睡時喂食,或者有無法解釋的身心力量在支撐著女孩。“讓守望者警醒。”因為歉疚,她本應感激這個男人。那麼為什麼,想起他英俊的臉龐,莉比隻能感受到憤怒?她從床底拖出尿盆,把晚餐吃的煮火腿嘔了出來。當晚,她到達小屋時,太陽剛好落下,一輪滿月升上來,像是一顆腫脹的白色圓球。被今天的雨水浸濕的衣服,依然鋪在灌木上。莉比匆忙經過坐著喝茶的奧唐奈夫婦和基蒂,隻打了聲招呼。她看見安娜平躺在床上,修女坐在床邊,兩個人沉浸在一個故事之中。“她一百歲了,一直都非常痛苦,”嬤嬤在講,“她坦白說,她小時候有一次在彌撒時領受了聖餐,但沒有及時合上嘴,聖體麵餅滑出來,掉到了地上。你知道,她實在羞於告訴彆人,所以就把它留在了那裡。”安娜倒吸了一口氣。“那你知道那位神甫他做了什麼嗎?”“當聖餐從她嘴裡掉出來時嗎?”“不,是這位女人一百歲時,聽她懺悔的神甫——他回到原來那個教堂,它已成了一片廢墟。”嬤嬤說,“但就在地板斷裂的石板中,有一株灌木長得鬱鬱蔥蔥。他在樹根間搜尋,竟然發現了那片聖體,跟它在將近一個世紀前從小女孩嘴裡掉出來時一樣嶄新。”安娜發出低聲驚歎。莉比強忍著想抓住嬤嬤的手肘把她拉出房間的衝動。“他把它帶回來,塞到老太婆的舌頭上。”嬤嬤說,“於是詛咒解除,她解脫了痛苦。”安娜忙亂地畫著十字,“主啊,請恩許她永遠休息,讓永恒的光照耀著她,願她安息。”她解脫了痛苦,意思是——她死了。隻有在愛爾蘭,這算是一種幸福的結局。修女過來,在莉比耳邊低語,“整個下午都很興奮,一首接著一首地唱聖歌。”“那你覺得這種可怕的傳說能安撫她嗎?”嬤嬤的臉沉寂在筆挺的麻布帽邊裡,“我覺得你不理解我們的故事,夫人。”她收拾好東西,而莉比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故意整理著油燈、燃燒液罐、燈芯剪、水杯、毯子。“嬤嬤,你願意跟我們喝杯茶再開始念《玫瑰經》嗎?”羅莎琳·奧唐奈從廚房裡喊道。“願意,我很高興。”父母更喜歡修女,這毋庸置疑,孩子無疑也喜歡她。嬤嬤為人平靜、和氣、親切。還沒等那位護士關門,莉比就拿出記事本,抬起安娜的手腕。一個惹人喜愛的短命孩子。“你感覺如何?”“挺滿意的,莉比女士。”莉比現在能看出來了,她的眼睛凹陷著,隻是被腫脹的皮膚組織包圍了,“可我說的是你的身體。”“身子發飄。”女孩沉默良久後說。暈眩?莉比寫道,“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嗎?”“身子發飄,我沒覺得不舒服。”安娜堅持道。“那今天還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嗎?”金屬鉛筆準備就緒。安娜俯身向前,像是要透露一個大秘密,“像是鈴聲,很遙遠。”“耳鳴。”“心跳:每分鐘104次。”“呼吸頻率:每分鐘21次。”此時莉比在尋找她身體衰弱的跡象,女孩的動作更遲緩了,她手腳比一周前更涼、更發青。但她的心跳更快,像是小鳥撲閃翅膀,這解釋不通。今晚她的雙頰血氣滾燙,她的皮膚有幾處像肉豆蔻碎粒似的粗糙。她身上有點酸臭味,莉比本想給她用海綿擦身,但怕反而更加凍著她。“我愛你到死,最寶貴的十字架啊……”安娜仰頭盯著天花板,低聲念誦桃樂絲祈禱文。莉比突然沒了耐心,“為什麼老是念這個?”以為安娜會再次告訴她,這是個“隱私”。“三十三。”“請再說一遍?”“一天三十三次。”安娜說。莉比腦子犯暈。那就是一小時不止一次了,但要是算上睡眠時間,就意味著醒著的每小時不隻兩次。她猜想著,如果伯恩在這裡,他會問什麼,“是薩迪厄斯先生說你必須這麼做嗎?”安娜搖頭,“那是他的歲數。”莉比愣了會兒才明白,“基督?”“他死而複生時的歲數。”“為什麼要專門念這個祈禱文?”安娜小臉一亮,但眼睛同時濕潤了,“為了讓帕特脫離煉獄,除非他下地獄了。”話說得斷斷續續,“在地獄裡,火不是用來淨化的,是用來折磨的,而且永無儘頭。”“安娜——”“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救他出來,但我一定要試試。上帝當然能挽救一個人……”她停下了。門開著,奧唐奈太太站在門口伸出手臂。“晚安,媽媽。”女孩說。莉比從這裡都能感覺到她母親的怒火,要麼是悲傷,因為被這麼個小把戲拒絕了一個晚安擁抱?女人轉過身,帶上了門。對了,是怒火,莉比確定。不隻是針對疏遠母親的女孩,還針對親眼照看女孩的護士。她暗想,安娜是否可能因為老媽把她變成了一種遊樂園景點而進行“絕食反抗”。牆的另一頭,《玫瑰經》的領誦與低聲唱和聲起來了。莉比注意到,今晚安娜沒要求參加。這是她的體力開始流逝的又一細微跡象?孩子側身蜷縮起來。像是一個嬰兒,莉比心想。她為安娜掖好身上的毯子,又加了第四條,因為她仍在發抖。“賴特女士。”一刻鐘之後,嬤嬤又出現在門口。“還在這裡?”莉比問,聲音很輕,因為安娜剛剛睡過去。“能說句話嗎?”這女人是想找碴兒吵架?嬤嬤走進來,關上門。“那個傳說,”她壓低嗓音說,“我講給安娜聽的那個古老故事。”“是。”莉比勉強接話,“如果我的言語有不敬之處,請多包涵。”修女搖了搖戴著頭巾的腦袋,“這是關於懺悔的。”莉比等她接著說。嬤嬤的聲音極低,但很急迫。這很新奇,她在前幾次回答了莉比的提問,有時還挺多話,但從沒有像這樣主動說話,“你看,故事裡的女孩受到懲罰,不是因為掉落了聖體,而是一輩子把她的錯誤當成秘密不說。”這是吹毛求疵的神學研究。“你看,當最終坦白後,她放下了包袱。”嬤嬤低聲說著,眼睛瞟向床那邊。莉比驚愕地看她。嬤嬤曾經說過她相信安娜不靠食物能活嗎?沒有,她隻是不動聲色罷了。莉比受到偏見的束縛,把修女當成青澀少女一樣,貿然下了定論。她走到離嬤嬤很近的地方,低語道:“你自始至終都知道這是個騙局。”“並不是‘知道’。”修女喃喃地說著,揮著雙手表示反對,然後她扭轉身體,離開了房間。那天晚上,安娜時睡時醒。她轉過頭,或是翻身蜷縮著,目光呆滯地盯著油燈投在牆上的影子。還有六天,莉比想道。禁食的英語單詞是fast,又有快速之意,可這場禁食並不快速,它堪稱史上最慢。fast又有牢固之意,比如門被關得很緊、很牢。牢固的東西,意味著是一個堡壘。禁食,就是牢牢地抓住一種虛無,反複地說不、不、不。“你需要什麼嗎?”安娜搖頭。奇怪的孩子已經偏離了道路,正在消失。莉比注視著女孩,眨著乾澀的眼睛。早上五點剛過,當修女回來時,莉比正在等她。她猛然站起身,動作太快,背上一塊肌肉發出悶響。兩人聯手,這可能嗎?她幾乎當著羅莎琳·奧唐奈的麵關上門,拉起修女的衣袖,“聽著,嬤嬤。”她幾乎不出聲地說,“我們必須取消觀察工作。”修女的眉頭消失在白色的頭飾裡。“你聞過她的口氣嗎?那是她的胃在自我消耗。因為觀察她,我們改變了一些情況,所有情況。這種試驗很殘酷。”莉比記得伯恩的這個形容,是他們遇到的那天,“我們把她像蝴蝶一樣釘牢了。”修女突起的眼睛發亮,“我們確實接受了這個任務。”“但你料到過事情會到現在這樣嗎?”莉比發出噓聲說,“有哪個十一歲的孩子在日益消瘦的同時,還有精力保持微笑?”“安娜是個很特彆的姑娘。但我們得到的指令……”“對啊,我們不折不扣地遵照了這些指令,就像虐待者一樣。”她看著修女聽到這個詞像被扇了耳光一樣,“要是今天我們一起去找麥克布裡亞第醫生,告訴他這必須停止……”“但我們隻是護士,賴特女士。”“我學會了這個詞的全部含義,”莉比憤然耳語道,“難道你沒有?”修女坐立不安。“砰”的一聲,門開了,是羅莎琳·奧唐奈,“我能跟我孩子問早安嗎?”“她還在……”但安娜的眼睛睜得很大。她醒了多久了?她聽到多少?“早上好,安娜。”莉比說著,聲音有些變。她看起來很不真實,像是舊羊皮紙上的女孩畫像。一早上總是病人最軟弱的時候,擔心自己有沒有能力鼓足精神,再挺過一天。九點——出於禮節,莉比已經等得夠久了,她敲了麥克布裡亞第家的門。“醫生出門了。”管家說。“去哪兒了?”因為疲勞而心力交瘁,措辭無法再禮貌了。“是奧唐奈家的閨女?她不舒服?”莉比瞪著女人挺括的花邊帽子下愉悅的麵孔。安娜從四月起就沒吃過一頓好飯,莉比想大叫,她能舒服嗎?“我有緊急事情,必須跟他談。”“他被請去奧特維·布萊克特爵士床前看診了。”“誰?”“一位準男爵,”女人顯然對莉比的無知很驚訝,“而且是常任治安官。”“他府上在哪裡?”聽到護士想未經邀請就去那兒找醫生,管家呆住了。那兒有好幾英裡遠,賴特女士最好晚點再來。莉比故意走得搖搖晃晃,暗示自己有可能會癱倒在門口。“或者,你可以到下麵的會客室去等。”女人終於說。莉比能感覺到,管家對她南丁格爾護士的身份表示懷疑,猶豫著讓她待在廚房是否更合適。莉比坐著喝了杯冷掉的茶,等了一個半小時——要是那個可惡的修女能支持她多好。“他現在可以見你了。”這是管家的話。莉比起身太急,眼前一陣黑。麥克布裡亞第醫生在書房裡,有氣無力地搬弄著文件,“賴特女士,歡迎你來。”冷靜很關鍵,女人尖聲叫,男人耳朵掉。她沒忘記先問候準男爵的病情。“頭疼,不太嚴重,謝天謝地。”“醫生,我來造訪,是出於對安娜健康的嚴重擔憂。”“天哪。”“昨天她暈倒了。她的心跳越來越快,血液循環卻越來越慢,腳幾乎麻木了。”莉比說,“她的口氣……”麥克布裡亞第舉手止住她,“我這幾天沒上門,太大意了。”五天,莉比暗自糾正他。“你也知道,我有自己的苦衷。要是我被人誤會在想方設法乾擾觀察工作,我擔心那不好看。”提到觀察工作,讓她想起來這裡目的,“安娜並不是現在剛好變虛弱了,你難道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醫生?這是觀察工作的責任。”他瞪著她,摸索著眼鏡架。“不知怎麼的,她以前肯定有食物吃,但這事被我們阻撓了。”老頭皺眉,“我看不出,她的症狀可以當成騙人的證據。”“上周一我見到這孩子時,她很有活力,”莉比說,“現在她連站都站不穩了。除了終止觀察,我還能作何推斷?”他急忙舉起乾瘦的雙手,“尊敬的女士,你超越職權了。請你來,不是讓你做什麼‘推斷’的。”莉比恨得下巴生疼。“你焦慮是很自然的。”麥克布裡亞第的語氣緩和了些,“我猜想,身為護士履行職責,尤其是照顧這麼小的病人,一定激發了作為無兒無女的女人身上長期潛在的母性本能吧?”他竟敢如此!她克製住表情。“但如果這種情愫不受約束,就會導致沒來由的恐慌,加上些許自我膨脹。”他幾近活潑地揮舞著一根彎曲的手指。“也許,如果你可以召集委員會,麥克布裡亞第醫生……”他不耐煩地打斷她,“我今天下午就去看安娜,這總行了吧?”莉比艱難地走向門口。她把這次會談搞砸了,她應該慢慢引導麥克布裡亞第,讓他自己覺得應該、他也有責任終止觀察,正如他啟動觀察一樣。自從八天前來到這裡,她就接二連三地犯下愚蠢的錯誤,南丁格爾小姐該多麼為她羞愧啊。她一點鐘到達小屋時,裡麵一股蒸汽和熱烙鐵的味道。羅莎琳·奧唐奈和基蒂正在長桌上熨燙床單。她看到安娜在床上,腳邊塞滿了熱磚頭,把毯子撐了起來。“我們在院子裡走過了,她隻是需要小睡一會兒。”嬤嬤嘀咕著,係緊鬥篷。莉比沒回答,而是查看了尿壺裡的那一小攤。最多一茶匙,而且顏色很深。尿液裡可能有血嗎?孩子從淺眠中醒來。莉比和她聊了會陽光,然後測了心跳:112次。至今為止的最高紀錄了“你感覺怎麼樣,安娜?”“很不錯。”“你嗓子乾嗎?要喝點水嗎?”“你高興就好。”安娜坐起來,喝了口水。誰會隻為了討護士的歡心而喝水,卻為了討全世界的歡心而粒米不進?茶匙上留下一絲紅色印記。“張開嘴,好嗎?”莉比讓安娜的下巴側著對向光線,往裡看著。她用一根手指,戳到青紫、發軟的口腔組織。有幾顆牙齒周圍一片殷紅。幸好是牙齦出血,而不是胃出血。有一顆臼齒角度有些怪。她用指甲輕推一下,它就歪在一邊。她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拔出來,發現那不是乳牙,而是一顆恒牙。安娜看看牙齒,又看看莉比,仿佛在激她說點什麼。莉比把牙齒塞進圍裙口袋,準備給麥克布裡亞第看。孩子嘴唇邊和眼窩的顏色很深,臉頰上像猿猴似的絨毛加重了,而且長到脖子上了;鎖骨周圍遍布著褐斑,呈鱗片狀。即便是仍然白皙的皮膚也變得凹凸不平,像是砂紙。另外,安娜的瞳孔似乎比往常更加放大了,仿佛那兩個黑洞正在日益長大,吞噬著周圍的褐色眼仁。“你眼睛怎麼樣了?”莉比問,“視力跟以前一樣嗎?”“我看得見需要看見的東西。”視力衰退,莉比在記事本上補記道,“還有什麼地方……”衰竭?壞死?“你哪兒疼嗎?”“這隻是……”她稍微在腰的周圍比畫了一下,“穿過去。”“穿過你?”“不是我。”聲音太輕,莉比都不敢肯定自己聽得分明了。疼痛不是安娜的?疼痛穿過身體的女孩不是安娜?安娜不是安娜?大概女孩開始耗儘心力了吧,大概莉比也是吧。安娜翻閱著她的《詩篇》,偶爾把句子念出聲來,“你把我抬離那些大門。你把我帶離敵人之手。”莉比暗想,女孩能不能看清書上印的字,或者隻是憑記憶背誦。“把我救出獅口,讓我免受獨角獸利角的摧殘。”獨角獸(西方神話中的獨角獸象征著高貴和純潔。)?莉比從來沒想過這些傳說中的神獸也能傷人。安娜伸手把書放在梳妝台上,然後心滿意足地滑進被窩,仿佛又到了晚上。在靜默之中,莉比琢磨著給她讀些什麼。南丁格爾小姐不過總是主張,如果病人不想再讀書,他們也不會專心去聽。也許孩子是例外,他們通常更喜歡聽故事,不是嗎?比如修女徒勞地希望安娜坦白,所以講了那個陰森的傳說。莉比今天想不起任何故事,甚至任何歌曲。安娜經常自己哼唱,莉比試圖想起她不再哼歌的時間。女孩的目光在房間裡遊移,像是在尋找出口。除了四個角落和莉比僵硬的麵孔外,沒有可停留之處。她伸手舉著罐子,在門口叫女傭,“基蒂,你能去把這裡麵裝幾枝花嗎?”“什麼花,現在嗎?”“隻要有顏色,什麼花都行。”基蒂十分鐘後回來,拿著乾淨的床單,還有一把花草。其中有一枝山茱萸,莉比恨不得撕碎它的十字形花朵,還有那些像十字架釘刑留下的棕色痕跡。她把孩子扶起來,攙到椅子上,給鋪蓋透透氣。安娜蜷縮起來,撫摩著罐子裡一片不起眼的葉子,“莉比女士,你看,即使在小的葉齒上,也長滿了更細的小齒呢。”莉比想著圍裙裡那顆掉落的臼齒。她把新床單繃得很緊、很服帖。折痕會讓皮膚留下印子,跟鞭子打過一樣明顯,南丁格爾小姐總是這麼說。等把安娜弄回床上,給她蓋了三條毯子後,莉比就坐在邊上,除了看著她外,不能讀書、不能做任何事。四點吃飯,菜是一種燉魚。莉比正在用燕麥麵包擦著盤子,麥克布裡亞第急匆匆地進來。莉比站得太倉促,差點把椅子撞翻。碰上在吃飯,她意外地有些難為情。“你好,麥克布裡亞第醫生。”女孩啞聲說著,掙紮著要起身,莉比衝過去在她背後多墊了個枕頭。“嗯,安娜,今天早上你氣色不錯。”這老頭子,真把那種潮紅錯當成健康的表現了?他對女孩很溫和,他一直用“我們這位可敬的賴特女士”和風細雨般稱呼莉比。他給安娜大致做了個檢查,閒聊著不同尋常的好天氣。“她剛掉了一顆牙。”莉比說。“嗯,”他說,“你猜我給你帶什麼了,安娜?是奧特維·布萊克特爵士好心借給我的。帶篷的輪椅,有輪子的,你出去透氣,就不會過分累著自己了。”“謝謝你,醫生。”過了一分鐘,他要告辭,莉比跟他到臥室門口。“太神奇了。”他喃喃道。這話讓她呆住了。“四肢腫脹、膚色變深,她嘴唇和指甲上的那種青色……我覺得安娜正在發生係統性嬗變。”他對著她竊竊私語,“是的,一種靠非食物方式維持生命的體質跟普通人類的體質運行方式不一樣,這是理所當然的。”莉比隻能扭過頭,不讓他看到自己的怒氣。準男爵的輪椅停放在前門旁,一個笨重玩意兒,椅麵的綠色天鵝絨已經磨損,有三個輪子和一個折疊式頂篷。基蒂在長桌邊切著洋蔥,眼睛紅腫,流著淚。“體溫更涼了,我的意思是,更不容易發燒了。”麥克布裡亞第若有所思,“更像是冷血的爬行動物,而不是恒溫的哺乳動物。”她手癢得慌,恨不得抓住這老庸醫的肩膀,給他晃幾下,“醫生——”“嗯,你大可安心了,賴特女士。看樣子並沒有實際的危險,沒有出現體溫驟降或是持續蒼白。”麥克布裡亞第繼續說著,像在撓癢似的撫摸著絡腮胡。蒼白!這個人是靠讀法國學醫的嗎?“我看到過臨終前的病人樣子蠟黃或通紅,比煞白的要多。”她告訴他,儘管努力克製,嗓門還是提高了。“噢,真的嗎?但你注意沒,安娜也沒有昏厥,也沒有神誌不清。”他近乎愉快地總結道,“當然,如果她表現出嚴重疲勞的跡象,不用說,你必須派人來叫我。”“她已經臥床不起了!”“休息幾天,她應該就好了。要是她這周結束就恢複精神,我也不奇怪。”看來麥克布裡亞第比她想的還要白癡一倍,“醫生,”她儘量壓低聲音說,“請相信我,這個觀察工作在傷害安娜。在我們的監視開始前,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她一定是吃到了東西的。要是你取消觀察……”他的眼睛鼓起來,“這個措施需要委員會一致同意。”“那就問他們。”“要是我提議,我們必須中止觀察工作,是基於它正在危害孩子的健康,這像什麼樣子?”他嘖嘖道,“這相當於宣稱,我的老朋友奧唐奈夫妻倆肯定是卑鄙的騙人精,直到觀察工作開始前,他們一直在暗地裡喂女兒吃東西!”莉比感到屋子在轉,她在他耳邊輕語:“要是你的老朋友任由女兒餓死,那像什麼話?”麥克布裡亞第倒吸一口氣,“南丁格爾小姐是這麼教你跟上司說話的嗎?”“她教我為病人的生命鬥爭。”“賴特女士!”麥克布裡亞第高聲說,“放尊重點,鬆開我的衣袖。”莉比甚至沒意識到她抓著它,他掙脫開,走出小屋。基蒂的臉像是驚恐的麵具。當莉比匆忙回到臥室時,發現孩子又睡著了。從小巧的翹鼻裡發出極輕的鼾聲。說來也怪,儘管一身的毛病,她依然是可愛的。按理說,莉比應該收拾行李,讓“快樂馬車”的車夫送她去阿斯隆火車站了。如果她認為這個觀察工作站不住腳,就應該不參與其中。但她不能撇下安娜。星期二的當晚十點半,在賴安家,莉比躡手躡腳地穿過走道,敲了威廉·伯恩房間的門。沒有應答。要是他現在已經回了都柏林,新房客開了門,她該如何為自己解釋?從外人眼光看,她可以預見可能的誤會:一個急切的女人,站在一個男人的臥室門外。她想默數到三,然後……門打開了。威廉·伯恩,頂著一頭亂發,穿著襯衣,“你啊。”莉比的臉猛地紅了,燙得生疼。唯一的僥幸是他沒穿睡衣,“請原諒。”“不、不,我……有事嗎?你要不……”他向床和裡麵使了個眼色,他倆的小客房都一樣不方便聊天。莉比不能讓他下樓,晚上這個時間,那會更加引人注意。“我欠你一個道歉——關於安娜的狀況,你說得完全正確。”她低語,“這個觀察工作令人發指。”說話聲音太高,會惹得瑪吉·賴安跑上樓來的。他點頭,但並不得意,又走近半步。“我跟嬤嬤談了,但她不支持我。我懇求麥克布裡亞第醫生結束觀察工作,但他責怪我沒來由的恐慌。”“我會說,這完全合理。”伯恩聲音平靜,讓莉比感覺稍許好些。跟這個男人談話,對她來說已經變得多麼必要,而且這麼快。他倚著門框,“你們護士會宣誓嗎?類似醫生從業前的君子誓詞,救治生命、永不害人?”“偽君子誓詞,還不如不說。”莉比嘀咕著,這讓伯恩咧嘴一笑。“我們沒有一套誓詞,”她告訴他,“作為一種職業,護理工作還在初級階段。”“那麼,就是憑良心做事了。”“是的。”“而且不止於此,我想,你關心你護理的人。”即便她否認,伯恩也不會相信,“我想,要是不關心的話,我這會兒已經回到英格蘭了。”最好不要對事物過於迷戀,安娜上次說過。南丁格爾小姐也警告過,要抵製這種情感,就像抵製戀情一樣。莉比也學會了警惕任何形式的情感依賴,把它們扼殺在萌芽狀態,但這一次……好吧,這一次大不相同。“公平地講,你曾經對安娜坦言過,她必須要吃東西嗎?”她說過嗎?“當然,我提過此事,我跟女孩講過道理。”但莉比發現,她不記得自己講過任何道理,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儘力一試。“那姑娘喜歡你,”伯恩說,“你能夠影響到她。如果你不想看到她躺在盒子裡,那就利用你的影響力。”有那麼一刻,莉比想的是孩子的寶貝箱子,然後才意識到他指的是棺材。117厘米,她記得這是安娜第一次測量數據裡的。她在這世上每一年,平均隻生長了區區10厘米多點。樓梯上有腳步聲在上來,莉比逃進自己的房間,輕輕帶上房門,生怕發出一絲聲響。雙頰滾燙、頭腦脹痛、兩手冰冷,要是讓瑪吉·賴安看到英格蘭護士跟記者這麼晚了還在聊天,她會怎麼想?但是,她的猜想不對嗎?這事一目了然得令人心驚。如果莉比不是一門心思都在安娜身上,她會及早發現這一危險。看伯恩精力充沛、皮膚白皙,他該比莉比年輕多少歲?她都能聽到南丁格爾小姐的總結:在護士生涯的乾涸土壤中,像種子般萌芽成長的諸多渴望之一。莉比難道沒有自尊嗎?她疲憊得渾身無力,但費了很長時間才睡著。莉比又在那條綠色道路上了,與她的弟弟手牽著手。在夢裡,她的妹妹變成了弟弟。草地變成了一大片荒蕪的濕地,道路越來越模糊。她跟不上,在亂泥潭中舉步維艱,而那個弟弟不顧反對,鬆開她的手走到她前麵去了。她再也無法聽清他的喊聲或者從頭頂鳥兒的叫聲中分辨他的聲音。她發現他一路用麵包屑做了標記,但還沒等她跟上,鳥兒們就用尖喙啄走了麵包屑。現在完全沒有道路的痕跡了,莉比孤身一人。星期三早晨,她在五點前到達小屋。輪椅被轉移到了房門外,絨麵上被露水沾濕了。她看見安娜正在沉睡之中,臉上都是枕頭褶皺壓出的印痕,尿壺裡隻有一滴深色尿液。“賴特女士。”嬤嬤開口道。莉比直視她的眼睛。修女遲疑著,沒再說話就走了。莉比把安娜的一整摞宗教書籍都堆在腿上,開始翻閱,用記事本末頁撕下的紙條標記好一些段落。大概六點,女孩醒來後,莉比說:“我有一個謎語給你猜。準備好了嗎?”安娜勉強地笑笑、點點頭。“是我包裡的一個東西。”莉比告訴她。我看見你,在你從前不在、以後也不會在的地點。可就在那同個地方的你,我依然能夠看得見。“鏡子。”安娜幾乎脫口而出。“你變得太聰明了。”莉比告訴她,“我快沒有謎語了。”她沒有警告,就舉起手鏡,對著安娜的臉。畏縮了一下,安娜平靜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看到這些天你成什麼樣子了?”“看到了。”她說著,畫了十字,掙紮著要下床。但她晃得厲害,莉比馬上讓她坐下。“我給你換睡衣吧。”莉比從抽屜裡取出另一件。孩子解那些小扣子很費勁,所以莉比隻能幫她解開。把睡衣從安娜頭上脫出來後,看到皮膚上褐斑的嚴重程度,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些青紫色的斑點現在像是一把散落的硬幣,還有新的瘀青出現在了不可思議的地方,像是有隱身的打手一直在夜裡虐打這姑娘。莉比給安娜穿好睡衣,裹上兩條披肩讓她止住發抖,然後說服她喝了一茶匙水。“麻煩再拿一條床墊,基蒂。”她在門口喊道。女傭正在一桶齊肘深的水裡洗盤子,“小妞可以用我的。”“那很好,你要給自己找樣東西睡了。”莉比說,“還有,要一樣軟和的東西,鋪在床墊上。”“什麼樣兒的東西?”基蒂問道,用通紅的前臂擦擦眉頭,“毯子嗎?”“比那個再軟和些。”莉比說,語氣太衝了。她從床上把三條毯子拎起來,用力抖動,毯子發出一聲悶響。把家裡所有的毯子蓋在他床上,馬拉奇·奧唐奈說過。莉比想,這一定曾是帕特的床,除了父母在外間棚子裡睡的床以外,沒其他床了。她揭開臟兮兮的底層床單,露出床墊。她掃視著那些頑固的汙漬。這麼說,帕特就是在這裡死去的,被妹妹溫暖的手抓著,逐漸變得冰冷。在椅子裡,安娜蜷縮得幾乎消失了,就像那個利默裡克來的、裝在胡桃殼裡的手套。一刻鐘後,羅莎琳·奧唐奈拿著基蒂的床墊和她從科科倫家借來的一塊羊皮匆忙進來,“早上挺安靜啊,小瞌睡蟲?”她把女兒變了形的手放在自己手中。安娜點頭。對這種嗜睡,這女人怎麼會覺得“瞌睡”是恰當的形容詞?她難道看不出,安娜正像廉價小蠟燭似的,在不可挽回地慢慢燃儘嗎?“對嘛,老話說得好,孩子的心裡話,老媽看得懂。喏,爸爸來了。”“早上好,乖囡。”馬拉奇說。安娜清了清嗓子,“早上好,爸爸。”“你今天怎麼樣?”“還可以。”他點點頭,像是相信了。莉比想,窮人活一天算一天,他們無力掌控現狀,學會不多慮將來的事情,免得徒增煩惱。要不然,這兩個罪人一清二楚地知道他們對女兒的所作所為,卻無意出手或說句話來挽救她。他們離開後,莉比重新鋪了床,用了兩條床墊,然後鋪了那塊羊皮,再鋪好床單,“快跳上床,再歇會兒。”用“跳上”這詞形容安娜爬上床的樣子有點荒唐。“很軟和。”女孩輕聲說著,撫摸著鬆軟的表麵。“這是為了防止生褥瘡。”莉比指出。“8月17日,星期三,早上7點49分,莉比記下來。”“觀察工作第十天。”“心跳:每分鐘109次。”“呼吸頻率:每分鐘22次。”“不能走路。”她確認房門關緊了,“你還想猜個謎嗎?”安娜點頭。“倆身體我有,”莉比開始說道,然後又糾正了——“我有倆身體,”“但都合為一。”“站時越靜止,”“跑時如風馳。”“站時越靜止,”安娜喃喃道,“倆身體。”莉比點頭,等著,“你放棄嗎?”“就一分鐘。”她看著表上的指針轉動著,“沒答案嗎?”安娜搖搖頭。“是沙漏。”莉比啞聲說,“時間像沙漏裡的沙子一樣流逝,沒有辦法讓它慢下來。”孩子回看莉比,不為所動。莉比把椅子拖到離床很近,“安娜,你相信上帝在所有基督徒中選擇了你,讓你不吃東西。”“我——”“聽我說完,求你了。這是你說服自己的,但在你這些經書裡,到處都是相反的指示。”她打開《靈魂的花園》,找到她標出來的話,“把你們的飲食當成健康必需的良藥。還有這裡,《詩篇》裡的話。”她翻到正確的那一頁,“我如野草般衰敗,我的心已羸弱,因為我忘記了吃我的食糧。還有這個如何:飲食之後,方得愉悅。還有你一直念的這句話:今天請賜我們日常的食糧。”“不是真正的食糧。”“真正的孩子需要的是真正的食糧。”莉比告訴她,“耶穌把麵包和魚分給了五千人,不是嗎?”安娜費力地吞咽著,仿佛這動作會疼,“他仁慈,因為他們都很虛弱。”“你是說,因為他們是人。他沒有說,不要理會你們的肚子,繼續聽我說教。他給了他們吃食。”莉比努力抑製憤怒,“在最後的晚餐裡,他跟信徒們分了麵餅,不是嗎?他跟他們說了什麼呢,確切的話是什麼?”安娜的聲音很低,“拿著它,吃吧。”“這就對了。”“一旦他把麵餅神聖化,麵餅就不是麵餅了,是他本身,”安娜輕聲道,“就像‘嗎哪’。”她輕撫著《詩篇》的皮質封麵,像是在撫摸貓咪,“我被喂了數個月的天賜‘嗎哪’。”“安娜!”莉比把書從她手裡奪走,用力過猛,書“砰”的一聲掉到地上,夾在裡麵的寶貝卡片灑了一地。“出什麼事了,這麼吵?”羅莎琳·奧唐奈在門口探頭探腦。“沒什麼。”莉比說著,跪在地上,匆忙撿起那些迷你圖片。女人的目光火辣辣地看向安娜,“沒事吧,乖囡?”“沒事,媽媽。”安娜的眼睛盯著毯子的紋路。莉比的心怦怦直跳。安娜為什麼不說,這個英格蘭女人把她的書扔下去了?為什麼不說莉比逼迫她停止禁食,應該被趕出家門?當她們再次獨處一室時,莉比把書放回孩子膝上,把卡片摞成一摞放在書上麵,“對不起,把它們弄亂了。”安娜點頭。她臃腫的手指依然靈活,她細看了所有圖畫,把它們插回正確的書頁裡。莉比提醒自己,她已經對失掉這份工作做好了充分準備,威廉·伯恩不就是在十六歲時因為揭發了本國饑民的煽動性真相被驅逐了嗎?這大概造就了如今這個男人。如果能熬過來,損失還不算太大;知道有可能失敗,然後重新開始,全新的生活,這不是她跟女孩說過的話嗎?安娜長吸了一口氣,莉比聽見極輕微的咕嘟聲。肺裡有液體。也就是說,時間所剩無幾了。我看見你,在你從前不在、以後也不會在的地點。“請你聽我的,好嗎?”親愛的孩子,她差點加了這個話,但那是母親的語言,莉比必須直言不諱,“你肯定知道自己的情況越來越糟了。”安娜搖搖頭。“這兒疼嗎?”她按壓肚子最鼓的地方。孩子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痛苦。“對不起。”莉比說得並不十分懇切,她扯下安娜的帽子,“看看你每天掉多少頭發。”“你們頭上的發量都是有定數的。”安娜低語。科學是莉比所知最神奇的力量,如果有什麼可以破除迷住女孩的魔障的話,“人體是一種發動機,”她說,“消化是燃燒燃料,用於提供動力。沒有燃料,身體會毀壞自身的組織。”她把手心再次放在安娜的肚子上,這次動作輕柔,“這裡是燃燒爐。你十歲那年吃過的飯菜,結果是你在那年身體生長了一些,它們全被消耗掉了。還記得你在九歲、八歲吃過什麼嗎?早就被燒得一乾二淨了。”在莉比腦子裡,時間往前翻轉著,令人作嘔,“你七歲、六歲、五歲時,你父親辛苦勞作賺來的桌上每一樣食物、你母親煮的每一口飯菜,現在都在被你身體裡絕望的火焰消耗著。”安娜四歲、三歲,她會說第一句話之前,二歲,蹣跚學步;一歲,一直回到她出生那一天、她第一次吮吸母乳,“但是沒有適量的燃料,這台發動機開不了多久了,你明白嗎?”安娜的冷靜,像一層堅不可摧的水晶。“像這樣,這台發動機開不了多久,不僅僅是你每天都在消瘦,”莉比告訴她,“是你所有的機能都在衰竭。”“我不是一台機器。”“‘像’一台機器,我不過是這個意思,不是要貶低造物主,”莉比告訴她,“把他想象成最天才的工程師。”安娜搖頭,“我是他的孩子。他——”“可以到廚房裡說話嗎?”羅莎琳·奧唐奈站在門口,拱著長臂、雙手叉腰。“現在不方便。”莉比說。“非說不可,夫人。”莉比短歎一聲,站起來。如果留安娜獨自在房間裡,她就違反了規矩。不過現在也沒意義了,因為她不敢想象孩子會探身下床,從什麼暗洞裡掏出乾糧。坦白說,如果真有其事,莉比會很高興——騙我吧、哄我吧,隻要你吃東西就好。她走出去,關緊門,這樣安娜什麼都聽不見。羅莎琳·奧唐奈一個人,從最小的窗戶往外看。她轉身揮了揮一份報紙,“約翰·弗林早上在馬林加拿到這個。”莉比看著頭版標題。那是最新一期《愛爾蘭時報》,有伯恩報道安娜衰弱的文章:一次與禁食女孩本人偶然而短暫的會麵……“我倒要問問,這個庸才怎麼會跟我孩子有了‘一次偶然會麵’的?”莉比遲疑了。“他又從哪兒聽到的一派胡言,說她‘危在旦夕’?我早上看見基蒂捂著圍裙大哭,因為她聽見你跟醫生說什麼臨終前。”是該主動出擊了,“那你會怎麼稱呼?”“你還有臉問!”“你最近有沒有看看你女兒,奧唐奈太太?”“噢,這就是你,比咱閨女的大夫還懂得多,是嗎?你,一個看不出死孩子和活孩子區彆的人?”她指著壁爐台上的照片,嘲諷道。莉比置之不理,“麥克布裡亞第想象你女兒正在變成蜥蜴之類的玩意兒。這種老糊塗,你居然把她的性命托付給他。”女人攥起拳頭,漲紅的手背上關節發白,“你要不是委員會親定的,我就馬上請你滾出我家。”“怎麼樣,那樣安娜就能死得更快?”羅莎琳·奧唐奈衝她撲過來,莉比往旁邊一閃,躲開這一擊。“你根本不知道上帝的天行秘道。”“我知道安娜虛弱得下不了床。”“要是孩子……多少有些難受,”女人說,“那隻是因為被人像囚犯似的監視,神經緊張罷了。”莉比嗤之以鼻。她走近前來,全身僵直,“什麼樣的母親會讓這種事發生?”突然之間,羅莎琳·奧唐奈吼了起來,“我難道沒儘力嗎?”她哀號著,涕泗沿著臉上的皺紋直流,“她可不就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唯一的指望了嗎?”莉比目瞪口呆。“不是我把她生到這世上,好生地養她,隻要她肯都給她吃的嗎?”有那麼一刻,莉比猜想著曾經發生的事實:在那個春日,奧唐奈家的乖女兒滿了十一歲,然後,沒有征兆、沒有理由,她不再吃一口飯。對她的父母而言,也許這種恐懼感跟去年秋天奪走兒子的疾病一樣強烈。羅莎琳·奧唐奈對這些家庭劇變的唯一解釋,就是說服自己,這是上帝的旨意。“奧唐奈太太,”她開口道,“我保證……”但女人逃開了,躲進了那個麻袋窗簾後的棚子裡。莉比回到臥室時,安娜像是絲毫沒有聽到吵架,她靠在枕頭上半躺著,入迷地看著她的聖卡。莉比瞥見那個在十字形木筏上漂流的女孩,“大海跟河流很不一樣,你知道。”“更大。”安娜說。她用指尖觸摸卡片,像是要體會水的感覺。“大得無窮無儘。”她告訴女孩,“而且一條河隻朝一個方向流動,大海卻像是會呼吸,進進出出、進進出出。”安娜費力地吸氣,將空氣填滿肺部。莉比看看表,快到時間了。黎明前她往威廉·伯恩房門下塞了一個紙條,上麵隻寫了“中午”。她覺得天上深藍的雲朵不太妙,但也沒辦法。再說,愛爾蘭的天氣是說變就變的。十二點整,廚房裡響起《三鐘經》的嘈雜禱告聲,她指望這個可以分散注意力,“我們去散會兒步嗎,安娜?”羅莎琳·奧唐奈和女傭跪著,“主的使者告訴聖母瑪利亞,”莉比匆忙經過,去取前門外的輪椅,“此刻,直至我們死去的那一刻。阿門。”她推著輪椅經過他們,後輪吱扭作響。安娜吃力地蠕動著下了床,跪在輪椅旁邊,“情願讓你的話報應在我身上。”她念誦著。莉比在輪椅上鋪了條毯子,扶著女孩坐進去,又蓋了三條毯子,把她的腫腳掖在裡麵。不等當媽的說話,她就飛快地推著輪椅穿過廚房,出了門。夏天已經開始變了色調,一些長莖上的星形黃花開始變成了深黃色。一大片雲朵當中的裂口像一條縫線,陽光從裡麵灑下來。“那就是太陽了。”安娜粗聲說著,頭靠著椅背襯墊。莉比沿著小路急走,輪椅顛簸著穿過車轍、越過石子。她轉進巷子,威廉·伯恩就在幾米之外。他沒有笑容,“昏迷了?”莉比這才發現椅子裡的安娜已經滑了下去,頭歪在一邊躺著。她輕拍女孩的臉蛋,上麵的眼皮抖動了一下。“隻是打瞌睡。”她鬆了口氣。伯恩今天沒有閒聊,“她聽了你講的道理嗎?”“她對那些道理無動於衷。”她告訴他,把輪椅轉向離開村子的方向,一直推著向前,讓女孩繼續睡。“這個禁食,是安娜的精神支柱,是她的日常任務、特殊使命,我的話動搖不了她對它的堅持。”他沉重地點頭,聲音極低,莉比不得不俯身向前,以聽清他的話,“要是她一直每況愈下……”“怎麼?”當他停住時,她說,但她隻是對他的疑問裝糊塗罷了。“我都不想說出來。”“我會強迫她嗎?”伯恩臉上一緊。這個男人似乎理解莉比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去做那件簡單的事情——按住安娜,把管子插進她的喉嚨,喂她吃,“我想我做不到。”他點頭。有幾分鐘,他們沒說話。然後伯恩又開口了,語氣比較輕快,“唉,結果那個牧師終究不是這場騙局的幕後主使。”“薩迪厄斯先生?你怎麼能肯定呢?”“學校教師弗萊厄蒂說,雖說是麥克布裡亞第說服他和其他人成立了委員會,卻是神父極力主張起用有經驗的護士,對女孩進行正式觀察。”這讓莉比陷入苦思。一個心懷鬼胎的人,為什麼會希望安娜被人監視呢?“我還查出了關於布道會的一些情況。去年春天,來自比利時的至聖救主會成員如同一群天使般降臨到附近的鎮子上。”他指指南麵那片顏色駁雜的土地,“有三個星期,每天三次,他們折騰著這些澤地人。”他諷刺地說,“據瑪吉·賴安說,有一場宣講真的讓四鄉八裡都轟動了:地獄之火和硫黃傾盆而下,孩子們驚聲尖叫,事後大家急著排隊去懺悔,以致有個家夥倒在了人群底下,肋骨被踩斷了。布道會的收尾,是一場盛大的卌時禱告……”“一場什麼?”“意思是四十個小時,我們的主在墳墓裡度過的時間。”伯恩故意用濃重的土音說道,“你啥都不知道啊,你這心裡沒主的人。”這讓她笑了起來。“在四十個小時裡,在所有步行可達的小教堂展示了聖餐麵包,一大群信眾在大街小巷裡爭先恐後地拜倒在它麵前。在所有適齡男童女童的堅信禮中,這場喧囂的儀式達到了高潮。”“其中包括安娜。”莉比猜道,“堅信‘決定的時刻,以後我就不是小孩子了’。”安娜是這麼形容的。“她第二天滿就十一歲了。”莉比感到十分惡心,隻得停下片刻,倚在輪椅的皮手把上。所以,受到外國神甫狂熱說教的蠱惑,安娜做出了可怕的決定。“奧唐奈夫婦跟我吹噓,聖體是她吃的最後一樣東西。”莉比很想知道這些匿名比利時人的名字,他們倒是坐船走了,不知道已經毒害了一條生命,“那個宣講的內容是什麼,會引起這麼大的轟動?”“哦,通奸唄,還能有啥?”伯恩的話讓莉比扭開頭。“那是老鷹嗎?”細弱的聲音把他們嚇了一跳。“哪兒?”伯恩問安娜。“前麵那裡,在綠色道路上。”“我想不是的,”他告訴孩子,“隻是一隻烏鴉大王。”“我上次在那條所謂的綠色道路上走過,”莉比說,“漫長又無聊,純屬浪費時間。”“它恰恰是英國人的手筆。”伯恩說。她斜了他一眼,這是他的玩笑話嗎?“那是1847年的冬天,愛爾蘭有史以來第一次被齊胸深的大雪覆蓋。因為施舍被視為‘腐敗’之舉,”他譏諷道,“作為替代,饑民被請去工地乾活。在這附近,意味著建造一條沒頭沒尾的道路。”莉比衝他皺眉,夠著頭去看女孩。“哦,我肯定,她知道來龍去脈。”他彎腰去看安娜。她又睡著了,頭無力地靠著椅角。莉比把她身上鬆開的毯子掖緊。“男人們從地上撿石頭、砸碎,一籃子就掙幾個錢。”他繼續說,“女人們就拎著籃子,把碎片鋪在一起。小孩們……”“伯恩先生。”莉比抗議。“你想了解那條路的。”他提醒她,口氣冷冷的。就因為她是英格蘭人,他就討厭她嗎?“我長話短說。那些被寒冷、饑餓或是被熱病打垮,一命嗚呼的人都被裝進麻袋,埋在路邊,就在幾厘米之下。”莉比想起自己的靴子踏在綠色道路邊鮮花盛開的鬆軟土地上。沼澤從不會忘記,它能“相當完好地保存”事物。“彆說了!”她懇求道,“求你了。”最終,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著。安娜扭動了一下,把臉抵在磨損的絨麵上。莉比感覺到一滴雨,接著又一滴。她抓住輪椅的黑色篷子,它的折葉已經鏽跡斑斑,伯恩剛幫她把篷子在睡著的孩子頭頂上撐起來,雨就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不值班的那幾個小時是莉比最難熬的。她睡不著、看不進書,除了擔心外,做不了任何事。午夜,梳妝台上的油燈將要燃儘,安娜隻剩枕頭一縷黑發可見,從毯子的表麵幾乎看不出她身體的動靜。莉比坐得靠床很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根管子——很窄、很柔韌、抹了潤滑油,跟吸管差不多細,把它偷偷塞進女孩唇間,動作極為緩慢而輕柔,安娜甚至可能會繼續酣睡。莉比想象著,把鮮牛奶通過那根管子滴到孩子的胃裡,一次隻滴一點。如果安娜的瘋魔既是她禁食的原因也是它的結果呢?畢竟,誰空著肚子還能思維清晰呢?也許說來有些矛盾,一旦這孩子肚裡有了食物,她才會再次產生正常的饑餓感。要是莉比用管子給安娜喂食,其實是在幫女孩振作起來。把安娜從懸崖邊拉回來,給她時間恢複理智。這不是使用強迫手段,而是勇於擔當,在所有大人當中,賴特護士是唯一足夠勇敢的人,為了讓安娜·奧唐奈免於自毀,做了該做的事情。她緊咬牙關,咬得生疼。大人不是常常為了小孩本身好而采取一些措施嗎?作為護士,莉比不是清理過燒傷、從傷口裡取出過彈片,用粗暴的手段把一些病人拖回了生境的嗎?瘋子和囚犯每天都要幾次忍受著強迫喂食,不是嗎?她想象著安娜醒過來,開始掙紮、嗆咳、嘔吐,用哀怨的淚眼看著她的護士。莉比捏著女孩小巧的鼻子,把她的頭往下按在枕頭上。躺著彆動,親愛的,聽話。你必須吃。不容置疑地,把管子插進去。不!腦子裡的聲音實在太響,莉比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喊了出來。這不管用。這是她應該告訴伯恩的話。在生理上,是的,大概可以給安娜提供能量,但是,這非但不能讓她存活,反而會加速她離開這個世界。這會挫敗她的精神。而且到這份兒上,安娜幾乎完全靠精神活著。莉比用懷表計了一整分鐘,數了呼吸次數。25次,太多了,但依然十分規律。除了日益稀少的頭發、褐斑、嘴角的潰瘍,她還是跟所有沉睡中的孩子一樣可愛。“我被喂了數個月的天賜‘嗎哪’。”這是安娜今天早上說的。“我靠天賜‘嗎哪’生存。”上個星期她跟來訪的通靈者這麼說。但今天,這話說得不太一樣,感覺像是在傷感地聊著過去,“我被喂了數個月的天賜‘嗎哪’。”除非莉比聽錯了,不是“素”個月,是“四”個月。是這樣嗎?我被喂了四個月的天賜“嗎哪”。安娜四個月前開始禁食,那是四月吧?但這說不通。不管她指的是什麼神秘營養物質,如果為安娜供應“嗎哪”的來源因為觀察工作中斷了,那麼在護士到達後不出幾天她就應該開始表現出完全禁食的後果。但是,直到第二周的星期一,伯恩提示莉比之前,她沒有注意到任何衰弱的跡象。一個小孩真的能挨到七天後才開始體力不支嗎?莉比往回翻看記事本,在遙遠的前線寫的一係列電報稿。不,第一周每一天都大同小異,直到——“拒絕母親的問候。”她瞪著簡潔的字句。星期六早上,觀察開始第六天。根本不是一個醫學性記錄,莉比隨手記下它,隻是因為這是孩子一個原因不明的行為變化。她怎麼可以這樣沒眼力?不隻是問候,是一個擁抱,使得這女人高大骨感的身形擋住了孩子,像是大鳥喂食雛鳥的一吻。她不顧南丁格爾小姐的規定,搖醒了女孩。安娜眨著眼,避開油燈刺眼的光線。莉比低語道:“如果你曾被喂了‘嗎哪’,誰……”不能說“誰給了你”,她知道安娜會說嗎哪是上帝給的,“誰把它帶給你的?誰充當了那個容器?”她以為安娜會抗拒、否認,說些關於天使的精心托詞。“媽媽。”這姑娘對任何人的提問都準備如此直言相告嗎?要是莉比對那些宗教傳說少一些不屑,對安娜實際上對她說的話多一些留意,那該多好!她想起羅莎琳·奧唐奈被默許早晚擁抱女兒,她溜進來的樣子,微笑但意外地沉默不語。她在其他時間廢話連篇,來擁抱女兒時卻一聲不吭。羅莎琳·奧唐奈一直閉著嘴巴,直到她彎下身用全身包住安娜。莉比湊近安娜的耳朵眼,聲音更低了,“她用嘴把它傳到你嘴裡?”“用一個神聖之吻。”安娜說著,點點頭,沒有一絲羞愧。莉比不禁怒火中燒。那麼,這當媽的在廚房裡把食物嚼爛,然後在護士的眼皮底下給安娜喂食,一天兩次,把她們當傻瓜。“她跟你說那是天堂來的?”安娜看似對這個問題很困惑,“那是‘嗎哪’唯一的來處。”她喃喃道。莉比試圖去理解,不是這個花招的邏輯,而是它背後的動機。它是這個奇怪家庭的母女倆為了悼念可憐的帕特而一起發明的儀式嗎?它是在安娜的十一歲生日時開始,也許更早之前就慢慢形成了?“‘嗎哪’的味道像什麼?”她問,“奶味的,還是像燕麥粥?”“像天堂。”安娜說,仿佛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還有其他人知道嗎?基蒂?你父親?”女孩搖頭。“為什麼?她命令你不說的嗎?”“這是隱私。”“那為什麼告訴我?”莉比追問。“你是我的朋友。”然後,女孩抬起下巴。莉比的心都碎了,“你不再接受‘嗎哪’了,是嗎?”她問,“自從星期六就不吃了。”“我不需要它了。”“隻要她肯,我不都給她吃的嗎?”羅莎琳曾哭著說。莉比聽見了女人的痛苦、悔恨,卻仍然沒明白過來。當媽的曾打算無限期地用這種秘密的喂食保住孩子的命,是安娜結束了它,在觀察一個星期後。安娜對後果有一點了解嗎?“你母親吐到你嘴裡的東西,”莉比故意說得很粗魯,“是廚房裡的食物。這些飯菜糊糊,是你這些月活下來的原因。”她停下來,看安娜的反應,但孩子的眼神開始渙散。莉比抓起安娜浮腫的手腕,“你母親撒了謊,難道你還看不出嗎?你跟這世上所有人一樣,都需要食物,你並沒有特彆之處。”這些話說得全然不對勁,像是劈頭蓋臉的責罵,“如果你不吃的話,孩子,你會死的。”然後,安娜看著她,點點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