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觀察(1 / 1)

神跡 愛瑪·多諾霍 13340 字 2個月前

“她可能得的是一種癔症,但她無比真摯。”“莉比隻覺雙肩一沉。照這麼說,這麵相柔和的孩子就不是敵人了。她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罪人,隻是一個沉溺在某種白日幻夢中的女孩,隻是一個需要護士幫助的病人。”在她的夢中,男人們一如既往地在討要煙葉。他們營養不良、邋裡邋遢、頭發淩亂,殘肢的膿液從吊帶裡滲出來,流進墊枕裡,但他們的要求隻是一點填煙鬥的料。莉比跑過時,男人們把手伸向她。土耳其的雪從破碎的窗戶裡卷進來,一扇門沒完沒了地砰砰、砰砰作響——“賴特女士!”“在。”“四點一刻了,你要叫早的。”這裡是酒鬼雜貨鋪樓上的房間,在愛爾蘭的“死亡中心點”,邊捶門邊說話的人準是瑪吉·賴安。莉比清清喉嚨,“好的。”她一穿好衣服,就拿出《護理手冊》,讓它隨意翻開,把手指放在一段隨機的文字上,就像莉比和妹妹在無聊的星期天用《聖經》玩的算命遊戲似的。“女性”,她讀道,經常比更強勢的男性更“謹小慎微”,這使得她們免於“粗心出錯”。但昨天莉比操儘了心,還是沒能揭穿騙局,不是嗎?修女一整夜都在那兒,她解開謎團了嗎?莉比不太相信。哼,她才不肯上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的當呢。今天她必須更加“謹小慎微”,證明自己配得上這本書的贈言。書上是南丁格爾小姐的漂亮筆跡:贈賴特女士,謹致問候。天還黑著。莉比隻能借著弦月的微光,沿著村裡唯一的街道走,然後右轉走入小巷,經過東倒西歪、長滿青苔的墓碑。還好,她骨子裡並不迷信。沒有月光的話,她根本找不準通向奧唐奈家農場的模糊小路,因為這些房子看著都大同小異。四點三刻,她叩響了門。沒有反應。莉比不想使勁捶門,生怕吵到人。在她的右邊,牛棚的門裡透出光線。啊,女人們一定在擠奶。一段曲調:有人在對奶牛唱歌嗎?這次不是聖歌,但是那種淒涼的民謠,唱得莉比渾身不自在。“但她眼中閃著天之光芒,”“她對我來說太過完美,”“有位天使宣稱她屬於自己,”“已帶她從裡湖遠走高飛。”莉比推了推房子的前門,上半扇門開了。空無一人的廚房裡,爐火正旺,屋角一陣騷動。老鼠?在斯庫塔裡的鍛煉,已經讓莉比對有害動物無動於衷。她摸到門閂,打開下半扇門。她穿過房間,彎腰向餐具櫃裝了木柵的下半截裡看去。她看到一隻雞溜圓的眼珠。十多隻雞,跟在領頭的那隻後麵,開始小聲地抱怨起來。把它們關起來防狐狸,莉比猜想。她發現一顆新下的蛋。她想到,也許安娜·奧唐奈在夜裡把蛋液吸掉,然後把蛋殼吃下去,不留痕跡。莉比後退時,差點被一樣白色物件絆倒。是一個碟子,邊緣從櫃子底下突出來。用人怎麼這麼粗心?莉比撿起來時,手上濺到了汁液,弄濕了她的袖口。她嘖了一聲,拿著碟子走到桌邊。此時莉比才恍然大悟。她舔了舔濕手,確鑿無疑的牛奶濃香。所以這出完美騙局竟如此簡單?這孩子沒必要搜尋雞蛋,因為那兒留了一盤牛奶,她可以像狗一樣在黑暗中舔食。莉比感到意興闌珊,並無太大成就感。揭發這種事,幾乎不需要專業的護士。看來,莉比這項奇特任務已經完成,太陽一出來,她就能乘上“歡樂馬車”,在趕回火車站的路上了。門被蹭開,她手忙腳亂,仿佛是她有東西藏著掖著,“奧唐奈太太。”愛爾蘭女人錯把責怪當成了問候,“早上好啊,賴特女士,但願你小睡了一會兒。”莉比舉著濕淋淋的碟子,她這會兒注意到,它有兩處缺口,“這家裡有人在餐具櫃下麵私藏了牛奶。”羅莎琳·奧唐奈乾裂的嘴唇咧著,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她後麵的基蒂吃力地扛著兩個桶,肩膀一歪。莉比怒火中燒,“我隻能揣測,你女兒一直溜出來喝牛奶。”“那你就揣測過頭了,我家安娜才沒有溜到哪兒去。說真的,咱們這兒,有哪個農戶家裡晚上不留一碟牛奶?”“給小人兒的,”基蒂說,“不然他們會生氣、會嚷嚷。”“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牛奶是給小仙子的?”羅莎琳·奧唐奈叉著骨頭粗大的手臂,“信不信由你吧。放點兒牛奶在外麵,起碼沒壞處。”莉比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女主人和用人都太愚昧,這也許就是牛奶放在餐具櫃下的原因。但這不意味著,這四個月來,安娜·奧唐奈每晚不會喝掉給小仙子們的這碟牛奶。基蒂彎腰打開餐具櫃,“你們快給我出來。草地裡不是有很多鼻涕蟲嗎?”她用裙子把雞群往門口趕。臥室門開了,修女往外看著,她一向的低語聲:“有事嗎?”莉比的臉突然很燙。她沒去看桌上的碟子,這個誤會沒必要贅述,“晚上怎麼樣?”“很安靜,感謝上帝。”意思是,嬤嬤沒抓到孩子偷吃。莉比尋思,她這位共事的護士能幫到一點忙嗎?或者,她隻不過是個礙事的?這會兒,奧唐奈太太把鐵壺從火爐上吊下來,基蒂拿著掃帚,開始把母雞們的綠色穢物從餐具櫃裡撣出來,掃到門口。修女又消失在臥室裡,讓門半掩著。莉比正在解鬥篷,馬拉奇·奧唐奈抱著一摞草皮從院子裡進了屋,“賴特女士。”“奧唐奈先生。”他把草皮扔在火爐邊,就轉身又準備出去。她想起來,問他:“不知道這附近有台秤嗎?”“沒有。”“那你怎麼稱牲畜的重量?”他抓了抓發紫的鼻子,“目測吧,我想。”裡屋傳來類似小孩的聲音。“她自己已經起來了?”孩子她爸問,臉上有了亮色。奧唐奈太太貼著他走過去,進去看女兒,正好嬤嬤拿著書包走出來。莉比要去跟著她媽,但她爸舉起手,“你還有……呃,一個問題。”“是嗎?”“關於牆的,基蒂說你在打聽。”為了防止護士換班發生空當,莉比早就應該守在孩子身邊了。但她不可能話說到一半就走開,“牆,怎樣呢?”“那裡有一些,呃,一些牛糞,跟泥漿和在一起,然後用石南和毛發增加黏性。”馬拉奇·奧唐奈說。“毛發,真的嗎?”莉比的目光溜向臥室。這個表麵老實巴交的漢子,會是一個幌子嗎?也許他老婆在跑進去之前,已經從飯鍋裡挖出了點東西藏在手裡了?“還有血,再加一點脫脂奶。”他補充道。莉比朝他瞪眼睛。血和脫脂奶,好像是哪個原始部落在祭壇上潑灑的東西。她終於走進臥室,看見羅莎琳·奧唐奈坐在窄小的床邊,安娜跪在她母親身邊。時間足夠這孩子吞下去幾塊烙餅了。莉比對自己要跟農夫聊完天的荒唐禮節感到自責。也怪嬤嬤溜得那麼快,想想莉比昨晚可是一直坐到整個《玫瑰經》念完,修女今天早上就不能多待一分鐘?還有,她應該向莉比這個更資深的護士詳細交代一下夜班的情況。安娜的聲音不大但清晰,不像是剛吞咽過食物,“我的愛人是我的,我也是他的;他住在我身體裡,我住在他身體裡。”老媽沒有禱告,隻是跟著點頭,像一個陽台上的愛慕者。“奧唐奈太太。”莉比說。羅莎琳·奧唐奈把手指放在她乾燥的嘴唇上。“你不能待在這裡,夫人。”莉比說道。安娜的臉像緊閉的花蕾,沒有一絲聽見聲音的跡象。羅莎琳·奧唐奈像老鷹那樣把頭歪在一邊,“我就不能跟安娜說聲早安?”“這樣不行,”莉比念叨著,“不能沒有護士在場。你不可以在我們前麵跑進她房間,也不能碰她房間的家具。”愛爾蘭女人倔強地站起身,“有哪個當媽的不急著跟自家寶貝兒一起做點禱告呢?”“你早晚當然可以問候她。這是為了你們自己好,你和奧唐奈先生。你們希望證明自己沒耍任何花招,不是嗎?”奧唐奈太太出門時回頭說:“九點吃早飯。”幾乎還有四個小時。莉比感覺腹中空空,農家的習慣不一樣,她猜想。不過她早上在酒鬼雜貨鋪應該問賴安家的姑娘要點吃的,拿一片麵包也好。莉比和妹妹上學時老是餓肚子。大家覺得,粗茶淡飯對女孩特彆有益,因為它能保持消化道健康、磨煉性格。莉比不覺得自己缺乏自製力,但覺得饑餓會讓人莫名其妙地分神,讓人一心想著食物。所以,長大後,她總是儘可能不誤三餐。此時,安娜畫了十字,從跪姿站起身,“早上好,賴特女士。”昨天早上開始就沒吃東西,莉比想。即便這孩子在修女換班或者剛才跟她媽在一起時設法偷吃或偷喝了點東西,也沒有多少。“早上好,安娜。你夜裡怎麼樣?”她拿出記事本。“我已經睡過了,休息好了。”安娜引用道,又畫了十字,然後拽掉睡帽,“我已經起來了,因為天主已經保護了我。”“很好。”莉比說,有點好笑。她注意到睡帽裡麵有幾縷落發。女孩解開睡衣,脫下來,把袖子係在腰間。她瘦削的肩膀和肥厚的掌腕、窄小的胸部和鼓脹的肚子,有種奇怪的失調感。她從盆裡捧水、潑洗身子,“求你使你的臉光照仆人。”她屏聲靜氣地念著,然後打著冷戰,用布擦乾身體。莉比從床下拉出尿壺,是乾淨的,“你用過這個沒有,孩子?”安娜點頭。“嬤嬤拿它怎麼著了?”“給基蒂到外頭倒掉了。”證據就這麼沒了。莉比真有必要叮囑那個蠢修女一句。排尿,未測量。她在記事本裡寫道。安娜把睡衣重新拉到肩膀上麵。她打濕那塊小布頭,手伸到麻布裙底輕柔地擦洗一條腿,重心靠在另一條腿上。她扶著梳妝台站穩。她穿的襯裙、內褲、裙子和長襪都是昨天的。莉比一般會堅持一日一換,但她覺得,在這麼窮的家裡講究不起。她至少可以給床鋪透透氣。她把床單和毯子掛在踏板上,然後開始給女孩檢查。“8月9日,星期二,早晨5點23分”“飲水:1茶匙。”“心跳:每分鐘95次。”“呼吸頻率:每分鐘16次。”“體溫涼。”估計體溫是很難的,它取決於護士的手指比她觸摸到的病人腋窩暖還是涼。“請伸出舌頭。”莉比受過培訓,她總能注意舌苔的情況,儘管她會被追問這能說明當事人的健康情況如何。安娜的舌頭是紅色的,舌根處異樣地平滑,沒有通常那些細微突起。莉比把聽診器放在安娜肚臍上,聽到微弱的一聲咕嚕,不過有可能是空氣跟水混合的原因,這不能證明肚子有食物。消化腔聲響,她寫道,原因不明。她一定要問問麥克布裡亞第醫生有關小腿和手部腫脹的事情。她覺得,可以認為,由飲食限製引起的這些症狀其實是好事,因為它們遲早會逼得讓這丫頭放棄這種離奇的偽裝。莉比重新鋪好床,把床單繃緊。南丁格爾小姐常說,把病人體內的廢氣經過通風消除,跟洗刷鋪蓋一樣要緊,也更容易做到。在第二天,護士和被看護人有些按部就班的意味。她們讀書(莉比看《一年四季》裡德伐日太太(德伐日太太,狄更斯名作《雙城記》裡的人物,《雙城記》於1859年在他主編的文學周刊《一年四季》創刊號上開始連載。)的惡毒行徑看得入了迷),聊了會兒天,安娜每小時都有幾次會輕聲念叨莉比猜想的桃樂絲祈禱文。孩子這樣做,是要在每次肚子餓得抽搐時,堅定自己的意誌力嗎?過了幾個小時,莉比帶她出去做保健散步。她們隻在院子裡散步,因為天色變了。她評價安娜走路姿勢不穩,孩子說她就是這麼走路的。即使在一個撒謊精出了名的國度裡,安娜恐怕也是出類拔萃的。不過她確實很淡定自若,她走路時唱著聖歌,像士兵一樣。“你喜歡謎語嗎?”莉比問她。“我都沒聽說過。”“我的天。”莉比記得兒時的謎語,比課堂上要背的書記得都清楚,“這個怎麼樣: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度,但我能一而再地周遊四方,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人們不會、也不能看見我。我是什麼?”安娜有些困惑,莉比複述了一遍。“人們不會,也不能看見我。”安娜說,“這話是說我沒有,我不存在,還是沒人看得到我?”“後者。”莉比說。“一個透明人,”安娜說,“周遊世界……”“或者是透明的東西。”莉比插話道。孩子展開眉頭,“是風?”“很棒,你悟性很好。”“再說一個,求你了。”安娜又說。“嗯,我想想。土地是白色的,”莉比開始說道。“種子是黑色的,隻有聰明的讀書人,才能幫我揭開謎底。”“紙,上麵有墨跡!”“機靈鬼。”“因為說了‘讀書人’。”“你應該回去上學。”莉比告訴她。安娜眨眨眼,扭頭看一頭牛吃草,“我在家挺好。”“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這誇獎的話說出來更像是指責。雲層越堆越低,莉比趕忙和安娜一起走回那個悶不透風的房子裡。不過後來雨並沒有下下來,她後悔兩人沒在外麵多待一會兒。基蒂總算端來了莉比的早餐——兩個雞蛋和一杯牛奶。這一次她實在太餓,顧不上良心不安,吃雞蛋吃得太快,牙齒硌到了蛋殼碎屑。雞蛋裡有沙子,一股泥炭味,毫無疑問是在炭灰裡烤熟的。這孩子怎麼能受得了,不單是這麼餓,還要這麼無聊?其他人類用三餐劃分一天的時間,作為犒勞和休閒,是生物鐘發出的呼喚。對於安娜來說,在觀察期間,每一天都過得像一個永無休止的時刻。孩子喝了一口水,像是在喝醇酒佳釀。“水有什麼特彆的?”莉比問。安娜看著很不解。莉比舉起牛奶杯,“水和這個有什麼區彆?”安娜遲疑道:“水裡沒有物質。”“牛奶裡除了水和奶牛吃草產生的精華之外,也沒有其他物質。”安娜搖頭,似笑非笑。基蒂進來收餐盤時,莉比撇開了這個話題。她觀察著這孩子,她在一張手帕的角落處繡一朵花。她俯首做著針線活,像小姑娘使出吃奶力氣似的,隻伸出舌尖。十點剛過,前門就傳來第一下叩門聲。莉比隱隱聽見有人在交談,接著羅莎琳·奧唐奈敲了臥室的門,目光繞開護士,“你有客人了,乖囡。有五六個,當中有人是從美國遠道而來的呢。”孩子點點頭,似乎是為了取悅她母親,而不是自己。這位高個子愛爾蘭女人讓莉比惡心,搞得好像自己是陪某個年輕小姐參加首場舞會的監護人似的。“繼續這樣有人來訪,不太合適。”莉比告訴她。“為什麼?”羅莎琳·奧唐奈問。“觀察的條件需要有規律和平靜。”當媽的扭頭朝好屋子看去,“他們像是體麵人。”“如果不能檢查他們身上會帶什麼東西……”“什麼樣的東西?”“這個嘛,食物。”莉比說,“恕我直言。”“咱們家裡自然是有吃的東西的,不用誰從大西洋那頭千辛萬苦地背來。安娜一口都沒吃過,你到現在還沒看到證據嗎?”莉比直視女人圓睜的雙眼,“我的工作是,不但要確保沒人遞給這孩子任何東西,還要確保沒有東西藏在她之後能找到的地方。”奧唐奈太太抿緊雙唇,“客人已經在咱們家裡了,既然來了,也來不及再把人家請走了,這會很傷人的。”莉比隻好把臥室的門給甩上,背靠在上麵。過了很久,她決定讓步,等有機會跟麥克布裡亞第談談。輸掉一仗,打贏戰爭。她把安娜領到好屋子裡,在她坐的椅子後站定。來客中,有一位來自西邊港口利默裡克的先生和他的妻子、姻親以及他們的熟人,從美國波士頓來的母女倆。年長的美國女人自報家門,說她們兩人是通靈者,“我們相信死者可以與我們對話。”安娜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你的事情,親愛的,我們覺得是對上天意誌的絕妙佐證。”女士靠上去,想捏孩子的手指。“請不要碰觸。”莉比說道,那位訪客忙撤回身。奧唐奈太太把頭探進門裡,要給他們送茶水。莉比確信,這女人是在挑釁她。不要有食物,她不出聲地說。有一位先生在盤問安娜上一次吃飯的日期。“四月七號。”安娜告訴他。“那是你的十一歲生日嗎?”“是的,先生。”“那你覺得自己怎麼能堅持這麼久呢?”莉比以為安娜會聳聳肩,或者說自己不知道,但是她低聲說了一個詞,聽起來像“媽媽”。“大點聲,小姑娘。”年長的愛爾蘭女人說。“我靠天賜的‘嗎哪’(嗎哪(Manna),根據《聖經》記載:這是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時,在40年的曠野生活中,上帝賜給他們的神奇食物。)生活。”安娜說,簡單明了,就像在說,我靠我爸的農田生活。莉比閉眼片刻,為女孩感到羞恥。“她說什麼?”“天賜的‘嗎哪’。”年輕的通靈者向年長者複述道。“真神奇。”這會兒訪客開始掏出禮物,來自波士頓的玩具,叫作留影盤,安娜有這種東西嗎?“我沒有玩具。”她告訴他們。他們很喜歡這話和她那討喜的鄭重語氣。利默裡克的先生教她擰盤片兩端的線繩,以此轉動盤片,這樣兩麵的畫就重合成了一個畫。“現在鳥在籠子裡了。”安娜驚歎道。“啊哈!”他叫著,“幻覺而已。”盤片慢慢停下來,空的籠子留在了背麵,而正麵的鳥在自由飛翔。他老婆拿出一樣更奇妙的東西:一顆胡桃在安娜手中綻開,冒出一個揉皺的球,然後舒展成一對精美輕薄的黃手套。“雞皮的,”女士撫摸著手套說道,“我小時候很流行,隻有利默裡克才生產。我保存這雙五十年了,都沒撕破過。”“哎,他們說是雞皮罷了。”先生嘀咕著,“不過我懷疑這皮子是早產的小牛身上的。”莉比想象著那副畫麵,不禁皺起眉頭。安娜貌似不懂這話,她戴上手套,把胖手指一一套進去。手套對她來說太長,但差不了多少。“保佑你,我的孩子,保佑你。”手套的原主人、那位女士喃喃道。用完茶,莉比直截了當地說,安娜需要休息了。“你能先跟我們禱告一小會兒嗎?”安娜看向莉比,她隻得點頭。“童貞母親,溫柔恭禮,”女孩開始念。“選我吧,選我為你孕育聖子。可憐我,可憐我的心意,千辛萬苦才找到你。”“太美了!”年長的婦人想留下些順勢滋補丸。“不用,謝謝。”安娜說。“哎,一定要留著。舌下含化不算吃東西。”“不用,謝謝。”他們離開時,莉比聽著硬幣掉進錢箱的叮當聲。周濟窮人,真的嗎?羅莎琳·奧唐奈正在把一個罐子從沒精打采的爐火心裡鉤出來,把蓋子上的草灰拍掉。她手上墊著抹布,揭開蓋子,拿出一塊圓麵包,上麵刻著一個十字。此地一切皆與宗教有關,莉比想。另外,她也逐漸明白,為什麼自己的餐食都有股炭味了。要是她待滿兩個星期,會吃下去好大一把沼泥。想到這個,她的嘴巴裡一陣泛酸。“以後不允許有來客上門了。”她告訴那個當媽的。安娜靠在半扇門上,看一行人鑽進馬車。羅莎琳·奧唐奈直起身,抖抖裙子,“熱情好客是愛爾蘭人的神聖義務,賴特女士。隻要有人敲門,我們就必須開門迎客,款待他們吃喝、住宿,哪怕廚房地上已經睡滿了人。”她手臂一揮,像是囊括了一大群看不見的客人。熱情好客你個大頭鬼!不管這女人是不是幕後黑手,她都很享受這種虛榮,有一種在這個國家的所有困苦母親中獨樹一幟的感覺。“這跟接濟窮人不是一回事。”莉比跟她說。“不管富人、窮人,我們在上帝眼裡都是一樣的。”這種故作虔誠的口氣激怒了莉比,“這些人都是看客。你女兒似乎不吃飯也能生存,他們就急著來看稀奇了,他們都願意花錢買這個優待。”這會兒,安娜在轉她的留影盤,它正泛著亮光。奧唐奈太太咬著嘴唇,“要是親眼所見能觸動他們去做些施舍,這有什麼錯?”孩子走向她的母親,然後把禮物遞給她。“啊,這些當然都是你的,乖囡。”安娜搖頭,“那天有個女的留下的金十字架,薩迪厄斯先生不是說能給窮人籌到不少錢嗎?”“可這些隻是玩具。”她媽說,“噢,那個殼子裡的手套,我想大概能賣點錢……”她把胡桃在掌心轉著,然後攥起手,“不過,留著那個轉的玩意兒吧。這有什麼壞處?除非賴特女士覺得不妥。”莉比沉默不語。她在安娜前麵踱進臥室,又把所有平麵檢查了一遍——地板、寶貝箱子、梳妝台和床鋪。“你不高興嗎?”安娜問,指間轉動著留影盤。“對你的玩具?不,沒有。”安娜的情況那麼陰暗、複雜,她倒是如此孩子氣。“那麼,是對來客嗎?”“嗯,他們不會關心你的安危。”廚房的鈴鐺響起來,安娜又跪下了。難怪這孩子的小腿有瘀青。禱告聲彌漫在空中,時間流逝著。像是被關在了修道院,莉比想。“共同的耶穌,我主保佑,阿門。”安娜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你們必須多久念一次《三鐘經》?”“隻有中午。”孩子說,“早晚六點也念就更好了,但媽媽、爸爸和基蒂都太忙了。”昨天莉比冒失地告訴女傭,晚餐可以等會兒再說。這次她往外頭衝基蒂喊,她想吃點東西。基蒂端來一些現做的奶油乾酪,顯然這就是那兩把椅子間的袋子裡滴下來的白色汁液。麵包還是熱的,但麥麩過多,莉比不太喜歡吃。她提醒自己,現在是饑荒時節,這一家等著秋天新土豆的收成,麵粉罐子肯定快要見底了。雖說現在她已經習慣在安娜麵前吃飯了,她依然覺得自己像是鼻子拱在飼料槽裡的母豬,“你媽媽的奶酪好吃得要上天了。”莉比隻是在誇張,做做樣子,奶酪沒那麼好吃。“沒有食物能好吃到上天。”孩子嘴角上揚,好像是被逗樂了,倒沒覺得被冒犯。今天上午莉比開始看一本叫《亞當·比德》(《亞當·比德》()是英國女家喬治·艾略特的第一部長篇,出版於1859年,極受歡迎。)的,孩子又做了些針線活。一點,當修女敲門時,她嚇了一跳,差點忘記自己的輪班結束了。“你看,嬤嬤。”安娜轉動著留影盤說道。修女的眼珠比往常更突出了,“這玩意兒挺好!”莉比可以看出,她們兩位護士這次也不能單獨談談,“我到現在沒發現任何異常,”她在修女的頭飾邊耳語道,“你呢?”“沒什麼。”嬤嬤說。“你能把排泄物詳細記下來嗎?按茶匙數算。”莉比舉起木茶匙,“或者幾分之一茶匙,因為沒有秤。”嬤嬤點點頭,似乎並沒意識到,她倒掉昨夜的尿液,已經毀掉了迄今為止唯一的證據。“我已經跟奧唐奈太太說過了,沒人監督,不能有身體接觸。”莉比低語道,“可以允許起床、睡前各一次擁抱。安娜出這屋時,他們誰都不能進來。”又點頭,修女就像殯儀館雇來的聾啞送葬人一樣。天知道她是怎麼值的夜班,大概是閉目養神、撚著念珠吧?麥克布裡亞第選人時,為什麼不能派人去請兩個南丁格爾的護士來呢?共事護士的水平達不到莉比本人的高標準——就是南丁格爾小姐本人的標準——整套流程就有缺陷。如果對一個機靈孩子缺乏應有的警惕,整個觀察工作耗費的精力和金錢可能就會打了水漂。莉比至今仍然沒抓到這丫頭耍心機的證據。當然,除了那個天大的謊言——不吃東西能生存的說辭外。天賜的“嗎哪”,這才是她真正想問問修女的事情。今天下午有點熱,莉比脫掉鬥篷,把它搭在臂彎裡,在肮臟的小巷中小心前行。路上坑坑窪窪,藍天的倒影支離破碎,都是昨夜的雨惹的禍。她拽了拽領口,嫌棄自己的製服又厚又紮人。到了酒鬼雜貨鋪樓上的房間,莉比脫掉圍裙。她不想待在房間裡,一刻也受不了,她已經給自己關了半天禁閉了。她不累,就是很焦躁。到了樓下,兩個漢子正從一個過道裡把一個形狀一看便知的東西搬出來。莉比有些畏縮。“不好意思,”瑪吉·賴安說,“他們一會兒工夫就能把它搬走了。”莉比看著兩人抬著光板棺材繞過櫃台。“我爸也是搞喪儀的,”姑娘提了一句,“要是出租那兩輛雙輪馬車也算的話。”這麼說,如有需要,窗外那輛馬車可以代替靈車。賴安家兼顧的生意讓莉比倒胃口,“安靜的地方,這裡是。”“艱苦時期前,我們的人數有現在的雙倍多呢。”等棺材出去、門關上後,瑪吉說。我們,是說這村子裡的人,還是整個郡裡的?或者,也許是整個愛爾蘭?艱難時期,她猜想是指十年或十五年前那場可怕的土豆大歉收(土豆大歉收,是指1845年至1852年間的愛爾蘭大饑荒,是由致病疫黴造成的土豆廣泛失收。由於土豆是當時愛爾蘭人的主要糧食來源,加上許多社會與經濟的因素,土豆失收嚴重地打擊了貧苦農民的生計,饑荒、瘟疫及移民等因素使得愛爾蘭人口銳減了近四分之一。)。莉比努力地回憶具體情況,但不知怎的,她記得的舊新聞,隻有一閃而過、字體冷峻的頭條標題。莉比年輕時從不認真看報紙,隻會掃幾眼。她成為賴特太太的那一年,每天早上都會疊好《泰晤士報》,放在丈夫的餐盤旁。然後,她二十五歲時發覺自己孑然一身,碰巧讀到一篇文章,報道了數千名士兵負了槍傷或是染上霍亂,卻無人照料。《泰晤士報》宣布,有關方麵已為此項善事籌款七千英鎊,一位南丁格爾小姐將率一群英格蘭婦女奔赴克裡米亞擔當護理工作。那個!莉比當時想,我覺得我能做那個。自從第一次見麵,南丁格爾小姐就不斷地讓她受到驚嚇。那位小姐的所有話語都像發自神聖講壇一樣振聾發聵。不要找借口,她告訴新人們,刻苦工作,不要推三阻四。你能完全彌補缺口嗎?在紛紛擾擾之中,儘自己的責任,不要怨天尤人,不要灰心喪氣,我們的戰鬥值得奮鬥。“我坐車來的時候,看到很多女人獨自帶著孩子。”莉比記起了那些要飯的,跟瑪吉·賴安說。“很多男人隻在這個時節出去,到九月回來,他們去你們那兒收割。”瑪吉說,她用大拇指往東方指,莉比想她指的是英格蘭,“但大多數年輕人一心想去美國,而且一去不回。”她擠了擠下巴,似乎在祝他們一路好走,那些不想在這個島嶼的“死亡中心點”安身立命的年輕人們。從麵孔看,瑪吉自己也不超過二十歲。“你不想去嗎?”莉比問。“老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土窩。”這話有點酸。莉比好像聞到一股屍臭從剛才放棺材的過道裡傳來,不過也許是心理作用。她推開前門,像是要去赴約。她暫時還不想去找麥克布裡亞第醫生,所以她往右轉,沿著街道往阿斯隆的方向走,因為左轉會通往奧唐奈家的小屋。這是莉比兩天前剛坐車走過的路。經過幾間店鋪和人家,不久就看到田地,地裡種著不可或缺的土豆和另一種根菜。莉比選了一條向左的小巷,走到一片林地。她發現,樹葉的形狀類似橡樹,但樹枝比英格蘭的橡樹更挺直。樹籬是尖頂的金雀花灌木,她聞著黃色小花的芬芳。有一些枯萎的粉色花朵,安娜·奧唐奈肯定叫得出花名。莉比想認出一些在林間啁啾的鳥兒,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麻鴉發出的低沉叫聲,像是看不見的船艦發出的濃霧號角。在一塊田的後麵立著一棵樹,搖擺的枝條有些怪異。莉比沿著田邊的犁溝謹慎前行,靴子早已泥濘不堪,她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小心費神。樹比看上去要遠得多,到了栽培地帶的終點,還要走過好一片空地,越過一段日曬雨淋下裂開的石灰岩地麵表層。莉比走近那棵樹,發現是一棵山楂樹,紅色的嫩枝映襯著有光澤的樹葉,但從淡紅枝乾上垂下的一條條苔蘚是什麼?不,不是苔蘚。羊毛?莉比差點跌進岩石裂縫中的一片小水池裡。水上幾厘米處,兩隻碧藍的蜻蜓黏在一起。這是一汪泉水嗎?水池邊緣長著類似狸藻的植物。她突然渴得厲害,但當她蹲下時,蜻蜓不見了,水像炭泥般黑。她用手掌掬起一些水,發覺它有一股怪味,像是給木材防腐的木榴油,她按捺下口渴,把水又潑掉。從她頭頂的山楂樹枝垂下的不是羊毛,是人造的什麼東西,條狀的。真稀奇。絲帶?圍巾?它們被紮在樹上太久了,已經發灰、發綠了。一個小時後,她向紅臉房東打聽了方向,找到了麥克布裡亞第醫生。她還想請人清潔自己的爛泥靴子,但賴安用濃厚的愛爾蘭腔說,這會兒沒人得空。於是她要來布頭、上光劑和刷子,自己擦了鞋。醫生的家位於往阿斯隆的路上某處、一個小巷的頂頭,是一棟結實的大房子。一位跟主人一般老朽的女傭把她領進了書房。麥克布裡亞第忙摘掉眼鏡,站了起來。虛榮嗎?她尋思。“下午好,賴特女士。你怎麼樣?”惱火,莉比想說,鬱悶、阻礙重重。“你有急事要報告嗎?”“急事?不見得是。”“那麼,沒有作假的跡象?”“沒發現確實的證據,”莉比糾正他,“不過我以為,你早就該去你的病人那兒自己看個究竟了。”他癟塌的臉頰有些泛紅,“噢,你放心,我心裡一直想著小安娜。”莉比故意等著。“我對這次觀察很在意,覺得自己最好不要在場。你看,為了支持奧唐奈家和他們的說辭,一般都會假設我不太中立,其實我並沒有對安娜的事情下任何定論。”醫生說,“但我很不希望今後有人指手畫腳,說我對你們的發現施加了影響。”莉比輕歎了一口氣。第一次麵談時,麥克布裡亞第就該解釋清楚的。那她的報告要從何談起呢?“安娜的體溫似乎比較低,尤其是手腳。”“有點意思,我猜……”“什麼?”“我還沒想清楚。”麥克布裡亞第摩挲著下巴。“她的皮膚不太好,”莉比繼續道,“指甲和頭發都不好。”這像是美容雜誌上的瑣碎內容,“而且她全身長了層細茸毛。但我最擔心的是,她兩腿浮腫,臉和手也是,但小腿最嚴重,她隻能穿她哥哥的舊靴子。”“嗯,是的,安娜患水腫有些日子了,很奇怪。不過,她沒有疼痛的症狀。”“她隻是沒有喊疼。”莉比指出。醫生點頭,像是這樣就讓他安心了,“洋地黃能有效治療體液瀦留,但她自然不會口服任何東西;還可以停止飲水……”“還要限製她喝水?”莉比突然提高聲音,“目前看來,她一天隻喝幾茶匙水。”麥克布裡亞第醫生撚著絡腮胡,“或許,我可以用器具給她的腿消腫。”他的意思是放血?水蛭吸血法嗎?莉比怪自己對這個老古董多嘴了。“但那本身也有風險。算了,還是再等等,觀察一下比較安全。”莉比仍舊心神不定。話說回來,這丫頭是騙人精。如果安娜糟蹋自己的健康,除了她自己或者教唆她這麼做的人之外,還能怪誰?莉比心想。麥克布裡亞第站了起來,像是在宣告他們的會談已經結束。“還有,”她匆忙補充道,“房子的狀況很不符合科學要求。我沒辦法給孩子測量體重,屋裡也沒有燈提供充足的照明。我們出去散步時,其他人很容易從廚房進入安娜的房間。你要是不發話,奧唐奈太太都不同意我把看客拒之門外。被眾人瞻仰已經很丟臉了,更要緊的是,這樣我們對她的觀察就不可能十分嚴密。能不能拜托你說一下,要謝絕訪客呢?”“很好,可以。”麥克布裡亞第用一塊布擦了鋼筆,拿出一頁白紙,在胸前口袋裡摸索著。“當然,要是怕損失金錢,那當媽的也許不樂意回絕那幫人。”老先生眨了眨黏糊的眼睛,繼續掏著口袋,“噢,不過那些捐款都進了薩迪厄斯先生給奧唐奈夫妻的賑濟箱。夫人,要是你覺得他們會揩油,那是你不了解這些人。”莉比抿嘴,“你是在找眼鏡嗎?”她指著躺在紙堆裡的眼鏡。“啊,很好。”他把眼鏡架推到耳朵上,開始寫字,“可否請教,你對安娜有何其他發現?”其他?“你是說情緒?”“或許是性格。”莉比有點迷茫,徹頭徹尾的騙人精。她肯定是。難道不是嗎?但在兩個星期結束前,莉比不該就此事產生任何看法。所以她說:“大致冷靜。南丁格爾小姐曾經形容為‘累積型氣質’,逐漸加深印象的那種。”聽到那個名字,麥克布裡亞第喜不自禁,搞得莉比都後悔提它了。他在便條上簽了字,疊好遞過去。然後他又扯掉眼鏡,用發抖的手指把紙條疊成一半,“我相當羨慕你的位置,賴特女士。身為女人,可以毫無拘束地接近她,住得那麼親密無間……”他現在是在套話,莉比完全有權不再理他。然而,要是不跟這個人搞好關係,她在那個人家將一事無成。“目前據我看來,安娜營養不良,”她告訴他,“但確實不像要餓死的樣子。”“不出我所料!妙極了的一樁稀罕事。”老家夥誤解了她,他故意對顯而易見的結論視而不見——那孩子有辦法吃到東西。“最新一期的《電訊報》上登了一封精彩的來信。”麥克布裡亞第在桌上的紙堆裡亂翻,但並沒有找到他要的東西,“它提到了一些以前的事例,說禁食的姑娘不靠食物就能活下來。確切來說,似乎如此。”他自我糾正道,“在英國和國外有好幾百年了。”莉比從沒聽說過這種現象。“作者的言下之意,她們可能……這個,說得不好聽點,是重新吸收了她們的經血,靠她們自身的產物生存。”奇談怪論!那孩子才十一歲啊,“照我看,安娜還沒到青春期,實際上還早得很。”“噢。”麥克布裡亞第看上去很失落。“醫生,如果完全沒有攝入營養,你不覺得她早就該奄奄一息了嗎?你在土豆疫病時期肯定見過不少餓壞了的病人,比我見過的多多了吧?”她補充道,像是在恭維他的經驗。麥克布裡亞第搖頭,“我當時碰巧還在英格蘭的格洛斯特郡。我五年前才繼承了這個房子,發現租不出去,所以決定回來這裡行醫。”所以這老頭可能從沒見過饑民們皮包骨頭的身板,也就沒有參照標準。“假設我要留在了英格蘭,”他嘀咕著,“就根本沒機會見識到安娜·奧唐奈了!我得承認,我認為她是一種罕見的、也許是全新的生物,可能會給全人類帶來希望的人。”這人瘋了嗎?“每年,科學家都會在世界各地的角落發現貌似無法解釋的現象。如果生命有可能不靠食物而延續……哎呀,這就能結束無意義的戰爭,杜絕衝突了。”對全世界的專製者而言,這多麼省事,莉比想,所有人都遵旨行事,不吃東西地活著——簡直是胡說八道!“說真的,這怎麼可能,先生?”麥克布裡亞第聳了聳頭屑點點的肩膀,“對於偉大的醫師而言,也許沒有什麼不可能。”莉比過了會兒才理解,他說的是上帝。老是上帝——那才是世界的真正專製者。她不打算提安娜關於靠天賜“嗎哪”生存的說辭了,因為麥克布裡亞第會把它當成自己瘋狂想法的證明,“沒有食物,我們會死。”他舉起一根手指,微微顫抖著,“迄今為止,賴特女士,迄今為止,我們會死。”她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一個老家夥可悲的妄念。莉比當晚九點到達小屋時,聽到《玫瑰經》的低聲念誦:“聖母瑪利亞,上帝之母,請從現在直到我們臨死的那一刻為我們祈禱,阿門。”她進了門,坐在凳子上等。這群人一邊撚著念珠,一邊像嬰兒一樣牙牙學語。嬤嬤抬頭,目光注視著小女孩。她是在注意安娜還是安娜念誦的祈禱文?莉比看著安娜的嘴唇不斷形成單詞,毫無感情:從現在直到我們臨死的那一刻,阿門。她輪流注視著孩子的爸媽和窮親戚,尋思著,他們當中會是誰圖謀今晚躲過她的審視。結束後,修女又一次沒跟莉比交談就走了。羅莎琳·奧唐奈用一個小釘耙把炭灰聚攏成一個圈,放下三塊新鮮草皮,擺成車輪裡的輻條形狀,然後跪坐在腳跟上畫著十字。新鮮草皮著火後,她從一個桶裡舀了灰抖落在火苗上,把火苗壓下去。莉比內心茫然,感到時間也可以灰飛煙滅。這些陰暗的小屋中自古以來從未改變過,也永遠不會改變,“暗夜漆黑,我遠離家園。”羅莎琳·奧唐奈跟在孩子和護士後麵,一言不發地走進臥室。她現在不願意跟這個英格蘭女人說話了嗎?她有意背過身去,彎腰把瘦小的女孩擁在懷裡。莉比聽到了親熱的呢喃。她看到安娜的手垂在兩側,手裡是空的。女人直起身,說:“祝你夜裡睡得香,乖囡,一夜都是好夢。上帝的天使、我親愛的守護人,上帝的愛令我在此與你不離不棄。”她的額頭又低了下去,差點碰到女孩的額頭,“今夜一直守在我身邊,將我照亮、將我守護、將我節製、將我指引。”“阿門。”女孩一起說了結束語,“晚安,媽媽。”“晚安,乖囡。”“晚安,奧唐奈太太。”莉比插話,“我跟麥克布裡亞第談過了,他捎來話說,不要再有訪客上門。”她從口袋裡掏出便條。“那好吧。”女人說著,看都沒看就把它塞進了圍裙裡。女傭端著一個沒罩子的油燈進來放下。她擦了根火柴,點燃燈芯,然後畫了十字,“這樣可以了,夫人。”“謝謝,基蒂。”莉比說。油燈是個老式玩意兒,出火口像是錐形玻璃煙囪裡的叉形杆子,燈光倒是透亮的。她聞了聞,“不是鯨油?”“這是燃燒液。”“什麼?”“我也說不上來。”神秘燃燒液聞著像鬆節油,也許混了酒精,“是易燃物嗎?”“什麼物?”“容易著火嗎?”女傭用力揮手,“當然,看啊。”基蒂誤會了,莉比擔心的是火災危險。在觀察期間,這東西一定要小心看管。災難之時,我們一定要做清道夫。她回想起南丁格爾小姐的名言。在斯庫塔裡,護士們不得不在儲藏間裡翻找漂白粉、鴉片酊、毯子、襪子、柴火、麵粉、除虱梳……她們找不到或是說服不了供應商提供的東西,隻能就地取材——撕開床單當三角帶,往麻袋裡填東西當小型床墊……逼不得已,就能想出權宜之計。“這是罐子,還有燈芯剪。”基蒂又說,“那個夥計說,過六個小時把它熄火,剪掉燒焦的地方,加滿燃燒液,再點亮燈芯。”她大打哈欠,回到廚房。莉比翻到新的一頁,拿起金屬鉛筆。“8月9日,星期二,晚上9點27分”“心跳:每分鐘93次。”“呼吸頻率:每分鐘14次。”“舌頭:沒有變化。”這是她的第一個晚班。她從來不介意在這種時間上班,寧靜的氣氛讓人安心。她用手掌最後一次摸索了床單,尋找藏匿的乾糧已經成為慣例。她看了看白灰牆,想起混在裡麵的糞便、毛發、血液和脫脂奶。這種牆麵怎麼乾淨得了?莉比想象著,安娜像那些吃了大把泥土的倔強娃娃一樣,在牆上吸吮著,企圖補充一絲營養。可不對啊,那樣的話,這孩子的嘴一定會臟的。而且,安娜現在一直都有人陪同,蠟燭、女孩自己的衣服、書裡的紙頁、她自己的皮膚碎屑,她沒機會偷嚼任何一樣東西。安娜跪在床邊,雙手合十,最後輕誦那個桃樂絲祈禱文,結束了禱告。她畫了十字,爬到床上,蓋上灰毯,把頭窩在輕薄的墊枕裡。“你沒有其他枕頭?”莉比問。安娜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我去年生病前,一個枕頭都沒有。”“基蒂。”莉比在門口喊道。奧唐奈夫婦已經不見了,但女傭正在長靠椅底板上墊舊鋪蓋,“能給安娜再拿一個枕頭來嗎?”“拿我的吧。”女傭說著,遞來一個臃腫的棉布團。“不,不——”“拿去吧,我不太在意,我就是這麼容易睡過去。”“什麼事,基蒂?”羅莎琳·奧唐奈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她想給孩子再要一個枕頭。”老媽推開麵粉袋做的簾子,“安娜在咳嗽嗎?”“一點都沒有,”莉比說,“我隻是想知道有沒有多餘的枕頭。”“把兩個都拿去。”羅莎琳·奧唐奈拎著自己的枕頭,穿著睡衣光著腳從地板上走過來,把枕頭疊在女傭的枕頭上,“乖囡,你好嗎?”她把頭探進臥室問道。“我很好,媽媽。”安娜說。“一個就夠了。”莉比說著,拿了基蒂的枕頭。奧唐奈太太聞了聞,“油燈的氣味沒讓你覺得惡心吧,親愛的?還是把眼睛給刺疼了?”“沒有,媽媽。”奧唐奈太太在大肆表示著關心,搞得好像狠心護士硬是要亮得晃眼的燈光,把她的孩子給傷著了。門總算關上了,“你肯定累了。”她跟安娜說。良久之後,“我不知道。”“你今晚可能很難睡著,因為你不習慣油燈。你想看書嗎?或者我給你讀點什麼?”沒反應。莉比走近那姑娘,發現她已經睡著了,雪白的麵頰圓潤如桃。“天賜的‘嗎哪’。”簡直是屁話!“嗎哪”究竟是什麼東西?某種麵包嗎?是那些晦澀情節中的一個,出自《聖經》而不是《福音書》,莉比不記得了,《舊約全書》嗎?她在安娜的寶貝箱裡能找到的書籍隻有《詩篇》。莉比翻閱著,留意著不弄亂那些小卡片。據她所見,根本沒有提到“嗎哪”,但一段話引起了她的注意——“陌生的孩子向我撒了謊,奇怪的孩子已經消失,偏離了他們的道路。”這到底什麼意思?當然,安娜就是個奇怪的孩子。當她決定向全世界撒謊時,她就已經偏離了少女生活的正常軌道。莉比突然悟到,該問的問題不是一個孩子如何能行騙,而是為什麼?是的,孩子會撒點小謊,但肯定隻有天性反常的人才會編出這麼奇特的故事。安娜對謀財一點也不感興趣。孩子都渴望關注,甚至想出名,但代價是腹中空空、渾身疼痛、終日為了如何咬牙堅持而憂心?除非安娜行騙是迫不得已,除非奧唐奈夫婦策劃了這麼個可怕的陰謀硬要她照做,好讓他們從紛至遝來的訪客身上撈到好處。但安娜看著不像被強迫的樣子,有種安然的堅定、克製內斂的氣息,這在一個如此年幼的孩子身上很不尋常。聖卡的細節精美,有一些的邊緣雕飾類似金銀蕾絲,還有異國風情的名字讓人眼花繚亂。聖阿洛依修斯·貢紮加、錫耶納的聖凱瑟琳、聖菲利普·內裡、蘇格蘭的瑪格麗特、匈牙利的伊麗莎白(這些是各民族的基督教聖徒。)……像是一套身穿民族服裝的玩偶,一整套《耶穌受難圖》——被脫去衣服的基督。誰想出來的餿主意,讓一個孩子,還是一個很敏感的孩子留著這種直白的圖片?一張卡片上畫著一個小女孩,她坐在船裡,頭上有一隻鴿子:Le Divin Pilote(神聖的領航者(神聖的領航者即指基督。))。這個標題的意思是說基督在無形之中引領著她的船?也許領航者是那隻鴿子,聖靈不是經常以鳥類的形象出現嗎?要麼是莉比看畫中人長著孩童似的身量和長發,就以為那是個女孩,其實卻是耶穌?下一張,一位紫衣女子,莉比猜這是聖母瑪利亞,女子領著一群綿羊在大理石圍成的水池邊飲水。大俗大雅的奇妙結合。下一張卡片中,同一個女子正在給一個肚子滾圓的綿羊包紮繃帶。那樣肯定是紮不緊的,莉比從專業角度想著。Mes brebis ne perissent jamais et personne ne les ravira de ma main.她努力想讀懂那些法語——她的什麼東西永不會死去,沒有人可以從她手裡搶走並蹂躪它們?安娜動了一下,頭從兩個枕頭上滑落,偏倚在肩膀上。莉比飛快地把卡片塞進書裡,但安娜接著睡了,像所有孩子熟睡的樣子,純潔無瑕。莉比提醒自己,臉廓潔白並不能證明她的清白,連大人睡覺也可以顯得很無辜。“粉飾的墳墓”,那不是《聖經》稱呼偽君子的說法嗎?莉比由此想到一樣東西——那個聖母與聖子的瓷像。她從小箱子裡的書旁邊拿出那個燭台。安娜可能會在這個乳白色小塑像裡搞什麼花樣?莉比晃了晃,沒聲音。裡麵是空心管,開口在底座。她往上一直透視到聖母模糊的頭部,想看看有沒有一小坨營養豐富的食物。她把鼻子湊到燭台上,沒聞到什麼。她用一根手指摸索著,感覺到有東西,但她指甲短,不太夠得到。是小紙包嗎?包裡有剪刀,莉比把剪刀刃從塑像粗糙的裡麵伸進去挖。其實她需要個鉤子,她更用力地摳著——她低聲驚呼,整件東西裂成兩半。在她手裡,瓷聖子從瓷聖母身上脫離開來。費了很大勁,卻收獲甚微,那個紙包從隱藏處掉了出來。莉比打開紙包,隻看到一綹頭發,淺黑色,但沒安娜的發色深。發黃的包紙很明顯是隨手從一份叫《自由民雜誌》的報章上撕下來的,日期是去年接近年末的時候。她把孩子的一樣寶貝弄壞了,卻一無所獲,就像是笨手笨腳的新手第一次值班。莉比把兩個碎瓷塊放回箱子,把頭發紙包塞在當中。真掃興。安娜還在睡,莉比沒有其他地方可看,沒有其他事情可做,隻能瞪著這丫頭看,像信徒崇拜偶像一樣。即便這孩子有辦法偶爾偷吃一口,怎麼夠抵禦饑餓感?她醒著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受到饑餓的折磨?莉比把硬背藤椅轉了轉,讓它正對著床。她挺直胸膛坐下,翻閱著《一年四季》雜誌,讀了一篇長文,文中報道,在克裡米亞表現得特彆英勇的男人被授予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她看看表:十點四十九分。沒必要按按鈕知道時刻,但她還是按了,隻是為了感覺一下大拇指上沉悶的震動,十下,開始時又快又強烈,逐漸變慢變弱。她按摩了眼睛,定睛注視著女孩。“你能不能少管我一會兒?”但她不是在看管安娜,也不是為了她免受傷害而看護她,隻是觀察她。安娜好像睡得不太安穩,蜷縮在毯子裡,像一團羊齒蕨。她是冷嗎?沒有多餘的毯子了,莉比本應該乘基蒂還沒睡時問她要的。莉比把一條格子披肩蓋在孩子身上,安娜像在禱告似的嘀咕著,但不證明她醒了。為防萬一,莉比沒說話。南丁格爾小姐從不允許她們叫醒病人,因為人體振動效應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油燈的燈芯剪了兩次,燃燒液添了一次。午夜過後,她似乎聽見女孩的父母在隔壁房間的火爐旁說了一會兒話。在優化密謀方案?還是像平常人一樣,隻是在睡覺間歇漫無目的地閒聊幾句?沒聽出基蒂的聲音,大概是太疲勞,睡得毫無知覺。早上五點,修女來敲臥室門時,安娜呼吸長而平穩,睡得很熟。“嬤嬤。”莉比顧不了自己兩腿僵硬,忙站起來,抓住機會說,“天賜‘嗎哪’,”她低語,“那是這孩子自稱的生存來源,她昨天直接在我麵前告訴了一個來客。”修女點頭。她是在應答莉比的話,還是承認此事有可能?安娜動了動,翻了個身。莉比屏住呼吸,確定孩子還睡著。“在《聖經》裡,”她繼續說道,“我想你也許知道出處?”嬤嬤皺起額頭,“是在《出埃及記》裡,我想是。”“嗯?”“以色列人橫跨沙漠、逃離迫害者的追捕時,‘嗎哪’每天都會從天而降,喂養他們。”修女說著,從包裡拿出一本黑色書,在微微泛光的薄紙間翻頁。“這‘嗎哪’到底是什麼東西呢?”莉比問道。“先等我找到。”嬤嬤盯著一頁看,然後翻到前一頁,再翻到前一頁,“找到了——‘清晨,營地四周地上有露珠。當它覆蓋了地麵時,在曠野中顯得很小,用杵去搗它,它變得像地上的白霜。’”“它是一種冷凍的液體?”修女沒理會她的插話,“‘以色列人看到它,互相說:嗎努!意思是問這是什麼!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摩西告訴他們:這是麵包,是主給你們的食物。’”“那是一粒糧食?”莉比問,“根本不是露珠?”“等等。”嬤嬤的手指在書頁上遲緩地往下移,“‘它像是芫荽子,白色的,味道仿佛攙蜜的麵粉。’”莉比覺得這很單純,傻得天真:一個孩子從地上拾起甜味食品的夢想,就像在樹林裡找到薑餅屋,“還有嗎?”“‘於是以色列人食用它長達四十年之久。’”修女讀道,然後合上了《聖經》。所以,安娜·奧唐奈認為自己是靠一種天降露珠種子麵粉存活著。“嗎努”意思是“這是什麼”?莉比有種強烈的欲望,想靠近這女人說:承認了吧,嬤嬤,這不都是些瞎話?修女的大眼睛溫和地看向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還是彆問的好,已經夠糟糕了,監督的醫生認為安娜是什麼新神奇物種的肇始。想到麥克布裡亞第,莉比尋思,他找了個修女,是不是指望著,起碼其中一個護士會認同超自然神力的說法。羅莎琳·奧唐奈站在門口。“你女兒還沒醒。”莉比說。麵孔消失了。“請一定要記下所有液體的量,”莉比告訴嬤嬤,“攝入和排出,一滴不能漏。”“當然,賴特女士。”“昨天你當班時,安娜喝了多少水?”“三茶匙,”修女說,“尿液有一茶匙。”莉比把這個在記事本上補上。她想道,自己明明比奧唐奈夫婦出身更好,卻在記錄他們家女兒的排泄物。這是護理工作的矛盾。得要提醒自己儘管要乾臟活,儘管護士的名聲仍廣為人所不齒,但護士是一個高尚的職業。“哦,麥克布裡亞第醫生給了我們新的指示。”莉比拿出她用墨水擬寫的告示,“把這個貼在前門,可以嗎?”““請勿敲門。不得打擾奧唐奈一家。感謝大家的關心。””莉比在半小時前才加上第三句話,以免前兩句話顯得過於無禮。“還有,這盞油燈從現在開始要整晚都點著。基蒂會告訴你怎麼用。”修女點頭。氣氛有點小小的尷尬,莉比打開小箱子,指了指弄壞的燭台,“這恐怕被摔壞了,能請你代我向安娜道歉嗎?”嬤嬤緊抿著嘴唇,把聖母和聖子又拚湊在一起。莉比拿起鬥篷和包。她哆嗦著走在回村裡的路上,後背有些抽搐。她想,這是餓出來的。自從昨天上晚班前在旅舍吃了晚餐後,她沒吃過一口東西。她的意識有些模糊,她覺得累了。現在是星期三的早上,而她從星期一以來就沒有睡過。到十點時,莉比又醒了。雜貨鋪裡聲音嘈雜,很難合眼。她擔心基蒂忘了貼告示,要麼她的女主人已經撕掉了。奧唐奈夫婦有沒有放訪客進來把他們的錢箱裝滿?還是用宗教的繁文縟節讓嬤嬤分心,趁機給安娜吃肥香腸呢?莉比在一半時間裡保持嚴格監視,卻不太相信另一位護士履行同一職責的能力,這毫無意義。為了完成任務,她其實情願兩周都待在孩子臥室裡。邁克爾·賴安正領著兩個小夥子把一些桶拖進地窖。他回過頭咳嗽著,咳嗽聲像紙板撕開的聲音。他說早飯太晚了,他閨女去燙床單了,賴特女士隻好等到中午了。莉比在房間裡坐著看《護理筆記》,不去管肚子的抗議聲。禱告的鐘聲在街上鳴響,莉比看了看表,已經正午過兩分了。到了迷你餐廳,她看見一個紅發男子一邊吃著一塊排骨,一邊在記事本上寫字,很像她那本,但他寫得飛快而潦草。他忽地起立,“你不是這附近的人,夫人。”不可能是因為莉比的穿著,她已經換了製服,穿了身樸素的綠衣。因為她的舉止?男子年輕幾歲,身高與她相仿,帶有愛爾蘭人確定無疑的乳白膚色、花哨鬈發,還有口音,但聽得出很有教養,“威廉·伯恩,《愛爾蘭時報》的。”噢,那位攝影師提到的“蹩腳作家”。莉比握了他伸來的手,“賴特女士。”“在中部地區看景點嗎?”“這兒有景點嗎?”她本不想如此冷嘲熱諷。伯恩嗬嗬一笑,“這個,那就得看你對古代石圈、環形堡壘或者圓形古墓有多著迷了。”“我不熟悉第二種和第三種。”他苦笑,“不同種類的石圈吧,我猜。”“這附近的景點都是石頭圍成圈的?”“目前暫時有一個例外,”威廉·伯恩說,“一位神奇的禁食者。我不認為是重要新聞,但編輯覺得是八月的好料。不過,我的母馬在馬林加城外跌在坑裡傷著了,我隻好照顧了它兩晚上,給它養好傷。現在我到了,倒被那家人拒之門外!”莉比不禁有一絲尷尬。不過說真的,再多宣揚此事,隻會火上澆油。報紙記者的好奇打聽,隻能讓觀察工作受阻,而且會驚擾安娜,“你不會再雇匹馬?”“要是我扔下波莉,我怕他們不會給它吃熱糊糊,而會一槍崩了它。”她想象著這個男人蜷縮在馬廄裡的景象,笑了。“我吃了神童家的閉門羹,這才是真正的慘劇。”伯恩抱怨著,“我已經拍電報向報社發了一段挖苦的文字,現在我隻能憑空編一整篇報道,給今晚的郵車寄走了。”“為什麼要挖苦?”“哦,要是他們連門都不讓我進,就說明他們的誠信有問題,不是嗎?難道怕讓我一眼看穿他們家的‘小神人’嗎?”她斜眼看向他的筆記。“所以一如既往,我還是要仰仗貴人。”伯恩說,“介意我給你念幾句嗎,賴特女士?”她猝不及防,但想不到拒絕的理由。伯恩朗讀時,聲音變得很歡快,“此前關於該奇事的情況概述也許並非毫無意義——等等,等等——事情是這樣的……”好奇者紛至遝來,見識這一個似乎不受自然規律控製的神奇生物。人們擔心,邀請醫院護士來檢驗安娜·奧唐奈超乎尋常的禁食能力,隻會讓人對這一不經之談深信不疑。必須要說,人類的迷信是如此毫無底線,尤其是當它遇上迂腐無知時。但是“如若世人願意受騙,那就讓他們受騙”。這話是我主那個年代的佩特羅尼烏斯所言,在我們這個時代也同樣是警世箴言。“很有說服力。”莉比沉默片刻後說道。“哪裡。不過我總要交份稿子,才不枉從都柏林來一趟。”瑪吉·賴安剛好進來,給伯恩添麥芽酒。“排骨很可口。”他告訴她。“哎喲,”她有些不屑地說,“餓了吃什麼都香。”“我想要塊排骨。”莉比說。“它們都給吃光了,夫人。有羊肉。”她彆無選擇,隻能同意吃羊肉。她埋頭看起《亞當·比德》,以便威廉·伯恩識趣地離開。莉比想在值班開始前遛遛,走進了酒鬼雜貨鋪後的一條蜿蜒的巷道。走過幾個小屋後,小巷就淹沒在開闊的沼澤地裡。她惱火地嘖了幾聲,找條直路散步,要求很過分嗎?她試圖一直在地勢比較高、看著比較乾、長滿紫色歐石南的地裡走。她眼角的餘光看到有東西在動,野兔?有一些坑裡滿是熱巧克力似的東西,還有些坑裡的汙水泛著光。莉比怕弄濕靴子,在蘑菇形狀的土堆上跳來跳去,路越來越難走了。那是一小朵蘭花嗎?也許她可以摘給安娜。她踏上一片翠綠的平地去摘花,感到腳下青苔打滑時,為時已晚。莉比一頭摔了出去,臉朝下栽進爛泥中,發出一聲哀號。她跪著起來,身上已經濕透了。她提起裙子,放下一隻腳,腳卻陷進了泥潭裡。她像掉進陷阱的動物,爬著、扒著掙紮出來,氣喘籲籲。莉比踉踉蹌蹌地沿著巷子往回走,很慶幸酒鬼雜貨鋪離街邊就一點路,不用這副模樣還非要走過整個村子。她的房東在門口揚起濃密的眉毛。“你們的泥塘很驚險,賴安先生。”她的裙子滴著泥水,“很多人淹死在裡頭嗎?”他哼了一聲,引起一陣咳嗽,“除非他們腦子糊塗,”他消停後說,“要麼就是酒喝多了,趕上晚上沒月亮。”莉比擦乾身子,換上備用的製服,已經五點過一分了。她儘快往奧唐奈家走去。要不是難為情,她就跑著去了。她那麼堅持高水準,值班卻遲到了二十分鐘……到了小屋,她跟嬤嬤道歉。“沒事,我也沒地方去。”修女說著,拿好自己的東西。“你好,賴特女士。”安娜正在用米白色羊毛線織一雙厚襪子,抬頭說道,“要麼,你今天告訴我你的受洗名?”莉比等嬤嬤關門離開,然後說:“我會跟你講個謎語。”“好的。”“我從小處看世界,”莉比念道,“我總是不安分,遊走不停歇。我不吃東西,憑借我的力量,就能收獲萬眾的食糧。我是什麼?”孩子默默思索著,然後她綻開笑容,“太陽。”“很好。”這個下午,莉比覺得很漫長。不是夜晚的寧靜和綿長,是沒完沒了的乾擾。前門一有敲門聲,她就得準備應對;門口一陣響亮的對話,羅莎琳·奧唐奈就會闖進安娜房間宣布,遵照麥克布裡亞第醫生的命令,她不得不回絕了十來位或是五六位重要人物。有人從法國甚至從海角遠道而來,在科克、都柏林或是貝爾法斯特聽說了安娜,乘了火車和馬車特地趕來,就為了在離開這個國家前見上她一麵。他們一定要讓奧唐奈太太轉交一束花和一些陶冶情操的書籍,轉達他們熱情祝福,以及連看這位神奇的小姑娘一眼都不行的遺憾。安娜聽著這些彙報,就跟她縫補一樣淡定。她跟普通女孩一樣度過一天——、做針線活、把客人的花插在長罐中——除了不吃東西,沒什麼區彆。看樣子不像是吃了。莉比告訴自己,接著為自己竟有片刻相信了這個謊言感到惱火。但這是真的,這丫頭在莉比的監視下沒吃到一粒糧食。即便星期一夜裡修女打了瞌睡,安娜乘機吃了幾口,現在已經是星期三下午了,安娜整整三天沒吃一頓飯。她在瞞天過海,但瞞得很辛苦。廚房不時傳來女傭的揮動和捶打聲,她在使用一個老式攪拌桶,低聲絮絮地哼著。“那是聖歌嗎?”莉比問孩子。安娜搖搖頭,“基蒂必須要把黃油吸引出來。”她微微哼出曲調——“快來黃油快來,”“快來黃油快來,”“彼得在門口瞧,”“盼著黃油蛋糕。”莉比想著昨天與麥克布裡亞第不甚滿意的會麵以及他關於經血的奇談怪論,“我想,你還沒有來潮吧,是嗎,孩子?”她壓低嗓音問,“你的月事?”看安娜似乎不太明白,她又補充說,“你出過血嗎?”“有幾次。”安娜表情明快地說。“是嗎?”莉比驚訝道。“我嘴裡。”“噢。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一個農家女孩是否真的如此天真,不知道女人發育的事實,卻可以如此工於心計,欺騙了世人?安娜主動把手指伸進嘴裡摩擦牙齦,然後拿了出來,指尖殷紅。莉比很慚愧自己檢查得不夠細心,沒及早發現她牙齦腫痛,“嘴巴張開一會兒可以嗎?”沒錯,皮膚組織有些鬆軟,有一片片紫癍。她捏住一顆門牙搖了搖,牙齒有些鬆動?“再給你猜一個謎。”為了活躍氣氛,她說。“一群白綿羊,”“住在紅山丘。”“來來又去去,”“如今靜停留。”“牙齒。”安娜叫道。“很不錯。”接著,她沒忘記要嚴肅點,“安娜,我覺得你的病征是遠洋航行的典型症狀。”女孩歪著頭聽著,像是在聽故事。“這是營養不良的後果。”莉比告訴她。“我很好。”安娜說。“從我專業的眼光看,你一點都不好,你可能是在嚴重地傷害自己。”孩子笑而不語。莉比一陣憤懣,一個原本健康的女孩,卻投入這可怕的遊戲中……就在這時,基蒂端來了護士晚飯的餐盤,從廚房帶進來好大一陣煙氣。莉比咳嗽著,給自己扇風,“這麼暖和的天,火非要燒得這麼旺嗎?”“煙能烘乾茅草屋頂、保護木料。”女傭指著低矮的屋頂說,“要是咱們把火給熄了,這房子指定要塌掉。”莉比懶得反駁這種謬論,這個家夥有哪一點不是用迷信的黑暗視角看待生活的?護士的晚餐有三條名叫擬鯉的小魚,是男主人在湖裡捕到的。味道沒什麼特彆,不過起碼不是燕麥,換了口味。莉比把細魚骨吐出來,放在盤子邊上。時間流逝著,在莉比的裡,海蒂·索雷爾把自己的孩子拋棄在地裡,良心驅使她回去找孩子,但為時已晚。安娜喝了兩茶匙的水,排出一茶匙的尿液。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現有用的證據。小窗玻璃上流淌的雨水已經停了,莉比本想出去散步,但擔心更多的求見者隨時都會出現在巷子裡,追隨這位神奇的兒童。安娜從書中抽出聖卡,對每一張呢喃著悄悄話。“對你的燭台,我很抱歉。”她開口道,“我不應該那麼粗心,或者一開始就不該把它從你的箱子裡拿出來。”“我原諒你。”安娜說。莉比不記得有人這樣跟她說過,這麼正經,“可你很喜歡它。它不是紀念你受堅信禮的禮物嗎?”姑娘撫摸著瓷像原先連接處的裂縫,“最好不要對事物過於迷戀。”這種清心寡欲的口吻讓莉比不寒而栗。孩子的天性,難道不是予取予求、對一切生活樂趣都充滿渴望嗎?她記得《玫瑰經》裡的文字:“可憐的、被放逐的夏娃子孫。”隻要是能找到的風吹落果,他們都吃。安娜拿起那一小包頭發,把它塞回聖母像裡。發色不算很深,不是她自己的。難道是朋友的?還是她哥哥的?是了,帕特去美國前,安娜可能會問他要一綹頭發。“新教徒都禱告些什麼?”孩子問。這問題讓莉比有些吃驚,她振作精神,想就教會傳統的相似之處給個溫和的答案。不過,她說道:“我小時候家裡信聖公會(聖公會就是英國國教,由英國君主擔任教會最高首腦,是基督新教三大主流教派之一。),但我不再去教堂了,也不禱告了。”安娜睜大眼睛,“‘比美食更喜樂。’”她引用道。“什麼意思?”“‘禱告使人喜樂,甚於美食。’”“我小時候試過,但從沒覺得有多大用處。”莉比為自己的坦白感到難堪,又覺得可笑。“可憐的賴特女士,”安娜喃喃道,“你為什麼不願把名字告訴我呢?”“為什麼說可憐?”莉比反問。“因為,要是從不跟天父、聖母或天主對話,你的靈魂一定很孤獨。”前門一陣騷動,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喊著,蓋過了羅莎琳·奧唐奈的聲音。隻聽了幾個字,莉比就聽出他是一位英格蘭紳士,而且很生氣。跟著是前門關上的聲音。女孩在看她選的一本書《靈魂的花園》(《靈魂的花園》(),這是一本基督教徒的精神修煉指南。),眼皮抬都沒抬。基蒂進來查點油燈是否足夠過夜,“我自己不喜歡這些玩意兒,”她說,“要是突然來陣風,會弄得滿屋子都是煙灰。而且我聽人說,萬一燃燒液著了火,夜裡能把一家子燒成了灰。”“照這麼看,那盞燈的玻璃罩子一定很臟。”莉比說,“所以你要留心,把這盞燈好好擦擦。”“好吧。”基蒂說著,打了一個大哈欠。半小時後,那個惱怒的男人又回來了。一分鐘後,他闖入了安娜的房間,後麵跟著羅莎琳·奧唐奈。寬大而突起的前額,下麵是銀色的長發,他向莉比自我介紹,他是斯坦迪什醫生,是都柏林一間醫院的內科主任。“麥克布裡亞第醫生說,我們能不能破個例,讓斯坦迪什醫生進來,他是最為重要的客人。”羅莎琳·奧唐奈說。“我可不喜歡浪費自己的時間,我純粹出於工作上的禮貌,才來給一個孩子做檢查,卻為了獲得許可,非要在這些汙穢的巷子裡來回奔波。”他抱怨道,淡藍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安娜。她看起來有些不安。“要喝杯茶嗎,醫生?”奧唐奈太太問。“不必了,謝謝。”回答簡短生硬,於是她退了出去,關上門。斯坦迪什醫生聞聞空氣,“這個房間上次是什麼時候做過熏蒸消毒,護士?”“窗外的新鮮空氣,先生……”“做一下,”他說,“用漂白粉或是氯化鋅。但首先,麻煩你把孩子的衣服脫掉。”“我已經給她做了完整測量,你可以看看記錄。”他揮手拒絕了莉比的記事本,堅持讓她把安娜脫得一絲不掛。孩子哆嗦著站在編織地毯上,雙手垂在身體兩側,露著突起的肩胛和手肘、腫脹的小腿和肚子。莉比扭頭不看。什麼樣的紳士會把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剝光,像是鉤子上吊著的光板肉鵝一樣?斯坦迪什用冰冷的儀器在安娜身上指指戳戳、叩來叩去,連珠炮似的發出指令,“舌頭再伸長些。”他把手指往她的喉嚨裡伸得太深,她作嘔了,“這樣會不會疼?”他按壓著她的肋骨之間問道,“那樣子呢?這裡怎麼樣?”安娜一直在搖頭,但莉比不相信她。“你能再彎腰彎深點嗎?吸口氣,保持住。”醫生說,“咳一下。再來一次。響點。你上次排便是什麼時候?”“我不記得了。”安娜低聲說。他檢查著她畸形的雙腿,“這樣疼不疼?”安娜微微聳聳肩。“回答我。”“這個詞不合適。”“好,那你想用哪個詞?”“嗡嗡響。”“嗡嗡響?”“像是嗡嗡的聲音。”斯坦迪什哼了一聲,抬起她一隻浮腫的腳,用指甲刮她的腳底。嗡嗡響?莉比試圖想象腫脹的感覺:所有細胞都緊繃繃地,仿佛隨時要崩裂。那感覺是像一個高頻振動,整個身體像是拉滿的弓弦嗎?最終,斯坦迪什讓孩子穿上衣服,把儀器塞進包裡,“跟我猜的一樣,純粹是種癔症。”他對著莉比發表結論。莉比有些不解,這孩子不像她遇到的任何癔病患者:沒有痙攣、暈厥、麻痹或驚厥,沒有呆滯的凝視,也沒有大哭大笑。但斯坦迪什說得如此肯定。畢竟,有什麼舉動比自稱無須吃飯更荒謬呢?“我以前有夜食病人,”他補充說,“這個病人也沒什麼特彆之處,隻不過她被縱容得太過,把自己餓得半死。”餓得半死。所以這位醫生認為安娜晚上偷吃東西,但是遠不及需要?是更接近餓死,還是更接近健康?莉比暈乎乎地想著,這孩子的生命之杯是半空還是半滿?安娜把內褲在腰間係緊,對這些話無動於衷。“我的處方很簡單,”斯坦迪什說,“一誇脫葛根粉泡牛奶,一天三次。”莉比瞪著他,然後說出明擺著的事實,“她不會用嘴吃任何東西。”“那給她硬灌下去啊,護士!”安娜微微一顫。“斯坦迪什醫生!”莉比抗議,她知道精神病院和監獄的工作人員經常訴諸強力,但在這裡?“如果我的病人再次拒絕吃飯,我的護士會按照常規使用橡皮管,上麵或者下麵。”莉比馬上就明白了他說“下麵”的意思。她走上前,站在他和安娜當中,“我沒有這樣的權限。除非麥克布裡亞第醫生,還有她父母同意……”“麥克布裡亞第已經把自己變成愛爾蘭國內外的笑柄了。”莉比並不反對這話,“但用這麼沒必要的粗暴手段……”“沒必要?”他不以為然,“看看她的樣子——瘡疤、多毛、浮腫得嚇人。”都柏林的醫生走後,房間裡有種緊張的沉默。莉比聽到他在廚房裡衝著奧唐奈夫婦吼著什麼話,然後闊步走出門,走向馬車。她以為安娜會哭,但這孩子隻是比往常更加細心謹慎地調整著細瘦的袖口。斯坦迪什有著多年的,不,幾十年的研究和實踐經驗,這是莉比欠缺的,沒有女人可以做到。在他的醫院裡,他經曆了成千上萬、情況各異的病人。安娜多毛、粗糙的皮膚,鼓脹的身體本身不是大毛病,但他說這些意味著她很危險,對嗎?莉比有種衝動,想抱住孩子。當然,她克製住了。她想起在斯庫塔裡時一位長雀斑的護士抱怨,她們都不能聽從內心的指引,比如,花一刻鐘的時間,坐在將死之人身邊說些寬慰的話語。南丁格爾小姐鼻子噴出怒火,“如果可能的話,你覺得什麼東西可以寬慰那個人?是一個墊殘肢的枕頭吧?所以不要聽從你的內心,聽從我。”“什麼是熏蒸消毒?”安娜問。莉比眨了眨眼,“通過焚燒一定的消毒物質,可以淨化空氣。南丁格爾小姐,我的老師不太相信這個。”她兩步走到安娜床邊,撫平床單,把所有邊線弄平直。“為什麼不相信?”“因為它才是要從室內去除的有害物質,不單單是它的氣味。”莉比說,“南丁格爾小姐對它還開了一個玩笑。”“我喜歡玩笑。”安娜說。“嗯,她說熏蒸消毒法對醫療至關重要,因為它們的氣味難聞至極,逼得你打開窗戶。”安娜微微一笑,“你的老師總開玩笑嗎?”“我記得的就這一個。”“這屋裡的有害物質是什麼?”安娜四處打量,好像生怕有妖怪會跳出來撲向她。“對你有害的隻有這種禁食。”莉比的話在這安靜的房間中擲地有聲,“你的身體需要營養。”女孩搖搖頭,“不需要凡間的食物。”“每個人的身體……”“我的不用。”“安娜·奧唐奈!”莉比的怒火一瀉而出,她不能再回避唯一要緊的話題,“你聽到醫生說的話了,餓得半死。”“他看錯了。”安娜說。“不,是你看錯了。喏,假如你看到一片培根,你就沒任何感覺?”安娜小小的額頭起了皺紋。“沒有把它塞到嘴裡嚼一嚼的衝動嗎?你十一年來不都那麼做?”“不再有了。”安娜說。“為什麼?有什麼變了?”停頓良久,莉比以為這孩子忘了她的問題時,安娜說:“那好像是個馬蹄。”“馬蹄?”“培根好像變成了馬蹄、木頭或者石頭。”她解釋著,“石頭沒什麼問題,但你不會去嚼它,對嗎?”莉比瞪著她看。“你的晚飯,夫人。”基蒂喊道。她端著一個餐盤走進來,“啪”的一聲把它放在床上。當天晚上,莉比推開酒鬼雜貨鋪的門時手在抖,與斯坦迪什醫生的碰麵依然讓她心煩意亂。今晚沒有飲酒作樂的農夫。莉比快走到樓梯時,一個身影擋在吧台入口,“你沒有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賴特護士。”蹩腳作家。莉比暗自叫苦,“你還在這兒,是……伯克先生,對嗎?”“伯恩,”他糾正她,“威廉·伯恩。”假裝記錯姓名,準保讓人很不爽,“晚上好,伯恩先生。”她走上樓梯。“我才從瑪吉·賴安那裡聽說,你就是禁止我進那房子的人。”莉比轉身,“我了解自己的職責,先生。這其中包括保護我監護的人不受外界的侵擾,所謂外界包括,也許特指寫爆料文章的潦倒文人。”伯恩走到近前,“難道你不覺得,她為了吸引這些人的注意,自詡為大自然的怪物,這跟弄虛作假的斐濟美人魚有什麼兩樣?”“她隻是個小姑娘。”威廉·伯恩手中的蠟燭照亮了他紅棕色的頭發,“我警告你,夫人,我會去她窗外安營紮寨。我會學猴子蹦躂,把鼻子貼在窗玻璃上,做儘鬼臉,直到那孩子求我進來。”“你不會的。”“你有什麼辦法阻止我?”莉比歎氣,“我自己會回答你的問題,這行了吧?”年輕人抿起嘴,“所有問題?”“當然不是。”他冷笑,“那我的回答是不。”“那你就隨便蹦躂吧,”莉比跟他說,“我會拉上窗簾。”她又走了兩節樓梯,然後補充道,“你惹是生非、乾擾觀察工作的進程,除了搞壞你自己和報社的名聲,沒有任何好處。還有,毫無疑問,你會惹怒委員會所有成員。”這家夥的笑聲回蕩在整個低矮的房間裡,“你見過你的雇主了嗎?他們並不是火藥味很濃的憤怒名人。江湖郎中、神甫、旅館老板還有幾個狐朋狗友,這就是你所謂委員會的所有成員。”“我還是那句話,”莉比說,“你騷擾奧唐奈家,還不如從我這兒得到的消息多。”伯恩的淺色眼睛打量著她,“那好吧。”“明天下午,可以嗎?”“就現在,賴特護士。”他揮著一隻大手,示意她下樓。“都快十點了。”莉比反對道。“要是下次發信時我沒寄點實質性的內容,我的編輯就要扒了我的皮。拜托!”他的聲音幾近孩子氣。莉比想速戰速決,於是又下了樓,在桌邊坐下。她衝著他那墨跡斑斑的筆記本點點頭,“你現在知道些什麼,大文豪?”伯恩邊翻筆記邊擠眉弄眼地笑,“今天被拒之門外的訪客同伴們五花八門的看法:一位曼徹斯特來的信仰治療師想用按手禮治療這丫頭,一位德國水療師提議在背脊敷冰塊,一個女的建議給這丫頭用營養油洗澡,通過毛孔和指甲根部能滲透一些進去。還有一個男的跟我保證,他在波士頓的親戚在磁療上收效顯著。”莉比翻了翻白眼。“哎,你們逼得我不得不濫竽充數。”伯恩說著,擰開筆帽,“那你們為啥搞得那麼神秘?你在幫奧唐奈家隱瞞些什麼?”“你這樣的聰明人應該明白,恰恰相反,”莉比告訴他,“觀察工作的開展要儘可能嚴謹,讓任何正在實施的騙局都無所遁形。不應該有任何事情乾擾我們在兩周內觀察這個女孩的一舉一動,確保沒有食物進她的嘴。”他停止記錄,靠在椅背上,“這種試驗相當殘酷啊,不是嗎?”莉比皺眉。“我們要先假定,從春天開始,這小姑娘就想方設法地偷藏了吃食,是嗎?”這村子裡儘是頭腦發熱的人,她倒覺得他乾脆的大實話讓人舒心。她點點頭。“不過,如果你的觀察工作做得十分到位,那就是說,安娜·奧唐奈現在已經有三天沒吃東西了。”莉比咽了咽口水,“我認為目前還不太到位,我懷疑,在與我共事的護士值班期間……”“如果你錯了呢?”伯恩問道,“如果你的細心讓陰謀不能得逞,不管它是什麼陰謀吧,總之這丫頭越來越餓了,怎麼辦?”“這項觀察工作是為安娜·奧唐奈自己好,”她告訴他,“是為了讓她從謊言的圈套中解脫出來。”安娜當然是渴望做回一個普通孩子的。“用餓著她的辦法?”這家夥的思路跟莉比一樣有條理,而且更犀利。“如果是這樣,他們會坦白的——父母中的一方或雙方、女傭,不管幕後黑手是誰吧。特彆是,由於我已經斷了他們勒索來客錢財的途徑,這就沒有額外好處了。”伯恩的眉毛豎起來,“坦白、承擔責任,然後任人拉去見官,被控告詐騙?”莉比還沒想明白此事的罪責,“好吧。一個肚子很餓的孩子,她自己遲早會放棄並且坦白的。”但當她這麼說時,凜然意識到,自己早就不這麼想了。安娜毫無饑餓感。莉比猛地站起來,“我必須要睡了,伯恩先生。”他把鬈發往後擼,“要是你真沒什麼要隱瞞的,那就讓我進去親眼見見這姑娘,就十分鐘,我會在下一篇報道裡誇誇你。”“我不喜歡你的討價還價,先生。”這次他放她走了。回到房間,莉比努力想入睡。這些八小時的值班嚴重攪亂了身體的自然節律。她從床墊的凹陷處坐起身,把枕頭拍平整。此時,坐在黑暗中,她第一次想到,要是這姑娘沒有撒謊呢?她思忖良久,撇開所有事實,撇去營養和代謝等因素的考量,理解患者的狀況,是真正護理的開始。南丁格爾小姐是這麼教她的。問題是,這姑娘相信自己的說法嗎?答案一清二楚。安娜·奧唐奈的信念猶如燈塔一樣,由內而外地照射著。她可能得的是一種癔症,但她無比真摯。莉比隻覺雙肩一沉。照這麼說,這麵相柔和的孩子就不是敵人了。她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罪人,隻是一個沉溺在某種白日幻夢中的女孩,隻是一個需要護士幫助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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