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有了愛,天地萬物都有了變化。我走上墳山時,天還沒完全亮開,但天邊已是呈現出無數放射狀的紅光,仿佛是為迎接新的一天到來而放出的焰火。昨夜和葉子一起在墳山上儘管待到半夜以後,但我一大早便醒了,還覺得精力充沛得不出去走走就憋不住似的。我走出房門,小樓裡很安靜,院子裡也很安靜。我開了院門,那破舊的“嘎吱”聲聽來像音樂似的,它讓我恍然聽見田園生活的聲音。愛改變一切。昨夜進陰宅裡去時,我除了進門時有一瞬間的不安外,進去後心裡卻反而踏實了,因為有葉子和我在一起。她用手電逐一照亮墳墓的墓基,無字的墓碑,亭子的台階、廊道的石柱,這讓我覺得此刻的她很像一個導遊。我們還看了栽在墓邊的幾大叢低矮的植物,這是茶花,還沒到開花期,但長得非常茂盛。我們談起了梅子。這個女孩,這個未曾謀麵的女守墓人,她不會知道此刻有兩個後來者正尋覓著她吧。我認為梅子被埋在這裡的可能性很大,但葉子以為不一定。她說這事如果是楊胡子乾的,他何必舍近求遠呢。我們住的院子周圍,以及墳山邊上一帶,在哪裡埋一個人都是容易的事。如果將屍體弄到這裡來埋,不但費力,而且上山途中也容易被人發現。另外,這陰宅被人花巨資買下,楊胡子也應該知道這是侵犯不得的地方。葉子的話說得有理。可是,她進這裡來打掃時,曾經在大白天看見過有女孩的身影在樹後一閃就不見了。而且,我那夜翻牆進來後,也發覺過樹後有人,這是怎麼回事?葉子說,幻覺。她說她自從在房間的洗手間裡發現懸在管道上的繩子之後。梅子的影子在她屋裡也出現過。她開始也驚恐,後來認定這是幻覺後,便不再害怕了。也許,這是最真實地解釋了。然而,梅子畢竟是消失了,連她的家人也找不到她,楊胡子一句“她調到公司總部去了”的話,能說清事情的真相嗎?葉子說,梅子凶多吉少。在梅子已死這一點上,葉子和我的判斷完全一致。她說,上次公司的崔總來這裡,她問過梅子的事。崔總說,梅子是調到公司來了,我們很看重她,還給她辦了城市戶口。可是不到三個月,她便辭職走了。崔總還說,像梅子這樣又單純又長得好看的女孩,到城裡是很容易被人看上的,也許被人娶去做太太了吧。至於我以前在電話裡問到的簡經理,他說不知道有梅子這個人,葉子說,她也了解過了,銷售部的簡經理是後來者,他不知道梅子也很正常。梅子在城裡嫁人了,這可能嗎?這種好事為何不告訴家人,讓家人至今找不到她的蹤跡?葉子說,如果認可崔總的話吧,那隻能這樣解釋,梅子嫁人時隱瞞了她做過的職業,隱瞞了她是山裡妹子的出身。至於她的家人,也許真的不知道,也許是假裝不知道,這樣才能不走漏風聲嘛。然而,如果認為梅子在墓園時已死,那崔總的話就是和楊胡子達成的一種共謀。想一想吧,墓園不明不白地死了人,公司僅僅從維護墓園的聲譽著想,也會將此事隱蓋過去的。而且楊胡子是公司在西土墓園的不可或缺的管理者,公司保護他也是保護了公司的利益。葉子認為梅子已死並且這死與楊胡子有關,是從楊胡子從不上閣樓來這一蹊蹺中推測出來的。她說,她來這裡一年多,楊胡子從沒踏上過閣樓一步。平時,有事找她或叫她接電話等,楊胡子都是在樓下喊,或者就是讓另外的人上樓來叫她。葉子說,這說明他對閣樓的房間心存恐懼。葉子的分析能力讓我歎服。不過,這情形之下卻讓我顯得仿佛低能了些。所以,接下來聽見她說以後你不要再翻牆進來那很危險時,我立即說,那種事,對我是小菜一碟。我對她說,人生要學會各種本領,才能對付命運的挑戰。看見她點頭,我便興致勃勃地給她講翻牆的要領。如果牆較高,跳起來攀不住牆頭的話,就得從牆的轉角處爬。雙手和雙腳掌的內側要像鉗子一樣夾住牆的兩側,逐漸上移便攀到牆頭了。跳下牆時,要保持好身體的重心和平衡,落地的瞬間要作出下蹲狀,這樣可以形成緩衝而保證自己不摔倒不受傷。我講得很細,是為了在葉子的分析能力之後,顯示我的另類能力。看見葉子點頭,並很有興趣的樣子,我更來勁了,竟給她講起格鬥術、擒拿術來。我對她說這對女子防身也很重要,她果然對這個本不著邊際的話題有了濃厚的興趣。我對她說,格鬥時,一般人認為就是拳打腳踢,這是誤區,其實,人的手肘和膝蓋比拳頭或腳更有殺傷力。如果有人從後麵抓住你時,你可以突然用手肘猛頂他的胃部,這樣,你還不用轉身,對手卻已經痛得蹲下去了。如果對手在你的正麵並貼身你可以突然用膝蓋猛頂他的小腹;如果對手是男人,用膝蓋猛頂他的下身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說到這裡,我看見葉子有些不好意思,便說,這是格鬥術,彆不好意思,尤其是女人防身,力氣本來不如男人,因此掌握這些本領很重要。沒想到,講到防身,讓我在葉子麵前大掙麵子。她饒有興趣的聽完後問道,你哪來的這些東西?我差一點說出我的特種兵經曆來,忍了忍這話後,我說我在醫院工作過嘛,懂得人體的結構,所以知道要格鬥該怎樣下手。葉子說,好,以後你得教會我幾招。這請求更使我意外。我滿心歡喜地應承,然後和葉子出了陰宅,下山回去。快到院門時,我站了下來,擁住她的臂膀說,今夜,我很幸福。她隻“嗯”了一聲,沒說話。我撫著她的頭,她的長發如此柔滑,蘭草和百合的氣息離我是這樣的近。現在,太陽正在出來,昨夜還沒走遠,我獨自在墳山上走著昨夜走過的路,然後才眼中帶夢般回到小樓去。周媽已做好了早飯。大家圍坐在一起用餐,小弟上桌吃飯大家也已經習慣了。桌上唯缺葉子,但沒人問起,因為她為睡覺不吃早飯已是常事。上午約十點左右,楊胡子對我說,你上樓去叫葉子下來,公司讓她打個電話過去,說是送去的資料中,有些問題要問她。我想也沒想便回答楊胡子道,還早嘛,葉子昨晚巡了夜,該讓她多睡一會兒的。楊胡子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不吭聲了。說實話,我知道葉子在上午睡得最香,什麼破資料想打攪她,我堅決不同意。不過,楊胡子的態度也讓我詫異。我頂了他,他卻乖乖地走開了。我想這是梅子的事藏在他心裡,讓他說到上閣樓叫人就底氣不足的緣故。事情已越來越清楚,可是,怎樣迅速揭開真相呢?辦法在天黑後便有了。當時,我路過馮詩人的門外,突然聽見屋裡又傳出女人的說話聲。我驚了一下,然後敲門。進屋後見隻有馮詩人一人坐在屋裡,便問他我聽見的女人的聲音是怎麼回事。馮詩人已真是把我作為自己人了,他指著桌上的一個小方盒說,那。我看了看這個像半導體收音機似的小方盒,還是迷惑不解。他說,這是語音轉換器,不懂吧?你對著它說一些話,然後用這一排按鈕,可以把你說的話轉換成另外的聲音放出來,女人的、兒童的、老人的,你想轉換成誰的聲音都可以。音質、音色、語氣腔調都可以由你設計。你要它哭著說笑著說甚至說得很恐怖,都可以由你設定。我非常震驚,這真是高科技了。馮詩人笑著說,我說你是科盲吧,這東西,在世界上已是小兒科了。於是,我帶著滿心地好奇立即試了試。在馮詩人的指導下,我先對著它說話。我說,我是鬼,你欠我的債,什麼時候還呀。馮詩人看了我一眼說,你說些什麼呀?我說試試機嘛,說點好玩的。於是,馮詩人指導我轉換這聲音,我在按鍵上把這聲音設定為“女人的”、“恐怖的”。設定完畢後,我尋找播放鍵,馮詩人拿出一個遙控板說,要播放,用遙控更方便。於是,我在遙控板上按下了播放鍵。一個女人的帶著氣聲的怪聲音立即出來了,我——是——鬼——,你欠我的債——,什麼時——候——還——呀——這聲音讓人恐怖至極,儘管知道是在試機,我也還是感到頭皮發麻。這台小小的聲音轉換器,讓我突然想出了揭開梅子之死真相的辦法。於是我對馮詩人說,這玩意兒,今晚借給我用一下吧。沒想到,馮詩人堅決不同意。他說,不是我小氣,是因為我每晚都要聽芹芹說話,所以不能借給你。馮詩人的話提醒了我,於是我說,你知道,我的女友在空難中死了,我也想聽聽她說話呀。你就借給我一晚上吧。這話果然打動了馮詩人,他歎了口氣說,好吧。不過你在設定她的聲音時要有耐心,在各種選擇中慢慢組合,最後就能找到你記憶中她的聲音了。我把這寶貝拿回房中,關上門後,先以梅子的口吻想了好幾段話,然後選擇了三段最佳的錄了進去。我把聲音仍然設定為“女人的”、“恐怖的”,然後我用遙控板將它小聲播放出來,這些話聽得我自己也毛骨悚然。我滿意地關了機,將這寶貝裝進衣袋裡後,便上閣樓找葉子去了。葉子對我的計劃非常讚賞。但是她表示她不願在現場參加這事。我想她這是為了留在墓園,不願當麵得罪楊胡子吧。我說你不參加也可以,隻需把陰宅的鑰匙給我用一用就行了。這鑰匙葉子和楊胡子各有一把,第一次我得單獨進去,把這寶貝藏在繁茂的茶花叢下。第二次去時,當然由楊胡子開門了。這晚是我和啞巴巡夜。半夜時,我帶著啞巴去山上草草走了半程便回了。啞巴回屋睡覺,我便去敲開了楊胡子的門。我緊張地對他說,剛才巡夜時,我聽見陰宅裡麵有敲石頭的聲音,該不會是有人偷裡麵的大理石吧。楊胡子立即抓上手電後對我說,快走,這些毛賊也真是太猖狂了。我和楊胡子匆匆地上了墳山。山上一片漆黑,楊胡子的手電光顯得更加雪亮。我搶過他的手電說,我來照路吧。快到陰宅時,我一下子關掉了手電。楊胡子在黑暗中問,怎麼了?我說,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是燈泡壞了。一邊說,我一邊迅速擰開手電的前罩,我取下燈泡扔向遠處,然後說,是燈泡壞了。楊胡子在黑暗中伸手過來說,給我看看。我立即叫了一聲說,糟了,燈泡掉地上了。楊胡子蹲下去伸手在地上摸,但哪能找到呢。楊胡子問,你的電筒呢?我說出門時一急,忘記帶了。不過沒關係,咱在墳山已慣了,這點黑不怕。楊胡子摸黑打開了陰宅的院門。裡麵一片死寂,楊胡子咳嗽了一聲,然後吼了一聲,誰敢在這裡亂來!黑暗中沒有任何回應,楊胡子的聲音像落在井底的水桶,“嘭”的一聲後有一小點回聲。楊胡子帶著我摸索到墓碑前,嘴裡喃喃地說,還好,沒人敢動它。這時,我插在衣袋裡的手已按下了遙控板上的播放鍵,一陣斷斷續續的女人的獰笑聲從黑暗的林木中傳來。嘿——嘿嘿——嘿嘿嘿——鳴——獰笑聲突然變成了淒厲的哭聲。楊胡子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念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感到他的全身都在發抖。說實話,我要不是設計者,這一刻會立即暈倒過去的。黑暗中,女人帶著淒厲而恐怖的哭腔說話了。楊十四——你來了呀——我是誰——你知道嗎——我是梅子——你欠我的債——怎麼還呀——楊胡子整個身體的重量已靠在我身上。我用手拍他的臉,心想他千萬彆昏倒過去呀,因為我要讓他聽完全部的話,才能看見事情的結果。我有些後悔將這些聲音設計得太過恐怖了些。女人恐怖的聲音過後,陰宅裡的黑暗和死寂有如地獄。突然,恐怖的聲音又出來了。楊十四——你若承認害了我——就跪下來,磕三個響頭吧——這樣——我就——饒了你——楊胡子的頭在我肩上動了動,還好,他還沒昏迷過去。我拍著他的臉說,聽見沒有,快磕頭呀。楊胡子一下子跪了下去,我心裡一陣狂喜,同時充滿對楊胡子的憤怒。梅子的冤死,終於可以真相大白了。楊胡子跪在地上,全身抖得像在篩糠。他磕了一個頭後說,梅子,你怎麼會死了呢?聽說你去城裡後嫁了人,怎麼會死呢?是遇上了車禍吧。我欠你的債,是偷看過你在屋裡洗澡吧,我有罪,我該死,不過那事當場我就得到報應了,你不知道,我從露台上爬下來後就昏倒了,差點就死過去,這不是報應嗎。梅子,我對不起你,我在這裡給你磕三個響頭吧。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楊胡子磕完頭後就昏迷過去,我去茶花叢中收起了那個寶貝。轉身過來,才發覺我倒黴了,因為我隻得背著楊胡子下山了。楊胡子第二天醒來後,人還很虛弱,兩頰更加凹陷下去,這使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顯得更長了些。他走進我屋裡來說,昨夜的事,不得向外麵講。我讓他放心,並說我這個人,哪裡聽到的話哪裡丟。楊胡子稍感放心後說,我現在就去陰宅裡麵給梅子燒紙,我想她可能是車禍死了,不然不會來找我算賬。當楊胡子相信梅子已死時,這事在我心裡卻反過來了,梅子沒死。我回想著關於梅子吊死的信息是怎樣進入我腦中的。是葉子。當然這也不怪她。我想著我在夜半的墳山上擁著葉子時,她突然叫出的“我怕、我怕”的聲音,那狀態,猶如一個在久遠的戰場上丟掉了盾牌的士兵。快到中午時,我上樓去叫葉子起床。她說她睡了一個到墓園以來最好的覺,我聽後有些感動,有些幸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剛回到現實似的,急切地問我昨夜的事結果怎樣。聽我講了後,她也深感意外地說,原來如此。不過我還是應感謝梅子,她讓我住在這裡很安全,至少沒人敢偷看我洗澡了。不過,楊胡子看見女人的身體就暈倒,這是男人的基因排列中沒有的指令。我對葉子談起這個疑惑,葉子也說這種事太離譜。原因何在,天知道。天當然什麼都知道。墳山上的天空,就熟知墳堆中所有亡魂的麵容。然而,墳山上的天空這天傍晚突然發生了變化,黑雲從天邊壓過來,像大鳥的翅膀,很快就遮住了墳山的一大半。天邊有隆隆的雷聲,看來,一場大雨正向墳山這邊趕過來。葉子突然將我叫到了院門外,她神色慌張地說,今晚我要去水豔家住一宿。蓮子剛才打電話給我,讓我今晚最好不要住在屋裡。蓮子的聲音非常緊張,我問她要出什麼事嗎,她支支吾吾的,隻是說有危險,你今晚最好出去躲一躲。這事讓我震驚。不管怎樣,蓮子的話不會沒有來由。我對葉子說,我送你去水豔家。彆怕,這裡要出什麼事,有我呢。我把葉子送到了水豔家。廚房裡亮著燈,是水豔在做晚飯吧。她婆婆坐在門外的階沿上看天上的烏雲,她的一頭白發在陰暗中有些發亮。可能是聽見有人到來吧,水豔從廚房裡出來了,看見葉子,便拉著她的手說,今晚住這裡吧?快坐下,待會兒我給你換一床乾淨被子。看來,水豔對葉子住這裡已經習慣。可葉子還是解釋了一下,說墓園來了客人,得讓些房間出來給客人住。我們坐下後,沒聽見嬰兒的哭聲,便問起水豔,她說已抱孩子去省城看過醫生了,吃了藥好一些。但醫生說,這孩子的心臟先天有問題,要治好得動手術,可是動手術得先交五萬元錢。天哪,我們到哪找這筆錢呢?水豔一邊說一邊就擦眼淚,弄得我和葉子都有些難受起來。我回到墓園時天已全黑,雨還沒下下來,但在墳山上的黑雲氣勢逼人。楊胡子叫小弟去關緊院門,並說今晚不巡夜了。他站在院子裡望了望天上,回轉身來時又說道,烏雲似狼,大雨滂滂。楊胡子說的諺語沒錯,這雨下來之後,天地都消失了似的。雷聲炸響了幾聲後便漸漸隱去,但雨反而下得更來勁了。我窗上的玻璃像要被雨點敲破似的,耳邊除了轟響著的雨聲外,這世界上已沒有任何其他聲音。這該是今夏最大的一場暴雨了。它會使墳山上林立的墓碑更乾淨,這是亡魂們所喜歡的。而我,一直在雨聲中分辨著可疑的動靜。儘管這是很困難的事,但我經過訓練的耳朵還是在捕捉著從院門到樓梯到閣樓的任何聲響。我無法知道蓮子所說的要出事是什麼事,但顯然這事是衝著葉子而來的。葉子已經避開,這讓我心裡安定,同時也很振奮,因為我已無後顧之憂,任何張牙舞爪的肇事者,都會敗在我的手下。突然,樓下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響,我猛地跳下床,伸手開燈,才發現已停電了。我抓起手電衝出門去,楊胡子、啞巴和小弟都出來了。大家晃著手電跑下樓,看見是院角的工具房在大雨中倒塌了。那房本來就建得馬虎,這次不倒下次也會倒的。我在虛驚後對著院子吹了一聲口哨,表示已經平安無事了。蓮子所說的“要出事”並沒有發生,半夜後我便在困倦中迷糊過去。我是在一陣輕微的聲響中醒來的。說實話,若不是經過特種兵的訓練,這種細小的聲響才不會讓人在熟睡中醒來呢。我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再開燈,仍然沒電,看來暴雨已讓電路完全斷了。我分辨出細微的聲響是從樓頂上傳來的,那是葉子的房間,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我摸黑開了屋門,輕手輕腳地向閣樓上走去。我沒有開亮手電,我知道真正遇見情況時,開亮手電者都是自我暴露的笨蛋。雨在半夜時停過一會兒,現在又下得很大了,它的好處是完全掩蓋了我上樓的腳步聲。我到了葉子的房門前,在密密匝匝的雨聲中,還是很容易就聽見了屋內的聲響。聽見這些聲響後我驚呆了,這不是做男女之事發出的聲音嗎?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女人含混的呻吟混雜在樓外的雨聲中,讓我對今夜這本來無人的房間頓感毛骨悚然。我不知道是否有鬼魅進入人的房間做愛這種事,在《聊齋誌異》一書中,這種事多發生在廟宇外的殘垣斷壁裡麵。我不能解釋我為何沒猛敲房門並衝進去。也許,我一直把“要出事”理解為暴力事件,因而發現這蹊蹺事後反而進退兩難;也許,我想起了從前在這裡看見穿著黑衣服的梅子的幻覺,以致我不能確定此刻聽見的聲音究竟是真是幻。總之,解釋我的行為有些困難,我在房門外站了片刻後,竟轉身下樓回房去了。我摸黑回到房中,坐在床沿時,再聽樓上的動靜已沒有了。我確信剛才是我的幻覺,準確地說是幻聽吧。幸好我剛才沒猛敲房門,不然驚動了所有的人我還無法解釋。天亮前,雨停了,世界安寧得很。想起昨夜的蹊蹺事,我突然想去樓後看看。因為如果真有人或鬼魂進入葉子房間的話,在院門緊閉的情況下,樓後那棵緊貼露台的彎樹,應該是進入葉子房裡的唯一通道。我下了樓,輕輕地開了院門走出去。天還沒完全亮開,但在霧狀的空氣中已看得見遠遠近近的樹木了。我沿著院牆向樓後過去,不料在牆的轉角處,險些和一個人撞上。那人叫了一聲,我萬萬沒想到,這人是蓮子。她的頭發很亂,衣領下的兩顆紐扣也還沒扣上。她看見我時便怔住了。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不及開口,她突然轉身捂著臉跑了。我望著她跑上了那條土路,向她家的方向跑去。我的頭腦裡“嗡”的一聲,同時明白了昨夜那事的大半個原因。我迅速繞到樓後,從那棵彎樹上露台原來不費一點力氣。房間通向露台的門是虛掩著的,走進房間,床上顯然已被整理過了,但被子是疊成方塊的,這顯然不是葉子的習慣。因為我每次來這裡時,葉子的被子都是平鋪在床上的,有時還加了床罩。事情已清楚了大半,可那男的是誰呢?我想到可能是羅二哥時,心裡.99lib.打了個寒戰。蓮子是村長的老婆,而他是村長的兒子,這可能嗎?絕對不可能。羅二哥隻迷戀葉子,他對包括蓮子在內的任何女人都是看也不看一眼的。蓮子說過,她偷了葉子的胸罩本是去誘惑村長的,卻被羅二哥聞到了氣息,因而跟在她身後轉,但當她不戴這胸罩時,羅二哥再也不看她一眼了。這些事都說明除了葉子,羅二哥不可能親近彆的女人,更不用說上床這種事了。然而,除了羅二哥,我實在想不出有彆的男人敢膽大包天地在半夜從露台進到這房間來。我在葉子的房間裡轉著圈想著,突然,房間裡的溫馨氣息提醒了我,對,氣息,這房裡濃鬱的氣息會讓羅二哥發狂的。並且他是蓄謀而來,他的血液在漆黑的雨夜燃燒,他能想到床上的女人不是葉子嗎?對,他不會想到,人在作生命中最後一搏時是瘋狂的。而蓮子一定提前知道了羅二哥的計劃,她要借此實現她與村長生一個孩子的強烈願望,因為隻有實現了這個願望,她在村長家裡才有一條活路。我心情複雜地從露台外的樹下回到樓後。此時天已完全亮了,我按偵察規則,在樹下尋找著有沒有羅二哥在攀樹上露台時遺落的東西。結果除了找到一顆可能是蓮子的玻璃衣扣之外,沒發現其他東西。然而,當我抬起頭來,不經意向不遠處的墳山望了一眼時,我驚駭地發現了一個吊在樹下的人影。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跑了過去,天哪,吊在樹上的正是羅二哥。我摸了摸他僵硬的手腳,已經冰涼如霜。我看見在他懸空的雙腳下,散落著幾塊石頭,想來是他在上吊時蹲倒的。在這幾塊石頭中我發現了一張紙條,拿起來一看,是他的遺書,上麵寫著,我已得到葉子了,所以我該走了。一個人在如此簡單的理由中離去,使我不敢輕視這種簡單。天哪,人的精神萬象也許隻有你才能解釋。我把這遺書揣進了自己的衣袋。請死者原諒我的隱瞞吧,因為我愛著葉子,我不能讓她在這場風波中受到傷害。羅二哥的喪事辦得很熱鬨。我們墓園的人都去了村長家裡,在他的靈前燒著香。村長沒哭,蒼白著臉在門外接待客人。蓮子也沒哭,但表情呆滯,像是在夢中還沒醒來似的。羅二哥的自殺顯然出她意外,不過秘密從此可以深埋,她也可以放心了。如果她肚中有孩的話,不出兩個月,就會讓村長大喜過望的。關於羅二哥的死,墳山一帶的村民中有很多傳聞,其中難免牽涉到葉子。幸好我把那遺書藏了下來,不然葉子真沒法在這裡待下去了。如此一來,牽涉到葉子的傳聞也隻是老一套,說什麼葉子是鬼魂、是狐狸精什麼的。這些話,說話的人興趣一過之後,自己也不會真正相信。不過,羅二哥廠裡的人對葉子的傳聞卻活靈活現,說是大家都看見的,在那次舞會上,葉子的眼睛眨了幾下,方圓一帶就停了電,她不是狐狸精是什麼,墓園讓她繼續守墓,這方圓一帶以後也不會安寧的。這樣一說,事情就嚴重了,我想了一夜後便隻身去了羅二哥的廠裡,當著眾人的麵講了那次舞會中我如何破壞配電房的經過。我講完後有幾個小夥子站了出來,從他們氣憤的臉上我知道他們想揍我一頓。於是我退後一步,做了了一個格鬥預備式,這非常專業的姿勢一擺出,那幾個小夥子立刻軟了下來,其中一個說,你拉閘就行了嘛,還把配電房砸得稀爛。我鼻子“哼”了一聲便走了,心想不砸個稀爛,你們把閘抽上去不就又可以跳舞了。楊胡子對此次事件很平靜。到底是老守墓人了,生生死死不足為奇。他說,一個人該怎麼樣,都是天意。所以這世上沒什麼稀奇事。不過,他對部下還是很照顧,他讓葉子不再上山巡夜了,隻在院裡守守電話就行。葉子聽見安排後“嗯”了一聲,並沒對楊胡子說感謝的話。我注意到她這幾天像啞了一樣就沒說什麼話,不禁為她擔心。這天晚上,我去她房裡講起去羅二哥廠裡的事,講起差點打架時,她終於笑了一下,並說,你真好。這句話讓我舒服得要死,我想有了這句話,我就是真被那幾個小夥子揍了一頓也值。這時,我注意到床上的被套,床單等換上了新的,便問以前的都換下洗了嗎,她說,燒了。我怔了一下,這樣徹底的辦法我可是沒想到。我說,燒了好,火能解決一切。並且,火還是吉祥的東西,原始人用它烤肉來吃呢。葉子又笑了,這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安慰她說,羅二哥的死其實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是死在自己的精神幻象中。沒想到,葉子卻說,不,和我有關係,他是想害我,如果那天夜裡是我住在這屋裡的話,也許吊死在樹上的就是我了。因此,我很感謝蓮子的,是她救了我。葉子的話,當然是另一種真實。不過她說到“吊死在樹上的就會是我了”時,還是讓我打了個寒戰。我立即說,有了我,你從此可以放心的,沒有人能傷害你了。說完這話,我正等著她再次說出“你真好”這句話時,她卻說道,你、會傷害我嗎?我怔了一下,但立刻發現她說這話時帶著笑容。我高興起來,這幾天來她第一次和我開玩笑,說明她已經從這一事件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