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葉子的房間(1 / 1)

守墓人 餘以鍵 4311 字 2個月前

我來墓園後第一次迎來了下葬的人。來了很多車很多人,讓我封閉冷寂了好多天的身心也有了生氣。這天早晨起了很大的霧,光線一直很暗。上午9點,楊胡子便說,前來下葬的人快到了,大家到外麵去等著。我們出了院門,走下長長的石階,在那片用於停車的荒地上站住。這地方看來並不常停車,有的地方野草已長得兩尺多高。不一會兒,在霧中看不見的地方傳來了汽車聲。有一陣子,汽車還響起喇叭,是不間斷地驚響,司機這樣按喇叭不知是什麼意思。很快,汽車出現了,領頭的是一輛黑色轎車,那車帶著風向我們駛來,車輪下有碎石被壓飛的聲音。突然,站在我身旁的葉子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並且還在發抖。我側臉看她,她正咬著嘴唇,很緊張的樣子。很快,大約有七八輛車都已在空地上停穩,車上的人紛紛出來,在一個捧死者遺像的人後麵列成了長隊。他們都戴著黑紗和白花,使這支隊伍籠罩著一種肅穆的氣氛,直到這時,葉子的手才不再發抖,臉上的表情也恢複了正常。按照分工,楊胡子他們帶這行人去山上的墓地,我和葉子領死者家屬去屋裡取存放在這裡的骨灰。跟著我們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進了堂屋,我給他們倒上茶水,葉子便進裡間拿骨灰。那男子將茶杯推向一邊,不願喝的樣子。他看了看四周,然後對我說,你們這墓園有點不對勁。剛才車快到這裡時,在轉彎處有兩個人老是走在我的車前不讓路。從霧中看,好像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孩。我拚命按喇叭也沒用,隻好停下車來下去看,路上又沒人了。這時,葉子已拿了骨灰出來,聽見這話,什麼也沒說,便叫他們簽字領骨灰。那兩個人走後,我對葉子說,那司機講的事,真是奇怪。葉子說,沒什麼奇怪的。初來這裡的人,都會一驚一乍。像我們這樣在這裡待久了,也就什麼都習以為常了。葉子以過來人的口氣作出的解釋,不能讓我信服。我說,那麼,你剛才看見車來為什麼那樣緊張?葉子說,我緊張,是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那車開得快,我怕它撞著了我;也許是我怕聞汽油味,那氣味讓我過敏。葉子一邊說,一邊就在臉上抓撓起來。果然,她的臉上已起了兩團微紅的風疹塊。她這還真是過敏。但是,她剛才害怕得抖成那樣,不禁讓我對她的這種過敏感到蹊蹺。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很職業地說道,您好!西土墓園。一個男人的聲音便問,前來下葬的人都到了嗎?我說到了。那人便說我給來這裡的好幾個人打手機,怎麼不通?我“唔”了聲沒法回答,便示意葉子來接電話。葉子接過電話,聽了一下後說,對不起,這裡頻障,手機接不到信號。需要叫他們來這裡接電話嗎?葉子說完,又“嗯”了幾聲,便放下了電話。我說,頻障?我還不知道這個情況呢。葉子便半開玩笑地說,不然這裡怎麼叫墓園呢?我和馮詩人來這裡時都帶著手機的,可是沒用。現在電視機又壞了,給鎮上的維修站聯係過,彆人一聽說是墓園,便借口事多人少來不了。不過這樣也好,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所以才把你也吸引來了。葉子說話怪怪的,什麼叫“把我也吸引來了”,這是什麼意思。我立即反擊道,我是隻能如此,沒有你的條件好,從山裡出來打工,還帶著手機。這話也許讓葉子感到意外,她略顯慌亂地說,山、山裡出來,就不該有手機啊?你彆小看山裡人了。你、你瞧不起我,還向我借書乾什麼?葉子一急,小孩子脾氣也出來了,我急忙笑著說,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留在這裡做事,是把你看作老師的。葉子便“撲哧”一聲笑了。什麼老師?鬼老師。她說完這話還做了一個鬼臉,我看見她臉上的風疹塊已影響了她的美觀,這張臉不禁讓我產生了一點點怕意。喪禮比其他活動來得都短。沒過多久,外麵已有人的嘈雜聲和汽車發動聲。接下來,汽車開走,遠遠近近全都寂靜下來。連樹葉落在院子裡的聲音也能聽到。人來人去之後,我強烈地有了與世隔絕之感。沒有電腦,電視也壞了。我曾後悔過沒帶手機出來,現在看來,帶來也沒用。這裡是一片連電子信號也沒覆蓋的地方。葉子一直坐在那裡,用手撐著額頭。當院子裡又掉下幾片樹葉之後,她說,不行,我的頭很暈,背上也有些發癢了,我得去鎮上的醫院看看,今天就麻煩你一個人在這裡值班了,不過想來沒什麼事的。葉子就是比我聰明,有病知道去醫院。而我,有傷有病都聽楊胡子安排。不過,我不裝得傻兮兮的,楊胡子信得過我嗎?葉子出門一會兒,周媽回來。她興致很高地說你怎麼沒去墳地看熱鬨,鞭炮都放了幾大串。我說我得守在這裡呀。說實話,下葬的場麵我也是想看看的,不過這裡的人分工不同,得聽楊胡子的。周媽看了熱鬨立即進廚房做午飯。我走進屋問她道,楊胡子他們呢?周媽說,還在後山轉悠呢。楊胡子平常不怎麼去那裡,今天趁著來了那麼多人,還放了鞭炮,陽氣大盛,他也就在後山多轉轉了。我說,他怕去後山,是不是?周媽一邊淘米一邊說,也說不上怕,他守了幾十年的墓,什麼沒見過?不過人老了,陰氣重了,還是少去那裡好。我看見周媽將淘米水並不倒掉,而是盛在一個木盆裡,小心地放在牆邊,便問,留著那水有什麼用?她看了我一眼說,這都不懂呀,去了墳地,用這水洗洗腳,走夜路就不會遇到鬼了。後來我才了解到,周媽的這種名堂很多。我由完全不信到將信將疑,並且在後來的危難中,還使用過她的一些方法。這說來不好意思,但人隻有到了我這境地,才知道什麼是必須。葉子這次去西河鎮,是真實的。上次周媽說她去了鎮上,並留在了紫花那裡過夜,而事實證明,她那天並沒遠走,並且夜裡就已在房間裡梳頭化妝。隻是,早晨她又從院門外敲門進來,關於她的這一詭異除了我還沒人知道。這一次,我估計她真會留在紫花那裡過夜。想到她倆聚在一起的情景,我心裡就嚇得發抖,對人的真實性完全失去了判斷。不過,像要清除我的疑慮似的,這天太陽還沒落山,葉子便回來了,拿了好幾種藥,我看了一下,其中有“撲爾敏”,沒錯,她真是去了醫院。這天晚飯桌上,我隨意講起了上午來這裡的司機為何拚命按喇叭的事,周媽便接過我的話說,這不奇怪,兩年多前,有車在那個轉彎處撞死過一對母子,人啊,最後在什麼地點離開,總會常回來看看。我驚訝地說,有這種事?那母子倆埋在這墓地了嗎?周媽說,都是這附近的人,怎麼會花這個錢呢?房前屋後有的是地。來這裡買墓地的,都是縣城和省城的人。楊胡子一直不吭聲,隻顧埋頭吃飯,好像對這種事見慣不驚似的,放下飯碗後,他突然給我安排了一項特彆任務。今晚子時,你去後山轉轉。他嚴肅地對我說,今天剛有了新墳,要防止盜墓的人打那裡的主意。盜墓?我說不可能吧,現在葬的都是骨灰,有什麼可盜的?楊胡子說,嗨,這你就不知道了,盜墓的人總希望墳裡還葬有戒指、手鐲什麼的。公司總部已通知我,有的墓地已發生過這種事,要我們提高警惕,對新墳加強巡視。所以,今晚你先去那裡察看,明晚再換另外的人去。你來這裡好幾天了,墳地的情況也熟悉了吧?我連忙說不熟悉不熟悉,葉子帶我去轉過一圈,可並沒去後山。今晚如果實在要我去,叫葉子與我一路吧。葉子立即堅定地說,我病了,沒看見我飯前剛吃了藥嗎?楊胡子用手撚著下巴上的胡須考慮了一下說,這樣吧,叫啞巴和你一起去,就這樣定了,等會兒我給你一隻電筒。我慘透了。想到過拒絕,但那樣做楊胡子定會叫我走人,那我要揭開這裡重重迷霧的計劃就前功儘棄了。我在房間裡心神不定地待到半夜。其間想翻看葉子借給我的《聊齋誌異》混時間,可看了不到一頁便覺得毛骨悚然。放下書,想到了唱歌壯膽,於是便小聲地唱周傑倫的“雙節棍”。我越唱越起勁,在一陣陣風生水起中,我頓時成了一個劈劈啪啪前翻後仰的武林英雄。突然,楊胡子在敲門叫我說,時間到了。我於是帶上電筒出門,啞巴已經在院子裡等我。半夜時分,也是楊胡子算定的盜墓賊可能出沒的時間,我和啞巴已深入到這遼闊的墳地之中。說是遼闊,在此時的漆黑中卻隻能看見電筒光照著的東西。小路上的石板一塊接一塊,石板間冒出野草,草葉顫動,可並不覺得有風。我儘量不讓電筒光晃向小路的兩邊,我不想看見兩旁連綿不絕的墳堆和墓碑正像鬼門關似的夾著我走路。我問啞巴,後山還沒到呀?話一出口,才知道這話是白說。十啞九聾,我隻有跟著他走到底了。隨著小路不斷地轉彎,我感覺已到後山了。突然,啞巴“啊啊”地叫著,並搶過我的電筒向前方照去——電筒的光圈中出現了一座新墳,一竿招魂幡在墳上兀自獨立,墳旁鋪著一層爆竹留下的紅白色的紙屑。我們走過去,圍著墳轉了一圈沒見什麼異常,墓碑前一片香蠟的殘跡和幾堆烏黑中摻著灰白的紙錢灰,還有一堆水果,呈現“品”字形壘在墓前。我將手電光射向這些水果時,突然看見其中的一個水果已被吃掉了小半個,剩下的那一半還留滿牙印。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立即將啞巴拉過來,指著這水果讓他看。啞巴便對我比劃起來,嘴裡還“啊啊”地叫,可是我怎麼也弄不懂他的意思。無論如何,此地不可久留。我對啞巴做了個往回走的手勢,便開步逃離這個地方。沒走幾步,啞巴追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往另一岔道上去。啞巴叫著,很懇切的樣子,想來他不會有壞心,我便隨他進入了岔道。沒走多遠,他又搶過手電照了一座墳堆,並走過去,隻見墓碑上刻著——姚磊磊之墓,下麵的生死年月是“1990.7.19-1998.8.2”,再下麵的落款“母袁燕潔哀立”。我心裡一下子沉重起來。想來這是一個單身母親,將她僅有八歲的兒子葬在了這裡。儘管從時間上算,這墳已存在有十年之久,可我在這裡還能感到一個母親的哀痛。我大聲地問啞巴道,你要我看這座墳乾什麼?乾什麼?同時儘量用手勢表達我的疑問。啞巴便半舉起兩隻張開的手,同時張開伸出舌頭作出嚇人的樣子。我便指著這墳也伸了伸舌頭說,你說這小孩是鬼嗎?啞巴點頭認可,然後用手在下巴下比劃。我明白了,楊胡子怕的就是這小鬼。說來也怪,看了這座小孩的墳以後,我對這夜半墳地的恐懼一下子減輕了許多。也許是人類情感的力量感染了我,一個母親在墓碑上留下的“哀立”二字,竟讓我不再把墓碑看成是冰冷恐怖的東西。在返回的路上,我的手電光除了照小路,還有意無意地在路旁的墳堆和墓碑上晃動,直到我想起那座新墳前被吃掉的一半的水果,恐懼感才重新籠罩了我。我終於回到了房間。我長出了一口氣,楊胡子交給我的這個艱巨的任務總算完成了。我關燈睡覺,眼前卻老是浮現出一座座墳堆和墓碑。我翻了一個身,腳下卻突然蹬到了一個什麼東西。我坐起來摸到了它,好像一隻鞋。我開了燈,看清了手裡拿著的是一隻黑色的圓口布鞋,鞋底是白色的,很薄很薄。我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穿在死人腳上走黃泉路的那種鞋嗎?我大叫一聲,將這冥鞋扔向門後。我想大喊“來人呀”,可嘴張得很大,喉嚨裡卻像憋了氣似的發不出聲音。6我決定離開墓園了。我想很多人都沒體會過神經快要崩潰的感覺,我認為那比瀕死體驗還要可怕。昨天後半夜發生在我屋裡的事,所有的人都被我的號叫驚動了。可是,我並沒有得到同情和幫助,相反,這離奇的事讓我受到了若乾懷疑和指責。首先是楊胡子,他拿起那隻鞋看了看說,唔,你剛才去墳地,是不是在那座新墳邊嘻哈打笑了,或者,屁股坐在了那墓碑上?所以死去的人要用這個方式來警告你。我急忙聲明我在新墳旁絕無任何不恭的行為,並要啞巴給我作證。楊胡子將頭轉向啞巴,啞巴便“啊啊”地叫著又比劃,我不知他表達的什麼意思,總之楊胡子仍然認為我是罪有應得。這時周媽接過那隻可怕的鞋看了看說,唔,這事與新墳裡葬的那個老頭兒無關,看這鞋的尺碼和樣式,是一隻女鞋。說到這裡,周媽盯著我看了一下,接著問道,你是不是很久沒給你那個女朋友燒紙了?坐飛機掉下來,夠慘的了,你若不常燒點紙去,她當然會來找你的。我一時有口難辯,總之我一下子成了個負心的人。這時,站在我屋裡的馮詩人說話了。他指著我插在瓶子裡的那枝小黃花說,你這花是哪來的,墳上摘來的是不是?可這墳地裡,除了我未婚妻的墳上,哪裡有這種花?那是我種下的,你去摘了,活該受懲罰。我急著表明我一點兒不知情,這花是啞巴給我摘來的,馮詩人卻難消怨氣,憤憤地說,哼,啞巴,啞巴懂什麼?還不是你叫他去摘的。在對我的一片質疑和指責聲中,隻有葉子沒有說話,並向我投過來同情的眼光。人都散去以後,我正想將那隻可怕的鞋扔出窗外去,忽然聽到門外有動靜,走過去一看,一張紙條從門下的縫裡塞了進來。我撿起這紙條到燈下細看,上麵寫著“凶多吉少,不如歸去”幾個字,字體娟秀,一定是葉子在提示我了。是的,不如歸去,這個提示使我像夜裡的迷路人看見北鬥一樣鬆了一口氣。我望著扔在地上的那隻冥鞋,而且是女鞋,它的來曆這裡的人也許都沒講對。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紫花的亡魂在作祟。她在車上就告訴我不要留在這裡,後來又在半夜打電話到這裡來找我。可是我一意孤行,她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讓我離開這裡了。我又看了看那張從門下塞進來的紙條,這幾個字是葉子所寫還是紫花所寫,竟讓我一時難以確定了。我開始做離開這裡的準備。首先,我應該將那枝快要枯萎的小黃花歸還到那墳上去才對。我把啞巴叫到房裡,將花拿給他,讓他帶走,並用雙手給他比劃墳的形狀。啞巴卻拖著我,意思是我也要去才行。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便去保管室拿了三炷香,帶著花和啞巴一起去墳地了。那座墳也在後山,在正午的陽光下,這裡的墳堆比前山還要多,舉目望去,有一座墳堆上果然開滿這種小黃花。我將帶來的這枝花還回了花叢中,然後在墳前插上三炷香點上。這時,我發現馮詩人正在不遠處徘徊,我想從今後他也不會再怪罪我了。接下來,我應該將葉子借給我的那本書還給她。想到就要和她道彆,我不禁生出滿心的惆悵。這個在夜裡穿著猩紅色睡衣描眉的高貴女子,這個在院門開處一身淳樸的鄉間妹子,這個被疾駛而來的汽車驚嚇出病來的弱女子,這個和我牽著手在墳叢中徜徉的神秘女子,我就要彆她而去了。我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說服她和我一起走,怎樣?這辦法太好了,帶了她出去,既能和她一直在一起,又可以讓她講出這裡的全部秘密。比如,馮詩人當初在墳前究竟是真死還是還魂,他在半夜和未婚妻聚會是否僅僅是他的幻覺;周媽去西河鎮買菜,為何能在半小時內滿載而歸;啞巴的啞,究竟是來墓地之前還是來了之後;當然,更重要的是楊胡子,他怕那個八歲小孩的墳,我覺得極不正常。我剛到這裡時,看見他從墳地裡挖回了一根絆腳的青藤,並讓周媽把這藤塞進灶裡燒了,那個狠勁,當時就讓我感到異樣;事後周媽對我講過,那藤就是從小孩墳邊長出來的。我以我在報社接觸過眾多人和事的經驗,感覺到這裡麵存在著謀殺。最大的可能是,十年前,那個叫袁燕潔的單身母親帶了孩子來這裡參加親戚或朋友的葬禮,而楊胡子這個孤老頭因非常想要一個孩子,便把八歲的姚磊磊引誘到屋裡關了起來。可事後楊胡子怎麼也馴服不了這個城裡的孩子,又怕事情敗露,便把這孩子殺了。不久後,孩子的母親或另外的人在這附近的山溝裡發現了孩子的屍體,悲傷欲絕的母親便把這孩子葬在了這裡。不管小鬼是否特靈特厲害,楊胡子都會從此留下恐懼的病根。我的這一推測極有可能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因此,我要離開這裡,還非得將葉子帶走不可,她已在這裡待了一年多,極有可能已知道其中的凶險,隻是為了自己的生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主意已定,我便在這天夜裡帶著還葉子的書上閣樓去了。我是在楊胡子他們都睡下一會兒之後溜出門來的,我赤著腳上樓梯,到了葉子門前時才將鞋穿上。我輕輕敲門,壓低嗓子叫“葉子”。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我立即將一個手指豎在嘴上,示意她不要聲張。她疑惑地看著我,卻並沒有放我進去的意思。我一急硬擠了進去,反身關上門後才低聲說,我又不是鬼,進屋來不會吃了你的。她說,有什麼事?我將書遞給她說,還你這書,另外,我還有事給你講。我走進屋裡時,立刻被一種溫馨的氣息所包圍。她的床被一頂粉色的尼龍蚊帳罩著,桌上亮著台燈,很多書,占據了桌子的一大半。她穿著尖領白襯衣,下麵是藍色的長褲,與白天的村姑打扮相比,此刻的她又像是一個學生妹了。不過我注意到她的蚊帳裡有一團紅色的東西,一定是那件睡衣了。剛才她遲遲才來開門,想來是剛把睡衣換掉。她並不叫我坐,顯然是不願我在這屋裡久留。可我卻一下子被這屋裡的氣息搞迷糊了,一時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任務,隻顧吸著滿屋的溫馨,其中還有一縷淡淡的香味。我走到桌前去看那些書,除古今中外的外,有四本大書引人注目,那是《中國通史》。她走過來,直視著我說,有什麼事,趕快說吧,我還要休息呢。我愣了一下,似乎在她的問話中才清醒過來。我說,我要走了。她問什麼時候,我說明天一大早。我還沒給楊胡子講,不過也不想給他講了。這種職也說不上什麼辭不辭的。我想悄悄地一走了之就是。聽了我的話,她平靜地說,走吧,走了好。守墓這事,誰也乾不久的。這裡除了楊胡子外,每隔幾年就要換一茬人。現在,周媽在這裡乾了快五年,啞巴待了三年多,馮詩人兩年多,我待了一年多,也許要不了多久,我們這批人又都會走掉的。葉子的話讓我大喜,我立即說,何必還要等些時間呢,明早你和我一起走,行嗎?她立即搖頭,不不,我現在還不想離開這裡。我懇求道,跟我走吧,到省城裡去,我保證幫你找一份滿意的工作。她便問,你來這裡之前,在省城做什麼事?我差點說出我的非凡經曆和記者身份,但我忍住了,在她沒跟著我走出這裡之前,我絕不能暴露自己。我說,來這之前,我在省城的一家腫瘤醫院,搞辦公室工作,負責迎來送往,還寫點工作總結彙報材料什麼的。我的這段自我介紹和以前對楊胡子講過的一模一樣,想來不會有什麼破綻。她“哦”了一聲後說,好,在醫院做事不錯的。你走吧,明早我就不送你了。她的語氣平靜但態度堅決,這讓我非常失望。我看著她說,我走了,以後還能見到你嗎?她說,不知道。或許幾年後我們還能見麵,但這說不準。我說,到時怎樣找你?她突然嫣然一笑說,怎樣找我?出門向東南方30裡,住有一人家,家有一女……我也笑了,葉子念的是《聊齋誌異》中的一段敘述,加上她的嫣然一笑,好像她正在裝扮東南方向的那個狐狸精似的。這天晚上,我說服葉子和我一起走的計劃沒能實現,最後在她的嬉戲中,竟連道彆的惆悵也沒有了。尤其是她的嫣然一笑,這是我到墓後看見她的最迷人的一笑,我突然覺得我作出離開這裡的決定太沒有道理。我看著她說,你不走,我也不走了。凶多吉少,不如留下,你說對不對?她立即沉下臉來說,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的話剛完,突然有“叭”的一聲響從房裡的洗手間傳來,我驚了一下,兩步就走進了洗手間去察看。昏黃的燈光下,一個木桶的邊沿上搭著一條毛巾,空氣中還殘留著水蒸氣和好聞的香味。潮濕的地磚上,一瓶浴液已從牆角的架上滑落下來。葉子已跟了過來,一邊將我往外拉,一邊說,沒什麼事的,不過是瓶子掉下來了。我回到屋裡,還吸著鼻子說,好香啊。她便說,你聞到什麼香?那裡麵可是吊死過一個女孩的。據說多年前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在這裡做守墓人,可不久後就在這洗手間裡上吊自殺了。我渾身一震,有點哆嗦地說,是,是嗎?這太,太可怕了。我回到了我的房間,輾轉難眠。天亮前還做了一個噩夢,可我一點兒也不想再提那夢中的情景。我意識到我正在險境中身負重任,而我竟想逃跑,這簡直是給我曾經服役過的特種兵部隊抹黑。天剛亮我就起床了。院子裡很濕,還有些發亮的水窪,小樓周圍的樹木也是濕漉漉的。顯然,昨夜下了一場無聲無息的雨,這使早晨的天空像被洗過一樣乾淨。這裡的人都還沒起床,我開了院門,沿石階走下去,不過我並沒有走向通往西河鎮的那條路,而是上了墳山。太陽已冒出半個頭,有萬道金光射向這無儘的墳堆與墓碑。我舉手擴胸做了個深呼吸,空氣新鮮得很,死人與活人都平等地開始了新的一天。我突然想到吊死在葉子屋裡的那個女孩,她也葬在這裡嗎?如果她能從墳裡出來,告訴我她在這裡的遭遇就好了。想到這裡,我突然有了一個重大的醒悟,死去的女孩也許就是葉子的姐姐吧。葉子來這裡做守墓人,其實是想弄清她姐姐死亡的真相。因為,自稱是山裡妹子的葉子,其真實身份正在被我慢慢揭開。無論如何,一個從山裡出來打工的女子,是不大可能在桌上擺著《中國通史》的。這天,我嘗到了一大早起床的好處,這就是,人和太陽一起在野地裡露頭時,人的腦袋特彆靈活,並且,在夜裡失去的勇氣也會重回你的血液之中。我在墳山上走著,不覺已走到了最高處。遠遠望去,隔著幾個山丘有一戶人家。據說這墳地周圍原本住有不少農家的,隨著墳地的擴展,農家自然漸漸避開了這片死亡之地。說來也是,如果一開門就望見墳叢,你能不搬家嗎?此刻,我遠遠望見的那戶人家應該是離這裡最近的鄰居了,我突然想到,應該找機會去拜訪拜訪這戶人家,儘管隔著幾個山丘,但他們對這裡的情況,不會知道得太少。隻是,他們遙望生死鬼魅已選擇了沉默和麻木,就像此刻我望見的那座一動不動的農舍一樣。這天進屋吃早飯,葉子看見我真的沒離開這裡時驚了一下,但沒吭聲,隨即低頭吃飯。楊胡子卻以略帶讚賞的口氣說,大許看來已適應這裡的工作了,一大早就上墳山去看,嗯,不錯,乾一行愛一行嘛,在這裡工作也是有前途的。我已老了,公司總部今後會在你們中間挑選負責人的。我便對著楊胡子點頭,作出一副誠心誠意要爭做接班人的樣子。然而,楊胡子並不領情,話鋒一轉問道,你一大早上墳山,是不是去扔那隻死人的鞋子了?我驚了一下,立即說,沒扔沒扔,那隻鞋還在我屋裡呢。怎樣處理,我正要向你請示呢。周媽說話了。這個都不懂呀,選一日子,把這鞋帶到院門外燒了,還要燒些香蠟紙錢,你還要跪在地上磕上三個頭,知道不?我抬眼望著楊胡子,他點頭認可這方法。不過他隨即盯了周媽一眼,似乎為周媽搶了他的風頭而有點不高興。飯剛吃完,堂屋裡的電話響了。我和葉子一前一後向堂屋走去,我在這裡新的一天的工作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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