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土墓園(1 / 1)

守墓人 餘以鍵 4124 字 2個月前

我到達西土墓園時已是黃昏。遠山已經遮住了落日,但西邊的天空還塗著幾筆血一樣的紅。滿山滿嶺的墳墓還處於半明半暗之中,這使得更遠處的墳堆有些虛幻,像在煙霧中飄忽不定似的。我是第一次在暮色中看見如此盛大的死者的營地,一陣陣發緊的心裡麵,堵滿了難以言說的蒼涼和虛無感。按計劃我該是在中午前後到達這裡的。從省城出發時一路順利,可在S縣城轉車時,卻足足等了好幾個小時。通往西河鎮的是一條偏僻之路,一天隻有兩趟班車。好不容易坐上了車,聽見滿車人的口音已經有變化,都是去西河鎮或者更遠山裡的農民。我身旁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臉色不好,還有些咳嗽。她讓我關上車窗,說是怕風。車走了一段路後,她問我道,大哥是去西河鎮辦事?我說,去西土墓園,掃墓。她似乎歎了口氣又問道,是家裡的什麼人?我說是我的女朋友,飛機掉下來死了,我每年都來看她。那女人不再說話,我也閉目養神。突然,一隻冰涼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我睜開眼,看見那女人正將臉湊近我,她說,我看你是個好心人,你要聽我一句話,掃完墓千萬彆留在那裡過夜。沒有班車回去了,你也該來西河鎮住,走小路也就幾裡路嘛。我叫紫花,在鎮上開有一個小飯館,樓上幾間房可以住客。我這可不是拉生意,你要在墓園住下,當晚就沒命了,第二天早晨還魂,你就變成了一個老老實實的守墓人。儘管對要去的墓園已有心理準備,但聽這女人說完這番話,我心裡還是突然一陣發緊。正想問她說這番話的來由,她卻突然咳嗽起來,並且斷斷續續地咳個不停,好像不願讓我多問她什麼似的。車到西河鎮,我和那個叫紫花的女人一起下了車。我已打定主意先去她開的小飯館吃飯,從她那裡了解更多的情況後再去墓園。坐了很久的車,下車後我的第一需要是去廁所。進廁所前我對紫花講了要去她那裡吃飯的事,她聽後卻很木然地看著我,一點兒沒有因為飯館有了顧客而高興的意思。我從廁所裡出來,那女人已不見了。好在這西河鎮很小,就兩條呈“丁”字形的街道。我沿路走去,看見了兩家小飯館,進去後都沒找見那個叫紫花的女人。繼續往前,轉過街角,突見街邊的一處房前擺滿了花圈、祭帳,一台老式收錄機正放著哀樂。我走近去,看見擺放在最外邊的花圈上寫著——芶紫花侄女千古。我頭腦裡“嗡”的一聲,不禁連連後退了幾步,險些將一個從我身後過路的老太婆撞倒。老太婆罵了我一句“白日見鬼”,便像蝦一樣地弓著背慢慢向前走了。我退回到開始去過的一家飯館吃飯。店主是個獨眼老頭,在他上菜的時候,我裝著不經意地問道,這鎮上死了人?他便斜著臉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是啊,那女人得肺病好多年了,死了也好,免得受折磨。西河鎮不留她,自有留她處。獨眼老頭說話的音調怪怪的,我聽來很不是滋味。匆匆地吃了飯走出店來,心裡有了一種此地不可久留的感覺。出門收拾東西時忘了帶手電筒,原想在這鎮上買一隻的,但此時心裡一亂,便將這事忘了。我走出鎮口,直奔西土墓園方向而去。七八裡路得靠步行,看看太陽已偏西,我得在天黑前趕到那裡才是。也許是從車上到鎮上的經曆,讓我知道了世界上真有不可思議的事。這使我在去墓園的路上幾次停下腳步,猶豫是該往前走還是往回去。說實話,我害怕了。儘管我心裡有著當過特種兵的底氣,可是當過兵的人也是人,對世界上的有些事,凡是人都會害怕。我就這樣猶猶豫豫地走到了西土墓園。支撐我力量的是,我將乾出一件使報社同仁們目瞪口呆的事來。一篇比上次那篇丐幫內幕更精彩的長篇報道將在我手上誕生。所有的人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個敢於冒險乾出大事的人。隻是,在這之前我不能死去,也不能莫名其妙地成為木偶似的守墓人。到了墓園以後,我必須處處小心才行。這遼闊的墓園,我在暮色中稍作觀察後,便從山坡上下來,向守墓人的房子走去。這是一座一樓一底帶有閣樓的灰色房子,被爬滿藤蔓的圍牆護著,有又長又陡的石階通向院門。院門是虛掩著的,我向裡喊了幾聲沒人應答,便推門走了進去。院子裡有股潮氣,可能是這年夏天雨水較多的緣由。院子一側堆著不少做墓碑的石料,一隻黑貓蹲在石料上,見我進來,它綠幽幽的眼睛忽閃幾下之後,便突地轉身射向房角去了。有做晚飯的聲音和氣味從那個方向飄來,我走了過去,在守墓人的廚房門口站住,看見一個很胖的農婦正在灶台前忙碌,想來此人便是白玫所說的周媽了。她看見了我,略顯意外地問,你找誰?我說,我迷路了,討口水喝行嗎?說完這話我的心裡有點發虛,我知道我的冒險計劃就此開始了。胖女人“喲”了一聲說,小夥子,你是去哪裡呀?看你那可憐樣子,快進來喝點米湯吧。我立即裝成瘸子,拖著一條腿艱難地走進屋去,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胖女人有些驚訝,你這是怎麼了?我說剛才在外麵摔了跤,可能是腳脖子扭傷了。胖女人立即搬來板凳讓我坐下,並舀了一碗米湯端給我,然後說,天都快黑了,你這樣能去哪裡呢?我說從這裡往大山裡走,有一個靈風寺,知道嗎?胖女人搖搖頭說,沒聽說過。我就是這裡的人,方圓一二百裡內,沒有寺廟的。小夥子,你找寺廟做什麼,燒香呀?我說不,是去出家。胖女人立即瞪大了眼睛,喲,這樣年輕就想做出家人,什麼事想不開呀?我說不是想不開,正是想開了,所以才決定出家。我的女朋友坐飛機掉下來死了,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死吧,又咽不下這口氣,想來想去,還是進寺廟侍佛修性算了。我的一番話說得胖女人眼圈發紅,她歎了一口氣說,可憐的人,你要入空門我也勸不了你。這樣吧,在這裡吃了晚飯住下,等幾天腳好了再走。不過這事我做不了主,得楊胡子同意才行。我向門外望了一眼,院子裡已漸漸黑了下來。那隻黑貓不知從什麼地方躥了出來,在我的後腿上撲了一下又忽地射到門外去了,給我的後腿上留下一種毛茸茸的感覺。見我望著門外,胖女人又說,你餓了吧?等他們回來就開飯。墳地裡出了點事,他們處理好就會回來。我疑惑地問,墳地裡還會出什麼事?胖女人說,也不是什麼大事。那墳地,你剛才來時看見了吧,一排排的墳之間總有一條石板鋪成的小路。可是,有一座墳邊長出了一棵藤蔓,像蛇一樣橫在路上,人經過時稍不留神就會被絆倒。用剪刀剪了它,沒幾天它又橫在路上了,我就沒見過長得這樣快的青藤。今天,楊胡子他們終於決定,帶鋤頭去將它連根挖掉算了。你知道,墳邊是不能隨便動土的,所以動鋤之前,先要向那座墳燒香燒紙才行。不過這也費不了多少時間,想來他們快回來了。正說著,一個精瘦的少年已經跳進門來,他脖子細長,仿佛一擰就會斷掉似的。他撲到鍋台邊用鼻子嗅了嗅,然後用手向胖女人比劃著,喉嚨裡發出“啊啊”的聲音。胖女人說,啞巴你莫急,馬上就開飯了,胖女人同時還向他做了個吃飯的手勢,啞巴便坐到一張大方桌邊上去了。進門的第二個人是個頭發很長的男子,穿著一件鐵灰色長袖襯衣,臉色疲憊,像是個頹廢派的藝術家。他進門後幾乎沒看過我一眼,仿佛對任何陌生人都沒有興趣似的。他徑直走向飯桌,在靠近牆的那一邊坐下。在幽暗的光線中,使得他看上去像是個影子。進門的第三個人有些不同,人未到,聲音先到了。周媽!這條蛇,我把它逮回來了!不用說,此人定是楊胡子了。這個跨進門來的老頭身體硬朗,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讓人想到老式中藥店的算賬先生。他把盤在手上的一條藤蔓遞給胖女人說,周媽,你把它塞進灶裡燒了,把它燒成灰!不然這怪物還會出來的。周媽便抖抖地接過藤蔓,顯然有點害怕。她歪著頭把它塞進柴灶裡,又加進一大把穀草,紅亮的火光立即從灶門上沿舔了出來。周媽拍拍手上的草屑,看見楊胡子正盯著我,便走過來就,這小夥子呀,嗬嗬,要想當和尚,寺廟還沒找著,卻把腿摔傷了,周媽將我這個可憐人的情況講了一大通,並向楊胡子提出了讓我留在這裡養幾天傷的建議。楊胡子一邊聽,一邊習慣性地點頭,不知是同意了還是正在考慮。聽完周媽的話,他走過來提起我的褲腿,指著我的腳脖子說是這裡嗎,我說是,他說怎麼沒腫啊?我心裡一驚,看來我的計劃已經有了疏漏。我隻得硬著頭皮說,但是骨頭裡麵痛,一走路就痛得鑽心。楊胡子沉吟了一下說,你是在什麼地方跌倒的?我急中生智地答道,墳地裡。楊胡子立即不安地問道,墳地裡?具體什麼地方記得嗎?我說那麼大墳地裡各處都差不多,記不清了。楊胡子仍不甘心,你再想想,比如你跌倒時,看見旁邊的墓碑上是什麼名字?我仍然搖頭說,沒注意到。楊胡子便轉向對周媽說,在堂屋裡燒三炷香,今晚子時,讓他將香灰敷在痛處,連敷三晚,包好。說完,他又轉頭問我道,哦,小夥子,叫什麼名字?我說叫許勇,朋友們都叫我大許。他便說,好,大許,咱們先吃飯吧。我心裡一陣輕鬆,剛站起身來,鼻子裡便鑽進一種異樣的氣味,有些苦澀,有些悶香。周媽望了一眼灶門說,是那怪藤的魂魄出來了。楊胡子果斷地一揮手說,大家去院子裡避一會兒,這東西毒得很。大家便到了院子裡,連啞巴也懂事地跟出來了,但那個長頭發的男人卻坐在屋裡沒動。周媽便向屋裡喊道,馮詩人,那氣味會熏死你的。屋裡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不礙事。楊胡子便對周媽說,不管他,他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不怕這些邪。大家在院子裡站了幾分鐘,周媽便走到門口去嗅了嗅,然後回頭說,它走了,大家快進屋吃飯吧。這頓晚飯注定了一波三折。大家剛在飯桌旁坐定,楊胡子才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葉子怎麼還沒下樓來呢?周媽便走出去,對著樓上叫道,葉子,吃飯囉。樓上沒人應答。楊胡子自言自語道,這女子,夜裡不睡覺,白天又睡不醒,一定是睡著了。他對啞巴比了一些手勢,啞巴便上樓去了。很快,啞巴回到了廚房,又比又叫地向楊胡子彙報。楊胡子納悶地說,不對呀,房裡怎麼會沒人呢?周媽想了想說,哦,葉子可能是去西河鎮了。我昨天聽她說,她在鎮上新認識了一個叫紫花的女人,她今天去鎮上買東西,今晚可能就住在紫花那裡了。周媽的一番話聽得我毛骨悚然,一頓晚飯也沒吃出什麼滋味。飯後,天已經全黑了,可天上有一彎冷月,我裝得一瘸一拐地在院子裡散步。周媽說,你上樓歇息去吧,我說這腳得活動活動,會好得快一些。眼前的這幢小樓,楊胡子已領我看過了。樓下除廚房和周媽的房間外,有一間較大的堂屋,上方供有觀音菩薩的像。靠牆擺有一些藤椅和茶幾,算是墓園的接待室了。堂屋角上開有一道門,裡麵的屋子是骨灰存放室,供人下葬前臨時使用。這裡麵同時放有不少香蠟紙錢招魂幡之類的東西,據說這屋裡的東西都由葉子管理。樓上有5個房間,楊胡子、馮詩人和啞巴各住一間。最儘頭的兩間是客房,供掃墓和下葬的客人天晚了需要留宿時使用,今晚我就住在最儘頭的那一間。這裡還有一道樓梯通向閣樓,那是葉子住的地方。據說閣樓外麵有一個很大的平台,可以望見大部分墳地的景象。我在院子裡那些做墓碑的石料上坐下,那隻忽隱忽現的黑貓已不知去處,我無端地覺得它是躥到屋頂的平台上去了。院門早已緊閉。楊胡子鄭重地對我講過,要是在夜裡聽見有人敲門,是萬不可下樓來開門的。記住了嗎?我連忙說,記住了。我上樓的時候,木樓梯發出的聲音有點回聲,仿佛是另有一個人在和你同時上樓似的。我想起了在車上那個叫紫花的女人說的話,千萬彆留在那裡過夜……可是我現在隻有上樓去住下這一條路,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腦子裡忍不住地閃過一個念頭,進到房間後,是否需要先寫下一張遺囑什麼的,再把這張紙藏在地板下。這樣,我即使死了或不知怎麼就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我的父母和報社領導也有線索可循。我上了樓,向最儘頭的那道房門走去。2我正經曆著一生中最難熬過的一個夜晚。按照紫花的說法,我的生死命運有什麼改變的話,就會發生在這個夜裡了。我當然不能睡覺,便盤腿坐在床頭,眼睛緊盯著已反鎖的門後,耳朵聽著周圍的一切動靜。啞巴和馮詩人的房間自從關門後便沒有一點兒聲息,隻有楊胡子的屋裡時不時發出一些響聲,像是他在地板上走路,或是在搬動什麼東西。在這之前,樓下響起過周媽用木盆倒掉洗腳水的聲音,隨後有“砰”的一聲關門聲,接下來樓下便無聲無息了。我想望一望墓地的情況。因為如果要發生什麼的話,也許最先會有什麼影子從那裡過來。但我房裡唯一的一扇窗戶並不朝向墓地,站在窗前隻能看見樓下的院子。冷月已經被雲層遮住了,院子裡黑糊糊的,院門後麵那一團地方顯得更黑,當然也沒有敲門聲響起。小時候聽過不少鬼故事,並有好鬼和惡鬼之說。現在想來,我遇到的紫花這個女人算是好鬼了,因為她力圖勸阻我在這裡留宿。想到這裡,我不禁為自己世界觀的這一閃念的變化感到困惑。世界上可能隻有不到1%的人說有鬼,說這話的人一定都有自己真實的可怕經曆。可是,這些經曆要講出來,彆人又隻當故事聽了,沒有人相信那是真的。我現在正在成為這1%的人,而且,我如果活不過今晚的話,就連以後給彆人講述這些事的可能也沒有了。我相信我能活下來。要說搏鬥,這裡的守墓人都不是我的對手;要說鬼魂,我血氣方剛怕什麼——不過還是有點怕,因為我幾分鐘前剛找出了一個以前采訪時得到的紅包,拆開後將這一小方紅紙貼在了門後麵。我漸漸安定下來。周遭一片寂靜,並沒有裡麵描寫的墳地的夜晚會有鬼哭狼嚎之類的聲音,沒有,寂靜才是墳地周遭的真實。突然,幾聲敲門聲讓我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在這之前已經迷糊了。我大吼一聲,誰?門外的聲音說,子時到了,你該去抹香灰了。我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楊胡子對治療我腳傷的安排。我對此並未放在心上,他倒記得清楚,到了半夜還來叫我。我開了門。樓道裡沒有人,楊胡子叫了我以後,顯然已回到他房裡去了。為了不引起他對我的懷疑,我硬著頭皮到樓下的堂屋裡去給腳脖子抹香灰。院子裡已是漆黑,仿佛在你的麵前立著一堵看不見走不過的黑牆。我摸到了堂屋的門邊,慢慢推開它。有香火氣飄出來,像進入寺廟時聞到的那種氣味。我在進門左邊跨出一步,在和我肩頭一樣高的地方摸到了電燈開關。這是我在晚飯後參觀這間屋子時記在心裡的要點之一。燈亮了,這昏黃的燈光由於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竟顯得有點刺眼。我走到堂屋上方的香缽邊,望了一眼立在牆洞裡的觀音菩薩,心想菩薩保佑我今晚平安吧。我提起褲腳,將香灰抹了一點在腳踝部位。幾乎同時,我聽見了堂屋的內堂裡有異樣的聲音,像是有人低聲絮語一樣。我抬頭望了一眼堂屋的側門,那裡麵是存放骨灰和喪葬用品的地方。我感到頭皮發麻,抬腿便往外走,一個黑影已堵在了堂屋門口。我後退一步,楊胡子已走了進來,他下巴上的那撮胡子垂直地吊著,此刻看上去他真像一頭山羊似的。他說,你那樣抹香灰可不行,沒有效果的。我心裡一驚,顯然,他早已在門外觀察我了。他將我帶到香缽邊,用水杯向香灰裡摻了些水,用手攪拌後,抓起一大把敷在我的腳踝處。接著,他還用帶來的紗布將我的整個腳踝包纏起來。然後,他直起身來說,這就好了,凡是在墳地裡跌傷,用這方法連包三晚準好。我看你傷得不重,如果菩薩保佑的話,明早你也許就可以跑跑跳跳了。我回到樓上,反鎖上房門之後,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拆開紗布,並徹底清除了敷在腳踝部位的香灰。剛才從堂屋出來後我就有點頭暈,我就知道這香灰裡摻有一種特殊的毒素。幸好,從敷上這東西到清除不過幾分鐘時間,儘管我此時仍有點頭暈想嘔,但這已經要不了我的命了。此刻,我在心裡感謝車上的那個女鬼對我的提示。想到明天早晨,我決定將計就計,要蹦蹦跳跳地下去,對楊胡子說我的傷已經好了。不過,我要裝得傻乎乎的,讓他相信他下的毒已經讓我變成了一個聽他擺布的傀儡。我相信這裡的守墓人、啞巴、馮詩人和那個叫葉子的女子,他們都有過和我類似的經曆,我一定要揭開其中的真相,並把他們成功地解救出去。隻是,如果他們已是死去後又還魂的東西,救他們出去又有什麼用呢?他們會說,我們就喜歡這片墳地。這種結果極有可能,因為白玫說她在采訪時問過葉子,為什麼在這裡守墓,葉子回答說,喜歡。這樣看來,我的冒險也許不會有太圓滿的收獲,但至少,我能揭開真相,僅僅這點,就已經駭人聽聞了。化解了這夜半的劫難後,我心裡一放鬆,睡意也上來了。再次確認了已反鎖的房門,並望了一眼貼在門後的紅紙後,我倒頭便呼呼大睡。也許由於心底的警覺仍在,一陣很細微的聲音仍然使我從沉睡中驚醒。那聲音在我的天花板上麵傳來,像是有人在輕輕地走路。我知道,我這房間正對著上麵的閣樓,住在閣樓裡的葉子我到這裡後還沒看見過,周媽說她去了西河鎮,今晚會住在紫花那裡。難道,這女子會半夜後回來?這顯然不合常理。我望了一眼窗戶,夜空的月牙顯然在後半夜又出來了,並且很亮,讓窗上也有些泛白。我強壓住心跳,決定上樓去看看。天黑前我上去觀察過那閣樓,房門上有一道副窗,從那裡定可以看見整個房間的。我沒穿鞋,帶著屋裡的木凳,赤著腳輕輕地出門,輕輕地走上了通往閣樓的樓梯,在那道緊閉的房門前,我在站上木凳時先調整了一下呼吸,在這無聲無息的夜裡,鼻孔裡的出氣聲也可能使我暴露目標。如我所料,透過門上的副窗我看見了整個房間。一張空著的床,一個簡易衣櫃,一扇窗上掛著窗簾,另一個方向開著一道很大的雙扇門,門是敞開著的,可以看見平台上的月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這敞開的門口,正在梳理著她的一頭長發。她穿著一件猩紅色的闊袖長睡衣,每一下抬手梳頭的時候,闊袖便落向肩部,露出一條白玉似的手臂。我站在凳子上的雙腿已經顫抖不已。為了防止跌倒,我隻得小心地從凳子上下來,蹲在這門外的暗黑中,讓我的雙腿慢慢恢複常態。穩住了心裡的驚恐之後,我又重新站上凳去。屋裡已亮起了一盞台燈,但燈罩上蓋著東西,隻有一束圓形的光亮照在一張條桌上。那女子正對著桌上的鏡子在畫眉毛。她畫得很慢,時不時地停下手中的眉筆,對著鏡子裡看,我望著她側麵清秀的麵影,無端地想起多年前那個在空難中死去的女孩,如果擦儘她的滿臉血汙,她的麵容也會是這麼清秀漂亮。隻是,眼前的這屋裡的女子還多了一份豔麗,她那猩紅色的睡衣能感覺到繡著精致的花邊,在她的一舉一動中,有絲質的光影閃爍。她描完眉,又開始用一個長條形的東西打磨指甲。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磨著,然後,又伸直了五個指頭橫在眼前觀看。突然,她的五個手指頭彎了起來,對著牆的方向作出抓撲的姿勢。我的頭皮一陣發麻,背上已出了冷汗。我得趕快離開了,不然的話,我今夜的厄運也許從這裡開始。我在慌亂中下樓時險些摔倒,這讓我的腳在樓梯上踩出了“咚”的一聲響。我也顧不得這些了,趕快溜回房中,關上房門後,這才覺得一身發軟已沒有了一點力氣。我大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捕捉著樓上的聲音,可是一直到天亮,那上麵再沒有過任何動靜。早晨,我和啞巴、馮詩人、周媽圍坐在飯桌旁。楊胡子最後下樓,跨進廚房便對我嚷道,大許,你的腳傷怎麼樣了?我立即答道,好了,全好了,那香灰真是神藥啊。說完,我還站起身在屋裡跳了幾下。楊胡子說,嗯,我就算定你今早就會好的。大家坐下來吃早飯,楊胡子忽然停下筷子對我說,腳傷好了,今天是不是又要上路去找寺廟?我說嗯。他說,我知道你的心情,女朋友死了,萬念俱灰,想脫離紅塵去當和尚。可是,脫離紅塵的地方有很多種,你看留在我這裡怎麼樣?青山綠水,與世相隔與世無爭,做一個守墓人,在這裡侍候滿山的魂魄,也不比念經侍佛差。怎麼樣?你在這裡住了一夜,對這裡的感覺已經好多了吧?楊胡子的挽留,在我意料之中。我立即裝成傻乎乎的樣子看著他,好讓他相信香灰中的毒已在我身體中發揮了作用。我說,留在這裡,和紅塵倒也是隔開了。可是,我還不會做這裡的事呀。楊胡子笑了,這裡的事簡單得很,你一做就會。這樣吧,你先和葉子一起,管理骨灰存放和喪葬用品,同時接待喪家前來下葬,還要接待一些來預訂墓地的人。怎麼樣?當然,沒事的時候,也要和我們一起去墳地轉轉,這裡有幾千座墳,每天得巡察兩遍,不然墳地裡出了事,上麵追查起來,我們要受罰的。這裡是極樂墓陵公司的一個墓園,但管理和招聘守墓人等,我說了算。聽著楊胡子說話,我隻管傻傻地看著他。他滿意地說,就這樣定了。這時,院門外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我驚了一下,楊胡子便對我說,不用怕。我說過夜裡有人敲門不能去開,現在早已天亮了,大許你就大膽地去開門吧。我走過院子去開門。門開處,一個年輕女子站在我麵前,是葉子。除清秀的麵容依舊外,她和昨夜閣樓裡的女子已完全兩樣。她穿著和村姑一樣的藍花襯衣,下麵一條青布長褲。一頭長發已在背後束成馬尾巴狀,一身的樸實味讓人聯想到舊時采桑織布的女子。她見到開門的我略略一怔,我立即解釋說,我叫大許,是新來這裡的。我和她一起進了廚房,周媽立即起身說道,葉子,我就料定你去西河鎮了吧,怎麼一大早就趕回來了?她說,這大熱天的,早晨走路,涼快。周媽又問,昨晚是住在紫花那裡吧?葉子說,是的,她搬了新房子了,可樓上還是有幾個房間可以住客。我的心裡一直“咚咚”地跳著,背上也一陣陣發冷。幸好我的臉上一直掛著傻乎乎的笑,沒人覺察到我的極度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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