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漓,半晌方說:嚇死我了。她聽到灶前的柴草嚓嚓啦啦地響著。金童問:娘,怎麼啦?母親默然無語。金童也聽到了柴草的嚓啦聲。化紙的火光在暗夜中閃爍,白色的紙灰從火焰中飛起來,飛到火光照不見的黑暗中去。母親用一根木棍撥弄著金黃色的紙張,想使它們儘快燃儘,可它們卻像總也燃燒不儘似的。她嘴裡念叨著硬話為自己壯膽,脊背感到陣陣發涼。貓頭鷹在黑鬆樹上哭泣著,它們豐厚的羽毛在黑暗中閃爍著模糊的白光。一團團碧綠的磷火在亂墳枯草間點點劃劃地跳躍著,宛若一隻隻充滿暗示的眼睛。燒紙在燃儘那一瞬間亮麗地跳動一下,隨即便暗紅著萎縮了。天邊的黑幕陡然合攏,於是磷火便格外亮,夜氣便格外森然,綴滿天幕的星空便格外燦爛了。一列夜行的火車呼嘯著從高密東北鄉的腹地穿過去,母親感到腳下的土地震顫不止,火車的到來減弱了她對鬼神的恐怖。她爬起來,剛要開步,就聽到背後傳來幾聲冷笑:嘿嘿!母親毛骨悚然地跳起來。這聲音好熟悉!這正是上官呂氏癱臥在磨房裡、草堆裡時慣常於深夜裡發出的那種冷笑。母親的腳崴了,褲子尿濕了,胳膊肘也蹭破了,她連滾帶爬地逃離亂葬崗。打死上官呂氏的情景清晰地映在母親的腦海裡,雖曆久而彌新。那時母親正拖著腫脹的腿在院子裡清掃羊糞,突然聽到從正屋裡傳出一聲尖叫。她扔掉掃帚跑回屋,看到上官呂氏用她枯藤般的手臂摟住上官玉女的腰,那張缺失了門牙的嘴,含住玉女的耳朵,像羊羔嘬奶一樣,巴唧巴唧地嘬,或者說是咬。也許,上官呂氏眼裡流露出的是一種慈祥的光芒?也許她是在親吻孫女?母親反思著,但當時上官玉女發出的尖利可怖的哭嚎激起了母親對上官呂氏的滿腔怒火,新仇舊恨,湧上她的心頭。她記得自己怒罵著:老畜生啊!罵著老畜生,母親顛動著尖腳,撲到上官呂氏麵前,母親抓著玉女的肩膀想把她從上官呂氏的懷抱裡拽出來,但上官呂氏的十指交叉如鷹爪鉤連,如何解得開。玉女像殺豬般嚎叫,上官呂氏的嘴還在蠶食著她的耳朵,巴嗒巴嗒的,仿佛在咀嚼一塊咬不爛、咽不下的滾刀肉。母親放開玉女,轉而去扳上官呂氏的肩頭。上官呂氏肩上的破衣像灰燼一樣破碎了。母親的手直接觸摸到了上官呂氏又涼又膩宛若癩哈蟆肚皮般的肌膚。她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手指激靈地跳開。母親試圖揪著上官呂氏的頭發拖開她解救女兒,但呂氏頭上蓬亂的頭發像腐爛的草一樣,稍一用勁便成片脫落,顯出斑禿般明亮的頭皮。母親手足無措地團團旋轉著,嘴裡語無倫次地胡罵著,而此時,玉女的喉嚨業已哭啞,身體的掙紮也顯得軟弱無力了。就在這時候,那根粗大的、光滑的擀麵杖從甕後滾出來,好像一個成了精的活物,自動地跳入母親的手中。這根棗木擀麵杖被上官家幾代女人粗糙的手掌磨得像瓷一樣,紫紅顏色,堅硬沉重而潤澤。想當年上官呂氏曾卡著它擂打上官魯氏的腦袋和屁股,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天旋地轉,尊卑顛倒,母親卡著它感到得心應手。她迷迷糊糊地掄起擀麵杖,擂在上官呂氏被揪去了白毛的頭頂上。這是母親生平第一次行凶打人,自然也是第一次聽到棍子打在禿頭上的奇特聲響。咯唧!是不響不脆的、令人牙磣的聲響。她感到擀麵杖在掌中抖動了幾下,從婆婆的肉頭上反彈開來。那肮臟醜陋的頭頂上明顯地被擂出了一道半圓形的凹痕,像棍子擂在柔韌的麵團上留下的痕跡。這一杖下去,上官呂氏臃腫的身體猛地收縮了一下,她的笨拙地移動著的頭顱愣了片刻,便急遽地、大幅度地晃動起來。上官玉女在上官呂氏痙攣著的沉重軀體壓迫下,發出了垂死掙紮的尖叫。母親雙手掄起擀麵杖,劈劈啪啪地打下去,對準上官呂氏那膠泥般的腦袋。她越打越有勁,越打越生龍活虎,越打越神采飛揚,隨著棍子的頻繁起落,嘴裡也嘈嘈不休地罵起來:“老混蛋,老畜生,你也有今天?自從我嫁到你們家,吃了你多少苦頭!你讓我吃剩飯,你讓我穿破衣,你不拿我當人,你用這擀麵杖打破過我的頭,你用滾燙的火鉗燙爛了我的腿,你唆使兒子作踐我,吃飯時你奪過我的碗,你罵我隻會養女孩給你們上官家斷了香火絕了根,不配吃飯,你把一碗熱菜粥潑到我臉上,燙了我一臉燎泡,你心狠手毒啊,老東西,你知不知道你那兒子是個騾子?你們一家人把我逼上了絕路,我像隻母狗一樣翹著尾巴到處借種,我受儘了屈辱,我為你們上官家,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啊,你這老畜生!“母親的棍棒和壓抑了幾十年的仇恨冰雹般落到上官呂氏的頭上,她的身體漸漸癱軟,癱軟成一攤臭氣逼人的腐肉,成群的虱子和跳蚤從她的身體上亂紛紛地,或爬或蹦地逃離了。腥臭的、腐乳狀的腦漿從她的被打裂的腦殼裡進濺出來。母親剝開上官呂氏鷹爪般的手指,把奄奄一息的上官玉女解救出來。上官玉女的半輪耳朵被上官呂氏沒牙的嘴咀嚼得粘粘糊糊,好像一塊黴變的薯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