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1)

豐乳肥臀 莫言 1811 字 2個月前

吃晚飯的時候,上官魯氏失手打破了一個碗。她感到腦袋“嗡”的一聲響,心裡清楚地知道,倒黴的時刻來到了。自從第四個女兒出生之後,上官家的天空一直是陰雲密布,婆婆的臉板得像一把剛從淬火桶裡提出來的鐮刀,隨時像要飛起來砍人似的。根本沒有“坐月子”這碼事了。剛收拾完孩子,雙腿間還淋漓著鮮血,就聽到婆婆用火鉗敲響了窗戶。“有了功了是不是?”上官呂氏凶狠地罵著,“劈著個臊X淨生些嫚姑子還有功了是不是?還讓我四個盤八個碗的端上去侍候你?於大巴掌家教育出來的好閨女!有你這樣做媳婦的嗎?!我看你倒像是我的婆婆!前輩子殺老牛傷了天理,報應啊!我真是昏了頭,瞎了眼,讓豬油蒙了心,鬼迷了心竅,給兒子找了這麼個好媳婦!“她用鐵鉗敲打著窗戶,吼道:”我說你呐,你給我裝聾做啞聽不到是怎麼的?“母親哽咽著說:”聽到了……“”聽到還磨蹭什麼?“婆婆說,“你公公和你男人,正在場上打麥子呐,放下掃帚拾起鍁,忙得一個人恨不得劈成四瓣兒,你倒好,像那少奶奶一樣,鋪金坐銀地不下炕了!你要能生出個帶把兒的,我雙手捧著金盆為你洗腳!”母親換上一條褲子,頭上蒙上一條肮臟的毛巾,看一眼渾身血跡的女嬰,用袖子揩乾滿眼的淚,拖著軟綿綿的腿,強忍著劇烈痛楚,挪到院子裡。古曆五月耀眼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抄起水瓢,從缸裡舀了一瓢涼水,咕咕嘟嘟灌下去。死了吧,她想,活著也是遭罪,自己把自己作騰死吧!院子裡,婆婆正用烏黑的火鉗,擰著上官來弟的大腿。上官招弟和上官領弟,瞪著驚恐的眼睛,瑟縮在草垛根上,一聲也不敢吱,小小的身體,恨不得塞到草垛裡去。來弟像殺豬一樣嚎哭,孱弱的身體,在地上滾動著。“讓你嚎!讓你嚎!”上官呂氏凶狠地叫著,雙手佧著火鉗子,用她打鐵多年煉出來的準確和強悍勁兒,一下接著一下夾著來弟的身體。母親撲上去,拉住上官呂氏的胳膊,哭求道:“娘啊,小孩子不懂事,饒了她吧……要夾就夾我吧……”母親軟軟地跪在了上官呂氏麵前。上官呂氏氣哄哄地把火鉗擲在地上,怔了怔,然後就拍打著胸脯,哭著:“天呐,俺的個天呐,真真把俺氣死了啊……”母親挨到打穀場上,上官壽喜對準她的腿彎子抽了一杈杆,罵道:“懶驢,你怎麼才來?你要把老子累死嗎?”母親本來就腿軟,冷不丁地挨了一杈杆,不由自主地便坐在了地上。她聽到被太陽曬得像小燒雞一樣的丈夫,沙啞著嗓子怒吼著:“彆裝死,快起來翻場!”丈夫把那杆桑木杈扔在她的麵前,搖搖擺擺地走到槐樹下乘涼去了。她看到公公也把手中的木杈扔了。他罵著兒子:“日你個娘,你不乾,老子也不乾啦,難道這滿場的麥子,是我一個人的嗎?”公公也到了樹陰下。爺兒倆拌著嘴,絕對不像父子,而像一對難兄難弟。兒子說:“我才不乾了呢!打這麼多麥子,還是頓頓吃粗麵。”老子說:“你頓頓吃粗麵,難道我就撈到吃細麵了嗎?”母親聽著上官父子的爭吵,心中湧起無限的悲涼。上官家今年小麥大豐收,方圓二畝地的打穀場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麥穗子。曬焦了的麥粒的香味,灌進了她的鼻腔。豐收總是帶給農婦喜悅,哪怕她是泡在比黃連還苦的水裡。母親手按著地,很不順利地站起來。她彎腰撿杈時幾乎要暈倒,手拄杈杆勉強站定後,還感到藍天和黃地像兩個碩大的輪子,在傾斜著旋轉,而自己的身體也是那樣傾斜著,幾乎站不住腳。腹部劇痛,剛剛卸掉重負的子宮激烈地收縮著,涼森森的腥冷液體,一股股地從產道裡冒出來,濡濕了她的大腿。陽光毒辣,像一片片白色的火在地上燃燒。麥穗和麥稈裡殘存的水份在愉快地蒸發要挨打、受罵、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種,反倒成了正人君子。姑夫,我這船,遲早要翻,不是翻在張家溝裡,就是翻在李家河裡。姑夫,”她冷笑著道,“不是說‘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姑夫惶惶不安地站起來,她卻像一個撒了潑的女人一樣,猛地把褲子脫了下來……福生堂家的打穀場上,四匹大騾子拉著碌碡,轉著圈跑起來。長工打著響鞭,轟著騾子。那邊是一片人歡騾叫,碌碡在麥穗上顛動的聲音、騾蹄踐踏在麥穗上的聲音,混合在正午的陽光裡,金黃的麥穗,在騾蹄下翻著輝煌的波浪。這邊,上官家的場上,隻有她一個人汗流浹背地忙碌著。麥穗兒被曬得劈劈啪啪響著,扔一個火星進去,便能引起滿場大火。真是打麥子的好時辰。天上亮得像爐膛一樣。場邊的槐樹耷拉著葉子。上官父子坐在蔭涼裡,張著口喘息,狗在斷牆邊伸著鮮紅的舌頭,哈達哈達喘氣。母親感到身上滲出一種腥冷粘稠的汗水。她喉嚨裡像要冒火了。頭痛,惡心,頭上的血管蹦跳著,仿佛隨時都要脹破。下半身好像泡在水缸裡的破棉絮,沉得拖不動。她是抱著一種死在麥場上的決心,用驚人的毅力支持著,翻吧,翻吧!場上一片金光閃,那些麥穗兒仿佛都活潑潑的,成群結隊、擁擁擠擠,萬萬千千的小金魚兒,千千萬萬狂舞著的蛇。母親翻著場,心裡湧起悲壯的情緒。老天爺,睜開眼看看吧!左鄰右舍們,睜開眼看看吧!看看上官家兒媳婦,剛生完孩子,拖著個血身子,就上了場,頭頂著灑火的毒日頭翻麥子。而她的公公和丈夫,兩個小男人,卻坐在樹陰涼裡磨牙鬥嘴。查遍三千年的皇曆,也查不到這樣的苦日子哇。她自己把自己感動得淚水滾滾,忍不住呼嚕呼嚕地哭起來。淚眼朦朧,五彩的雲煙從麥穗中升起。高得沒有頂的天上,響起叮叮咚咚的金鈴聲。天老爺的車駕動了,笙管齊鳴,金龍駕車,鳳凰起舞。送子娘娘騎著麒麟,抱著大胖孩子。在上官魯氏昏倒在打麥場的一瞬間,她看到送子娘娘把那個粉團一樣的、生著美麗的小雞雞的男孩投了下來。那男孩叫著娘鑽進了她的肚子。她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喊叫著:謝謝娘娘!謝謝娘娘!……母親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斷牆的淡薄的陰影裡,滿身泥土,吸引來成群的蒼蠅,像一條將死未死的狗。麥場邊上,站著上官家那匹大黑騾子。婆婆上官呂氏,正揮舞著鞭子,抽打著偷懶磨滑的上官父子。這一對寶貝,抱著腦袋,像被打懵的狗,汪汪地叫著,左躲右閃。婆婆的鞭梢,無情地抽裂了他們的皮肉。“彆打了,彆打了……”公公捂著腦袋,求饒道:“老祖奶奶,我們乾活還不行嘛!”“還有你,小雜種!”婆婆抽了上官壽喜一鞭,道:“我就知道,偷奸磨滑,每次都是你帶頭。”上官壽喜縮著脖子說:“娘,親娘,彆打了,打死我可就沒人給您養老送終了!”婆婆悲涼地說:“指望著你給我養老送終?呸,隻怕我的骨頭被人當柴火燒了也找不到個人埋了。”父子二人笨手笨腳地套上騾子,一個扶著攆杆,一個卡著木杈,打起場來。上官呂氏提著鞭子,走到斷牆邊,艾怨地說:“起來回家吧,俺的個好兒媳婦,還躺在這兒乾什麼?躺在這兒給俺現眼?讓人家說俺當婆婆的歹毒?拿著兒媳婦不當人待?你怎麼還不走?還要我去雇一乘八人大轎抬你回去?嗨,這年頭,兒媳婦都比婆婆大啦!但願你能生出個兒子來,將來也好嘗嘗給人家當婆婆的滋味!”母親扶著牆站起來。婆婆摘下頭上的鬥笠,罩在母親頭上,說:“回去吧,到菜園子裡摘幾根黃瓜,晚上炒幾個雞蛋給他們爺們吃。有勁兒呢,就挑幾擔水把那畦茼蒿澆澆。這哪裡還像過日子的?還是那話,我是給你們掙的。”婆婆嘮叨著,往打麥場上走去。這一夜,雷聲隆隆。滿場的麥子,一年的血汗。母親忍著疼痛,拖著死沉沉的身子,與家人一起搶場。冰涼的雨水把她淋得像落湯雞一樣。當搶完了場回家爬到炕上,她感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閻王爺的家門口,催命的小鬼,抖著嘩啦啦響的鐵鏈子,鎖住了她的脖子……母親下意識地彎腰去撿那已經跌碎的碗,就聽到婆婆像剛從水中冒上頭來的老牛一樣哼哧了一聲。一下沉重打擊落在了母親的頭上,她一頭便栽倒在地。婆婆扔掉沾著血的石頭蒜錘子,像放炮一樣地說:“砸吧,砸吧,全砸丁吧,反正這日子是不想正經過了!”母親掙紮著爬起來,婆婆用蒜錘子砸破了她的後腦勺子。溫暖的血流到了她的脖子上。她哭著說:“娘,我不是故意的……”婆婆道:“還敢犟嘴?”母親說:“我沒有犟嘴。”婆婆斜眼看著兒子,道:“好啦,我管不了你了!壽喜,你這個窩囊種,把你的老婆搬到桌子上供養起來吧!”上官壽喜明白了他娘的意思,他從牆邊抄起一根棍子,攔腰一棍,便把我母親打倒了。然後,他的棍子頻繁起落著,打得我母親滿地翻滾。上官呂氏用目光鼓勵著兒子。上官福祿勸兒子:“壽喜,彆打了,打死了,要吃官司的。”上官呂氏道:“女人是賤命,不打不行。打出來的老婆好使,揉軟的麵好吃。”上官福祿道:“可是你老是打我。”上官壽喜打累了,扔掉棍子,站在梨樹下,呼哧呼哧喘粗氣。母親的腰和屁股粘糊糊的。她聽到婆婆抽搐著鼻子罵道:“真她娘的埋汰,挨了幾下子,就屙在褲襠裡了。”母親雙臂撐著地,倔強地昂起頭,第一次用凶狠的聲音回罵:“上官壽喜,你打死我吧……你不打死我,就是狗養的……”說完了這句話,母親便昏了過去。半夜時,她醒了過來,一睜眼便看到了滿天的星辰。在橫越天際的璀璨銀河岸邊,1924年的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向人們預示著動蕩不安的年代。在她的身體旁邊,簇擁著三個弱小的動物,那是她的來弟、招弟和領弟,而她的想弟,正在炕頭上喑啞地哭泣,新生嬰兒的眼窩裡和耳朵眼裡,蠕動著細小的蛆蟲,那是綠頭蒼蠅們白天播下的卵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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