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春暖花開的清明節,司馬家的十九顆人頭還懸掛在福生堂大門外的木架子上。木架子用五根粗大、筆直的杉木搭成,形狀似一架秋千。人頭用鐵絲拴著,懸掛在橫木上。儘管烏鴉、麻雀、貓頭鷹幾乎啄光了頭顱上的肉,但還是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司馬亭老婆的頭、司馬亭的兩個傻兒子的頭、司馬庫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的頭、三個女人生下的九個兒女的頭和正在司馬家串親戚的司馬庫三姨太的爹娘和兩個弟弟的頭。遭劫後的村子死氣沉沉,幸存的人們都像鬼魂,白天躲在黑暗中,夜晚才敢出來活動。二姐一去不複返,沒有半點音信。她扔下的男孩帶給我們無窮的煩惱。我們躲在地道裡那些黑暗的日子裡,為了不把他餓死,母親隻好給他喂奶。他張著大嘴,瞪著大眼,貪婪地吸著屬於我的乳房。他的食量驚人,把兩個乳房吸成了乾癟的皮口袋,還咧著嘴哭泣。他的哭聲像烏鴉,像癩蛤蟆,像貓頭鷹。他的神情像狼,像野狗,像野兔子。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敵。他霸占母親乳房時,我痛哭不止;我奪回乳房時,他大哭不休。他哭嚎時竟然睜著眼睛。他的眼睛像蜥蜴的眼睛。該死的上官招弟抱回了一個蜥蜴生的妖精。在雙重折磨下,母親的臉浮腫、慘白,我恍惚感到她的身上抽出許多鵝黃色的芽苗,就像蘿卜窖裡那些越過漫長冬季的蘿卜。最先抽芽的地方,是母親的雙乳,從那數量越來越少的乳汁裡,我已嘗到了糠蘿卜的味道。司馬家那個混賬小子,你難道就嘗不到這可怕的味道?屬於誰的誰珍惜,但我已經無法珍惜了。我不吸必被他吸。寶葫蘆、小鴿子、瓷花瓶,你表皮枯槁,水分減少,血管青紫,奶頭發了黑,有氣無力地垂下來。為了我跟那小混蛋的生命,母親帶著姐姐們,大膽地鑽出了地窖,回到陽光普照的人間。我們家東廂房裡的麥子沒有了,驢和小騾沒有了,鍋碗瓢盆都成了碎片,神龕裡的瓷觀音成了無頭屍首。母親忘記拿下地窖的狐狸皮大衣、我與八姐的猞猁皮小襖也不見了。姐姐們須臾不離身的皮毛衣服保住了,但毛根腐爛,一片片脫落,這些衣服使她們成了遍體癩瘡的野獸。上官呂氏臥在西廂房的磨盤下,啃光了母親臨下地道前扔給她的二十個蘿卜,屙出一大堆卵石般的硬屎。母親進去看她時,她抓起那些硬屎蛋投過來。她的臉皮像凍爛的蘿卜,白發糾纏成繩子,有的直豎著,有的拖到背上。她的眼睛裡放出綠光。母親無奈地搖搖頭,把幾個蘿卜放在她的麵前。日本人——也許是中國人——留給我們的,隻有半窖抽了黃芽的糠蘿卜。母親絕望了,找出一個沒被打碎的瓦罐,瓦罐盛著上官呂氏珍藏的砒霜。母親把這些紅色的粉末倒進蘿卜湯裡。砒霜溶化,湯麵上漂浮著一些彩色的油花子,一股腥臭的氣味躥上來。她用木勺子攪著蘿卜湯,攪勻了,盛起來,慢慢地倒,一線渾濁的液體,沿著木勺的缺口,嘩嘩地注到鍋裡。母親的嘴角怪異地抽動著。母親把一勺蘿卜湯倒在一隻破碗裡,說:“領弟,把這碗湯端給你奶奶。”三姐說:“娘,你在湯裡加了毒藥?”母親點點頭。“要把奶奶毒死?”三姐問。“大家一塊死。”母親說。姐姐們齊聲哭起來,連瞎眼的八姐,也跟著哭。她的哭聲細弱,像隻小蜜蜂,那兩隻又大又黑、卻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裡,盈著淚水。八姐是淒慘中的最淒慘,可憐中的最可憐。“娘,我們不願死……”姐姐們哀求著。我也跟著哼唧:“娘……娘……”母親說:“可憐的孩子們……”她大聲地哭起來,哭了好久,我們伴著她哭。母親響亮地擤擤鼻涕,把那隻破碗連同碗裡的砒霜湯,扔到院子裡。她說:“不死了!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母親說完,挺直腰板,率領著我們,走上大街,尋找吃食。我們一家,是村子裡首先出現在大街上的人。起初看到司馬家的人頭時,姐姐們還有些害怕,幾天後便熟視無睹。司馬家的小混蛋在我母親的懷抱裡,與我遙相呼應,母親曾指著那些人頭對他悄聲說:“可憐的孩子,好好記住吧。”母親和姐姐們走出村子,在蘇醒的田野裡挖掘那種白色的草根,洗淨搗爛,煮成湯喝。聰明的三姐挖掘田鼠的巢穴,除了能捕到肉味鮮美的田鼠,還能挖出它們儲存的糧食。姐姐們還用麻繩編織了漁網,從水塘裡撈上苦熬了一冬變得又黑又瘦的魚蝦。有一天,母親嘗試著把一勺魚湯倒進我的嘴裡,我毫不猶豫地便吐了出來,並放聲大哭。母親把一勺魚湯倒進司馬家那個混小子嘴裡,他竟然傻乎乎地咽了下去。母親又喂他一勺,他又咽了。母親興奮地說:“好了,這個冤孽,到底能自己吃東西了。你呢?”母親望著我,說,“你也該斷奶了。”我恐懼地抓住了母親的乳房。在我們的帶動下,村子裡的人們出動了。田鼠們遭到了空前的劫難,接下來便是野兔、魚、鱉、蝦、蟹、蛇、青蛙。廣闊的土地上,活著的東西,隻剩下有毒的癩蛤蟆和長著翅膀的飛鳥。如果不是大量的野菜及時長出,村裡的人大半都要餓死。清明節過後,鮮豔的桃花敗落,田野裡蒸氣嫋嫋,土地喧騰,等待著播種,但我們沒有了牲畜,沒有了種籽。待到沼澤地的水汪裡、圓形的池塘裡、湖邊的淺水裡都遊動著肥胖的蝌蚪時,村裡的人開始流亡。四月裡,所有的人幾乎都走了,但到了五月裡,大部分人又重返故鄉。樊三大爺說,這裡畢竟還有野草野菜可以充饑,彆的地方連野草野菜都沒有。到了六月裡,有許多外鄉人也來到了這裡。他們睡在教堂裡,睡在司馬家的深宅大院裡,睡在廢棄的磨坊裡。他們像餓瘋了的狗,搶奪著我們的食物。後來,樊三大爺糾集村裡的男人,發起了驅趕外鄉人的活動。樊三大爺是我們的領袖,外鄉人也推舉出自己的領袖——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他是捕鳥的能手,腰裡彆著兩把彈弓,肩上斜挎著一個口袋,口袋裡裝著用膠泥捏成的泥丸,三姐親眼看到過他的絕技:有兩隻鷓鴣在半空中追逐著交尾,他拔出彈弓,根本沒有瞄準,似乎是隨隨便便地射出—個泥丸,一個鷓鴣便垂直地落下來,恰好落在我三姐腳下。鷓鴣的頭被打得粉碎。另一隻鷓鴣驚叫著往空中鑽,那人又射出一丸,鷓鴣應聲落地。那人撿起鷓鴣,走到我三姐麵前。他看看我三姐。我三姐用仇恨的目光看著他。樊三大爺已到我家進行過驅逐外鄉人的宣傳,煽起了我們對外鄉人的仇恨。那人非但沒撿我三姐腳前那隻鷓鴣,反而把手裡那隻鷓鴣也扔了過去。他一聲沒吭就走了。三姐撿回了鷓鴣,讓母親吃上了鷓鴣肉,讓姐姐們和司馬家的小混蛋喝上了鷓鴣湯,讓上官呂氏吃上了鷓鴣骨頭。她咀D爵骨頭的聲音很響:嘎嘣!嘎嘣!三姐保守了外鄉人贈鷓鴣的秘密。鷓鴣很快變成味道鮮美的乳汁,進入我的胃腸。有幾次,母親曾試圖趁我睡著時把乳頭塞到司馬家的小男孩嘴裡,但他拒絕接受。他吃著草根樹皮成長,食量驚人,隻要塞到他嘴裡的東西,他都一律咽下去。“簡直像一頭驢”,母親說,“他生來就是吃草的命。”連他拉出的糞便,也跟騾馬的糞便一樣。而且,母親還認為他生著兩個胃,有反芻的能力。經常能看到,一團亂草從他肚子裡湧上來,沿著咽喉回到口腔,他便眯著眼睛咀嚼,嚼得津津有味,嘴角上掛著白色的泡沫,嚼夠了,一抻脖子,咕嚕一聲咽下去。村裡人發起了與外鄉人的戰鬥。先是樊三大爺去跟他們說理,禮請他們出境。外鄉人推舉出的代表、就是贈我三姐雙鷓鴣的、人稱鳥兒韓的捕鳥專家。他按著腰間的雙彈弓,據理力爭,毫不退讓。他說這高密東北鄉原本是無主的荒地,大家都是外鄉人,你們住得,我們為什麼住不得?話不投機,很快便吵起來,吵到激烈時,便開始拉拉拽拽、推推搡搡。村裡一個冒失鬼,人送外號癆病六的,從樊三大爺身後衝出來,掄起鐵棍,對準鳥兒韓老娘的腦袋便是一棍,那老婆子腦漿進流,斷氣身亡。鳥兒韓哀嚎一聲,好像受傷的狼。他從腰裡拔出彈弓,彈指間射出兩顆泥丸,打瞎了癆病六的雙眼。接下來是一場混戰,外鄉人漸露敗勢,鳥兒韓背著老娘屍首,且戰且退,一直退到村西大沙梁子下。鳥兒韓放下母親,拔下彈弓,裝上一顆泥丸,瞄著樊三大爺說:“當頭的,不要趕儘殺絕吧?兔子急了也咬人!”言未畢,嗖溜一聲,一顆泥丸射中樊三大爺左耳。鳥兒韓說:“看在都是中國人份上,我留你一條命。”樊三大爺捂著豁成兩半的左耳,一聲不吭地退了。外鄉人在沙梁子下搭起了幾十個窩棚,爭得了立足之地。十幾年後,這裡便成了一個村莊。又過了幾十年,這裡變成了一個繁華的大鎮,房屋與大欄鎮幾乎連成一片,中間隻隔著一個大池塘,一條小路。九十年代,大欄鎮撤鎮設市,沙梁子鎮變成了大欄市的灣西區。到那時這裡會有一個亞洲最大的東方鳥類中心,許多在國家動物園裡都難覓蹤影的珍稀鳥類,可以在這裡買到。當然,買賣珍稀鳥類的活動是半秘密地進行的。鳥類中心的創始人,就是鳥兒韓的兒子鸚鵡韓,他依靠飼養、繁殖、培育新品種鸚鵡發家致富,並在他老婆耿蓮蓮的幫助下大出風頭,然後鋃鐺入獄。鳥兒韓在沙梁上埋葬了母親,提著彈弓,操著異鄉口音,在大街上罵了兩個來回。他向村人們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現在是光棍一條,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希望大家能相安無事。有癆病六瞎掉的雙眼和樊三大爺的豁耳朵為例,村裡人誰也不願再去出頭。何況,我三姐說,人家把娘的命都搭上了。從此,外鄉人和村裡人便心存芥蒂和平相處了。我三姐與鳥兒韓幾乎每天都在初次相贈雙鷓鴣的地方相遇,起初還像偶然相逢,後來便成為田野約會,不見不散。三姐的雙腳把那塊地方踩得寸草不生一片白淨。鳥兒韓每次都不說話,扔下鳥兒便走。有時是兩隻斑鳩,有時是一隻野雞,有一次,他扔下了一隻身高背闊、足有三十斤重的大鳥。三姐費了很大勁兒才把那鳥背回家,連見多識廣的樊三爺也不知這隻鳥的名字。我隻知道那大鳥的肉味無比鮮美,當然我是通過母親分泌給我的乳汁間接地知道了那鳥肉的鮮美。樊三爺依仗著他與我們家的親密關係,特彆提醒母親注意我三姐與鳥兒韓的關係,他的話說得質量低劣,味道腐臭:“侄媳婦,您家三姑娘與那個捕鳥的……啊,傷風敗俗,村裡人都看不下去啦!”母親說:“她才多大呀!”樊三大爺說:“你們家的女兒,跟彆人家的不一樣。”母親頂了他一句:“讓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下地獄去吧!”儘管母親頂了樊三,但當三姐提著一隻半死不活的丹頂鶴歸來時,母親還是嚴肅地與她進行了談話。“領弟,”母親說,“咱不能再吃人家的鳥了。”三姐直著眼問:“為什麼?他打隻鳥兒比捉個虱子還容易。”母親說:“再容易也是人家捉的。你難道不知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道理?”三姐說:“等我將來還他就是了。”母親說:“你拿什麼還?”三姐輕鬆地說:“我嫁給他。”母親嚴厲地說:“領弟,你兩個姐姐,已經把咱上官家的臉丟儘了,這次,我說啥也不能聽你的。”三姐憤憤地說:“娘,你說得輕巧,如果不是鳥兒韓,他能有這樣麼?”三姐指指我,又指指司馬家的小男孩,“還有他。”母親看著我豐潤的臉和司馬家小子紅紅的臉,無語可對,憋了一會兒,說:“領弟,從今以後,咱說啥也不能吃他的鳥了。”第二天,三姐背回來一串野鴿子,賭氣地扔在母親腳下。轉眼間便到了八月,成群的大雁從遙遠的北方飛來,降落到村子西南方向的沼澤地裡。村裡人和外鄉人運用鉤釣、網苫等古老的方式,獵獲著大雁。起初人們收獲頗豐,致使村子裡大街小巷處處飄著雁毛,但大雁們很快就學精了,它們棲息在沼澤地淤泥最深、連狐狸都難以立足的中間地帶,使人們的種種詭計統統落空。隻有三姐,每天總能提回一隻雁,有時是死的,有時是活的,鬼知道鳥兒韓用什麼方法捕獲了它們。麵對著嚴酷的現實,母親隻有妥協。因為不吃鳥兒韓贈送的鳥,我們將缺乏營養,像村裡大多數人一樣,浮腫、氣喘,雙眼如鬼火一樣閃爍不定。而吃了鳥兒韓的鳥,無非是繼鳥槍隊長和毀橋專家之後,再來一個捕鳥專家做女婿。八月十六日上午,三姐又去原地領鳥,我們在家企盼著。大家都有點吃膩了帶青草味兒的雁肉,盼望著鳥兒韓給我們換換口味,不敢奢望三姐再背回一隻那種肉味鮮美的大鳥,但提回幾隻野鴿、鵪鶉、斑鳩、野鴨,總是可能的吧?三姐空手而回,雙眼哭得像桃子一樣。母親急問緣故,三姐說:“鳥兒韓被一群身穿黑衣、佩著長槍、騎著自行車的人捉走了……”一同被捉的,還有十幾個青壯男人。他們被捆成一串螞蚱。鳥兒韓奮力掙紮著,雙臂上發達的肌肉鼓得像氣球一樣。兵們用槍托子搗他的屁股、腰眼兒,用腳踢他的腿。他雙眼發紅,像要噴出血,或者是火。“你們憑什麼抓我?”鳥兒韓大叫。一個小頭目,抓起一把泥土,摔到鳥兒韓臉上,迷了他的眼。他困獸般咆哮著。三姐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鳥兒韓——”便立住,等到隊伍遠去,她又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鳥兒韓——”兵們望著三姐,不懷好意地笑著。最後,三姐說:“鳥兒韓,我等你。”鳥兒韓大聲說:“去你媽的,誰要你等?!”中午,麵對著一鍋能照清人影的野菜湯,我們——當然也包括母親——才意識到鳥兒韓對於我們是多麼的重要。三姐趴在炕上,哭了兩天兩夜。母親用幾十種方法試圖止住她的哭聲,但都無濟於事。鳥兒韓被捉走後第三天,三姐從炕上爬下來,赤著腳,毫無羞恥感地袒露著胸膛走到院子裡。她跳上石榴樹梢,把柔韌的樹枝壓得像弓一樣。母親急忙去拉她,她卻縱身一躍,輕捷地跳到梧桐樹上,然後從梧桐樹又跳到大楸樹,從大楸樹又降落到我家草屋的屋脊上。她的動作輕盈得令人無法置信,仿佛身上生著豐滿的羽毛。她騎在屋脊上,雙眼發直,臉上洋溢著黃金般的微笑。母親站在院子裡,仰著頭,可憐巴巴地哀求著:“領弟,娘的好閨女,下來吧,從今往後,娘再也不管你啦,你願意咋樣就咋樣吧……”三姐毫無反應,好像她已變成鳥,聽不懂人類的語言。母親把我的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八姐,連同司馬家的小家夥,都叫到院子裡,動員她們向屋脊上的三姐喊話。姐姐們聲淚俱下地呼喚著,三姐依然不理睬。她側低下頭,像鳥兒梳理羽毛一樣咬咬肩膀。她的腦袋轉動幅度很大,脖子像轉軸一樣靈活,她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咬著自己的肩膀,甚至能低頭啄著那兩顆小小的乳頭。我毫不懷疑三姐能咬到自己的屁股、腳後跟,隻要她願意,她的嘴巴可以觸到身體上任何一個部位。實際上,我認為三姐騎在屋脊上時,完全進入了鳥的境界,思想是鳥的思想,行為是鳥的行為,表情是鳥的表情。我認為,如果不是母親請來樊三等一千強人,用黑狗血把三姐從屋脊上潑下來的話,三姐身上就會生出華麗的羽毛,變成一隻美麗的鳥,不是鳳凰,便是孔雀;不是孔雀,便是錦雞。無論她變成一隻什麼鳥,她都會展翅高飛,去尋找她的鳥兒韓。但最終的也是最可恥最可恨的結果是:樊三大爺委派身材矮小靈活、外號猴子的張毛林提著一桶黑狗血,悄悄地爬上房脊,從後邊逼近三姐,劈頭蓋臉地將狗血澆下去。三姐在房脊上猛地躍起,呼扇著雙臂,充滿了飛翔的意念,但她的身體卻咕嚕嚕地從房脊滾到房簷,然後,沉重地跌在磚石甬路上。三姐頭上破了一個杏子般的窟窿,流血不止,昏厥過去。母親哭泣著,抓了一把草木灰堵住了三姐頭上的血窟窿,然後,在四姐五姐的幫助下,洗淨了三姐身上的狗血,把她抬到炕上。傍晚時分,三姐蘇醒過來。母親含著眼淚問:“領弟,你好了嗎?”三姐望著母親,仿佛點了點頭,也仿佛沒有點頭。眼淚從她眼裡一串串湧出。母親說:“委屈死俺的孩子啦……”三姐卻冷冷地說:“他被捉到日本去了,十八年後才能回來。娘,給我設個壇吧。我是鳥仙了。“母親聽了這些話,猶如五雷轟頂,心中交集著百感,她驚悚地看著三姐妖氣橫生的臉,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在高密東北鄉短暫的曆史上,曾有六個因為戀愛受阻、婚姻不睦的女性,頂著狐狸、刺蝟、黃鼠狼、麥梢蛇、花麵獾、蝙蝠的神位,度過了她們神秘的、讓人敬畏的一生。而如今,一個鳥仙出現在我家,母親滿心裡都是陰森森、粘膩膩的感覺,但卻不敢說半個不字,因為,前頭便有血的教訓:十幾年前,驢販子袁金標的年輕妻子方金枝與一年輕後生在墳地裡偷情被捉住,袁家的人把那年輕後生活活打死,方金枝也飽受毒打,羞恨交加,喝了砒霜,被人發現,用人糞尿灌口催吐救活,方金枝醒後,便自稱狐仙附體,請求設壇。袁家不允。從此袁家的柴草經常失火,袁家的鍋碗瓢盆無緣無故破碎,袁家的老太爺從酒壺裡倒出壁虎,袁家的老太太打了一個噴嚏,竟然從鼻孔裡射出兩顆門牙,袁家煮了一鍋餃子,撈出來竟是一盆死蛤蟆。袁家隻好屈服,為狐仙設了神位,為方金枝辟了靜室。鳥仙的靜室設在東廂房裡。母親帶著四姐五姐,清除了沙月亮留下的雞零狗碎,掃掉牆壁上的蛛網和房梁上的灰掛,重新裱糊了窗戶。在北牆角上擺起了香案,點燃了三柱上官呂氏當年祭祀觀音菩薩時燒剩的檀香。香案前應該懸掛一幅鳥仙的圖像。但鳥仙是什麼模樣?母親隻能征求三姐的意見。母親跪在三姐麵前,虔誠地請示:“仙家,案前供奉的神像,該去哪裡請?”三姐閉目正襟而坐,麵頰潮紅,好像正在做著美好的春夢。母親不敢造次,用更虔誠的態度又請示一遍。我三姐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依然閉著眼睛,用一種啁啁啾啾的介於鳥語與人言之間的極難辨彆的聲音說:“明天就有了。”第二天上午,來了一個鷹鼻鷂眼的叫花子。他左手拄著一根竹筒製成的打狗棍,右手端一個邊緣有兩個豁口的青瓷大碗。他渾身塵土,好像剛在沙土裡打過滾,又好像長途跋涉了一萬裡,連耳朵眼裡都落滿了征塵。他一聲不響,徑直進入我家的堂屋,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自由、隨便。他掀起鍋,舀了一碗野菜湯,呼嚕呼嚕喝起來。喝完了湯,他坐在我家鍋台上,一聲不吭,隻用那兩隻銳利得像尖刀一樣的眼睛,剜著母親的臉。母親有些惶恐不安,但還是裝出泰然樣子,說:“客人,窮人家沒有什麼待客,如果不嫌棄,您把這個吃了吧。”母親把一個野菜團子遞給他。他拒絕了野菜團子,舔舔裂了許多血口子的嘴唇,道:“你們家女婿讓我帶來了兩樣東西。”說完這句話,他並不往外拿東西,我們看著他身上那套千瘡百孔的單衣和從單衣破洞裡露出來的粗糙、肮臟、仿佛生著一層灰白鱗片的皮膚,實在想像不出他帶給我們的東西能藏在什麼地方。母親納悶地問:“哪個女婿?”鷹鼻鷂眼人說:“我也不知道他是你家的哪個女婿,我隻知道他是個啞巴,能寫字,會使一把緬刀,他救過我一次命,我也救過他一次命。我們倆誰也不欠誰。因此,兩分鐘前我還在猶豫,是把這兩件寶貝給你們,還是不給你們。如果剛才我舀你們的湯喝時,大嫂口出不遜之言,我就把這兩件寶物私吞了。但大嫂非但沒出不遜之言,反而把僅有的一個菜團子贈我,我隻能把它們給你們了。”說罷,他站起來,把缺口大碗放在鍋台上,道:“這是秘色青瓷,是瓷器中的麒麟鳳凰,天下也許隻有這一件,你們那啞女婿,並不知道它的價值,他隻是在一次打劫後的分贓中分到了它,捎給你們,無非是因為它大吧。還有這一件,”他把竹筒往地下頓了頓,使竹筒發出空空洞洞的響聲,“有刀嗎?”母親把菜刀遞給他。他接了刀,切斷了竹筒兩端幾乎看不見的細繩,竹筒豁然開朗,裂成兩片——一卷畫軸掉在地上。那人抖開畫軸,使我們嗅到了一股黴爛的氣息。我們看到,那發黃的絹紙中央,畫著一隻大鳥。我們不由地大吃一驚,畫上的鳥竟與三姐背回來的那隻肉味鮮美的大鳥一模一樣。在畫上,它昂首挺立,並用大而無神的眼睛,輕蔑地斜視著我們。關於這幅畫和畫上的鳥,鷹嘴鷂眼人沒做任何說明。他卷起畫軸,放在碗上,頭也不回地走出我家堂屋。他的解放了的雙臂修長地垂掛下來,在陽光中隨著他的巨大的步伐僵硬地擺動著。母親像一棵鬆樹,我像鬆樹上的贅瘤。五個姐姐像五棵白柳樹。司馬家的小男孩像一棵小橡樹。我們組成一片小小的混生林,默立在玄而又玄的秘色瓷碗和鳥畫前。如果不是炕上的三姐發出哧哧的冷笑聲,我們也許真的就成了樹。三姐的預言應驗了。我們畢恭畢敬地把鳥畫請入靜室,懸掛在香案前。缺口的大碗既然有如此不凡的來曆,凡人誰配使用?母親福至心靈地把大碗供在香案亡,碗裡盛滿清水,方便鳥仙飲用。我家出了鳥仙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高密東北鄉,並迅速傳播到更遠的地方。前來求藥問卜的人絡繹不絕,但鳥仙每天隻接待十位求者。她把自已關在靜室裡,求醫問卜的人跪在窗外。那種似鳥語又似人言的聲音從窗戶上特意挖開的一個小洞裡傳出來,為問卜者指點迷津,為求醫者診病處方。三姐,不,是鳥仙,她開出的藥方奇特無比,且充滿惡作劇的色彩。她為一個患胃病的人開的處方是:蜜蜂七隻、屎克螂滾的糞球一對、桃葉一兩、雞蛋皮半斤,研末用開水衝服。她為一個頭戴兔皮帽、患眼疾的人開的處方是:螞蚱七隻、蟋蟀一對、螳螂五隻、蚯蚓四條,搗成糊狀塗在手心裡。那患眼疾的人撿起從窗洞裡飄出的處方,看了看,臉上出現大不敬的神情,我們聽到他低聲嘟噥著:“真是鳥仙,開出的方子全是鳥食。”那人嘟嘟噥噥走了,我們替三姐感到害臊。螞蚱呀蟋蟀呀,都是鳥兒的美食,怎麼可能治好人的眼疾呢?正在我胡思亂想時,那個害眼疾的男人飛跑著回來,撲通跪在窗前,磕頭如搗蒜,嘴裡連聲說:“高仙恕罪,高仙恕罪吧……”那男人連聲求饒,三姐在屋子裡冷笑。後來我們才聽說,那個多嘴的男人一出門就被一隻從空中俯衝下來的老鷹狠狠地在頭上剜了一爪子,然後抓起他的帽子騰空而去。還有一個心術不正的男人,假冒得了尿道炎,跪在窗前求醫。鳥仙在窗裡問:“你有什麼病?”那人說:“我小便不暢,僵冷。”屋裡突然沒了動靜,好像鳥仙因羞澀而退位。那人色膽包天,竟把眼睛貼到窗洞上往裡觀看,但他隨即慘叫一聲。一隻特大號的毒蠍子,從窗戶上邊,掉在他的脖子上,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虱子。他的脖子很快便腫起來,臉也跟著脖子腫了,腫得那人的眼睛成了兩條縫,跟娃娃魚的模樣極其相像。鳥仙大顯神通懲治了壞蛋,既讓善良的人拍手稱快,同時也使她的名聲遠揚。接下來的日子裡,前來棗藥問卜的人,都操著遙遠的外省口音。母親上前詢,問,得知他們有的來自東海,有的來自北海。母親問他們如何得知鳥仙顯靈消息,這些人竟瞪著眼睛,茫然不知所雲。他們身上,散發著一股腥鹹的味道。母親告訴我們,這就是海的味道。外鄉人露宿在我家院子裡。耐心地等待著。鳥仙我行我素,每天看完十個病人,便立即退位。鳥仙退位後,東廂房裡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母親派四姐端水進去,把三姐替換出來,然後再派五姐送飯進去,再把四姐替換出來,如此川流不息,看得香客們眼花繚亂,根本無法知道頂著仙位的是哪個姑娘。三姐從鳥仙狀態中解脫出來後,基本上是個人,但異樣的神情和動作還是不少。她很少說話,眯著眼,喜歡蹲踞,喝清清的涼水,而且每喝一口就把脖子仰起來,這是典型的鳥類飲水方式。她不吃糧食,其實我們也不吃糧食,我們家沒有一粒糧食。前來求醫問卜的人,根據鳥的習性,貢獻給我們家一些螞炸、蠶蛹、豆蟲、金龜子、螢火蟲之類的葷食兒,還有的貢獻一些麻仁兒、鬆子兒、葵花子兒什麼的素食兒。我們當然把這些貢品首先喂給三姐,三姐吃剩的,母親和姐姐們和司馬家的小東西分而食之。我的姐姐們都很孝順,為了推讓一隻蠶蛹或一條豆蟲,她們經常弄得麵紅耳赤。母親的泌奶量降到很低的水平,但奶汁的質量尚好。在這段鳥日子裡,母親曾試圖給我斷奶,但終因我的不哭死不罷休的反抗而罷休。為了感謝我們家提供的熱水和方便,當然更重要的是感謝鳥仙為他們排憂解難,海邊來的人,臨彆時將一麻袋乾魚留給了我們。我們感激萬分,一直把這些人送到河堤上,這時我們才看到,水流平緩的蛟龍河裡,停泊著幾十隻豎立著粗大桅杆的漁船。蛟龍河的曆史上,隻有過幾隻大木盆,供洪水暴漲的日子裡使用。因為我們家的鳥仙,蛟龍河與遼闊的大海建立了直接的聯係。時令是十月的初頭,河上刮著短促有力的西北風,海邊人上了船,嘩啦啦地升起了綴滿碩大補丁的灰色船帆,慢慢地移到河心。船尾的大棹把淤泥攪起來,使河水渾濁不清。一群群銀灰色的海鷗,不久前追隨著漁船而來,現在又伴隨著漁船而去。它們尖利地啼叫著,時而低飛時而高飛,有幾隻還表演了倒飛和滯空飛行的特技。村子裡有很多人站在河堤上,本意是來看熱鬨,但無意中卻造成了歡送遠方來客的紅火場麵。那些漁船鼓著風帆,櫓聲欺乃,漸漸遠去。他們將由蛟龍河進入運糧河,由運糧河進入白馬河,由白馬河直人渤海。整個航程要二十一天。這些地理學知識,是鳥兒韓十八年後告訴我的。如此遙遠的客人訪問高密東北鄉,簡直有點像鄭和、徐福故事的重演,是高密東北鄉曆史上富有光彩的一筆。而這一切,是因為我們上官家的鳥仙。這光榮衝淡了母親心頭的愁雲,她也許很巴望著家裡再出現獸仙、魚仙什麼的,她也許根本沒這樣想。漁民們返航後,又來過一個顯貴的客人。她坐在一輛漆黑明亮的美國造雪佛萊牌轎車裡,轎車兩邊的腳踏板上,站著兩個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漢。鄉間土路揚起厚厚的塵土歡迎貴賓,倒黴了兩個大漢,使他們像兩匹在土裡打過滾的灰驢。在我家大門外,轎車刹住。保鏢拉開車門,先鑽出一頭珠翠,後鑽出一根脖子,然後鑽出肥胖的身體。這個女人,無論是體形還是神情,都像一隻洗得乾乾淨淨的母鵝。嚴格地說,鵝也是一種鳥。儘管她身世不凡,但拜見鳥仙時必須十分謙恭。鳥仙未卜先知,明察秋毫,在她麵前,來不得半點虛偽和驕傲。她跪在窗前,閉著眼睛,低聲禱告著。她麵色如玫瑰花,不會是問病;她滿身珠光寶氣,絕不為求財。她這樣的人,會向鳥仙祈求什麼呢?一會兒,從窗戶洞裡飄出一張白紙,那女人展開紙條一看,臉紅成了公雞冠子。她扔下幾塊大洋,轉身便走了。鳥仙在紙條上寫了什麼呢?隻有鳥仙和那個女人知道。車水馬龍的日子很快過去了,那一麻袋魚乾已經吃儘。嚴寒的冬天開始。母親的乳汁裡全是草根和樹皮的味道。臘月初七日,聽說基督教在本縣最大的派彆“神召會”將於臘月初八日早晨在北關大教堂施粥行善,母親便帶著我們,拿著碗筷,跟隨著饑餓的人群,連夜向縣城進發。家裡隻留下三姐和上官呂氏兩人,因為她們一個是半人半仙,一個是半人半鬼,比我們耐得住饑餓。母親扔給亡官呂氏一捆乾草說:“婆婆,婆婆,能死,就快點死了吧,跟著我們苦熬什麼呀!”這是我們第一次踏上去縣城之路。所謂道路,都是一些人腳和畜蹄造成的灰白小徑。真不知道那華貴女人的汽車是怎麼開來的。我們頂著滿天寒星艱苦行進,我站在母親背上,司馬家小東西在我四姐背上,五姐背著八姐,六姐七姐單獨行走。半夜時分。荒野上絡繹不絕地響起了孩子們的哭聲。七姐八姐和司馬小家夥也哭起來。母親大聲批評著她們,但母親也哭了,四姐五姐六姐也哭了。她們搖搖晃晃地倒下去。母親拉起這個,那個倒下去,拉起那個,另一個又倒下去。後來,母親也坐在冰冷的地上。我們擠在一起,靠彼此的身體溫暖自已。母親把我從背後轉到胸前,用冰冷的手指試著我的鼻息。她一定認為我已經凍餓而死了。我用微弱的呼吸告訴她我還活著。母親掀起胸前的門簾,將冰涼的乳頭硬塞到我嘴裡,仿佛冰塊在我口腔裡融化,使我的口腔失去知覺。母親的乳房裡什麼也沒有,我吮吸著,吸出了幾縷像珠絲一樣纖細的血絲兒。寒冷啊,寒冷。在寒冷中,饑餓的人們眼前出現許多美好的景象:熊熊燃燒的火爐、煮著雞鴨的熱氣騰騰的鍋、一盤盤大肉包子、還有鮮花、還有綠草。我的眼前,隻有兩隻寶葫蘆一樣飽滿油滑、小鴿子一樣活潑豐滿、瓷花瓶一樣潤澤光潔的乳房。她們芬芳,她們美麗,她們自動地噴射著淡藍色的甜蜜漿汁,灌滿了我的肚腹,並把我的全身都浸泡起來。我摟抱著乳房,在乳汁裡遊泳……頭上,是幾百萬、幾千億,幾億兆顆飛快旋轉著的星鬥,轉啊轉,都轉成了乳房。天狼星的乳房,北鬥星的乳房,獵戶星的乳房,織女的乳房,牛郎的乳房,月中嫦娥的乳房,母親的乳房……我吐出了母親的乳房,看到在前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高舉著一個用破羊皮綁成的火把,像馬駒一樣跳躍過來。是樊三大爺,他光著背,在刺鼻的燒羊皮味裡,在灼目的光明裡,聲嘶力竭地叫喊著:“鄉親們啊——千萬彆坐下——千萬彆坐下——坐下就凍死啦——鄉親們起來啊——往前走啊——往前走是生,坐下就是死呀——”在樊三大爺感人肺腑的號召下,許多人從通向死亡的虛假溫暖中掙紮出來,步入通向生存的真實寒冷。母親站起來,把我轉到背後,把司馬家的小可憐蟲抱在胸前,拉著我八姐的胳膊,然後,像瘋馬一樣踢著四姐五姐六姐七姐,逼著她們站起來。我們跟隨著舉著自己燃燒的皮襖為我們照亮路徑的樊三大爺,不是用腿腳,而是用意識,用心,向縣城,向北關大教堂,向上帝的恩澤,向那碗臘八粥,進發。在這次悲壯的行軍中,沿途留下了數十具屍首,有的屍首掀起衣襟,滿臉幸福,好像在用火烘烤胸膛。樊三大爺死在通紅的朝陽裡。我們喝上了上帝的臘八粥,我是從乳房裡喝的。喝粥的情景令我終生難忘。教堂高大巍峨。十字架上蹲著喜鵲。火車在鐵道上喘息。兩口煮牛的大鍋冒著熱氣。穿黑袍的牧師在大鍋旁祈禱。幾百個饑民排成隊伍。“神召會”會員用長柄大勺子分粥,人口一勺,不論碗大碗小。香甜的粥被喝得一片響。不知有多少眼淚滴在粥碗裡。幾百條紅舌頭把碗舔光。喝完一碗再排隊。大鍋裡又倒進幾麻袋碎米幾桶水。這時,我通過乳汁知道,慈悲的粥是用碎大米、黴高梁米、變質黃豆和帶糠的大麥粒熬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