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回大吊老家處理後事,都是順子、猴子、墩子、三皮他們一起去的。瞿團和劇團辦公室的人也去了。大吊家裡確實可憐,兩個老人,當得知自己的兒子沒了,就跟天塌地陷了一樣,老娘把頭直朝牆上撞。老爹就破口大罵起大吊來,說狗日的忤逆不孝,走到他們前邊了,把他們的路斷了,把他們的橋砍了,這是損了趙家陰德的事。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大吊叫趙北瓜。他爹給大吊起這樣一個名字,據說就因為大吊是獨子,害怕繩從細處斷,名字叫金貴了,容易引起鬼神的注意,叫個毫無用處的北瓜,鬼神大概就不要了,可沒想到,還是讓惡鬼半路摘了去,他爹娘就大罵天地鬼神,是瞎了狗眼,連臭屎無用的北瓜都要。他們是埋了大吊的骨灰,齊刷刷給大吊爹娘磕了頭,還解下了身上所剩的“銀子”,才離開大吊家鄉的。順子他們回來好久了,也還都在罵大吊,就覺得他不會死,要是死在舞台上,那就是因公殉職,順子打聽了,團上喪葬費、死亡補償費、老人贍養費和未成年子女撫養費,最少可以賠償到四十多萬。即使那天在舞台上沒死,到歡樂穀裡死了,也比死在歡樂穀大門外強,可他偏偏就死在離人家大門有十幾丈遠的地方,跟人家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醫院的最後診斷是:缺血性心臟猝死。說明提前那兩次症狀,都不是大吊說的“睡著了”,那就是休克,那是醫生說的“假性死亡”。醫生還說,當發現病人有這種毛病時,就應該檢查,應該臥床休息,病人是耽誤了。順子每每想到醫生這話,心裡就特彆難過,要說耽誤了,自己就有責任,既然已經感到大吊身體不妙,就不應該聽他的,北京壓根兒就不該讓他來。可一想到北京這趟活兒,畢竟千載難逢,要是不安排大吊來,興許他一輩子就來不了北京了。大吊畢竟是自己的老弟兄,不安排誰來,也得安排他來呀。何況大吊家裡真的是缺錢,他們都進了京,讓他在家裡乾等幾天,那可不是他願乾的事。安排來了也沒錯,可那天晚上,打追光和運鐵架子,都實在不該用他,那可能就是壓垮大吊這個駱駝的最後兩根稻草。可大吊既然來了,那是誰都勸不下的,兩件事都是他非乾不可的,禍根大概就埋下了。大吊死後,劇團人都表現得很好,當晚,就都捐了錢。順子知道,這些人錢也都不多,工資老發不全,有時為一晚上的幾十塊錢演出補貼,都想拿刀,去放了劇務主任寇鐵的“黑血”,因為寇鐵特彆嚴厲,動不動就以演出事故的名義,把人一晚上的演出補助全罰沒了。可當大家麵對大吊這種慘景,尤其是看到大吊女兒那副慘相時,還是都哭了。特彆是聽說兩口子掙錢,都為了給女兒整容時,慷慨解囊的人就更多了,連寇鐵都拿了二百塊。順子知道,團裡就是死了人,大家湊份子,也就是一人一百塊,還要管一頓飯的。靳導甚至拿出了一萬元,並且還反複給瞿團說,大吊的死,與勞累有關,處理後事時,不可不考慮這個重要因素。連演崔護、演桃花的演員,不僅都捐了錢,而且還跟到八寶山,給大吊深深鞠了躬,演桃花的,還大哭一聲,喊叫道:“大哥一路走好!”大概是因為大吊的突然死亡,而使他們再沒去爭那個排名,也沒去爭那個獎項了,結果反倒是下了主演獎的“雙黃蛋”。總之,劇團人對大吊的那份感情,那份尊重,還是使順子他們心裡,得到了不少安慰。可劇團畢竟是公家單位,公家單位,一切就得按公家的規矩辦,無論從哪個條款看,大吊的死法,都不占便宜,要推,劇團也是能推卸責任的。畢竟不是死在工作現場,並且,團裡反複強調,白天必須在賓館休息,以保障晚上演出,結果身為舞美二組副組長的大吊,嚴重違反組織紀律,私自帶領多名組員出去逛街,並且是從歡樂穀娛樂後當街猝死的。且亡者還有嚴重的疾患前史,在進京前,用人單位曾強行勸阻過,劇務主任寇鐵反複證明,說他當時是堅決反對大吊進京的。麵對寇鐵的質問,連刁順子也不得不承認確有此事,說寇鐵就是對他和大吊都講過,真要有病,就絕對不能去,這是去打仗,不是去逛廟會。要真去了,發了病,藥費自己支付,死了人,單位概不負責。這些的的確確都是狗日的寇鐵的原話。但這個時候,你寇鐵硬要把這些原話端出來,就顯得不夠意思。順子本來不想給他說好話了,一輩子都不想了,可這次還是說了,並且把他叫到沒人的地方求他,讓他少說幾句,他說大吊家裡可憐,能照顧就多照顧一點,人畢竟是沒了,爹娘有病,還有一個疤子女子要看臉哩。可這個爛烏鴉嘴,偏要說,偏要喊,並且說:你的人違反規定,上街胡逛蕩,逛死了,娛樂至死,咋能訛人家國家的錢呢?天理不容嘛!他沒話了,定了一會兒,他到底還是狠狠給了寇鐵一嘴捶,這是好多次都想給而沒敢給的,但這回他給了,並且給得很重,寇鐵當下就被打蒙了。“你個哈刁順子,還敢打人呢。”“打了,我打的就是你這個大哈!”看順子氣色不對,加之跟前又沒人,寇鐵就急忙捂著嘴跑了。寇鐵端直跑去給瞿團告了狀,瞿團把順子叫去問,順子卻死都沒承認。他說:“瞿團,你想想,我順子是敢打寇主任的人嗎?隻怕給十個膽,我也不敢吧。何況我憑啥打人家寇主任嗎,人家都說得對著哩嘛。”這事也的確沒人相信,順子連螞蟻都不敢踩的人,還敢打了寇鐵?寇鐵吃了啞巴虧,還反倒有點怯火起順子了,怕這家夥背後下黑手,掄黑磚哩,小人,尤其愛弄這號事。因此,在大吊的事情上,他就沒再亂摻和。大吊的賠償金,在瞿團的主持下,進行了好幾輪談判,團上還請了律師,順子、猴子代表周桂榮參加,並且也請了律師。終於由十萬,漲到十五萬,再漲到十八萬,最終在二十萬上搞定了。團上人還捐贈六萬多。大吊的爹娘,對於賠償數目好像很滿意,當拿到錢時,拉著瞿團的手,是千恩萬謝的。順子回來就住院了,這回累得比任何一次都嚴重,他這次是要下決心,把那個老病根徹底剜了。一回來就有裝台的活兒,現在輪到猴子領大家去乾了,不過猴子一天三五次的電話請示個不停,讓順子都有些煩。順子住院,猴子是安排三皮來伺候的。三皮這個家夥,還是愛跟他說蔡素芬,順子心裡就老犯嘀咕:這家夥怎麼就這麼愛打聽蔡素芬的事呢?有一晚上,三皮又跟他說到蔡素芬,說著說著,還眼淚汪汪的,順子心裡就聚起了一個大疙瘩,讓他滾!這期間,順子還辦了一件事,就是他哥刁大軍交代的事,他專門讓墩子去了一趟鎮安縣的黑窯溝,把那個叫楊桃花的女人的男人接了來,也安排了裝台的活兒。猴子說這人年齡有點大,順子說,年齡大也得要,家裡有個癱兒子,缺錢哩。在大吊滿百天祭日後,周桂榮又來了,並且是領著麗麗一起來的。周桂榮要順子把她收下,說她能裝台,什麼苦都能吃。主要是想留在西京,給麗麗看臉。順子不好推脫,就答應了。周桂榮還住在他家,沒有走的意思,他想提醒,又怕周桂榮說自己是攆人家。可孤兒寡母的,長期住在這裡,又難免彆人說閒話。他就有意旁敲側擊了幾次,但周桂榮好像沒聽懂,還是那樣住著,並且還特彆地關心他,體貼他,每次裝台來來去去的,還偏要早早就跳到三輪車上,並且大聲喊著:“順子哥,把我捎上。”好像生怕誰聽不見似的。他就覺得,這事是非得有個了斷了。他跟周桂榮正式談了一次話,談得很嚴肅,他說:“我知道,這樣叫你們搬出去,不夠意思,可你們長期住在這裡,對你們的確不好。我們畢竟都是孤男寡女的,將來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哩。”“誰愛說讓他說去。這地方是大吊叫住來的,你給大吊說去。”周桂榮一搬出大吊來就哭,一哭,這事順子就說不成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閒話真的來了,說順子霸占了一個寡婦,那人還是他過去裝台的手下,那男人累死了。他就又跟周桂榮談了一次,這次話比較硬,說必須搬出去了,他還得活人哩。周桂榮還是哭,說在西京城,她已是走投無路的人了,隻有去找大吊算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順子還能咋樣呢,就又把這事擱下了。後來,連墩子都開他的玩笑了,說:“哥,我看你就把大吊哥的攤子,一回接管了算了,嫂子也不容易,你這也算是學雷鋒哩。”“去你娘的個蛋。”他一腳把墩子踢了個狗吃屎。後來,三皮也說,蔡素芬既然徹底不回來了,你就把周桂榮娶了算了。順子就故意問了一句,那要是蔡素芬回來了呢?三皮支支吾吾地說:“回來了,回來了……我給咱幫忙照看上。”“放你媽的狗屁。”這回順子對三皮是真的躁了。就連猴子也不陰不陽地說:“哥,我看可以,既然都到這份上了,你跟周嫂子,就順水推舟算了。”順子就跟周桂榮攤牌了。他讓周桂榮必須在一周內搬出去,並且連房子都幫她找好了。沒想到,周桂榮把牌攤得更徹底,她說:“順子哥,我已經失去了大吊,再不能失去你了,你是個好人,又一個人過著,我周桂榮就是當牛做馬,也願意一輩子跟著你,我想大吊,那樣想方設法地要住到你家裡,是一種托付,也是一種天意哩。”任他怎麼說,周桂榮就是不走,並且還讓麗麗來,跪在他麵前,要他幫幫她們,彆把她們趕門在外。他的心,就軟得下不了驅趕的手了。再後來,菊花就回來了。菊花一回來,這事不了結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