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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台 陳彥 1780 字 2個月前

處理完刁大軍的後事,順子在家整整躺了三天。周桂榮還是像伺候刁大軍一樣,細心伺候著順子。順子就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還能動,不需要這樣伺候,另外,順子也隱隱約約地告訴周桂榮,說他哥一走,這裡就不需要人了,該忙啥就忙你的去。周桂榮也沒好再說啥,這天晚上,大吊就來找順子了。大吊開門見山,說那邊房租太貴,他已退了,周桂榮和麗麗暫時沒地方去了,看能不能就住在這裡,他掏房租就是了。這事還把順子弄了個措手不及,他想過把房租出去的事,可一切還都沒想好,其實家裡就三間房,自己住一間,剩下兩間是菊花和韓梅的,雖然兩個女兒都離開家了,可把人家的房租出去,到底合適不,還需要不需要跟人家商量,都是個事。本來兩個娃對自己就有意見,再不打招呼,把人家的房朝出一租,會不會讓兩個娃覺得,自己是在攆人家出門哩。可這個大吊,就敢這樣先斬後奏,把那邊房都退了,才來說,他又不能把母女倆立即趕門在外,不答應都是不得行的事,也隻好勉強答應了。不過他也告訴大吊,隻是暫時的,等找下合適地方了,還是搬出去住的好,他明說,這個家裡情況特殊,搞不好你們也住不安生。大吊自然是滿口答應了下來,這天晚上,連大吊自己也堂而皇之地住了進來。事情也真是有些蹊蹺,刁大軍剛走,那邊朱老師又不行了。順子接到朱老師電話,就朝朱老師家裡趕,趕到時,朱老師已經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朱老師是哮喘病,據說是出生時受凍造成的,那時西京城正在經曆抗戰,飛機不停地來轟炸,朱老師就是在防空洞裡出生的。他自己戲稱為“月子病”,幾乎年年都在冬病夏治,可治了七十多年,也沒能治斷根,沒想到,最後還就要死在這個老病根上。朱老師對自己的病,有很深的了解,對自己的生命,似乎也有很準確的把握,在順子來以前,其實他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連老衣都買了,就放在床頭櫃上。順子把他往出背的時候,他讓把老衣也帶上,順子說:“老師,這是去醫院,你又沒啥大病,看看就好了。”朱老師說:“這回好不了了,我知道,閻王這回……是非叫我走不可了,已經饒了我……好幾回了。我已經是滿……滿七十三的人了,孔子也才……也才活了這個數,我還有啥德能……比孔子活得更長呢。夠了……我活夠本了……”朱老師到醫院,果然隻住了十幾天,就一口氣咽不上來,憋著一口痰走了。住進去頭兩天,是順子一直伺候著,到第三天時,有些好轉,大吊就建議還是讓周桂榮幫忙伺候,把順子騰出來,去裝台。可到第七天的時候,朱老師的病情突然又加重了,嘴裡不停地喊著“順子,順子……”,順子就又親自來伺候了。這天晚上,朱老師拉著順子的手說:“有一件事,非常對不起你……順子。”“看老師,說啥話來著,隻有學生對不起你的事,哪有你對不起我的事。”朱老師就慢慢道清了原委。朱老師說,他死後,家裡就再沒親人了,他那點房產,師娘在的時候,他們就一直在商量,看將來給誰。他們有過兩種意見,一是給他們任教的小學,他們兩人都在那個學校當了幾十年老師。還有一種意見,就是給順子,直到師娘去世,這兩種意見,還都在各自心裡打著來回。師娘去世後,他也一直在想,到底給誰?如果順子的日子確實過得不行,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給順子算了。可順子每次到家裡來,都說錢有的掙,還領著幾十號人著呢,也算是一個老板了。朱老師就又不想做這種錦上添花的事了,他甚至覺得,把房產贈給一個老板,是一種很可恥的行為。一個人要那麼多錢乾什麼,夠吃夠花就行了,錢多了,順子還能繼續他那以誠實勞動安身立命的正道人生嗎?直到生命彌留之際,朱老師其實還沒拿定主意,到底給誰合適。其實那點房產,也就隻值幾十萬塊錢,因為沒有門麵,是一條窄巷子通進去的,整個鴿子樓加起來,還不到三十平方米,估來估去,也就四五十萬塊錢的市值。要是給學校,他和老伴過去都想過,希望把這點錢,用於貼補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子女的學費,也還想蓋一個小圖書館,可一打聽,說四五十萬塊錢,連圖書館的地基都打不起來,國家也不可能給兩個普通小學教師的捐贈,再配套一些資金,搞不好,這筆錢在他們死後,就會蹤影全無的。前一段時間,聽說學校管錢的校長都讓抓了,就是因為貪汙公款。他這點捐贈,能保證不讓彆的校長裝進自己腰包嗎?要是那樣,豈不是不如給順子,更叫人心安理得?想來想去,他覺得這事,是到了非決斷不可的時候了,他就把自己和老伴過去的想法,以及現在的擔憂,一股腦兒都給順子說出來了,並且傾向很明確,要是順子覺得特彆需要錢,他就找律師來醫院簽字畫押,把這點房產過戶到順子名下得了。順子不是不想要,四五十萬塊錢的家當,對他來講,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要是老師端直決定給自己了,他大概也不會推辭,老師畢竟是沒有後人的人了,自己跟錢財也沒仇怨,為啥不要呢?可老師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自己又不是靠雙手掙不來錢的人,咋能就這樣精白落人家一套房子呢,那可真就是老師說的,成一件很可恥的事情了。他回答得很乾脆,說他不要。老師說:“感謝你這麼些年,招呼我和你師娘,照說嘛,這房給你,也是理所應當的。”他急忙說:“招呼老師、師娘,也是一個學生應儘的本分,如果最後把老師的房產落了,那我成啥人了?落一地的閒話,不值乎。”他越是這樣說,朱老師還越是想給他,可他到底還是謝絕了。並且,他親自到學校,找到校長,把朱老師的意思說了,學校也立即找了律師,到醫院辦理了相關手續。朱老師在手續上還要求加了一句話:刁順子有權過問這筆錢的詳細開支。在辦完手續後的當天晚上,朱老師就去世了。順子一直後悔,不該讓醫生又在朱老師的脖子上開一刀。當時,朱老師痰出不來,醫生說要把喉管切開,朱老師直擺手,表示不同意,可他聽說,打開了喉管,興許還有救,就硬讓打開了,誰知打開不久,朱老師就咽氣了。他就一直痛悔著自己,臨走了臨走了,還讓老師挨一刀,這真是一個錯誤十分巨大的決定,好長時間過去了,他還都糾結著這件事。老師這份捐贈,在學校自然引起了不小的注意,甚至連區教育局都來了人,告彆儀式一應具事,自然就不用順子操心了。他隻跟著老師的遺體,這個倒是沒人操心。從前天晚上最後穿老衣,到連夜送進太平間,再到從太平間取出來,送火葬場,入冰櫃,都是他一手經辦的。遺體告彆儀式時,他特地來了個老早,早早把老師的遺體找到,一直號在手上,直到八點準時推到告彆廳裡。這是因為,他哥火化時,還出了個差錯,殯儀館的人,竟然讓他把彆人的遺體推了出來,等安放穩當,把蓋臉的紅布揭開時,才發現不是刁大軍。他連忙把人又推了回去。他說錯了,殯儀館人還說,怎麼會錯呢?他說就是錯了,管理員就讓他挨個找。這天早晨,一共有二十幾具遺體,都已化好妝了,在排隊等著火化。每個人都蓋著一樣的大紅被子,臉也都是用一塊紅布遮著。本來刁大軍的個子大,是容易辨認的,可那場大病,讓他哥最後隻剩下四五十公斤了,因此,他先後掀開幾個蓋簾,都不是的。有一個個子特彆大的,掀開一看還是個女的,嘴畫得血紅血紅的,嚇得他當下就冒出一身冷汗來。他不停地拍著胸口說:“哥,你在哪裡,可彆嚇我噢,我膽小。”所以在朱老師火化這天,他就來得特彆早,他知道,老師今天的葬禮,可能比較隆重,由他經管遺體,絕對不能出岔子。可當他把朱老師的遺體,準時十分莊重地推進告彆廳時,他心裡還是涼了半截。大廳裡,一共隻站了十幾個人,有學校領導,還是個副的,學生也隻來了四五個人。在朱老師去世的時候,他還給好幾個同學發了信息,他以為,今天會來不少人呢,沒想到大廳裡會是這麼一副淒涼景象。他看著老師瘦得隻剩下二指寬的臉頰,還有那滿頭白發,就哭得有些難以自持。告彆儀式完了,人都走了,他又把老師推到火化爐前,把老師送進爐子,張著嘴,看著人家澆了一汪油,嘭的一下,就把老師燃燒成一個大火球了。那天火化他大軍哥,他還聽見裡麵燒得嗶嗶剝剝直響,他身上的肉,也隨著直朝下垮。過了許久,老師成一堆灰了,他又鏟出來,裝進骨灰盒裡,有幾根骨頭棒翹著,他還動手碼了碼,然後拿到郊外師娘的墓地,把老師送了進去。他哥刁大軍的後事,也都是他這樣處理的,不過,朱老師在師娘死時,墓已固好了,而他大軍哥是在死後才來置辦的。他把他哥埋在了他父母身旁。父母左邊睡著刁大軍,右邊睡著他二哥刁福生。他二哥抽大煙死後,也是他一手經辦的。那是一個夏天,從村裡一個廢倉庫裡發現時,二哥都臭了,公安驗完屍,他就進去,用一塊塑料布把人一包,背了出來。他記得火化那天,沒一個人來,連大軍哥也在澳門,沒聯係上。他還記得,那天下著特彆大的雨,他是穿著雨衣,把骨灰盒抱到這裡,埋了的。他把朱老師的骨灰安頓好後,磕了三個頭,又把麵值一億元的冥幣燒了好幾百張,他在心裡默想,老師和師娘在那邊,就是辦一座大學也夠了。那天他給他大軍哥,還捎帶著給他福生哥,也是燒了好幾百張億元大鈔的,不過他稟告說:大哥,二哥,喜歡賭,喜歡抽了,你就賭,就抽吧,沒有了,給弟托個夢,弟再給你們燒,這錢來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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