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清明節前的幾天,順子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是珠海一個啥子派出所的,問他是不是叫刁順子。他說他叫刁順子。又問他是不是有個哥叫刁大軍,他說有個哥叫刁大軍。對方就說,你能不能立即到珠海來一趟,你哥得胰腺癌,已經晚期了,沒人照顧,希望你能來看一看。順子就去了。順子平生,這還是第一次出遠門。當他按派出所說的那個地方,找到他哥刁大軍時,刁大軍已經徹底失去人形了。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相認了,年前才在一起的,怎麼轉眼就變成了這副模樣,頭發長得像一蓬深秋的蒿草,把臉麵荒得,隻剩下了巴掌大一塊。“巴掌”中間那個“地標”建構———刁大軍引以自豪的高鼻梁,已經歪向了一邊。這是刁大軍最吸引女孩子的地方,有些女孩子,竟然十分露骨地說:“軍哥,你猜我為啥上你的道嗎?就因為你的鼻子,太堅挺,太性感,太有魅力了!”順子已經不止一次的,眼看著那些女娃娃,當著人多廣眾的麵,去親吻刁大軍的大鼻子。就是這個華山西峰一般高聳挺拔、棱角分明的鼻梁,竟然塌陷成一堆無人照看的破敗老墳模樣了,歪向一邊的峰基,如同抽去了骨架撐持的鬆弛薄皮,又皺皺巴巴地,牽向同樣凹陷了的嘴角。由嘴角到整個臉龐,都徹底淪陷了,尤其是那對眼眶,深陷得猶如兩個無底黑洞,洞中微微泛起的那點弱光,無力地在他臉上掃射著,讓他覺得有些毛發倒豎。怎麼成這樣了?刁大軍怎麼會成這樣了?他俯下身子喊了一聲:“哥!”那兩個黑洞中的微弱光線,就被淚光慢慢淹沒了。順子想找一塊乾淨紙,給他哥擦擦眼淚,可床邊什麼也沒有,最後勉強在床頭找到一片,還是用過的,那痰跡已經乾成硬痂了。“哥,你這是咋了?”刁大軍什麼話也沒說,隻是輕輕搖了搖頭,歎了聲氣。順子就哭了,哭得嗚嗚的,停不下來。刁大軍終於說話了:“彆哭了,哥……能見一下你,就行了。這個世上……哥就……你這一個親人了……”刁大軍雖然沒有哭出聲來,但眼淚還是從眼角不住地往出溢著。在順子的印象中,他大軍哥一輩子就沒流過眼淚。小時候,大軍哥在菜地害人,把彆人家修的頭號種西瓜,用刀挖開一個口子,一勺勺掏出瓜瓤,跟他一起享用後,又給空心瓜裡,拉了一泡稀糞,然後蓋上蓋,說讓它繼續長去。這瓜自然很快就爛了,因為兩家有矛盾,那家人老在他家地畔子上做文章,甚至還偷偷摘過他家的辣椒、茄子、西紅柿。這爛西瓜的事,自然很快就成了兩家新的矛盾點。他爹不願把事再往大的鬨,當人家把臭西瓜嘭地砸到他家門上時,他爹就隨手抽了一根鐵鍁把,將他和刁大軍押跪在了庭院中,他當下就嚇得尿到褲子上了。可大軍哥,人家竟然把瞎事一包袱攬了,說那都是他一人乾的,與順子毫不相乾。他爹就逼問順子到底參與沒,大軍哥急忙又補了一句,說他知道個辣子,那晚他吃西瓜時,順子早睡得跟死豬一樣了。他爹就又問順子是不是的,順子看著那揚在半空的鐵鍁把,就點了點頭,他爹就叫他站起來了。然後,他爹就開始暴打刁大軍,打得特彆狠,有時一鍁把過去,能把他打得朝前踉蹌好幾步,可刁大軍不僅不躲,而且還要退回原地,等著繼續打。順子那時已經上到小學三年級了,他對奮不顧身、寧折不彎、寧死不屈、視死如歸這些詞的理解,都是從大軍哥身上開始的。他從來沒見大軍哥哭過,因此,大軍哥眼角的那股淚水,就讓他特彆心酸、難過。直到這時,順子才知道,刁大軍這些年,其實根本沒在澳門住,房是租在珠海這邊一個叫灣仔的地方,聽房東說,他很少在這裡住,多數時候都在澳門那邊賭博。是最近病了,才晃晃悠悠地回來,再沒有出門的。順子問房東,他的老婆呢?房東說不知道哪個是他老婆,反正帶回來過不少女人。順子就說有個叫“媽的”的,房東還是搖頭說不知道,她隻清楚地知道,刁大軍還欠著她四個月零十七天的房租費。房東強烈要求順子,必須把人儘快轉走,要是死在這裡,她以後的房就租不出去了。條件是,如果一兩天內轉走,房租可以免掉那十七天的零頭。順子就決定把他哥往回接了。可刁大軍咋都不回去,說能見兄弟一麵就行了,並且死死地抓著床沿不丟手,房東幫忙把他的手往下摳,一片指甲都摳折了。順子到底還是在房東的幫助下,勉強把他背上出租車,坐火車回西京了。順子把刁大軍背回家時,村裡有人看見了,這事很快就傳開了。疤子叔甚至還有些不相信,那麼雄健強悍的一個男人,怎麼才三四個月時間,說病就病得“離死不遠”了呢。晚上,他就來敲開了順子的鐵門,因為刁大軍還欠著他幾十萬賭債著的。可當他看見刁大軍那副萎蔫乾癟的樣子時,還是嚇了一跳。刁大軍一句話都沒有,就那樣平躺著。疤子叔也一直乾坐著,不過,他的眼睛,卻一直在刁大軍的脖子、手腕、手指頭上遊移著。刁大軍脖子上,戴著一個項鏈,右手一根指頭上,箍了一個鑲玉的金戒指,左手腕上,還套著一個玉鐲子。疤子叔就把那幾樣東西往死裡盯,幾乎都能盯出血來了。大概是盯的時間實在太久了,刁大軍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把手伸進脖子裡,窸窸窣窣地摸出了那條項鏈。項鏈上還有一個墜子。順子過去聽菊花說過,她大軍伯光脖子上的東西,就值好幾十萬呢。刁大軍就把這個值好幾十萬的東西,交給了疤子叔,並且斷斷續續說了一句話:“兩清……兩清了,彆再找順子……麻煩了……”疤子叔收了項鏈,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把眼睛,又追光燈似的,集中到了刁大軍戴戒指和玉鐲子的左右手上。刁大軍說:“我總得……給順子……留點念想吧……”順子急忙說:“我不要,哥,既然欠人家的,就都給人家。”說完順子就難過地出去了。刁大軍終於被疤子叔盯得閉上了眼睛,不過在閉眼睛的同時,把手也顫巍巍地交給了疤子叔,疤子叔就先把玉鐲卸了。左手上的玉鐲倒是好卸,幾乎一抹就下來了,因為那胖手,已瘦得自己就縮成了雞爪子狀。可右手上的戒指,還是很讓疤子叔費了一番工夫的。雖然刁大軍渾身都走失了水分,像一個霜殺的蘿卜一樣萎蔫在那裡,但指關節並沒有變小,套戒指的那個骨節,甚至還有點增大。疤子叔為卸它,連汗都掙出來了,最終是把那塊鬆肉皮,用隨身帶著的挖耳勺,一點點彆著、撥著,才勉強退下來的。當戒指退下來後,那根沒有血色的指頭,甚至還出現了一片軟組織受損後的淤瘢。退下戒指後,疤子叔那白石灰一樣不見陽光的臉麵,也並沒有露出哪怕是一絲半點的滿意神色,隻拍了拍刁大軍的胸脯說:“你好好休息,叔走了。”然後起身就揚長而去了。疤子叔走後好久,刁大軍眼睛都閉著,不過牙齒始終有錯動聲。順子是把刁大軍安排在自己床上躺著的,在往回接的路上,刁大軍就說,回去絕對不進醫院,他不能再花弟弟的冤枉錢,他知道弟弟掙的每一個錢都不容易。順子答應了,但回來還是四處打問老中醫,在做最後的努力,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哥在床上等死。一個據說看肝癌、胰腺癌特彆厲害的“老中醫”,就被他從華山腳下接來了。這還是聽劇團一個名演說的,說大醫院看不好的,人家都“扳”回來了。抱著一線希望,他就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華陰縣把人接了來。所謂老中醫,隻是一個稱謂,人其實隻有三十幾歲,話很少,顯得很老成。人家光號脈就號了半個多小時,然後開藥方子,又用了半個多小時,每開一樣藥,還都要計算半天,那種認真負責的態度,倒是讓順子心裡產生了不少希望。他幾次問,人還有救沒有?“老中醫”都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問病情,問飲食,問大小便,最後又說了說藥的熬法、喝法之類的,順子怕記不住,還專門一樣樣記在了一個裝台用的記事本上。直到“老中醫”臨出門了,他還在問,病人到底有救沒救?“老中醫”才回答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那要看他的造化了。”他給人家付了兩千塊錢的出診費,把人千恩萬謝地打發走了。就在他把他哥接回來的第四天,菊花也突然回來了。菊花是那個叫譚道貴的名酒代理商陪著回來的。當時順子剛好給他哥抓藥回來,一個女的叫了他一聲爸,他回過頭看了看,一男一女,是挽著胳膊站在他身後的。他完全沒有把人認出來,以為是人家把人叫錯了,就繼續回頭往家裡走。那女的又叫了一聲,他才確認是菊花,可回過頭再看,仍然沒有菊花的影子。那女的就笑了,不過笑時,是用雙手托著臉頰的,好像生怕把臉笑扯了似的。在一刹那間,他突然明白這就是菊花了,菊花是跟人去韓國做美容了,這副模樣,大概就是美容的結果了。他仔細把麵前的這個女人看了看,果然就是菊花了,變化之大,真的是讓他大吃一驚。沒想到,美容還真的能把一個人的麵貌、甚至臉形都徹底改變了。首先是鼻子給隆起來了,隆得跟他大軍伯過去的鼻子一樣,高得有些假,不過,大概是皮繃得有點緊,那鼻子整體是發著亮光的。菊花原來額頭窄,下巴也窄,臉長,有些像織布梭子狀,這下先從發型變起,窄額頭,被齊眉短發全覆蓋了。臉形也做了大改觀,成鵝蛋形了,真有點像菊花平常最喜歡的美國電影明星奧黛麗·赫本了,順子畢竟是城裡人,從小到大也沒少看過電影,對國內國際大牌明星還是不陌生的。加之赫本的許多照片,菊花一直都是貼在牆上、彆在錢包裡的。不過為啥要把臉都弄成外國人的,他還是不理解。咋看咋都有些怪。何況畢竟還是不像。還反倒讓菊花不成菊花了。好在菊花的脾氣是有些變了,見了他,再不是過去那種帶理不理的神情了,甚至又恢複把他叫爸了,這讓他還是欣慰了許多。就在他們要進門的時候,他先把她大軍伯的事說了一遍,他害怕菊花對她大軍伯還生著氣呢。誰知菊花好像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忘了似的,說:“得虧沒跟他去澳門,要去了澳門,我可就錯過天下最好的老公了。”說著,她還把譚道貴的胖臉啵了一下,弄得順子都有些轉不過向。菊花去看了大軍伯,刁大軍麵對這個突然蛹化蝶了的侄女,有些羞愧難當。菊花大大氣氣地安慰了他一番,然後告訴父親說,她這幾天就要離開西京,跟老公到東北開公司,推銷名酒去了。還說這美容才是第一步,老公還安排要給她做第二、第三次呢,直到完全像赫本為止。順子笑著說:“那完全像人家了,我的閨女呢?”菊花就說:“你的閨女像赫本了還不好哇。”順子說:“我的閨女像人家了,還好嗎?”菊花說:“俺老公可是一心要把俺塑造成第二個奧黛麗·赫本,氣死她烏格格,你說是不是,老公。”“氣人家烏格格乾啥?”順子問。菊花說:“你不懂爸。是不是呀我的老公?”菊花說著,又啵了譚道貴一下,順子就有些發暈,他看菊花一口一個老公老公的,又悄聲問她:“把證領了?”菊花就笑他老舊,說都啥年月了,還要那玩意兒。順子說,還是領一個好。菊花說,他們在大連把房都買了。順子問:“再不回來住了?”菊花說:“不住了,爸,你也要保重,等將來乾不動了,我就接你去大連,那兒是海邊,空氣環境好極了。”菊花說完,就挎著譚道貴的胳膊走了,走時還給他了一萬塊錢,他不要,菊花硬是塞在了他的口袋裡。他一直把菊花送到大門外,眼裡有一種東西咋都抽不回去,就慢慢流出來了。在菊花走到看不見的時候,他還把雙手合在胸前,說了一聲“老天保佑”,才慢慢轉過身。就在順子出門接他哥,回來又四處張羅找醫生看病的這幾天,先後有好幾家外地劇團來西京城演出,幾個劇場都先後給順子打電話,要他準備接活兒。他把事情都安排給了大吊和猴子,誰知他一不在,大吊和猴子他們就弄不到一塊兒,動不動就吵起來了,安排事情也沒人聽,氣得大吊就來給順子告狀,並想叫他趕緊上班。順子家裡是明顯走不開了,病人得伺候,關鍵是熬藥有特彆大的講究,二十四小時關不了火,離不了人。大吊就說讓他媳婦周桂榮來,說周桂榮伺候病人絕對是一把好手,在家裡,他爺他奶都是周桂榮養老送終的。還真是沒有再好的辦法了,他就答應讓周桂榮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