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回到家裡,也沒跟刁順子進行任何交流。刁順子還看了她幾眼,而她卻連刁順子一眼都沒正瞧過。她知道,無論韓梅走,還是蔡素芬走,都並非是刁順子情願的事,他們都是因為在這個家裡實在待不下去了,才無可奈何,拎包走人的。蔡素芬發的那個短信,夠長的了,說實話,她在開始看的時候,還真有些動心,可一旦回到這個家,一旦看到家裡這副寒酸樣,尤其是看到刁順子那副倭黑相,心底的那種人生挫敗、失望、無助感,便又油然襲上心頭了。本來就可憐,可悲,可歎,前前後後,還招惹了這多女人回來,這也是這個家活得不如人的重要原因,雖然都走了,可這股氣,卻還在菊花心頭縈繞著,而這股惡氣、臭氣的總膿根子,就是刁順子。刁順子三吊彎地站在她麵前,好像想說話,她連理都沒理,就上樓去了。後來,她聽門響,好像刁順子是出去了,這一晚上他都沒回來。她想,不定還是找蔡素芬去了。她有一種直覺,蔡素芬這種女人,可不是一般的賤貨,如果不是因為特殊原因落難,那是咋都看不上刁順子的。這種女人一旦說走,那也一定是會徹底離開的,刁順子就是再舍不得,恐怕也就隻能是四處找找而已了。她突然覺得這個家,是冷清了下來,她把音樂聲放得很大很大,連自己的耳膜都震得有些發麻,可樓上樓下,再也沒有了任何反應。她突然又覺得寂寞起來。這陣兒,她真希望韓梅能突然跳出來,跟她較量一番,雖然那種較量,韓梅注定是一個失敗者,但在較量過程中,她那種自不量力的反抗勇氣和精神,還是值得仔細回味的。有時她甚至就想逗這隻小母狗發怒,甚至發瘋。可惜這種戰爭再也不能繼續了,韓梅在大山深處的某個農家小院,也許已經上炕做了人家的事實老婆了。蔡素芬這個女人,真的是太精明了,當她離開這個家後,菊花才發現,這個女人如果不走,才是真正能控製住這個家的“電腦”。她多次向她發出挑戰,但這個女人始終沒有接招,她開始以為是她害怕自己,現在看來,是這個女人內心有某種十分強大的東西,在死死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引而不發,一旦爆發,那一定是會有無窮的力量,讓人無從防範,並無堅不摧的,這才是最危險的女人,相比起來,韓梅就隻是一發太好擦槍走火的鳥槍子彈了。她甚至還有些遺憾,沒有最終激怒蔡素芬,與她較量較量,也好跟她學幾招,可惜已是人去巢空了。她真的覺得很寂寞,很空曠,很無聊,跟刁順子兩人生活在這個破屋簷下,破地獄裡,真是太沒生機,太沒滋味了。她甚至覺得自己遲早是會瘋掉的。她在家裡蜷縮了一晚上帶一天,誰也不想見,哪裡也不想去,到初二晚上,見刁順子還沒回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她也不想給刁順子直接打電話問,就想著蔡素芬短信裡說的,他的痔瘺很嚴重,需要立馬住院,他是不是已經住到醫院去了?刁順子看病,每次隻會在離家最近的那家醫院,不會去彆處的。她去一打聽,果然是住院了。她想到病房去看看,可又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她就是那個蹬三輪車的刁順子的女兒。彆看刁順子不起眼,可在尚藝路這一帶,名聲大得去了,自己也特彆好顯擺,生怕彆人不知道自己是刁順子似的。可笑的是,這幾年,還印了名片,上麵裝台、送貨、接站、搬家、疏通管道,寫了一長串,好像比聯合國秘書長的事情都多,動不動就掏出來給人發一張,哪怕轉身被人家扔進垃圾桶,也是忍不住要發的,好像發了就生意興隆,財源滾滾了。她相信,住院也是少不了要發幾張的,自然也一定會逗得人家好樂好笑的,所以她就特彆不願意到這種地方去亮相。加之她也不想給刁順子低這個頭,已經有好長時間了,她都沒正經跟他說過一句話,尤其是蔡素芬回來以後,隻要說,就是吵架,現在雖然這些貨色都走了,可要一時半會兒,塌下身子來跟他搭話,好像還舍不下這麵子。可刁順子畢竟是自己的父親,畢竟是住院了,不看一下總是不合適的。因此,在初二晚上很晚的時候,她還是戴了一頂連眉毛和耳朵都遮全了的絨線帽,捂了口罩,去探視了一下。病房很大,但隻住了刁順子一個人,他蜷縮著,不停地咳嗽。她給他買了一些吃的,還有牛奶。她問他咋了,他隻吱了聲:“沒事。”她在床邊坐了一會兒,也沒話。他就說:“大過年的,也沒人做飯,你就將就著自己做著吃。”她說:“你甭管。”她看他腳冷得有些發抖,就出去買了一個暖水袋,灌了熱水給他煨著。他說家裡有,又花這冤枉錢。她也沒說啥,就走了。菊花走了,順子用腳夠了夠暖水袋,覺得腳底下暖和了許多,咳嗽也好些了,腿也慢慢伸直了,從這如春天般的溫暖中,他體味到了一種由心頭流淌過的幸福。女兒已經有好久不跟自己說話了,除了要錢,會發個信息,其餘幾乎是一搭腔就走火的狀態。今天總算是在關心自己,甚至是體貼自己了,這在連續走失了韓梅和素芬後,也算是一點讓他十分上心的安慰了。病房一到晚上幾乎沒人,就他一個在這裡躺著,本來他也想回家去睡,可大夫反複交代說,他跟彆人的病情不一樣,搞不好會再次引發高燒的。就在菊花走後不久,三皮突然神神秘秘地來了。順子問他過年咋沒回去,他支支吾吾地說:“回……回去了,又來了。”順子問他來這早乾啥,又問他是不是跟老婆乾仗了,他就胡亂地點著頭。順子問他是咋知道自己在這裡住院的,三皮說剛聽菊花說的。順子還想問什麼,就被三皮打斷了:“你住院,嫂……嫂子咋不來伺候?”順子半天沒話說。三皮又催著問:“嫂……嫂子呢,嫂子人呢?”“走了。”順子很平靜地說。“走了,到哪去了?”三皮非常急慌地問。“不知道。”三皮更急了:“嫂子到哪去了,你咋會不知道呢?”“就是不知道嘛。”三皮急得,就差要拿爪子,伸進順子的喉嚨裡,去直接把最真實的消息往出掏了:“你騙誰呢,她……她還能長翅膀飛了不成?”“她還就是長翅膀飛了。”三皮雖然戴著眼鏡,平日也露出一些斯文相來,可這陣兒,那點斯文已不翼而飛了,雙眼漲得通紅,一副想跟人拚命的樣子說:“不可能,你……你到底把嫂子藏到哪兒了?”“那麼大個人,我能藏住?是真的走了,不瞞你說,臘月三十晚上走的,說她再不回來了。”順子一五一十地給他說著。三皮聽著聽著,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像是誰抽了他的筋一樣,哭得溜下去抱住了頭。順子就覺得奇怪,自己的老婆跑了,他怎麼這樣上心?平日他也聽到有人開過三皮和素芬的玩笑,可他覺得那就是玩笑而已,這一夥賊怪,一天不拿女人說事,好像就活不到頭似的,沒什麼好奇怪的。可今天三皮這副德行,就不能不讓他產生懷疑了。他有些不高興地問:“你咋了?”三皮好像突然意識到了點什麼似的,急忙轉彎子說:“我老婆……也跑了。”其實他的老婆早都跑了。“你老婆也跑了?為啥?”“誰知道為啥,反正是跑了。”三皮說著哭著,一把抱住了順子,兩個跑了女人的男人,就這樣抱成一團,放聲哭了起來。其實他們哭的是一個人,說的也是一個人,但順子還以為是各自在哭各自的老婆呢。三皮不停地誇嫂子,說她是個好女人,是打著燈籠,在滿世界都再也尋找不下的精品、極品、絕品女人。順子當然是樂意彆人誇讚蔡素芬了,不過這樣的誇讚,讓自己本來一直隱忍著的感情,也就稀裡嘩啦地湧流得一塌糊塗了。三皮咋都不走,說要留下來伺候他。兩人剛好有共同語言,也就在不停地訴說素芬中,打發走了各自最難以忍耐的那些痛苦和寂寞。連護士都說,三皮是最會伺候病人的人,因為他能用自己的眼淚,幫病人療傷,這是最根本的身心治療。不過,三皮在伺候順子的過程中,也很快消瘦下來,他幾乎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眼眶瘦得摳多深。害得順子又不停地反過來開導他,讓他想開些,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也都是沒辦法的事。慢慢的,兩個男人就又說開了笑話。三皮說:“我要再能找一個像嫂子那樣的女人就好了。”“你要把你嫂子能找回來,一半歸你。”“真的?”“裝台時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嗎,那還不夠一半嗎?”“一碼是一碼的事。”“啥一碼事?”“我說的是另一碼事。”“行,隻要你嫂子情願,我都沒意見。”順子說得很自信。三皮就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