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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台 陳彥 2224 字 2個月前

蔡素芬做好飯,自己也沒吃,用各種碗碟扣了起來,然後下了一飯盒餃子,拿著出去了。蔡素芬不是去找菊花,而是去找三皮的。三皮過年竟然沒有回去,他給蔡素芬的理由是,老婆跟人跑了,自己沒臉回村裡去晃悠。再說,錢已經給娘寄回去了,家裡還有一個弟弟在老人身邊,他過年回不回去無所謂。其實素芬心裡清楚,他不回去,是衝自己來的。這家夥簡直快瘋了,有點像當初那個死纏著自己不放的蔣老板,但三皮不是蔣老板,他是順子的手下人,可他偏把她愛得死去活來的。如果說那個蔣老板,主要是想占有自己,滿足一下早先不曾得手的遺憾,那麼三皮,似乎跟蔣老板有著本質的不同,那就是,他一直是真心體貼關心著自己的。在一起裝台的日子,他對她的嗬護照顧,要遠遠多過順子,因為他有時間,有機會,並且是體貼入微的。她一直害怕這種感情的延續,因為她懂得這種感情的後果,她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把情敵用刀砍死的。雖然順子不似前任丈夫那麼凶悍、要強,但他畢竟也是男人,蔫驢有時也是會踢死人的。她阻止過三皮多少次,但越來越沒有效果,她都有些不理解,這麼一個蔫不唧唧的小男人,在感情上,怎麼會有那麼長久的耐力,擊不垮,摧不毀地要一個勁頭走到黑。尤其是最近這一個月,發展得讓她自己都覺得不知該咋收場了,她已經到了半推半就的程度,而這個程度,在男女事情上是最危險的。她當初跟那個搞醫藥生意的蔣老板,半推半就,的確是因為沾人家的太多,不好意思再往下硬氣,最後就任由人家擺布、玩弄了。而與三皮的半推半就,那裡麵,還真是有了許多的感情因素,有時甚至一會兒見不到他,心裡都會有些空落,這是讓她感到,已經立在危崖邊上的真正惶恐。自從大吊、猴子、墩子他們昨天離開西京城後,三皮就一直在發信息,要她無論如何,去一趟他住的地方,說一個二百多平方米的地下室,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她回信息說,這是不可能的,她有家,必須陪自己的老公過年,要他還是回老家陪爹娘去。他回信息說:你看著辦吧,反正我就一直在地下室裡。過一會兒發一個:想你!過一會兒又發一條:愛你!等你!甚至還發信息說:我好孤獨!在三十夜快來臨的時候,乾脆發了一條:我哭了,真的,好難過喲!蔡素芬就準備去看他了。蔡素芬拿著一飯盒餃子,走進三皮住的地下室時,三皮還真的在哭,並且是號啕大哭,有點像一頭老牛號叫。這是一座建築比較老的地下室,幾十根立柱,把二百多平方米,切割得支離破碎的。三皮他們,是在立柱與立柱之間,用各種廢布景片子,紮成了一間間小房的。房門幾乎都沒鎖,有的就用一根鐵絲拴著,有的門虛掩著。一群老鼠,在昏暗的地方胡亂跑著,素芬還差點踩著一隻。她一直聽順子和三皮他們說,大夥兒是租了這麼一個地方,租金也不貴,但陰暗、潮濕,常年不見光,人都不敢在裡麵待久了,待久了憋氣,出來渾身都一股黴味兒。她是循著哭聲,找見三皮那間房的,房門關著,她輕輕一推就開了。三皮給身上壓了三床被子,是趴在床上做老牛聲的。他大概咋都沒想到,蔡素芬會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來,這陣兒,正是千家萬戶吃團圓飯的時候。儘管在地下室,可外麵的爆竹聲,還是能從門口傳進來,因為地下室的門不能閉上,一閉上,裡麵人就有要斷氣的感覺。“你咋蓋了這麼多被子?”素芬問。“冷。”“都是你的被子呀?”“還有大吊和墩子的。”蔡素芬看見這些被子的被頭,都蓋出厚厚的油垢了。她把裝餃子的塑料盒打開說:“吃了吧,趁熱。”三皮就那樣傻傻地看著素芬,咋都不起來。“咋的,還想讓我喂呀。”三皮又停了一會兒,蔡素芬明顯感到呼吸是急促起來了,她就要離開床邊,三皮呼地一下,從被子裡鑽出來,一把薅住她的腰部,就把她往床上拖,她試著,他的下身是硬朗朗的一絲不掛。她立即變了臉,讓他立即穿起來,不然,她就馬上離開。她聽見,他是極不情願地窸窸窣窣地穿起來了。穿完衣服,三皮到底還是抱住了她,並且嗚嗚地又哭起來。她從身上掏出紙來,讓他擦眼淚,他咋都不擦,好像就要那樣,讓眼淚汪湧著舒服。“你還是快回去過年吧,這樣你會更傷心的。”素芬說。“不,我就要在這兒,這兒離你近。”“我是順子的老婆。”“我知道你是順子的老婆。”“知道你還這樣?”“我喜歡你,愛你,沒有辦法。”“這是絕對不行的。”“咋不行了?”“我是順子的老婆,順子是你的頭兒,你不該這樣。”“你說的那些跟這都沒關係。”“咋沒關係?”“一碼是一碼事。”“看,你又來了。這本來就是一碼事。”“不,一碼是一碼事。”三皮說著,手就又往素芬懷裡伸。素芬擋開了,但三皮還是快速從素芬的腰間,直接插到胸前去了。他像餓極了,突然像抓住兩個熱碌碌的饅頭一樣,緊緊抓住了素芬胸前挺起的部分,這時素芬若強行拒絕,他幾乎能把那兩塊豐隆的肌肉,從她胸前揪下來。她無奈地搖搖頭,任由他摸了一會兒,在他一隻手又要往其它更敏感的區域探索時,她終於毅然決然地站起來了,她說:“絕對不行,我是順子的老婆,順子對你們那麼好,你們是應該尊重他的。”“那,那,那就不是一碼事嘛。”“那絕對是一碼事。”任三皮怎麼糾纏,蔡素芬都沒有突破這個底線,直到離開地下室。蔡素芬從地下室走出來後,回家取了自己的東西,然後就離開西京城了。其實在她來看三皮以前,就做好了這個決定。更準確地說,這一個月來,她一直都在做著這個決定,但真正下決心,還是在韓梅走了以後。尤其是大年三十早上,麵對菊花上吊的那一幕,這個決定,更是雷打不動地確定了,甚至提前了。她始終都不敢回想這幾天家裡發生的事,自打斷腿狗被刁菊花虐殺那一刻起,她的心裡就在顫抖,那種顫抖的感覺,幾乎不亞於當初自己丈夫孫武元殺死蔣老板的感覺,因為孫武元殺死他的老板,是最後的瘋狂,而刁菊花虐殺殘疾狗,才是瘋狂的開始。從虐殺的手段看,這個女人的心底,已經冷酷到無法探測的程度了,尤其讓她恐懼的是,難以判定下一個目標會是誰。是韓梅?是她?還是刁順子?似乎都有可能。這使她想到一些滅門的慘案,而她自己,最有可能,成為緊隨狗後的犧牲者,她甚至都不敢回想,刁菊花能給狗的私處,硬彆進去那根生黃瓜,她覺得,那正是刁菊花對她跟她父親結合的一種憤怒,當她看到那一幕時,第一感覺就是:那條可憐的狗,其實就是自己。臘月二十九晚上,她整整洗了一夜的東西,最後甚至連院子、廚房、廁所都衝洗了個遍,在對這個家庭進行最徹底的清洗時,她始終在思考,是不是得離開了?她甚至不敢把自己的脊背,對著空蕩處,無論清洗打掃什麼,都要把背,對著實實在在的牆壁或物體,因為那裡不會突然冒出一個人,或者突然冒出一把刀來,或是一雙筷子,一根生黃瓜來,猛然結果了自己的性命,並且讓屍體受儘羞辱。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她覺得自己真的得離開了,過了三十走?過了初一走?還是過了十五走?反正自己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雖然順子對自己很好,但再待下去,那最終也是害了順子。她儘量地多清,多洗,多擦,好像是要把順子一輩子要穿、要墊、要蓋、要用的東西,都一次清洗完似的,一直清洗了整整一個晚上。大年三十早上,在爆竹聲越來越密集的時候,她擦完了最後一雙筷子,然後腰痛背漲地進廁所蹲了一會兒,蹲下去,幾乎站不起來了,但她聽見樓上有動靜,就硬撐著往起站,出來一看,刁菊花已經吊在樓板上了,兩隻腳還在僵硬地蹬著,踹著,但明顯是沒有了力氣。嚇得她尖叫了一聲,可立即意識到,這個家裡,除了自己,就是刁菊花,順子一早出去置辦年貨了。就是再恐懼,再三魂走了七魄,她的第一意識,還是上樓去救人。在上樓梯的時候,她的膝蓋,軟得兩次跪在水泥梯坎上,最終爬上去了,可麵對那麼粗的吊繩,和比平常似乎加長了很多的刁菊花的身體,她又毫無解救之法。她大聲向鄰家求救,可鞭炮聲,在一家又一家院子裡亂炸著,再靈敏的耳朵,也聽不清這種嘶啞的喊叫了。她突然想到了菜刀,又連爬帶滾地下樓,從廚房取出菜刀,上樓來把吊繩割斷,才把刁菊花解救下來。刁菊花像一座山一樣垮塌下來時,她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扶著人,那已失去所有意識的人,砸向她時,她是努力扶著,抱著,以免讓她受到突然倒地時的損傷的。可那堆比她的體積明顯肥大的骨肉,畢竟太重太沉,把她先砸倒在地,然後才軟著陸在她的上麵。她試著後腦勺,脊椎,尾巴骨,都經受了從未有過的撞擊,但她已經顧不得這些地方的麻木和痛疼了,因為懷裡躺著一個快死的人,她必須呼喚、必須解救。她在鄉村當過代課教師,給學生教過一點急救常識,一是呼喚,二是壓擊胸部,三是人工呼吸,還有掐幾個重要穴位。她都做了,也給順子打了電話。好在,人是救過來了。雖然救過來的人,對她也並沒有產生任何好感,甚至還在變本加厲地歇斯底裡,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自己該做的所有事情,問心無愧地準備撤退了。如果說昨天晚上,她還在考慮,是不是過了正月十五再走,可自刁菊花上吊後,她就做出了救活刁菊花,即立馬撤退的決定。要撤退前,她準備最後再去看一個人,那就是三皮,一個一直糾纏著自己的男人。這個男人是真的愛著自己的,並且愛得那麼自私,那麼不管不顧。他在半個月前,甚至把自己的一點積蓄,全部拿出來,給她買了一條白金項鏈,價值一萬五千多塊,他說劇團演桃花的主演,就戴的這種項鏈,可漂亮了。她死活不要,可三皮硬塞給她就跑了。她一直在找機會還給他,因為她覺得這禮物太貴重了,當初,死纏她的那個蔣老板,如果給她買這樣一件禮物,她覺得並不稀奇,也不咋心動,因為他有時一天就能賺幾十萬,他去一趟香港回來,能買十幾個名牌包,幾十塊名牌表,送給不同的女人和不同的掌握著他經濟命脈的男人。而三皮與他不同,一萬五千塊錢,幾乎是他積蓄的全部,這是真正拿心在跟她貼近,她不能不受感動。雖然金錢並不能證明愛情的溫度、深度,但當一個人,為一份感情傾囊而出時,那種真誠,就把金錢轉換成另一種無法衡量的價值了,蔡素芬不能不為這份感情,有所回饋。她去見三皮,是做好了充分準備的,一是要把那個貴重禮品還給他,二是在撤離西京以前,把他所想要的給他。她甚至在出門前,還衝洗了一下。但當她真的麵對三皮時,又斷然拒絕了。她覺得她不能對不起順子。從心裡講,順子並不是她中意的男人,在自己第一個男人殺了人以後,她隻身逃到西京,隻想找一個,一生再也不會惹禍的男人過一輩子,因此,就那麼堅定地選了順子。可生活畢竟不是那麼回事,在跟順子過了快一年的日子裡,她又覺得順子窩囊得,連個家都治不好,終不是可以攜手到老的人。但順子絕對是一個善良人,是一個好人,是一個連螞蟻都不願意踩死的人,畢竟是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他硬著頭皮,扛著跟菊花的矛盾,收留了自己,並且一直真心待著自己,給這樣的好男人,扣一頂綠帽子,她覺得她的良心過不去。順子畢竟是三皮的領導,她得給順子留一點做人的臉麵。她拒絕三皮後,偷偷把那個白金項鏈,放在三皮吃飯的碗裡,就離開地下室了。再回到家裡,順子找人還沒回來,她就給順子把餃子煮好,然後又撈起來,用油煎了,放在鍋裡溫著。再然後,給順子留了一封信,就拉著自己來時的那個箱子,出門了。大年三十晚上,西京城鬨騰得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蔡素芬是順著七彎八拐的窄巷子,悄悄離開西京城的,她是奔著一塊真正安靜的地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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