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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台 陳彥 1926 字 2個月前

眼看不到一個月就是年關了,秦腔團正在加班加點地趕著排新戲,春節要上演呢。團上把製景的活兒,幾乎全套交給了順子。順子開始隻圖攬活兒,劇務主任寇鐵說啥他都答應,把事情應承下來了,才發現這活兒有多粘牙。一個大平台,上邊最少要站四十個人,導演要求站人後,還能前後運動。六道畫幕,三天畫一道,都得十八天,可導演要求臘月二十必須裝台,算來算去,有效時間隻有十五天。另外還要粘五道網子景,做兩棵直徑一米五的桃樹,桃樹的上半部分,要扭結起來,連成一體,桃枝要鋪滿全台,並且要變換出三個季節:枯枝時期、含苞待放時期和盛開時期。導演說,盛開的時候,燈光一亮,觀眾必須鼓掌,如果沒有鼓掌,說明這桃花製作就不成功。墩子悄悄對順子說:“哥你放心,到時我到觀眾席裡,偷偷領掌去,那些瓜×觀眾,不拍才怪呢。”順子輕輕踩了墩子一下,生怕讓劇團的人聽見。順子把自己的幾十號人馬,也做了詳細分工,大吊和猴子,負責平台製作這一塊,剛好大吊手下就有幾個木工,也有焊工,而平台要運動需要安電機,猴子在這方麵比誰都精。三皮和素芬負責網子景這一塊。他自己負責畫幕這一塊,墩子給他打下手。最麻煩的要數畫幕這一塊了,六個畫幕,順子找了三台縫紉機,沒明沒黑地縫了三天三夜。人家都不喜歡接這活兒,看起來簡單,就是把一捆又一捆白布,縫成九米高,十六米寬的渾幕布,可一是團場大,不好轉置,二是難度高,不易平整。而畫幕又特彆要求布麵要平服,大小有點抽扯、皺褶,一上燈光,就會把缺點放得很大很大,因此,返工率極高。凡縫過幕布的人,都特彆討厭接這活兒。順子是因為第二個老婆跟這些縫紉師傅熟,才好說歹說的,硬嗆著人家把活兒接了。但在軋幕布的過程中,順子也沒少看這些師傅的臉。現在年關將近,人家的活兒都多的是,軋幕布實在是出力不討好的事,人家就乾著罵著,讓順子的耳朵不停地發著燒。順子幾乎連眼皮都沒敢眨,一直在三台縫紉機跟前轉來轉去,把軋過的地方,檢查一遍又一遍,生怕出了岔子,一旦需要返工,叫爺叫奶都來不及了。墩子跑夥食,打囉嗦,搞采買,晚上說是幫順子監工,卻早早就在工棚角落的一堆爛布景上,睡死過去了,順子拿腳踢都踢不醒。三個縫紉師傅,也都是四五十歲的老婆娘了,說話一個比一個衝,一個比一個騷,乾到最後一晚上,實在乾不動了,都說要回去睡一覺,哪怕不回去,就地在幕布上躺一會兒都行。可這間大工棚,天亮就要騰出來用於畫布景,乾不完,就得再掏錢租另外的地方乾,那麻煩可就太大了。順子為了讓幾個婆娘保持清醒狀態,就想著法兒的,把平常從演員們那裡聽來的騷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最後把幾個婆娘忽悠得,竟然生撲上去,端直扒了他的褲子,從窗戶扔出去了。順子拿一塊幕布把下身一圍,跑到院子裡,才發現褲子是扔在桂花樹梢上了。狗日的墩子,光在一旁笑便宜,他就隻好光著屁股爬到樹上,把褲子扯下來,穿褲子時,他才發現,痔瘡又開始犯了。但這一趟活兒還才剛開始,他在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還得悠著點。等天亮把幾個婆娘送走後,乘上班時間沒到,畫布景的師傅沒來,他也學墩子,鑽到一堆破布裡,美美擼了一覺。順子是被寇鐵拿腳踢醒的,一看時間,睡了差不多有兩小時,他很滿足地從破布絮裡鑽出來,惹得幾個畫布景的,撲哧撲哧笑了,他不知笑啥,一個畫布景的說,你自己照照鏡子看。他朝鏡子跟前一看,原來是破布景的顏料,染了他一臉的湖藍,剛好在嘴角的地方,鼾水又氤氳了半邊紫紅,跟個青麵獠牙鬼似的,連自己也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寇鐵說:“抓緊噢,這次時間可是沒有一點回旋餘地,哪個環節出岔,都會影響合成。春節新戲要是出不來,瞿團罵娘事小,你這一大疙瘩錢,恐怕也領不利索。”“看寇主任說的,你以為我這回能掙一疙瘩,可賬不敢細算,一算,囊不進去,也就算萬幸了。”還沒等順子把話說完,寇鐵就把話頂回去了:“行了行了,你個刁順子,每次就是嫌錢少,錢少你還死守著裝台這活兒不丟,錢少你還娶了幾房老婆,狗賊,看你沒誰混得好,我一輩子也才守了一個歪婆娘嘛。”寇鐵的話把大家都惹笑了。順子也嘿嘿笑著說:“寇主任可笑話我哩,咱個下苦的,養不住婆娘嘛,要能養住,還能一次次地砌牆壘灶,我也想好好守一個哩,可沒這命嘛,哪像寇主任這樣的大富大貴相。”“好了好了,不跟你貧嘴了,快乾活兒,平台和網子景那邊也都要抓緊,導演下午還要求看平台設計改進圖呢。”寇鐵說著就要離開。順子急忙跟了上去,說:“寇主任,你放心,我順子做事,絕對是有十分勁,不使九分力,是拿心在給你乾哩,就是吃屎喝尿,都會把事朝最好的乾。隻是……隻是……”“隻是咋,又說給廟裡乾活那錢的事吧?你個挨的,看你底下都是一幫啥人,給我惹下那麼大的亂子,還想要錢,給你個錘子。”“哎哎哎,寇主任,我那底下確實有不是的貨,可事情已經到這了,幾十號人哩,總不能讓大家都跟著帶災嘛,那大多數人民群眾,還是好的嘛。”“好個辣子。不說了,我也是看到你順子的麵子上,這幾天準備再去要,你可得給我把活兒乾漂亮了。”“這個你老放心,應承的事,絕不馬虎,要弄不好,你朝我臉上唾。”寇鐵笑了:“你這張×嘴,就是能掰掰得很。好好乾活兒吧。”寇鐵走了,順子覺得屁股裡邊不舒服,在牆拐角沒人的地方,用手托了托,就趕緊進工棚,給人家畫師鋪幕布去了。畫師也不是劇團的,劇團原來的畫師,早都不乾這個了,有的專門畫畫掙錢去了,那叫職業畫家,名聲好聽,要有人真認卯了,也的確掙錢。那些靠畫畫掙不了錢的,也改行去搞裝修,或者跟電影、電視劇組當美工去了,最見不得誰說自己是劇團畫布景的,那無異於說,自己是剝蔥搗蒜擇菜的,而舞美設計才是大廚。現在還在畫布景這行貓著的,多是些上了年歲的老頭兒,當職業畫家,畫沒人能看上,搞裝修,缺時尚新潮的眼光,跟影視劇組,又沒有身體的本錢,就隻好畫布景了。畫布景也是一門十分難掌握的技術,要把設計人員尺幅大的畫稿,落實在九乘十六七米大的幕布上,沒有幾把刷子,也是不敢把那五顏六色,渾渾地朝一塊白布上胡塗亂抹的。關鍵在於打初稿那一招,一旦打好,剩下的活兒,有人說,連傻子都能乾了。順子就幫著畫過好多布景,因此,這次六道畫幕,寇鐵才敢一下扣到他的頭上。他是包的“葫蘆頭”,連畫師都由他請,一道畫幕,連工帶料七千塊,白布、鐵環、綁帶、加工費加起來,得一千五,畫師要三千五,人家還說得明白,就是隻畫個“大樣兒”,最後再“掃個尾”,中間的敷色過程,基本都是他帶著自己的弟兄乾,畫師就到另一個工棚,去畫另一個樣稿去了,不時來指導指導,糾糾偏就是了。這活兒,看起來輕省,其實累人得要命,要是連住畫幾天,到最後,人連腰都抬不起來。好在順子他們已經摸住了竅道,都給刷子上綁根長長的木棍,站著畫,不時抬起頭,轉轉僵硬酸痛的脖頸就是了。可一直站著,他的痔瘡又難受得不行,他就不停地想著掙錢的事,無論咋說,這回幾樣活兒包下來,弟兄們也都不少賺,平常一人一天能賺一百五六,就算好活兒了,可這回是年關,又催得急,他就給弟兄們沒少要,二十幾天算下來,一人平均一天大概在二百五六左右,都高興的,把×嘴夾得緊緊的隻乾活兒。他估摸著,這個圓兒要是包得好,自己能淨落一萬二三,加上素芬的那份,總共拿個一萬七八不成問題,也算是能過個肥年了。最讓他放心的是,這是在給瞿團乾活,瞿團這個人,絕對不會虧他們這幫下苦的。可痔瘡好像對他掙這大一筆錢不太買賬,順子算得再高興,它還是在背後胡搗鬼,直整得順子乾脆去買了一包衛生巾回來,不停地去廁所換著一攤攤血紅。有一次還讓墩子給發現了,直嚷嚷說:順子哥咋還來例假哩。氣得順子說,你爸才來例假呢。就在順子剛完成第一個畫幕的那天晚上,他正臥在畫幕旁的一個爛排椅上,閉起一隻眼睛,很是有些成就感地品味著自己畫的那堆亂石青草時,手機突然響了,是刁大軍打來的。他哥啥話沒說,端直來了個癩蛤蟆打哈欠———口氣大得嚇人地吩咐道:“順子,你立馬給哥找幾萬塊錢拿過來,哥在村裡疤子叔家打牌,現在沒法回賓館取,應個急,要快噢,都耍的小,拿個三五萬就行了,不說了,五萬吧。”說完,電話就掛了。順子當下沒嚇得從排椅上滾下來。天哪,說得那麼輕省,三五萬,還耍得小,他刁大軍難道不知道,自己這個臭屎無用的弟弟,是靠掙分分錢,摳雀×,過日子的人?他是不是以為,這個靠給彆人裝台過活的弟弟,突然開了銀行了?五萬,這黑更半夜的,就是偷,也得先踅摸個地方呀!他氣得就想給刁大軍打電話,如實告訴他:沒有。可想了想,他哥畢竟有好幾年沒回來了,何況又是在村裡疤子叔家打牌,肯定擁了一村的人,自己要完全不給哥一點麵子,還讓彆人以為他們兄弟之間,活得太生分。好在自己身上還有一萬多塊錢,都是這幾天采購材料的費用,是他打條子從劇團財務室領出來的,見天都得花,明天就還要去買顏料和一些細末零碎。但不管咋樣,他都得去應一下他哥的卯,到底拿多少,他蹲在廁所裡,整整犯了二十幾分鐘的難。錢都在他腰帶上纏著,他拿出來數了幾個來回,一共是一萬三千二百四十塊,一不小心,把一個一元的鋼鏰,還滾到下水道去了。他急忙去找來兩根細棍夾了夾,賊他媽,還乾脆夾得看不見了。他想拿五千,又覺得太小氣,還不如不拿,搞不好讓人笑話,把哥還得罪了。拿一萬,他又舍不得,哥能還給他嗎?要是不還,那不慘透了?拿六千?拿八千?好像都不合適。他哥那開口就是三五萬的要法,恐怕不在萬字上說話,也交代不過去。他想,他哥那麼有錢的樣子,拿了他上萬塊錢,恐怕說啥也是要還的,拿個幾千塊的零頭,還反倒不好說還錢的話了。想來想去,他覺得還是拿一萬合適。他給屁股換了衛生巾,就出門勉強騎上三輪車,回村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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