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順子他們把舞台準時交給了導演。導演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體重在二百斤以上,她在舞台上坐的椅子都是特製的。導演倒是不擺譜,來時自己端著劇本和一個大茶缸子,缸子上麵還有紅漆噴的字,斑斑駁駁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好”的字跡依稀可辨。導演上得台來,隨便把舞台掃了幾眼,就先喊順子。順子急忙跑到了她跟前。導演姓靳,都喊她靳導。順子自然也喊靳導,不過,順子在靳導後麵還加了個老師,以示尊敬。靳導說:“順子,趕快把第三道梅花網子,朝第四道吊幕後邊移,太靠前了,都穿幫了。”“靳導,靳老師,您放心,立馬移到位,不誤您排戲。”順子說完,就帶人上天橋了。蔡素芬迷迷糊糊在池子裡,睡一半醒一半的,到早上八點多,導演和演員們都陸續來了,她才從椅子上坐起來。又過了一會兒,池子裡星星點點的,就散落了一百多號人,有人喊了幾次,要求朝一塊兒集中,才有人懶懶散散地朝中間靠了靠,但終歸是一張撒得太開的網,再喊都沒能收攬到一起。那個叫瞿團的,先說了幾句話,有些蔡素芬還聽不大懂,大概意思好像是:今晚演出很重要,看演出的是幾個外國人,好像是戲要好了,人家要是看上了,就能到外國演出。幾個省都在競爭呢,很激烈。這回真的不是洋下鄉,是要進歐洲幾個國家的大劇院,是真正去展示藝術。蔡素芬就聽坐在她附近的兩個男人嘀咕:一天就愛聽外國人瞎忽悠,這幾年讓人家來,就跟婦產科醫生一樣,把咱旮旯拐角查了個遍,也沒見生出幾個出了國的娃。瞿團講了,那個叫靳導的大胖子女人又接著講,蔡素芬儘管還不懂靳導是乾啥的,但看那神氣,好像挺拿事的。靳導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幾年我可是沒少遭這些外國演出商強奸。”蔡素芬還以為是自己耳朵聽岔了,隻聽大家哄地笑了一聲,靳導又來了第二句:“他們又來了,聽瞿團說,還是那幾個挺性感的大胡子,這回說是真的要選藝術品進皇家大劇院了,但願不是又一次對本民女施暴來了。”靳導幾乎每講一句,都有笑聲,甚至掌聲、口哨聲,蔡素芬雖然聽不懂那裡麵的機趣、幽默,但還是立即被這個胖女人的感染力吸引住了。緊接著,大家就分頭開始準備排練了。隻見順子先上了舞台,用手遮了遮直射下來的麵光,大聲問:“靳導,靳老師,您看梅花網子這樣行不?”靳導來了聲:“OK!”順子又說:“網子上可沒光了噢,昨晚這網子是用一頂的光給的,現在一頂夠不著了。隻有拿二頂給了。”底下就有人笑了。順子急忙補了一句:“這是人家丁大師、丁老師的事,咱是胡建議哩。”隻聽靳導大聲說:“建議得好。瞿團,我看可以給順子評個燈光師的職稱了。丁白,把梅花網子的光處理一下。”已經熬得連黃豆都撚不起來的丁大師,迷迷糊糊地說:“就用二頂掃一下。”有人就鼓起了掌說:“順子的設計方案通過了,丁大師讓用二頂掃。”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急忙退到後台去了。排練正式開始了。順子和裝台人,這陣兒倒是都能清閒一會兒了。順子從側台下來,走到蔡素芬跟前,給素芬遞了幾個包子,素芬不好意思吃,說不餓,順子就狼吞虎咽地給自己肚子填塞了幾個。他也不好坐得離蔡素芬太近,怕劇團人拿他開涮,就在前幾排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幾乎是剛一坐下,就睡著了,任樂隊、演員怎麼吵鬨,他都再聽不見了。蔡素芬要不是親眼看順子裝了一天一夜台,還真不知裝台有這麼辛苦。說實話,她是咋都撐不下來的,昨晚她好歹還眯瞪了幾小時,雖然睡不踏實,但畢竟還是睡了,可順子幾乎是連軸轉著的。她想把順子昨晚給她蓋的大衣,給順子拿去蓋上,但又不好意思,這裡的人,好像眼睛都很賊,嘴也很利索,又都特彆愛開順子的玩笑,搞不好就又開上了,她可不想引起這些人的注意。正說不想引起注意呢,那個叫靳導的胖女人就喊上了:“停停停停,停一下。順子,順子。”順子咋都醒不來,蔡素芬想喊,見所有眼光都集中到她這一塊兒了,就急忙勾下了頭。“哎,順子咋睡得那麼死的,得是夢見天使了,誰搖一下。”靳導還沒說完,猴子就在旁邊說起了乾話:“結婚結日塌了。”“誰結婚了?順子又結婚了?”“都三房了,你不知道?”“哈哈,這家夥可是沒看出,咥了這大的貨,裝台還裝出土豪來了。”“三房是誰?”猴子賊眉嘻嘻地指了指蔡素芬。隻聽有人說:“順子的審美眼光還蠻不錯的嘛,好像還是下一代吧?”大家哄堂大笑起來。蔡素芬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進去。順子被人渾然不覺地搖醒過來,就急忙向靳導請示:“靳導,啥事您吩咐。我沒睡著,一直伺候您著的。”大家又笑了。靳導就說:“順子,你行呀,看著蔫不唧唧的,都娶三房了,也不給大家發個喜糖啥的,小心身體著。”“見笑,見笑。”順子急忙打趣著,看了一眼素芬,蔡素芬已經羞得起身向外跑去了。大家更是笑成一團糟了。靳導說:“知道你累,可活還得乾,立馬把梅花網子還是調到原來的位置,景太後了,影響演員表演。這是我的錯噢,對不起,讓你們返工了。”順子心裡雖然有一千個不願意,但麵部和嘴裡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情願,順子說:“看靳導說的,咱就是下苦的嘛,這多挪一次,有力又出不舍。靳導是為藝術哩嘛,咱還能不好好跟靳導、靳老師配合嘛,立馬挪。”說著,順子就又上了舞台。蔡素芬從舞台裡跑出來,也不知道往哪裡去,就到三輪車旁,看了看狗,這已是深秋季節,早上特彆冷,好了鑽在順子為它準備的一堆破絮子裡,睡得很是安生。見蔡素芬來,它從絮子裡爬起來,抖了抖身子,給蔡素芬搖起了尾巴。蔡素芬見好了對自己特彆親熱,又憐惜著那條一踮一踮的斷腿,就抱在懷裡撲挲了撲挲。過了一會兒,順子出來了。蔡素芬有些不好意思地埋怨說:“這些人咋恁怪的。”順子說:“唱戲的都愛開玩笑,習慣了就好了。你還是進去看戲吧,這兒怪冷的。小心涼著。”素芬說:“咋進去嘛,都怪不唧唧地看人哩。”“你管它的,你看你的戲。連排一完,咱基本就沒事了,現在走不開嘛。”素芬說:“你忙你的,我轉一會兒再進去。”順子還從來沒有在這麼晴朗的早晨,仔細看過蔡素芬,儘管耗了一夜,可蔡素芬臉上還是油光水滑的。除了眼角,幾乎還看不出一點皺紋。狗日的大吊和猴子,都說素芬的奶大得很,她側麵站著,看上去還真是大得要命,大得甚至有點假,可他知道那全是真的。這就是自己的女人了,儘管素芬已經跟自己辦了證,進了門,可順子還是覺得一切都虛飄得很,尤其是菊花這麼大鬨著,他對這次婚姻就有點麻繩係駱駝的感覺。順子第一次見蔡素芬,是在離他家不遠的那個勞務市場。順子每天都要騎著三輪車從這裡經過,幾乎不太注意晃動在這裡的人群。雖然大吊、猴子、墩子、三皮這些夥計,也都是他從這裡帶走的,可現在他已不缺任何人手。在這裡,你哪怕不經意把人多看一眼,也會迅速招來成群蜜蜂戀花般的麻煩。也就在這裡,順子僅隻多看了一眼,蔡素芬就把他黏上了。那天早晨,天氣也很晴朗,順子裝了一夜台,頭昏腦漲地騎著三輪車回家,腦子稍恍惚了一下,車輪就端直碰到了迎麵而來的蔡素芬身上,幸虧他刹車及時,沒有把蔡素芬撞倒。他害怕蔡素芬找他的麻煩,這年月,你哪怕動了人家一根頭發絲,搞不好都是要引起很大麻煩的,何況車輪是真的撞到人家腿上了,人家要是跛子拜年———就地一歪,你還真沒辦法。可蔡素芬沒有臥下,更沒有發脾氣,甚至還羞澀地笑了一下,因為輪子是撞在了蔡素芬兩腿之間的地方。她隻用手拍了拍大腿上的灰塵,輕聲說:“沒事。”順子的心,立馬就被感動了。“對不起!”順子從車上下來,連連給人家道歉著。蔡素芬還是一連聲地說沒事,他就多看了這個女人幾眼。也許就是這幾眼看出了麻煩,以後每經過這裡,都要用目光搜尋一番。一旦不見這個女人,他甚至會覺得失落,並且會調過車頭,把勞務市場再篦梳一遍,直到確實篦不出人來,才怏怏離去。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能碰上這雙熱辣辣的眼睛。那時他真的沒有想過要談婚論嫁,就是覺得這個女人好,多看一眼心裡舒坦,僅此而已。沒想到,看著看著,就把麻煩看大了。一天,他裝完台回來,老天爺正下著大雨,勞務市場等待活計的人,都一坨坨地聚集在一個個街沿坎下避雨,他有心想掃一眼那個女人,可雨太大,連幾米開外的人都瞅不清,他就猛加一把腳力,徑直往家門口的小巷子蹬去了。誰知他剛蹬到小巷口,恰有一個人穿巷而過,他一下就把人家給撞翻在地了。他急忙下車攙扶那人,一看竟然是她。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女人姓甚名誰。女人渾身上下,被泥水滾得失了形色,腿被車子撞得也有點站立不住,他問要不要上醫院,女人說不用,但他感到女人身上明顯在顫抖,這兒離家最近,他就端直把那女人抱上三輪車,拉回家去了。那幾天,女兒菊花跟幾個人去青海湖遊玩了,要是菊花在,他還真沒膽量把一個女人生生拉回家呢。事後他想,也怪自己當時心賊,怕到醫院這檢查那檢查的,少說也得花上千塊,再鼓搗住幾天院,那就把錢他媽的口袋燒漏底了。把人領回家,說說哄哄,頂多管一頓飯,也就過去了。後來他也想過,是不是這個女人給自己下的套,但反複想來想去,又不像,那麼大的雨,一眼看不出兩三米遠的距離,她就怎麼有那麼嚴絲合縫的猜斷呢?看來這就是人的命,天注定了。那天他把那個女人拉回家,急忙上樓找了菊花不穿的衣服,又燒了熱水,讓那個女人洗。女人洗完後,渾身還抖,他就又說上醫院,但女人還是說沒事,說過一會兒就好了,不花那冤枉錢。這些通情達理的話,把順子心裡說得暖和極了。他就急忙給人家做飯,還特意用上了火腿腸,午餐肉,這些都是裝台時,人家劇團當夜餐發的,他舍不得吃,拿回家想跟菊花一塊兒分享呢,誰知菊花卻嫌這些都是垃圾食品,有太多的防腐劑,吃了得癌,他就隻好留下,等女兒不在家時,獨自改善夥食,今天全都派上用場了。那天他們在一起熱熱火火吃了飯,吃完飯,天就快黑了,外麵雨比先前下得更大,在順子的記憶中,好幾年都沒下過這大雨了。這時,他已經知道這個女人叫蔡素芬了,並且死了丈夫,她是一個人來西京城打工的。後來蔡素芬又說腿有點痛,他就燒滾了熱酒,往蔡素芬腿上搓,搓著搓著,心性就搓亂了。蔡素芬眼睛燙人,身上綿軟得哪兒沾上哪兒就稀化了。順子那雙粗糙的手,也在揉搓中,失去了控製,逐漸擴大了治療範圍,儘管他也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害怕磨盤壓住手取不離,但最終還是把持不住,犯了嚴重的作風錯誤。事畢後,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大流氓,一切都是自己主動進攻的,好幾次,人家蔡素芬都是把他那不安生的手,逮著往回推了又推,折了又折的,可那手,就像蛇一樣,偏到處胡鑽,讓人家扯都扯不出來。再後來,就把人家蔡素芬的扣子繃掉了,當一切都露出來時,他有些傻眼地感歎了一聲:天哪,世上還有這好的東西。那場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西京城的好多地方都淪陷了,順子也剛好沒事,就在床上盤桓了三天三夜。三天過後,蔡素芬就提出了婚姻問題,雖然不強求,但自己已是無法拒絕,當然,也有些舍不得拒絕,事情一來二去的,一個月後,他就把人接回來了。人他是滿意的,就是女兒這一關不好過。這是他預料中的事,但沒想到女兒會表現得這麼激烈。裝了一天一夜台,雖然忙得雙手雙腳不閒,但順子的腦子,始終還在想著回家以後的事。這會兒戲排得很順,裝台人清閒了許多,順子到底還是把素芬從劇場外叫了回來,兩人坐得很遠,靜靜地看著舞台上過戲。戲是講的一個皇帝在宮廷日子過得膩歪了,偷偷跑到民間,愛上一個村姑的故事。幾經周折,皇帝把村姑弄進了皇宮,誰知村姑過不慣皇宮太講規矩的日子,最後被皇後、公主欺負得化妝成太監跑了。故事很簡單,但很熱鬨,最後還很悲傷,戲完的時候,順子看見素芬哭得稀裡嘩啦的,直到池子燈亮,人還在戲裡,回不過神來。有人就笑了,拿順子開起涮來。靳導這陣兒心情也特彆好,笑著說:“順子,你可不敢讓宮裡人欺負你這村姑媳婦噢。”大家都笑了。靳導站起來對大家說了聲:“OK!”順子以為今天的裝台任務就算圓滿完成了,誰知靳導走著走著又說:“順子,對不起,那道梅花網子景啊,還是得挪到四道幕條那兒,咋看還是放到那兒順,你們還得返返工。”順子從來都是說啥是啥,百依百順的,這陣兒也沒話了,他也有點想罵人,但靳導接著就墊了一句:“咋,不高興了?瞿團,我可不管你們怎麼弄,反正這道網子必須挪。”還沒等瞿團說話,順子就急忙把話接了過去:“挪,挪嘛,誰說不挪了,靳導、靳老師說話了麼,為了藝術哩,咱能不挪,咱就隻是個挪嘛。”在挪這道景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是怨氣衝天的,墩子還失手把一個網子角,撕出了一尺多長的口子。大家都知道,裝台這活兒返工也不加錢,順子看大家都氣不順,就讓大家先走了,隻留下一個新來的,還有素芬,跟自己一起換好了這道梅花網子景。當他們離開舞台時,已經是中午兩三點了。順子雖然熬得兩眼昏花,但還是讓素芬上了三輪車,斷腿狗忽地一下就鑽進了素芬懷裡。台是裝完了,可順子知道,回家並不比裝台輕鬆。他蹬著蹬著,腳下就蹬空了,幾次都差點從車上栽下來。素芬立即在後麵扶了扶說:“太重了,我下來吧。”“沒事,你坐穩了。”腳下再沉重,順子還是在拚命往前蹬著。他突然想,自己在女兒麵前是不是也太軟弱了,竟然害怕成這樣,自己畢竟還是她老子呀!他的腳下又突然來了點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