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荒唐王私訪彈封疆 巧和砷逢時初交運(1 / 1)

乾隆皇帝 二月河 6326 字 2個月前

賭客和看客都散去了。不知不覺間已是起更時分,三四枝酒杯粗的蠟燭煌煌映照著,滿桌垛著的銀子有“兩千多兩,晶瀅閃爍得耀目,還有十幾張龍頭大銀票,是輸了又贏回來的,也齊整疊在弘晝身前桌麵上。一個小小茶館裡明晃晃擺著這麼多錢。景象看去有點詭異,和砷見除了王保兒,還有兩個大漢站著不動,劉全也站在角落不走,因笑道:“劉全,我哪能真的要你的命呢?今晚下場,若想要贏個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好賭又不知賭場險惡,我早已洗手,一來要給我們主子翻本,一則也想讓你以賭戒賭,是一片菩薩心。五爺,賞他二百兩,叫他去吧!”說罷目視弘晝身後二人。“這個叫梁富雲,這個叫董富光。”弘晝答道:“是黃天霸的門生,劉統勳老頭子貼在我屁股上的兩帖膏藥。粘得緊,揭都揭不掉!保兒,拿二百銀子賞這個劉全,他雖然是個痞子,痞得英雄有趣。賞他!”王保兒便取銀子,嘻笑道:“你他娘的真走運,輸得撈了二百兩!”劉全卻不肯接銀子,瞠目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卟通”一聲長跪在地對和砷道:“和爺!丈夫一言快馬難追!你不要我的命,我這身骨頭交給你,水裡火裡跟定了你,天涯海角隨定了你——你就是我的主子!”和砷為難地看著這個寶貝,半晌才笑道:“連我自己都潦倒得不成體統,指著個窮婆子在這裡捱命。你跟我有甚麼好處?就是到京裡,我也是個沒品沒級的吏員拿甚麼養活你呢?”劉全隻是磕頭,弘晝笑道:“‘他有這個誌氣也是好的,眼下你雖然不濟,後頭的事也難料的定。這事我也和你有了緣份,想當官謀差,大約我說的話還作得數。”“那就謝五爺提攜了!”和砷笑著給弘晝打了個千兒,起身說道:“五爺,您住哪兒?咱們得趕緊離開這兒。那個茶商和方家驥做好的套兒要捉您的大頭。您不懂賭場門道,他們輸光了腰,斷然沒有罷手的理。”弘晝笑道:“這是屁話——他敢來搶?”梁富雲道:“和爺說的是。咱們回風華店去是正理——這麼多銀子太招眼了,肯定他們不肯罷手的。”風華老店是三唐鎮最大的一座客棧,離著這間小茶館並不遠。六個人沒用半頓飯工夫就趕了回來,弘晝掏出懷表看看,字針兒剛過十點,笑道:“才是亥正時牌,今晚輸得快贏得也快。高興!和砷跟我們樓上說話!”和砷劉全答應著跟了上來,徑直進了弘晝臥房。梁富英和董富光兄弟隻在隔壁房中聽招呼。“小和子,你是怎麼弄的?”弘晝一坐下便問:“怎麼你要幾是幾,我怎麼就搖不出一個四紅花樣兒來?”“爺您是龍子鳳孫,金枝玉葉之體,怎麼和這起子下三濫鄉裡小痞子鬥起賭來?”和砷不忙答話,笑著鞠了一躬,又幫王保兒給弘晝沏茶,端捧給弘晝,忙活著說道:“奴才知道爺不久前還受了萬歲爺處分,這些事叫外人知道了不是好名聲。奴才得先勸爺一聲,這種事再不可為。輸了銀子還是小事,頭號幾天璜貴胄叫小鬼纏了,如何丟得起這人?你是和碩親王爺呀!”劉全頓時聽呆了。今晚他起初隻聽方家驥說“來了個大憨闊佬兒,弄他幾個”,先下小注輸給弘晝,逗得弘晝興起,大注下來幾個人捉弄贏錢。方才也覺得弘晝風度手麵不俗,不像個生意人,卻萬不料居然是位“親王”——甭說三唐鎮,就是蘭州府,恐怕也沒有恁大的官罷?早知如此,何必苦巴巴一定要跟了和砷?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保兒,咽了口唾液沒言聲。“爺,您來看這骰子!”和砷笑著掏出一枚骰子,在三人麵前亮了亮放在瓦硯裡,用鐵鎮紙試著敲了兩下,又加了點力一砸,那骰子已是裂開縫兒。和砷指著說道,“您不曉得內裡竅門兒,能不輸給這起子賊麼?”說著手指一撥。三個人湊近了看,那骰子已經均勻破分成八粒,方方正正的小象牙骨散落在硯中,王保兒驚呼道:“爺!這他娘的是毒骰子,裡頭裹的有水銀!”弘晝用手指扒了一下,果然有一顆小米粒大小的水銀珠子,燈下閃著鬼祟的光。“不止是水銀,還有一塊錢,嵌在紅四另一邊”和砷冷冷說道:“姓方的戴那個大板指您以為是墨玉?那是磁鐵!”他象蒙師給小學生講課,捏起一粒骰骨,“這麼著戴著板指在盤裡搖,到了火候,六個四也是穩穩當當的!”眾人早已聽得目光炯炯,一臉憬悟神色。,和砷指著骰骨一塊凹處,眯著眼笑道:“八塊小骨骰兌起,這裡就有個空洞,叫‘藏珍洞’。想知道我怎麼贏的麼?這個洞太小,雕工們刀工常常先在上頭挖下一片才好琢下來,這麼著上下四方就又出來六個小空洞。水銀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進小洞裡,手指按按,手上的熱氣又能把水銀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銀。水銀玩熟,比鐵重得多,我在水銀上頭做手腳,他的板指就不靈光了——後來他們心亂了,輸得昏了頭,連茶商也是胡捏亂弄一氣,怎麼能不輸?這裡隻能給爺粗說裡頭的道道兒。真正講明道理手法,顛倒應用,恐怕得寫一部書才成……”至此,眾人俱都心如明鏡。劉全不禁歎道:“早見和爺十年,我也不至於十萬家當賠淨了!”弘晝道:“原來如此!你不說,我就就把王府賠進去也是不得明白!”“這骰子玩水銀爭把戲算甚麼!玩賭到了極致,花樣翻新奇巧變幻象萬花筒……”和砷的目光變得有些憂鬱,“我也隻是知道個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爺,轉骰子摸雀兒牌要幾是幾,缺甚麼牌補甚麼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盤中,閉目能聽出哪一點落地……好大一片莊園都輸掉了。強中更有強中手,賭場久戰無勝家……劉全,我肯可斷指絕不再賭。你跟我,不能再存邪念頭。王爺就是我們的靠山,好生巴結做出官來,那才是牢靠基業鐵打的營盤!”“好小子,還真不能輕看了你。”弘晝笑道:“說道理給劉全,連你五爺也聽進去了,有骨頭有肉,好!王保兒要有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當官了,這裡頭有個道理分寸,還要講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轉臉問王保兒。王保兒卻道:“這有甚麼難的?爺也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爺有年頭了,當官隻有兩條,侍候上憲要象哄姨太大,服恃皇上要象對待老太爺,既要順著道理也得留心著招他歡喜——惹翻了老爺子要抽蔑條,惱了姨太太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風兒怎麼樣?那可正就是說——”他瞪著眼,想了半天詞兒,冒出一句:“雪擁蘭關馬不前,拔劍四顧心茫然!”一句話說出來,立時招得弘晝哈哈大笑,手指頭點著王保兒道:“不倫不類的你倒說得順口,好好的唐詩都叫你這頭驢給揉爛了。哈哈哈……”王保兒笑道:“奴才跟五爺投緣,就是侍候您的命——跟著您狐假虎威,哪個見我不敬?作官無非為發財,為有人巴結著受用。我看我和個官也不差甚麼。”他皮裡皮氣說笑逗樂子,連隔壁的梁富雲和董富光也捂口兒葫蘆笑。一時閒話中和砷才得知道,這位王爺是微服到甘肅,因是王稟望壞了事。又說起“聖躬操勞”,這次江南之行皇後病重,又有和卓之亂,吏治上頭也屢屢惹皇上光火。皇上身邊得力人太少,朝廷要著力物色人才……從紀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歎息作官作人不易。又說到福康安在棗莊生擒蔡七,和砷搭訕著順口問仔細聽,便覺帳然若失:遲走幾日跟了福康安,不但免了這一災,還能立功敘保……弘晝見他發癡,因問道:“你在想甚麼,怎麼呆呆的?”“噢……奴才走神兒了……”和砷苦笑道:“說到福四爺,這回在江南也見了的。原先早年在宗學和福大爺也相熟的。奴才倒黴沒造化,要跟了四爺去逮蔡七,選出去當個縣太爺那是穩穩當當的……”因將在瓜洲渡驛站周濟靳文魁家花儘了銀子,一路潦倒來到甘肅,得了急病受吳氏求治恩惠的事一一備細說了。“如今見著五爺,就是奴才時來運轉了。受恩不報非丈夫,求五爺賞點銀子,一來作回京盤纏,二來且安頓吳家娘母女不受饑寒。奴才回京告貸也必要還她這份天大恩情的!”弘晝聽得很仔細,不時地點頭感歎,未了,眯著單泡眼喟然說道:“也是你命中該有這一劫,中間貴人相救——瓜洲驛你要不救靳家兒子,未必有這樣的好報。”王保兒笑道:“依著爺說,那個窮要飯婆兒還是‘貴人’了?”“那當然!”弘晝正色說道:“比如和砷捐銀買炭救靳家,和砷就是靳家的貴人,窮困中又遇到我,我就是貴人——你以為文王易經裡的貴人和世上這些戴官帽子的是一回事麼?——這麼著,這裡許多銀子你隨意取,取得動的就拿去報恩,也就是她緣中應得的福份——左右這些錢也是你贏的,派個正經用場也是該當的。你很投我的緣,回京即沒甚麼大事,索性跟我一路肅州去。回來我給你敘保!”劉全看看滿桌包裹垛著的銀子,心裡劃算著這是好大一份家業,說賞人就賞人了?這位王爺好大的手麵!他咽了口水,傻子樣瞪大了眼。“那……奴才就放肆,謝爺的賞了……”和砷熟練地給弘晝打個千兒,卻不去搬那些銀子,隻笑道:“怕有一百四五十斤呢?背到九宮娘娘廟……何必呢?把吳家嫂子請來不也一樣?”弘晝跌腳笑道:“你這身子骨兒。我打量你也取不走多少,誰知你竟是賊才賊智一步三計!好,你既有報漂母之情,我有何不能為季布一諾?”和砷笑著去了。弘晝覺得肚餓,正要叫王保兒去弄點心夜宵,猛聽得樓梯一陣腳步亂響,雜遝肴亂踩得房頂承塵都直顫抖,裡頭夾著方家驥的尖嗓門兒:“就在這樓上——這是一窩子賊,隻管逢人就拿!”弘晝還在發愣,劉全急道:“爺!快藏銀子——這準是方家串通了衙門的人來捉臟了!”他認準了弘晝身份,卻是十分忠心,不管不顧將桌上銀子一摟收了懷裡便往床底下塞!王保兒罵道:“我日他奶奶的,誰他媽吃了豹子膽,活得不耐煩了!”一拉門便衝出去,已見幾個青衣大漢衝上樓梯,他雙手一叉腰剛要喝罵,方家驥指定了叫道:“也有他在裡頭!”早有個漢子飛身撲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夾臉便打了王保兒滿眼花,暈了一下未及倒地,已被人劈胸提起來喝問:“你這狗東西,你主子呢?銀子呢?”王保兒掙了一下,脫開那人手掌。他的臉立刻變得血紅——一半是被打一半是因為暴怒。他生性最是倔強,京華有名的“鐵驢”,又最在弘晝麵前得用,隻有跟著弘晝欺侮人的,哪裡丟過這種人?他也不言語,甩手閃開身,一個頭錘紮身向當頭那大漢下巴上拱了出去,那大漢在樓梯口猛地著了這麼一下,上下磕牙咬得血頭鮮血淋漓,“媽”地大叫一聲仰身倒下,把樓梯上擠著升階的人砸倒了三四個,虱子滾球兒疊摞著下了樓。立時滿樓響動夾著汙穢不堪的罵聲,風華老店所有的客人都驚動了。梁富雲和黃富光二人早已聽見動靜不對,他二人職責是護衛弘晝,王保兒來到樓梯口,他們已衝出房間直入弘晝臥室,梁富雲雙手持鐧,黃富光是一對判官筆護在弘晝身邊。弘晝起初也是一陣忙亂,開後窗要逃,看看樓高沒敢下。劉全說道:“爺甭怕!這是官府,不是劫盜的——說清白他們就滾了。”弘晝指著額上的汗笑道:“奶奶的誰怕了?我是嫌屋裡熱透透氣兒——富光去叫他們衙役頭兒進來。不的王保兒要吃虧!”梁富雲道:“富光護著爺,還是我去。”從腰裡取出巴掌大一塊腰牌亮了亮便出去了。一時便聽他在外頭喊:“亂甚麼!要起反了麼?我們是刑部緝捕司的,這是腰牌——我們王大人傳話,叫你們打頭的出來說話!”一時便聽外頭一片嘁嘁喳喳議論聲,似乎還有低低的罵聲嗬斥聲,樓板踩的吱吱響聲漸漸近來。梁富雲打頭進來,王保兒揩著鼻子上的血漬隨後,進來佯佯站在門口,隨後是個白淨臉中年人,青綢長袍黑緞子馬褂,一條辮子又細又長拖在腦後,小心地進屋來。他似乎有點受驚了的模樣。心神不定地眨巴著小眼睛看看弘晝,又看看凶神惡煞般站在兩邊的梁黃二人,又瞟一眼得意洋洋站在一邊的劉全,朝上長揖到地,顫聲說道:“卑職莫懷古見王大人,敢問台甫、官閥?”“莫懷古!敢情我們這演兒《一捧雪》!”弘晝吞地一笑,卻不回答莫懷古的問話,反問道:“你是這鎮上的典史?三更半夜的帶人來拿我,是甚麼緣故?”莫懷古方才已經驗看了梁富雲的腰牌執照,梁富雲自己就是六品京銜,卻站在這位“王大人”跟前象個跟班的,一付門神模樣,越發趟不透這汪水深淺,便不敢再問,加了小心回道:“卑職不敢孟浪——是方才這裡甲長到鎮所報說,風華客棧有販馬客人在鎮上聚眾豪賭行跡可疑。如今西北有軍情,勒爾謹製台已經下了憲命,所有作茶馬生意的內地商客都要重新登記驗明引證,防著有準葛爾和卓部的奸細來刺探軍情——蘭州縣高太爺就在鎮上,差使上頭不敢馬虎。既是誤會了,請大人恕過衝撞,卑職這就告退……”這話無論如何聽來還順情入耳,弘晝一肚子光火已是消了多半,板著臉問道:“首告我聚賭的是姓方麼?”“是。”莫懷古笑道,“本地茂榮客棧的老板,叫方家騏,是個本份生意人,所以指了他當甲長……”“我來告訴你,這不是個好東西!”弘晝打斷了他話頭說道,“賭場上他弟弟是頭號賭徒,賭輸了他去砸場子,能算是‘本份’?媽的——王八蛋!你給我抬掇他!”“是!是……”莫懷古被他這聲突如其來的喝罵嚇得一哆嗦,喏喏連聲答應:“方家就是這裡一霸,惡棍刁民!卑職自然這就料理他!”說著就要退出去,弘晝擺手叫住了:“忙甚麼?爺還有話問你——這裡地裡種甚麼莊稼,一畝地能有多少出息?”他自稱“爺”已經奇怪,忽拉巴兒問出地土莊稼,莫懷古頓時墜入五裡霧中,張著口“啊”了幾聲才回過神來:“回‘爺’的話,這是蘭州近郊,城裡有的是糞,都是渠灌地——玉米一畝能收約摸四百斤,高粱三百斤上下,穀子也能收二百多斤,也有種春小麥的,能收二百斤,還有燕麥、黑豆、綠豆……都是荒地上漫撤種兒,收一把是一把,百來幾十斤的不等……還有幾畝水稻……”“不說這些了。”弘晝倏地又轉了題,“既是這麼好收成地方兒,怎麼我聽說還常餓死人?”莫懷古這才明白,這位大人是要過問饑民的事,忙陪笑道:“爺準是誤聽了。咱們甘肅地方兒窮,苦寒地瘠的,餓死人是常有的事。甘南去年還好些,甘東甘北這會子還在吃蝗蟲呢,春天再暖一點糧食上不去,再傳瘟,死人的事在後頭呢!三唐靠著省裡藩庫,甘東的賑糧都從這出,全甘肅人餓得死儘了才餓這裡呢!”“不問這事了。你們這裡捐監納糧的人多不多?”弘晝又問道。剛剛“明白”過來的莫懷古頓時又糊塗了。弘晝見他白瞪著眼兒,懵懂得可以,一笑又問:“我是問,比如你們蘭州縣,去年有多少人捐糧納了監生的?”“有——六七個呢。”“六七個——不對吧?至少也有六七十個的吧?”莫懷古兩手一拍笑道:“爺說的是笑話嘛!四十石糧在這裡要折銀子二百多兩,誰有閒錢去換那個空殼子功名?彆說‘去年’,把蘭州城死了的監生骨頭都刨出來加上,也不得有六七十個!”“嗯——是麼?”弘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端茶啜道:“你——去吧!”一抬眼,見和砷不知甚麼已經回來,待莫懷古出去,笑著放下杯子道:“回來取銀子了?可笑方才劉全,聽見人嚷嚷著上樓,就往床底下塞——人真要打上來,你塞進床下就搜不出來麼?”又問:“吳氏呢?你沒有帶她來?”“我們來了有一會子了。爺在上頭說話,她有點怯場不敢見人。下頭客房住滿了,我安置她們後院房子歇著了”和砷目送莫懷古出去,聽著他下樓的聲音,似乎有點心神不定,猶豫著說道:“我覺得今晚有點象作夢,事事都透著假!方才和吳家嫂子說,她是本地人,也異樣方家怎的那麼有錢——一夜輸贏幾千兩,在這裡是個嚇死人的數目……再說,這錢贏得也太容易了——來這裡捉賭是想得到的,可是一麵腰牌就退了兵……這個……我說不清楚……”弘晝漸漸聽上了心,皺眉沉吟半晌,轉臉問劉全:“你平日賭博,一晚有多少輸贏?有沒有下過這大的賭注?”劉全拍著腦門子說道:“十年前有過,那是在蘭州城金鳳樓和麻子黃五少來賭,都紅了眼,注越下越大,一百兩一小注,二百兩坐樁,四百兩成番!我就是從那一夜家道敗落了的。要不然城西牌樓半條街就是我的……”他眼中賊亮的光漸漸消蝕了,“這三唐是小地方,沒人下這大的注。方家……也不至有這麼財大氣粗的——老實說,他們說爺帶幾萬銀子來買馬,拉我來賭。我心裡打主意,今晚要麼死在賭場,要麼就把家業給翻回來,沒往彆的上頭想。”梁富雲心裡早已疑竇四起。他今晚一直沒說話,是因為一路上規勸得多了,已經惹得這個王爺老大不喜歡,一入甘肅弘晝就數落他:“看戲你管,逛街你管,起身你管,落腳打尖你管,你他媽的比皇上還大!隻要老子不逛窯子染楊梅瘡,隻要沒人殺老子,你他媽給我住口——甚麼鳥黃天霸,又是甚麼劉統勳劉墉,抗他們的牌子有屁的個用!他們都是我家奴才,你懂不懂?”訓得他狗血淋頭,他也真不敢招惹得弘晝認真惱了。黃家捕快名滿天下,原是因起身鏢行,和綠林江湖上黑白兩道淵源極深,若在中原那是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但這裡是甘肅邊外,江湖道上行話是“生道兒”,他也不敢逞能恃強。有這兩層,所以格外持重,隻是靜觀動勢暗中留心而已。他是老江湖,世麵上人心險惡情事紛紜見得多了,跟黃天霸一道押餉還栽了大筋鬥,此刻獨自擔著血海般乾係,更是持重小心如履薄冰,思量著今晚撲朔迷離的人事,更覺得和砷疑得有理,因道:“五爺,這裡不是天子腳下。勒爾謹帶著萬餘兵,是甘肅的一方諸侯,他又是王稟望一黨。桂中堂五天前派人來說他在城裡,就再也沒和我們聯絡,小的怎麼看,今晚這事都透著蹊蹺。咱爺們還是小心點的為是。依著我說,留著和大爺在這觀風,我們也不退房子,竟是出鎮另覓個住處觀觀風色看是怎樣?”“怎麼?”弘晝怵然一顫,臉上已是變色,“他敢造反?嶽鐘麒的七萬綠營兵就在陝北,他的三親九族高堂令尊都在北京!何況這裡的綠營是總督衙門兵部雙重節製,也未必就聽他勒爾謹調度!”梁富雲吃慣了他訓斥的,從未見他如此神情嚴重的,膽怯地咽一口氣,又鼓起勇氣陪笑道:“爺說的是,稱兵造反的事是沒有的。勒製台是案子連著貪汙,並不是謀逆。再者桂中堂就在城裡,這裡的兵都是桂中堂在張家口帶過的……我是說這是人家屋簷下,查辦的案子牽連通省大小官員,爺昨個還說‘甘肅無清官,都是他娘的奸臣’,但有一個有天理的,這門大案子怎麼能瞞到如今?雖不敢造反,不定他本人或下頭僚屬,使個計謀設個陷阱,沒聲沒息黑了咱爺們,或者給爺個現成虧吃,就算要不了命,折辱了爺的臉麵,造個事端一水衝了他們的案子。這些子弄神弄鬼的伎倆卻是不能不防的!”和砷見弘晝還在猶豫,笑道:“爺彆忘了,您還是微服查訪,扮的販馬客人,又說是‘王大人’,就這一層,地方官給你扣個‘身份可疑’關押起來,您能不能追究?這賭錢就是憑證,整您一下,弄得灰頭土臉,您還能不能冠冕堂皇去拿勒爾謹?去年廣東臬司湯望祖去查辦高要縣人命官司收受賄賂,在高要珍珠樓和婊子吃花酒,讓縣裡當場拿住枷號三天,案子沒查成,還受了降三級處分——爺大約知道這事兒的吧?”“好了,好了!危言聳聽——爺聽你們的還不成麼?”弘晝聽著已經起身,“就依著老梁的,你留在這店裡,咱們這就走!”弘晝一行四人“出去遛遛”散步而去。和砷便回後店房中。甘肅地高氣寒,雖已是季春天氣,料峭春風掠地而過,還是一陣陣身上泛出冷意。此刻已近三更,後店大院因房舍簡陋,隻有拐角通道二門上吊一盞若明若暗的羊角風燈,深藏青色的天穹象一口廣袤無垠的大鍋,疏密不定的星星隱耀閃爍著微芒,院中粗大的白楊樹,樹乾泛著淡青色直矗高空,模模糊糊融化在黯黑的夜色之中,枝葉都看不甚清晰……今天的事直到現在,他還覺得有點恍惚,從九宮娘娘廟一下子又回到了官場,而且攀上了天子唯一的親弟弟和親王弘晝,都是倏轉倏變如夢如幻,大起大落間他不能不慨歎人生機緣莫測。在院中徜徉了一會子,又思量如果今夜無事,明日弘晝必定要笑罵他“杯弓蛇影大驚小怪”,不禁又一個莞爾,深深透了一口氣回了房,也不打火點燈,和衣躺在床上望著天棚出神。隔壁的吳氏母女似乎也沒睡。這處店房是風華店早年起家時的舊板屋,中間都用木板皮釘著,既不隔音且走風漏光,夜深人靜時聽得清晰。好象是憐憐換了新居處,蓋著店裡大被窩嫌熱睡不著,耳中隱約聽得還有撩水洗濯的聲音,瀝瀝作響,和砷猛地想起方二癩子挪揄吳氏的話“明裡認個乾姐姐,暗裡養個小漢子”,不禁心裡一烘一熱一動,就床上一臂仄起身子,隔板皮縫兒瞧時,果然是吳氏正在洗澡。她隻露出半截上身,背對著牆兩手對搓著肩膊,黝暗的油燈下一頭烏發瀑布似的披散下來沾在雪白的背上,下半身卻被床擋得嚴嚴實實,和砷不禁呆了,天天見麵的,倒不留心她體態這窈窕豐滿的!——他撐著身子不動,用小指輕輕將板皮上的乾泥又摳得縫兒大些,木匠吊線兒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貪婪地看著,耐心等吳氏站起來擦身子。直待左臂都麻木了,吳氏才起身來,半偏身子坐在床邊細細揩拭。和砷的眼中放出賊亮的光,動也不動隔牆飽覽春光,骨碌著眼珠兒,不夠使喚似的從她肩膊掃到胸前腹下,大腿小腿看得忙個不了。無奈燈太暗,有些急煞了要看的地方偏偏死活看不清楚,隻好使勁瞧吳氏那雙發麵饅頭般的雙乳,細白如柔荑的腹皮大腿,再看臉龐時,似比平日秀麗出十分去……他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吳氏似乎有點覺察了甚麼,見憐憐翻身,替她裹裹被角,說聲:“彆鬨了,睡吧!明兒叫你和叔給你買新衣裳,啊?”回身一口吹熄了燈。和砷輕輕躺下,左臂已經全然麻木得不知所以。和砷原本有些睡意的,想著方才光景,倒醒得雙眸炯炯,一時欲焰蒸騰,情極不可忍耐,渾身躁熱麻脹著就要起身過去敲門做光。聽著吳氏細細的鼾聲,又轉思這女子是自己的恩人,一個不是做出不情願,恩也沒了情也沒有了,好人反變成混蛋,連麵也不好意思廝見……這麼一陣熱一陣涼,一陣夢一陣醒,他正是情竇乍開氣血兩旺的年紀,少不得手指兒告了消乏,兒度折騰了方才罷手。聽得遠處雞鳴,和砷方朦朧過去……—聲劈柴似的爆響驚得和砷渾身一個激靈,雙手一撐坐起身一看時天還沒亮,房屋門嘩然洞開,幾個大漢影影綽綽已經站在床前,有的揭被窩有的拽行李,喝問:“銀子呢?那個姓王的昨晚跑到哪裡了?”和砷隻一陣懵懂,便知是昨晚的話應驗,披著衣裳起身回道:“你們是做甚麼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搶劫麼?”話音未落,隔牆吳氏那邊的門也被砸開,憐憐“哇”地一聲尖嗓子大哭起來,幾個人在隔壁揪扯著夾著吳氏的哭罵,有人喊著:“把她拖過去,這是一對賊男女!”一時便見幾個人影連拉帶推揉著吳氏進來。就有人打火點燈。和砷剛蹬上褲子,腰帶已被人劈手抽去,惺鬆著眼看時,方家祺和方家驥都在,想著弘晝沒被捉,和砷定住了心,挽起褲腰問道:“方掌櫃的,你一個生意人,夜入民宅又搶又打,你活夠了麼?”“我是生意人,還是這裡的甲長!”方家祺惡聲惡氣說道,口氣中帶著煩燥,“昨晚捉賭你逃了,來提臟又讓你們充大頭唬回去了。他逃了,你還敢帶著淫婦在這搭裡奸宿!”說未說完已著吳氏夾臉啐了一口:“你媽你姐姐才是淫婦!我們是出過店錢在這住店,各住各屋安份守己憑甚麼狗血噴人?”方家祺一臉壞笑:“你們在九宮娘娘廟早就明鋪夜蓋了!昨晚你洗澡他偷看,看完過去睡了才過來——我這叫捉奸成雙,這裡的人都是證見。你賴毯不掉!”和砷被他說得臉上發紅,旋即明白他們早監視定了吳氏,心裡驀地一陣慌亂,雖說沒被他們“捉雙”,前頭破廟同住是實情,此刻栽臟順理成章,又有那許多“人證”,這怎麼處?無論如何,此刻不能和這起子下流坯直口折辯,正要張口見官,吳氏卻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和爺是落難貴人,不是平頭百姓,想怎麼作踐怎麼作踐麼?做套兒挽人小心挽了你自己。誰不知道方家祺就是三唐鎮的賭痞子頭兒!不要臉的,你們要不偷看,怎麼知道我洗澡?——和爺,和他們見官!我是寡婦你是光棍,彆說我們清清白白,就有甚麼能輪到他們來捉奸?”和砷倒被她一篇話說得定住了心,這才想起大清律裡隻有本夫和直係血親才能捉奸。且是自己身正膽壯,又有弘晝撐腰,怕甚麼?一跺腳說聲:“走!”褲子便要掉,忙用手提起來挽緊了,看眾人時,已起出那些銀子,鼻子裡冷笑一聲沒言語。鎮公所衙離著風華客棧隻有半裡之遙,出店向東轉過一道彎子再向北,一條筆直的中街約兩箭之地便到了。和砷一路都在犯嘀咕,耽心方家兄弟喊街,招來一大群瞧熱鬨的閒人來“看審奸情”。即便將來翻過案來,臉上抹的這塊灰擦洗起來頗費功夫。幸而此刻天尚黎明,店鋪居家關門閉戶。除了上早市的豆腐坊、菜販子、扇爐子點火的飯店有點動靜,滿街清靜得一個閒雜人沒有,方家兄弟也許心虛,也許奉命不準聲張,押著他們也沒有言聲。待進了公所,和砷才暗自透了一口氣,照方家祺指令“站到樹底下聽招呼”。看吳氏時,隻見她拉著小憐憐站在西廂門口,滿臉的泰然自若,沒有一毫氣沮膽怯的神氣。其時曙光微曦映著,一頭青絲蓬鬆,洗得乾乾淨淨的一身青衣映襯得麵容格外秀美。和砷倒沒想到這般妝梳也如此能打扮女人的,想起昨夜光景,不由心裡又動,因見憐憐穿得單薄,笑道:“你該給她多穿件夾衣的。甘肅的三月比北京二月還冷——”“不許說話!”站在旁邊的鎮丁立刻喝斷了他。“太爺這就要升堂審你們!”和砷一笑而止,打量這座衙門,這才看清是座廟改的,南麵的正門封了,從東傍臨街新開一座廣亮門,正殿掛著“議事廳”白底黑字匾額,匾上有匾卻是廟中原有的,寫著“衛大將軍祠”隻勉強可見,府柱上一副楹聯是新的,卻在晨光中清目分明:得一官不榮丟一官不辱勿雲一官無用百姓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敢說百姓可欺一官亦是百姓。墨書隸字十分端秀精神。和坤不禁一笑,卻見議事廳兩對衙役各持竹板出來,在廊下擺堂威。便有人呼叫:“太爺升堂羅——帶和砷!”他猶自發愣,背後有人一搡,喝道:“日你媽!叫你過堂沒聽見?”和砷一個踉蹌才穩住了步,緩緩拾級升階入堂。其時天剛放亮,外邊明裡邊暗,好一陣和砷的眼睛才適應了,這對看清裡邊也是四個衙役分立而旁,都是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粗布長袍,有的打著補丁,有的油漬麻花肮臟不堪,提繩拿棍的擺架勢,活象一群叫花子窮開心。正堂“公案”是廟中原來的神案充用,那個姓高的大約是蘭州知縣,大個子白淨國字臉偏身坐在公案後,沒有穿公服,隻戴了頂六合一統黑緞瓜皮帽,中間嵌著一塊漢白玉,卻也一表堂堂。公案東首站著方家騏,嗬著腰一臉媚笑看高知縣。西邊坐著一位師爺看去麵熟,仔細認了才想起是賭場上那位茶商——至此,和砷已明白昨晚推斷無誤,確是設好了的局要整治弘晝!他暗自提了一口氣,在堂中站定了。高縣令見他如此神安氣靜,倒覺一時氣餒的,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師爺,見他點頭,將案上鐵尺一拍,沉啞著嗓子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鈕祜祿。和坤。”和砷刹那間突然定了主意:莫懷古不見影兒,不定是躲是非去了。這高縣令四十多歲還是縣令,在勒爾謹手下絕非紅得發紫的角色。但但凡作省城首府裡的首縣,沒有“圓融”二字決計乾不來這缺。倒是那位師爺象是有些來頭,串通一氣謀陷親王,對方未必有這膽量———連幾個念頭閃過,明擺著應該打開天窗說亮話,氣勢之先聲奪人,因不緊不慢說道:“滿州正紅旗人,家居北京西直門內驢肉胡同。父親常保曾任福建副都統,本人隨從軍機大臣阿桂在軍機處辦差。”高縣令愈聽眉頭皺得愈緊,因三唐附近藩庫地勢低凹,庫房漏水,他是奉了知府的憲命來招募傭工填塘修牆來的,遇上製台衙門的師爺阮清臣,拉著他拿問“賭徒淫棍”,誰知一開口便問出一個軍機處辦差的人!他不滿地睨了阮清臣一眼,身子動了動又問:“你在軍機處辦甚麼差?”“護從阿桂中堂。”“到蘭州來乾甚麼?”“奉桂中堂指令,我在這裡等他。”“桂中堂要到蘭州來?”“回大人,中堂已經來了!”高縣令一怔,嘴角嚅動了一下,想問:住哪裡?又覺得甚不合體例,已知跟著阮師爺淌了渾水。他在省城作官,自是曆練得滑不留手,且闔城官員早有風聲,朝廷要派人查勘捐監庫糧的事,這個份量一掂便知重大,但勒爾謹和王稟望是合穿一條褲子的朋友,現就是惹不起的土皇帝,這個夾縫兒難鑽!因放緩了口氣,說道:“你跟中堂,有沒有憑證?既在軍機處當差,就該懂法度,竄到鄉間小鎮狂賭濫淫,不怕王法麼?”阮清臣一聽便知,這個滑頭縣令要慢慢磨審和砷,他卻急著要查出那位“大人”下落,一繩子縛了示眾,他也壓根不信阿桂會親自來蘭州——這是在總督衙門幾個師爺和勒爾謹議定了的:不管誰來暗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澆一盤子屎,拉到蘭州當街示眾,修本翻做彈劾欽差,一下子便把水攪渾,變成糾纏不清的筆墨官司,這著棋雖險,仔細推詳卻是極漂亮的殺手鐧。隻是最忌遲疑,最怕慢,講究“猝不及防”四個字。昨晚因請示勒爾謹誤了時辰,派莫懷古去也沒有穩住了弘晝,此刻哪裡能再容高文晉再磨蹭?聽著和砷一一細述怎樣得病,怎樣吳氏調理照應,娓娓敘談如訴家常,他心裡一陣發急,在旁一拍桌子喝道:“誰信你胡說八道?沒有勘合沒有憑信,你就是平民,見了父母官,為甚麼不跪?”“我的勘合憑信是這個方家祺給毀了的,我住店他是店主,難道不登記?你問他!”和砷冷笑一聲指了指方家騏,“我的勘合如果在手,恐怕你們得給我跪了!”“憑甚麼?就憑你在軍機處提茶倒水當跟班?!”“我是功臣子弟,身上襲著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敢問你是甚麼爵位?”堂上堂下頓時僵住。連吳氏站在院裡也聽得清爽,暗想,怪不的這少年舉止斯文穩重機靈,敢情是真有大來頭的!阮清臣也是大出意外,打脊背間泛出一股冷意。三等輕車都尉不是職務,但這身分彆說是縣令,就是見了總督,也沒有下跪的道理。眈眈怒視著和砷,他心裡已經犯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隻能咬牙橫心往下挺:“你的爵位仍舊是空口無憑!你在三唐荒淫婦女聚賭滋事我們握有實據——來,不動刑諒你不招,給我按倒了。打!”“慢。”阮清臣問話,高文晉樂得旁觀風色,見他要動手,忙用手一按,笑道:“我聽著其中文章不小,問明白再處置最好——去人看莫懷古酒醒了沒有,叫他過來,傳吳張氏進來!”一時便見人帶著吳氏進來。她有點怯這場麵,看一眼挺身立著的和砷,雙手提提大褂前襟跪了便朝上磕頭:“民婦吳張氏叩見青天大老爺……”憐憐看那群衙役,更覺得張牙舞爪麵目猙獰,躲進吳氏懷中直說:“媽——我怕……”“你們退後些。”高文晉擺手吩咐衙役,聲氣中已全然沒有問案口吻,倒有點敘家常的口氣問道:“吳張氏,聽你口音是本地人了,今年多大歲數?”“三十一歲”“唔,討飯幾年了?”“不到一年。”“原來也是祖厲河發水淹了的莊戶人。有人告你和這個外地人勾搭通奸——說說看,你們在廟中和店中是怎麼回事。”吳氏磕了頭,指著和砷道:“這位大爺是北京來的,是個誌誠人,他今年才十七歲,比我娘家侄兒還小著一歲。他來廟裡是方家祺的人扔進來的,起初病得人事不省,廟裡原來住著的幾家討飯的都怕染了病,躲走了。我想他是落難的人,沒人照應隻有個死,哪裡不是積德行善……”因口說手比前後情事一一備細說了,“就是昨晚賭錢,也是和大爺見他們幾個合夥兒暗算王大人,氣憤不過才入場的——小婦人說的句句都是實情,求大人明鏡高懸為民作主!”她沒經過公堂問案,行動作派連帶堂叩用語都有點象戲裡的會審案犯,和砷在旁聽得咧口兒笑。莫懷古早已進來。他原是裝醉躲在東耳房偷聽,這裡的事心裡一清二楚,此刻仍是站在一邊扮傻充楞發臆怔,忽然聽阮清臣說道:“哪有甚麼王大人?我在總督衙門管奏封折子,刑部沒有姓王的大人,他在哪裡?和砷你說!”高文晉卻問莫懷古:“這女人說的可是實話?”莫懷古便忙點頭,說道:“似乎是實話。她是寡婦,犯奸是族裡處置,一族水衝了,其實沒人能奈何了她。她也用不著說假話。”至此,堂中已是問亂了,各說各的話,連臨時充用的衙役們也沒了規矩,交頭接耳竊竊私議。“今天的案子就問到這裡。”高文晉心裡暗笑臉上一本正經,單手按桌站起身來,直要打嗬欠的模樣嗚中嚕嗓子說道:“莫懷古,修庫房是大事,朝廷要派人來查看的,你趕緊給我募集民工!”“紮!——請太爺示,和砷幾個人怎麼辦?”高文晉舔舔嘴唇,說道:“得先把身份弄明白,弄明白了案子就好結。叫他們住公所裡,不許滋擾不許管束不許嗬斥,按驛站分例供應著,我請示勒大帥詢問軍機處,有了後文再說。”阮清臣聽著,這是上賓相侍和砷了,氣得頭暈手涼,卻又不能奈何這個老奸巨猾的縣令,在旁插口帶著火氣手指莫懷古說道:“限你今日給我查到那個假王大人!”“查到立刻稟我來審。”高文晉終於伸懶腰舒坦打了個嗬欠,“昨晚失眠,好難受。莫懷古,給我弄點棗仁粉,泡茶喝……老阮,急甚麼!跑了和尚跑不了寺,假的不真真的不假。走,我屋裡殺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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