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智和砷寒院濟孤弱 巧鸝兒深衙撫古琴(1 / 1)

乾隆皇帝 二月河 5780 字 2個月前

和砷和魚登水同乘一抬四人轎,趔趔趄趄歪歪扭扭來到瓜洲渡口驛站門前。雪已經下得小了點,片片飛羽淩風旋飄,肴亂繽紛,仍舊是混飩宇宙。其實隻是風大。連地下的雪也在流風中回蕩,天上雪和地下雪攪到一處,顯得眼花繚亂而已。兩個人一下轎便各自被朔風裹來的雪沫塞了一脖子,都打一個寒噤兒。十幾個驛丁都在門洞裡,攏著一堆火議論甚麼。一個驛丁滿手血汙,口裡銜著把殺豬刀在剝狗皮。見魚登水瘦高瘦高的閃著身子過來,旁邊跟著文弱書生樣的和砷,眾人都是認得的,忙起身垂手打千兒問候:“給太尊老爺請安!”“都起來吧,地下趣濕的。”魚登水似笑不笑問道:“你們舒格驛丞呢?”驛丁們似乎都有點心神不定。一個驛丁瞟一眼含笑不語的和砷,回魚登水道:“回太尊的話,柴巡檢的把兄楊子春今兒生日,扯了我們舒少府吃酒,昏天黑地醉迷了,方才吃了醒酒湯,這會子在書辦房裡歪著,怕是起不來見太尊呢!”和砷在旁努嘴兒笑道:“那就煩勞上下帶我們去見見。幾句話的事,一說就完。”那驛丁忙答應一聲,頭前走著引二人進了驛站大院。驛站很大,座北朝南兩進院。愈走地勢愈高。中間一座大過庭,兩邊兩排廂房是過往官員住房,滿院柏檜烏柏都有合抱之粗,碧幽幽黑森森的樹冠上壓著雪,顯得格外幽暗深邃。和砷跟在二人身後,沿東廊簷下過道逶迄北行,隔著破窗紙向黑洞洞的屋裡不時睨一眼,有的屋裡靜寂無聲,有的屋裡關的男人,有喁喁低聲說話聲音和咳痰聲,有的屋裡似乎是女眷丫頭婆子,似乎耐不得那冷,微微傳來淒淒切切的哭泣聲,詛咒聲罵聲也有,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晰。和砷一邊走一邊問道:“這裡原來是座廟,改建的驛站吧?”“是。”走在前邊的驛丁悶聲悶氣答道:“這原是本州最大的‘五通神廟’。當年廟院比這十倍不止。康熙年間湯文正公(湯斌)任揚州道,下令火燒境內所有五通神祠。這裡香火最旺,一萬多香客跪在廟外廟裡護著,懇求留下這座廟。湯文正就在這廟院當眾折香砸爐,要立碑永禁五通淫祠。對眾人說,如果十八匹健騾拖不倒中間的神像,他就收回成命。結果真的套了騾子,偏就是拖不倒中間‘大通’神。湯文正公就在這株柏樹下祈告上天,說允許淫神蠱惑百姓,是上蒼不明;今邪神植立不倒,是湯某人非正人:非此即彼!今願與邪神同歸於儘,為上天祛邪框正,為後來者鑒!他老人家祈告罷,起身提刀大喊:‘我先砍大通神,再砍自己!’話沒說完,原本紋絲不動的神像‘嘎’的一聲,俯身仆地就倒了下來——碗口粗的定身柱兒是鐵的,齊齊斷了,和刀劈了似的齊整!”他舒了一口長氣,“湯文正公說‘看來還是青天在上——廟修得還齊整,外院燒掉,內院留下充公,改成驛站。’原都是年久失修的了,彆看外頭好看,都是應付皇上南巡油漆了的——裡頭木頭都朽了。”說著,隨手在一根柱子上摳了一下,一塊帶著紅漆的石灰膩子應手剝脫下來,和砷看時,裡邊的木頭蜂窩麻麵,果真已衰朽不堪。三個人過了已改為正堂房的大殿,偏西牆月洞門進去,又是一處小院落。看樣子原是五通祠廟祝火居道士們住的,房屋修繕得很仔細,青堂瓦舍,半截牆都換了新磚,柱子也換了落葉鬆木的,隻是沒有油漆,比起前頭森羅殿似的正院,顯得小巧實用。一進院,和砷便聽得北房裡兩個人低聲說話,仿佛在議論甚麼。那驛丁在門口站定,剛要敲門,隻聽西房中“哇”地一聲大哭,象是嬰兒落地第一聲兒似的又脆又亮,接著便聽一個婆子聲氣,笑說“生了生了——這麼胖的,怕有八斤重吧”,一個女人弱聲弱氣說道:“唉……是個丫頭。看來也是個苦命的,這種時候來世上作麼生呢?”說著,咽聲咽氣地抽泣。三個人正發愣,北房門豁啷一聲,一個高大壯漢,穿著九品練雀補服,套了件五蟒四爪袍子挑簾出來,不知是本來就臉色蒼白還是生氣氣的,一邊跨門檻,橫著脖子回頭衝屋裡大聲道:“要去你去!就是傅恒,他也不是皇上,還得侍候他兒子?——有甚麼可賠情的?我不欠他甚麼!”“這不是柴大紀麼?”魚登水盯著他說道:“你這是和誰嘔氣?”和砷這才細看柴大紀的臉,卻是下寬上窄,權腮濃眉,眼睛鷹隼一樣且不邪視,下已微微翹起,長著一隻不討人喜歡的鷹鉤鼻子,冷冷的神色中帶著一股桀傲的跋扈氣,相書所謂“彆姬相”——生性高傲勇悍,這是百試不爽的證據。魚登水是現任五品正堂,又是文職,位份高出柴大紀不知凡幾,他竟能直目逼視,和砷不禁暗道:“這人有膽!”柴大紀卻不留心和砷,因在雪地裡,隻向魚登水一嗬腰,答道:“正是卑職!大人有何吩咐?”“請暫留步,進屋裡說話。”魚登水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我們是為胡克敬的事來的。”屋裡的驛丞早已聽見,忙騰身下炕,趿著鞋迎出來,隻見柴大紀略一點頭向魚登水致意,說道:“方才接到棚長傳令,守護驛站的巡檢一律去高橋遊擊營帳會議。大人話短,就這裡說,話長,容卑職會議後到府衙謁見聽訓。”魚登水頰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是官場上磨老了的老吏,早已水晶球沒了棱角,遇事兒先就存了三分息事寧人之意,這回來驛站,又想巴結好福四公子,又不想過份為難了治下的小吏們,但見柴大紀這副找“啐”的模樣,也不由一絲不快掠過心頭,冷冷說道:“你去吧。有事我直截去和方遊擊說話。”見舒格高高挑著棉簾,滿臉腴笑迎人,一甩手便和和砷進了北屋。柴大紀愣著猶豫了一下,掉轉頭也自去了。舒格也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滿口京腔,舉止練達從容,略透著油滑,一望便知是個旗下人。他酒醉剛醒,臉上尚自青黃不定,陪著笑讓手請魚登水升炕,又給和坤搬座兒,袖子拂著又用口吹,叫人“上茶”,不住口說道:“大人不來,我這就要過衙門請罪去了。下頭這群狗才,都是些撅屁股朝天的角色,哪裡識得金鑲玉呢?我灌了黃湯,胡天胡地一塌糊塗,已經不會想人事兒了。醒了一聽是福四爺,嚇出我一身臭汗——我是鑲黃旗下的,那是我正經八百的少主子呀!——這位爺?”他衝和坤一笑,“您是跟我們爺的吧!待會兒我過去給爺磕頭,務必請相幫美言幾句。我家住北京爛麵胡同。您老有事招呼一聲,我家就是您家!”和坤原來怕他擺公事麵孔拉硬弓,見此光景早已放下心來,笑道,“我是跟桂中堂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放心!”還要說話,魚登水插過問道:“胡克敬人呢?”“下人們得罪了胡爺,”舒格沮喪地苦笑道:“也是胡爺年少氣盛,不肯叫鬆綁,幾個人在那賠情說好話兒呢。原說請柴外委一道兒過去說合說合。他也是個桑木扁擔不肯彎的。我正愁沒法見福四爺,可可兒你們就來了。這事好辦了——來,請胡爺過來,就說福四爺派人接他來了!”便外頭有人答應一聲“是羅!”小跑著去了。魚登水問道:“這柴大紀是甚麼出身?”“要說還是個有能耐的。”舒格小心翼翼替二人上茶,笑著說道:“十六歲就中了武秀才,舉百斤石鎖跟玩兒似的,能開二百石弓。也讀過不少書。原來跟張大帥當親兵,已經升了把總。張廣泗頭回金川失利,貶了出來。人呐,有點本事,就容易犯一宗兒病——他這樣兒,平常時節升官,難呢!”魚登水問道:“這話怎麼說?”舒格笑道:“官長一付臉,就是笑給上司看的;官生成的性情,就是沒自己的性情,得隨著上憲的性情轉;小官要升大官,得舍得用功夫化錢奔門子;有功夫空兒,得想著怎麼個巴結法兒,比如長兩個膝蓋,做甚麼用場?就是下跪用的!要象姨太太巴結老爺,不,要象勾引女人,《水滸》裡頭的話,‘潘驢鄧小閒’五美鹹備加運氣,官,就升上去了!”他口說手比滔滔不絕,魚登水和坤都嗬嗬大笑起來。魚登水道:“你既然甚麼都懂,怎麼至今還是個未入流?也早該升的發了!”舒格未及答話,胡克敬縛著繩子一頭闖進來,昂頭叉腿站在屋子當央,兀自氣咻咻地,乜著眼掃視眾人,梗著脖子道:“我要見我們爺!四爺說鬆綁你們再鬆!”“你們出去罷!”魚登水見兩個驛丁一臉尷尬笑,紮煞著手站在門口不知所措,擺了擺手吩咐一聲,換轉笑臉對胡克敬道:“我們剛見過四爺,特來接你府衙去。毛頭小子,彆那麼氣盛!你到驛站辦事,沒有先報明身份兒,又是這身行頭,就換了我,也要疑你是個拐子兒——不知者不為罪。就算相府家人七品官,我還是五品呢!”舒格早下了炕沿,便過來給胡克敬解繩。胡克敬掙著隻是不依,喊著道:“他們何曾容我說話來著?一看頂子就曉得你是五品官,也用不著自說。見了我們四爺,要是我的不是,該打該罰心甘情願領了!”和坤笑嘻嘻上前,拍拍胡克敬肩頭,說道:“小兄弟,我叫和坤,是軍機處跟桂中堂的人,也聽傅相差遣。聽我幾句話,說的不是了,還依著你,聽著有道理,就依著我,成麼?”胡克敬後退一步,虎鈴鈴瞪著眼道:“怎麼著?!”和坤卟哧一笑,說道:“我又不是賊,你這麼盯我乾麼呢?驛站雖然是至小不過的衙門,卻直隸著兵部管。皇上禦駕這就要到揚州,屢次有旨,還有軍機處的廷諭,有騷擾驛站的過往官員,一律查拿具本劾奏。不管你有理沒理,他們證人一群把你往死裡證,這麼點事惹得驚天動地,你這不是給四爺招惹是非麼?再者說,就你現在這模樣兒,大天白日帶進府衙,滿揚州都會傳言,福四爺的人叫人拿了要治罪,你能一個一個去解說:我叫胡克敬,前因後果如何如何……不是他們不鬆綁,是我不要鬆——你要福四爺在揚州城丟人?人家奴才都給主子掙臉,偏四爺滿臉光鮮,你要給他抹一把狗屎,四爺要你這樣的奴才做甚麼?”既給福康安“招惹是非”又“丟人”!一肚皮扯筋鬨事的胡克敬忽閃著兩隻眼,猶豫了。魚登水和舒格見和坤年紀輕輕如此巧舌似簧,都不禁暗自竇服。“還有一層,”和坤徐徐而言,“這位驛丞,是滿州鑲黃旗下的,和四爺一個旗,說透了今個兒這事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對吧?呆會兒他給四爺陪情道歉,一句話的事就成了一家人。你自己思量,你這是和誰嘔哪門子的氣,自家又是個甚麼牌名兒呢?”一番話不軟不硬,句句透徹明了,既替福康安著想,也為胡克敬設身處地,火到豬頭爛,胡克敬也就軟了。舒格笑著給他解縛,說道:“和爺這都是至理名言,我是吃醉了酒,下頭人狗眼看人低……先給小兄弟陪不是,回頭一杯酒,又是一家子了……”那胡克敬也就不再放潑……繩縛解了,和順著甩手蹬腿兒。和坤又端過一杯熱茶,也就咕咚咕咚喝了。舒格笑道:“和爺到底是天子眼下辦事的,就這些理兒,我滿心都是,偏就說不出來!”一回眼間,見有人站在棉簾外邊,露著月白褲角,便問:“誰在外頭?進來!”棉簾挑了一下又落下來,又再挑起,一個中年婦人怯生生跨進來,望著屋裡四個人每人蹲了個福兒,囁嚅著說了句:“給列位爺們萬福……”幾個人都聚精會神忙著勸眼前這個小猢猻子,誰也不知這婦人幾時來的,在門口站了多久。魚登水打量她,年紀隻可三十五六歲,梳著把髻頭,鴨蛋臉粉黛不施,雖是略微顏色黃點,眉色也淡,依舊綽約嫋婷風韻依稀,隻在雪地裡站久了,兩隻小腳的玄色裹腳都濕透了,嘴唇也凍得有點發紫,眼睛不敢看人,畏畏縮縮低頭站著。舒格卻不留心這些,皺眉說道:“這不是靳大人的如夫人麼?有甚麼事?”“大人……”靳文魁的姨太太下著氣,低聲說道:“彩格兒她……產了……”“彩格兒——哦,知道了,是靳大人的通房大丫頭吧?”舒格無所謂地喝了一口茶,“產了好哇,添人進口嘛——還有甚麼事麼?”那婦人腳尖兒呲著地,頭也不抬,低聲道:“屋裡太冷,沒個躲處……孩子抵受不住,坐月子女人也當不得的……這叫天不應喊地不靈的,隻好求大人……賞點柴炭……”“哎呀……您這就難為了我了……”舒格心裡急著要去給福康安賠罪請安,無心料理這件事,剔著牙道:“柴炭供應那是有分例的。一品二品每位每天三十斤,三品二十五斤……象我,每天隻有二斤。站裡現虧空著五六萬斤呢,都從大夥月例往外扣,那起子小人已經怨天恨地牙癢癢的了。靳大人犯事在案的人,住這裡眾人沒彩頭沒賞銀,已經滿不情願了——不說這些煩難了,你先回去。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家裡帶點炭給你,眾人沒話說。我叫他們先送幾條被子過去,成麼?”他說著,那婦人淚已斷線珠於般落下,輕聲答應說“是……謝……謝老爺恩典……”僵著身子又蹲福。和坤一直鎖著眉頭聽著,見她要走,一舒眉頭道:“夫人慢著——老舒,方才進來,聽著囚在屋裡的犯官眷屬都凍得挺不住,有的女人還哭,大人平常還受不住,何況坐月子的,還有娃娃,雖小,也是性命兒不是?‘人在恨中逝,嬌花化厲鬼’,也太不吉利。聽我說,幾斤炭能值幾何?索性——索性,咱爺們積點功德,各屋裡都生起火來,給你驛站也添點旺相,且是名聲好!至於銀子……一天打十兩足夠用,一個半月天也就暖和了,四百五十兩擋頭,這是四百七十四兩的見票即兌龍頭票子。多餘的兄弟們吃杯酒一一隻好事作到底,救人救得徹才是。不是我這人窮大方,這些人忒可憐見的了……”說著遞過一張銀票。“哪裡消受了爺這些賞銀?”舒格接過票子,手攥得緊緊的,口中隻是讓,“這場雪過後,揚州地氣暖,叫他們生火他們也不生了!您這樣真叫我不好意思的——這是和坤——和老爺!你怎麼連個謝字也沒?”那婦人先聽呆了,隻一雙幽幽的眼睛含著淚凝佇著和坤,象是要把這個人的形容兒烙印在心裡,聽見舒格嗬斥,才乍然驚醒,雙膝一軟跪了地下,哽咽著說:“和老爺必定是菩薩轉世……您這積的陰德大了,老天爺必定保佑您子孫玉帛公侯萬代……”“彆這樣說,”和坤歎息一聲,“我雖年輕,也曾是叫擠兌得哭天沒淚過的人……起來吧……”一行人從瓜洲渡驛站啟行回府衙,看看天已向晚。雪雖不大,兀自漫世界飛舞,隻是地下的雪深了,自雪覆著厚厚的一層,下邊是雪攪水漿,走起來賊滑,一個不留神就會坐墩子屁股著地跌了。待捱到府衙,早已散衙。微微暮色中,衙門口靜可羅雀,幾個人跟著魚登水悄沒聲穿過二堂,剛折到西花廳月洞門前,便被守在門口的小吉保攔住。“四爺在賞雪聽琴,”小吉保和胡克敬年紀仿佛,一般的頑劣皮實,隻賊頭賊腦目光狡黠,心思似乎更靈動些,擠眼兒弄眉咂巴嘴,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個角色,嘻笑著對眾人道:“小胡子知道的,除了老爺太太,這時候兒誰敢驚動他?這裡廊下避風,還生著一盆炭火,咱們等一會再過去吧。”小胡悄悄咧嘴一笑,“告訴你吧,我不怕少主子發火!能挨他一嘴巴,準是要抬舉我的——我月例銀子才是你一半,也想學你那年,一頭拱主子個仰麵朝天,第二日就升發了。”小吉保笑道:“放你媽的屁!你懂主子脾性?要看甚麼事、甚麼時候兒!差使得琢瘩著辦——連我也隻懂得一半呢!”說著指壓口唇,示意雅靜。眾人便不吱聲,在廊下向火,聽著花廳那邊時隱時顯的叮咚琴聲。隻魚登水納罕:府中人並沒有會彈琴的呀……彈琴的是新收到福康安跟前的丫頭黃鸝兒。古琴焦桐,漢玉新軫,一雙素手輕撥徐按勾抹挑滑,彈的是一曲《清江回流》。福康安頭戴紅絨結頂六合一統帽,已換了件玫瑰紫巴圖魯背心,套著石青小羊皮袍子,披著猞猁猻大氅,一條結紅絨辮子又粗又長,隨便搭在肩頭,腳下蹬一雙鹿皮油靴,貯立在西花廳簷下滌慮清聆。此時暮色冥暗天穹籠蒼,簫簫朔風中仿佛千百萬灰色的蝴蝶飄飄搖搖翩翩翱翔著旋轉墜地,西花廳南側一片闊大的池塘並沒有結冰,但已融不儘紛紛落下的新雪,塘麵上掛了一薄層白霜樣的雪,驟爾風過,雪色的漣漪沉重緩慢地暗自湧動著,給人一種神秘幽深的感覺。遠處的房舍都蓋上了皚皚的雪蓋,隱在楊柳樹梢略帶紫褐色的靄靄微幕之中。這樣的黃昏中,西花廳中的琴聲略顯著有點沉渾,時而低回婉蜒,轉又蒼暗淒涼,偶爾如珠走玉盤,勾挑得似寒泉滴水,好象不勝雪寒,即轉濁重幽咽……福康安一頭思量見了乾隆爺後,該怎樣奏對一路“觀風”的感受,如何請纓隨父出征,轉念父親在涼風鎮遇刺,帶傷在四川整軍,不知容不容自己去身邊侍候?琴音一沉,他又想到母親在北京,這會子說不定又跪在觀音像前祈禱自己平安。母親喃喃念誦大悲咒的那付虔誠樣子,自己每次見了都忍不住要偷笑……可是現在笑不出來,眼中湧滿了淚水……正自思緒紛呈不可收拾,琴音嫋嫋縷縷而止。福康安一轉臉,見吉保等人都在月洞門外,遂招手道:“都進來吧。”先自掀簾進了花廳。“給四爺請安!”魚登水打頭,幾人魚貫而入。見屋裡已經掌燈,鸝兒坐在窗前調弄琴弦,福康安站在琴案邊,似乎在審量鸝兒身段,又似乎在留心案上的琴譜。——眾人忙都打下千兒去。舒格特意加了句“四爺吉祥。”才隨眾起身。這才見馬二侉子也在屋裡,幫著一個長隨往書架上擺書。福康安隻看了眾人一眼,點了點頭,叫過魚登水,說道:“方才琴音有異,我就曉得你們在聽了——這架琴不是凡品。看來你也是知音之人,鸝兒方才彈得如何?”魚登水笑道:“姑娘彈得好極了好極了!我其實也不懂的,不過聽得多了,總沒這位姑娘彈得中聽,猶如空穀足音,鈞天之樂,令人聞之欲舞!”馬二侉子聽得吞地一聲咳嗽,要笑,又掩住了。福康安也忍俊不禁一個莞爾,掂起琴譜來,馬二侉子和魚登水都湊上來看。上頭核桃大的字寫著——奇工時色渴望乞已已笆蜀殷騖局苟邑葛苞可L-L苟乙馬苞芍巴鴛邑己巴蜀巴蕩曹震蔓昌尼屆給苞足葛葛量蔓馮苞噶芍可尼奎履舀苫堂魚登水看得懵懂。馬二侉子指著一個字故意道:“這個學我認得的,是個尼姑的‘尼’!鸝兒聽了隻抿嘴兒一笑。福康安也笑,說道:“這是‘羽’調裡的一個指法,大拇指擘第七弦——老馬露怯了!”轉臉又對鸝兒道:“鸝兒的琴指法合宜,敲擊不雜,吟揉不露,起伏有序,作用有勢,是謂彈琴‘五功’,緩急、輕重、高低起伏,用指不疊,弦調平和,差不多到了‘左右朝揖’的火候了。”“爺誇獎了,這怎麼敢當的呢!”鸝兒被他讚得羞紅了臉,低頭小聲道,“爺沒聽我師父彈過。她說‘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輕欲不浮、重欲不鹿、拘欲有權、逸欲自然、力欲不覓、縱欲自若、緩欲不斷、急欲不亂’,合著這十善,才能‘左右朝揖’。她自個兒也沒到這地步兒呢!”“聽聽!”福康安笑謂魚登水,“這才是真行家地道話呢!”魚登水笑道:“我於琴理一竅不通,看琴譜更象看天書。隻是隨著大家附庸風雅罷了,就方才這《平沙落雁)一曲,引人入勝,如入大漠似聞飛鴻……”話沒說完,福康安已笑不可遏,扇骨搗搗他肩頭道:“罷了罷了!愈描愈醜了……這琴到你手裡,真是明珠投暗。是多少價?轉給我罷……”魚登水這架古琴,是當了縣令要坐“琴治堂”,小廝們逛鬼市化四兩三錢銀子買來獻殷勤兒的,他也不知道價值若何,品位幾等,見福康安賞識,巴不得的高興,笑道:“不到五十兩的小玩藝兒,送給四爺了!寶刀獻烈士,瑤琴贈知音,這琴到四爺手,就是到了鐘伯牙手裡,還敢要錢?我不成了錢瘩兒了!”鐘伯牙:“高山流水”知音故事,本應是鐘子期與俞伯牙。魚登水將二人混為一名。他說“鐘伯牙”,幾個人都是一愣,繼之一陣哄堂大笑。連一直惴惴不安嗬腰低頭垂手站在一邊的舒格也捂嘴兒偷笑。福康安道:“屈殺這琴了。我從不白接人禮的。為不委屈這琴,找出一千兩!”一千兩!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這是一份中產人家的家當呀!福素安從鸝兒手裡取過琴,撫著略帶斑跡的琴身,沒及說話,魚登水又一句外行話:“四爺,是梧桐木的!”福康安一笑,歎息道:“老魚肯這樣天氣踏看窮戶,你不是壞官,你是進士出身,八股文必定也是好的。隻是……你看這龍池、鳳沼,這個叫‘仙人肩’,這邊叫‘鴟’,這邊叫‘足’,就這個‘鶴腳’二字,是晚唐筆法,其餘的字都漶漫不清了——你們看!”他翻過琴背,指著琴首焦犀旁的“龍齦”下說道:“這裡隱隱能見‘雷焦’二字。從沒見過的,也許是雷擊梧桐木!”他目光灼然一閃,又黯淡下來,“這不是尋常人家之物,不知哪個簪纓世族,或事敗,或敗落窮極了,或是家裡奴才盜出來,五十兩銀子就把它賣了……”小心托著琴交給鸝兒,這才轉臉問舒格,“你就是驛丞?看樣子是個旗下的,滿州老姓甚麼?”“瓜爾佳氏!”舒格聽福康安論琴,已是聽呆了,乍然間問到自己頭上,才想到自己是趕來“賠情道歉”來的,本來嗬著的腰又低了低,換了小心收了笑容說道:“太祖父是正紅旗下第三參領第二佐領,鬆山大戰帶十七名披甲人揣破洪承疇的邊哨大營,立功抬旗進鑲黃旗。又跟鼇拜老公爺同姓兒,就進了參領當了都統。福建白雲山打仗歿了。祖父又跟鼇公爺打仗,康熙八年鼇公爺壞事圈禁受了株連。部議說是滿門抄斬,後來康熙爺念功赦罪,發配打牲烏拉從軍。直到雍正爺手裡才下兔罪詔書,我爺爺也早死在戍所。全家遷回北京,親戚沒親戚,朋友沒朋友,七拐八灣投到誠親王門下,沒幾年誠老親王也敗了。我好歹算混得吏部幾個筆帖式熟稔,做張做智去宗人府打雜役,攢幾個錢捐個班,選出個未人流的官缺,當了這個驛丞。不防頭馬尿喝多了,下頭人吃屎不長眼,得罪了爺的家政!好福四爺哩,您要跟我較起真兒來,我們這一家不是黴透幾輩子風水永不冒煙兒麼?我來請罪,請爺饒過。我帶一家子過來給爺磕頭!”說罷就跪了磕頭。“起來吧,你這混蛋!”福康安到底是少年心性,喜怒不能有定,加上方才論琴說典,心裡戾氣已消化不少,聽聽他的履曆,本來一個功勳人家,打仗時威風八麵的將軍,到太平年間一落再落,混得不成個人模樣,想想也覺替他灰心,一腔的怒氣早去了爪哇國,兜屁股踢了舒格一腳道:“瞧你這付德性,還是個滿州老姓人?照我的性子,就砸你的驛站,踹了這王八窩兒,打場欽命官司,你贏得了?”“是是是!爺教訓的是!”舒格沒想到如此輕易過關,磕頭爬起身來,已滿臉媚笑可掬,“這回誤打誤撞的,說不定和四爺還有點緣份。四爺既喜歡琴,我這就留神給您物色,弄幾十架,漕船送到府上去!”福康安笑道:“放你媽的屁,倒會順竿兒爬的!你道這琴是劈柴麼?”他忽然斂了笑容,轉頭問和坤:“還有個姓柴的呢?叫柴……柴……”“柴大紀。”和坤忙道:“他酒還沒醒,一時來不得。回頭舒格再勸說他,四爺最寬厚仁和的,教他甭怕,你這過來挨一腳,不定因禍得福了呢!”胡克敬見和坤替柴大紀遮掩包攬,心中不悅。在旁說道:“我沒和坤那麼好性兒——本來我已經逃出來了,是姓柴的把我拿了的!他還打我——還罵老爺是甚麼‘富中堂窮中堂’,還說‘如今的侍衛真他媽比兔子還多’!還說他沒醉,有事他一人兜了!還說……”“是這麼回事兒……”舒格眼見福康安變了臉,陰雲布滿額頭,項上的筋也微微脹起,聽胡克敬毫無顧忌、咬牙切齒隻情“還說”,生恐再激得這哥兒耐不住,好不容攀了上來的枝兒又斷了不說,保不住還有池魚之殃,忙上前陪笑道:“小兄弟今兒受了委屈,你且消消氣兒。四爺也甭生柴大紀的氣,他是個武弁,又懂點文學,心性傲些兒是真的,我當時爛醉如泥,他也是使酒尚氣,要說到對四爺有甚麼不敬的心思,我敢保連他也是沒有的。千錯萬錯兒,小的卑職我都認了。四爺肯饒過我了,他個小不丁兒九品武官,和他認真他消受不起!四爺您是天上的鳳凰,他不過是隻鬥雞烏了眼。四爺度量象海,和我們這種人認真,四爺您犯不著!”說著又把柴大紀的履曆講說一遍,未了道:“……這人性氣,隻是個懷才不遇心高命薄罷了……”“張廣泗就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馬謖!”福康安哼了一聲,“萬歲爺殺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著張廣泗打了兩年仗,就敢小視天下人?”他想引說父親搗江西一技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犢崮的用兵方略與張廣泗比較,又覺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萬夫自立功名的時候,雅不欲沾父親這個光,因噎了一下,把話吞回肚裡。思量著,又覺這話太抬舉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聲,說道:“舒格回去告訴他,我不翻他這塊臭肉了!”眾人心裡都鬆了下來。魚登水最怕這公子哥兒不諳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驛站,事出在揚州,他先就有逃不脫的乾係,而且傅恒位高權重,正在金川布置軍事,朝廷追究,清議嘩然,到底從來官小的吃虧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見福康安撂開了手,自然心中歡喜,轉了話題笑道:“四爺說賞我一千兩銀子換琴,那是斷然不敢領受的,傳出去說魚某賣琴,不好聽不是?這麼著,您請個東道兒,揚州硝肉烤全豬,架上熱乎乎的十三樣火鍋,一來為四爺洗塵,二來我們也得沾四爺點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聽了無話。魚登水便忙著叫人“傳廚”,又親自查看給福康安預備的臥房,被褥冷暖,茶水果點一應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裡——既不能冷,也不能熱,還要防著過了炭氣,處處打點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著眾人忙活,因見和坤和馬二侉子在背場小聲嘀咕,便問:“你兩個說甚麼私房話呢?”“他要回北京,”馬二侉子笑道:“來打我的饑荒。”福康安漫不經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來,難道連盤纏銀子也不賞?”“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盤纏,北京南京來回四十八兩,是夠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爺還讓我購點宣紙、湖筆、買薛濤箋的銀子,我派了彆的用場,尋老馬打打抽豐。”福康安注視著和坤,說道:“銀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齒伶俐,辦事精乾,長久在軍機處當下差也不是個辦法。怎麼不謀個差使?那裡雖好,是個虛的,畢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這種人哪有多餘的錢去那些地方?爺既這麼抬舉,瞧著有出息的地方,幫奴才一句話,這輩子就交了好運了。”說話間,花廳正中席麵已經安置妥當。八仙桌正中安放一個碩大無朋的宜興陶砂火鍋,鴨子膏湯沸水翻花大滾,熱氣白煙直騰而起衝至天棚四散開來,四周梅花琺琅攢盤是一整套,放著碼好的鹿脊、羊項、雞舌、鮮蝦仁、雞脯、駝峰片、魚肚片、海參片、香菇、口蘑、銀耳並清醬、麻醬、芥末、胡椒、青蔥絲、蒜黃韭黃絲一應調料。那廚子見福康安居中坐了,眾人安席已畢,一手執壺,繞火鍋周匝細細注入黃酒,接手一把蔥薑蒜末紛紛撒入,屋子裡刹那間香氣四溢勾人饞涎欲滴。鸝兒緊貼福康安身後侍立,見他滿麵笑容,側身和魚登水說話,不言聲俯身將小帕子掖在他巴圖魯背心兩肩鈕上。一時間,府衙教習預備接駕用的戲班子也來了,坐在花廳西壁前,調弦弄箏,鼓芋品蕭。一片聲笙歌婉曲中,福康安舉箸,以下魚登水、鐵頭蛟、和坤、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廚子們走馬燈般往來侍應。本來還惱著柴大紀的福康安也就隨歡就樂高興起來。錚錚金石急弦之中笙蕭和鳴,一個女娘頓開歌喉唱道:……我若是背花蔭,你可回身兒抱;我若是現花蔭,你可低聲兒叫。隻可是夜露花徑柳塘畔繞,又恐是弓鞋兒濕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兒敲,羞壞了女兒滿麵嬌……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隻好到明年再見今番你了,又隻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福康安聽得並不在意,隔座問舒格道:“你既從內務府選出來,就是未入流也罷,好歹也是命官。怎麼不出去當個典史?一步步總有個升遷餘地。驛丞這類官前程上頭最有限的。”“我要再年輕個二十歲,旗下纛主兒又是硬靠山,自然是出來當典史。”舒格酒醉惹事剛醒了醒,不敢再放肆吃酒,隻五花肉魚肚海參涮了夾起,吃得一頭大汗,見問,笑道:“這驛站雖不能升官,但往來車船轎馬供應,官員米糧柴炭分例,都有朝廷規矩按時撥給,有些紅官、大員、還有欽差過往,是實報實銷——不怕打嘴的話,虛報也實銷——其實地方官巴結奉迎,送來的東西也吃用不儘,根本是無報也實銷——從哪頭說,比典史都實惠些個。”“三年清驛丞,一任貪縣令嘛!”馬二侉子笑道:“四爺沒聽過典史十字令吧?嗯——‘一命之榮領得;二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銀領得;四鄰地保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書發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門開得;九品補子借得;十分高興不得!’”福康安聽得哈哈大笑,取杯吃茶時,鸝兒已經奉上,啜著茶猶自笑,說道:“看來人生誰也脫不出個‘苦’字!我在山東,郭文清製台跟我說,抱犢崮打散了的殘匪蔡七,逃到微山湖拒捕,殺掉炮船哨官都司一人,炮勇七人,還有三個老百姓。他親自帶兵去,賊早走得沒影了,當地百姓說賊已經下海逃往台灣。就地申報朝廷,萬歲爺一日三下朱批諭旨,務期擒拿蔡七歸案。接著又是部文,阿桂在北京一日三封信,劉統勳用軍機處廷諭連連催促。坐在轎裡心裡焦躁得出火,聽路邊兩個老婆子指指點點嘖嘖驚羨說,‘你看看人家,也是個人!這不知道前世裡怎麼修來,修到這個份上!’郭文清捧著一疊子申斥文書,心裡苦笑:我隻恨現在不是個縣官,也好上拖下推——你們還說這是前世修來的福!”魚登水失笑道:“縣官有甚麼好,也是有口號的: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馬二侉子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附廓:即在知府衙門所在地任知縣。眾人不禁粲然一笑。還待往下說時,魚登水家人進來,悄悄在他耳畔嘰噥了幾句甚麼,魚登水笑道:“內廷王公公,還有延清公公子劉墉一道兒來了,要見四爺呢!”福康安便放下杯,笑道:“石庵兄也來了?一塊快請進來吧!”說著便起身,眾人也都隨著站起來。便聽外頭脫油衣聲,一個矮胖子太監笑吟吟前麵走進。後麵跟著一個年輕官員,也是墩墩實實的個子,穿著八蟒五爪袍子白鷳補服,黑紅臉膛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得烏亮,走起路來,微微羅圈的腿沉健有力,隻為夜作伏案太多,看去背上略有點駝——這不是剛剛不久前在南京指揮黃天霸一乾人破獲白蓮教巨案,火焚觀楓樓,燒死為患朝廷二十餘年的女寇一技花的劉公子麼’單就官位而言,其實也就是個禦史,論起聲名,已是震動天下撼及朝野,尋尋常常的水晶頂子上插著一枝碧幽幽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等閒督撫也是企易難求,單就這一條,站到哪裡,都顯得格外出眼。他一出現,眾人立刻變得肅穆。屋裡頓時雅靜下來,窗外沙沙的雪聲和微微呼嘯的朔風聲頓時清清楚楚入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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