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廷發出明詔,乾隆皇帝訂於七月二十六日自北京啟程,八月初八辰時正牌抵達南京。明詔因用的是尋常驛站傳送。八月初三才送到兩江總督衙門。尹繼善是“兼理”兩江衙門事,金鉷是留任交卸的總督。廷諭抵達,二人正在會議駐寧的京師隸屬衙門和江南浙江兩省三司堂官,還有武職遊擊以上將領,布置蘇、杭、寧、揚、海寧、湖州等處行宮關防。見火漆通封書簡上貼著明黃標簽,二人便忙站起身。尹繼善道:“議得差不多了,布防調動由杭州將軍隨赫統籌。除了原來安排聽延清中堂調遣的,都要聽令。調動移防一律要在夜間,聲勢越小越好。城市各政府衙門在城區關防一律便衣,明鬆暗緊是宗旨。官府除了在望江亭渡口搭三座鬆柏萬年壽彩坊,其餘一概不設。民間自願搭彩棚迎駕的不禁。迎駕的事一要莊重禮隆,二是不擾民。就是這樣——金製台還有什麼補議的沒有?”“我說兩條。”金鉷已得著出任兩廣總督的票擬,心頭高興,雙手據案板著臉說道,“兩江總督衙門現在沒有實任總督,但尹元長劉延清兩位軍機大臣就在這裡坐鎮,我沒走前也要負責,誰敢怠忽玩職,不遵憲命——”他掃視著眾人,“我王命旗牌在手,一定軍法從事。二是要賑貧,各地府縣令守親自登門,曉諭田主業主,一律不準奪佃辭工。萬壽萬年的月餅要加緊製作,所有貧民乞丐中秋都要分發。五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陳酒兩瓶、肉兩斤也要從速準備,各縣至少設兩處粥棚舍飯賑貧——我們要派人逐縣查實——聽明白了?!”議事廳在座所有官員一齊起立,上百號人齊聲轟鳴應答“紮!”紛紛按班就序躬身卻步肅然而出。尹繼善和金鉷不離公座,就地拆看了廷諭。尹繼善笑道:“皇上總算如願以償。幾年都說要來,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走,見見延清去!”金鉷也是一笑,說道:“辦完這事我回廣州,你去西安再回南京,我們兩個竟是難兄難弟來回換位置!”說著二人聯袂而出,卻見袁枚帶兩個衙役抬著一個箱子站在議事廳門口等候。尹繼善笑道:“我要的東西送來了?是雲土?”“是印度運來的。”袁枚笑道,“聽說比雲土還好幾倍,共是一百斤——我庫裡還封著兩箱,要不夠用,大人批條子我再送來。”金鉷卻聽不明白兩人說的是什麼,打開箱子看,一色的黑紅磚塊似的東西。摸一摸,軟膩溫滑,拿起一塊端詳著,問道:“這是什麼東西?”“毒物!”尹繼善笑容一瞬即逝,語氣唬得金鉷手中物件滑脫。尹繼善道:“名叫鴉片,俗稱阿芙蓉膏,吸上了癮,任你腰纏萬貫千頃良田,準教你窮得一文莫名。你去廣州走前我們細談,一定要嚴厲查禁。”金鉷笑道:“聽說過沒見識過——既是毒物,你要它做什麼?你也吸上了?”“我死也不會吸這東西。”尹繼善道:“高恒給太醫院用的,這玩藝兒也是良藥呐!”袁枚交割了差使躬身要辭,尹繼善卻叫住了他,問道:“叫你訪查文革萃坊刻印的《石頭記》全本,你去了沒有?”袁枚道:“全本是劉嘯林送來的,銀子已經過付,版也已經刻好。因劉嘯林病故,圖書采訪局說是內廷要這部書,老板害怕,情願銀子孝敬出來供奉迎駕,把版給燒了。原稿采訪局收去,我去看了看,收來的文稿堆得幾屋子滿滿的,實在也沒法查清……”“燒掉了……”尹繼善無聲舒了一口氣,“慢慢再訪吧——子才,皇上中秋肯定在南京過了,你是博學鴻儒科征君,處事謹慎些,就是會文邀聚,也要舞鶴升平,彆生出是非——你且去,萬事周備了,我請你來手談圍棋鬆泛鬆泛。”袁枚才去,門上戈什哈又來稟說:“翰林院竇光鼐編修求見。”尹繼善卻對竇光鼐沒有好感,笑謂金鉷:“硬書生鐵頭魔上來了,就是二十四親王勸酒不喝,扔了酒杯揚長而去那個學究——你請他先回去,下午簽押房裡我見他。”說著,拔腳便走,和金鉷一道逶迤去西花廳北書房見劉統勳。“你們來得正好,剛接到傅六爺的書信,正要請過來商議呢!”劉統勳滿麵焦的,頭上滲汗,一失平日穩沉從容氣度,背著手正在書房來回逡巡,一見二人,劈頭就說:“你們看看這是怎麼弄的!——這樣緊要的文書,在清河驛站竟耽誤了四天!”說著,將一封剛拆了火漆的通封書簡丟在了案上。尹繼善和劉統勳相交有年,見他光火得近乎氣急敗壞,詫異地取出信來,匆勿瀏覽幾遍,已是麵色土灰,目光發直,喃喃說道:“傅恒辦事也會這麼魯莽?旱路十三天,無論如何也進了江南境的,我們做封疆大吏的,竟還蒙在鼓裡!”金鉷接過信,急急看時,信並不長:延清老中堂如晤:頃接主子急召,弟即與紀昀、海蘭察、兆惠並官中宜惠二妃奉駕啟程,微服南下。行程主子未告,大抵先赴山東而後旱路抵寧。阿桂留京主持軍機。主於不允先行告知,弟乘主子更衣於太監房中急筆告訴,並請速告繼善金鉷作候駕預備是荷。密勿匆匆,傅恒七月二十四日。寫得很草,後來的筆畫都毛了,看樣子連蘸墨傅恒都來不及。金拱也覺頭轟地一聲漲得老大。口中道:“這,這,這白龍魚服,六人裡頭還有兩個女的,紀昀一個文弱書生,怎麼護駕?兩千多裡旱路,出了差錯閃失,怎樣保護?這不是要命麼?”“不要慌張。”尹繼善已經冷靜下來。直著身子坐下,眼望著窗外日影說道:“這是皇上改不掉的癖性——當阿哥時從來就是這樣兒的。如今直隸山東安徽江南四省境內,並沒有大股匪徒,是一路太平道兒。主子天生睿智聖明,並不魯莽,他要體察吏風民情,自然這樣最好。阿桂是絕頂聰明的人,如無護駕措置,他也斷不敢放主子出京。信是二十日發出的,但‘日’字寫得太草,也許是‘二十四’發出,難以辨真。姑且是二十日發出,如果從容行路,現在也還到不了南京。如果有什麼差池,我料我們早就得著信兒了,因為阿桂比我們還要急,一針一線的差錯他也不能出的,他沒有廷諭書信,一定和皇上朝夕都有聯絡。這十幾天北京沒有八百裡六百裡加緊文書過來,肯定都把驛站馬匹用到和皇上聯絡上去了。清河驛站誤了書信,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不要緊,皇上安全著呢!”這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三個人都略覺安心。但畢竟和乾隆斷了聯絡,心頭都空落落的不踏實。金鉷端茶喝著隻是出神,劉統勳頹然坐下,拍著發燙的腦門,歎息一聲道:“你說的這些我也想了。我最生氣的就是阿桂和傅恒。這是唱連環套兒戲本子的麼?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門外不起來,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主子,您這是活活要我的老命……叫我劉統勳哪裡去尋你啊……嗬嗬……”說著竟失聲大慟。尹繼善和金鉷見他如此戀主,想著他在南京累得七死八活,又破案又布置安全接駕,殫精竭慮苦耗心血地辦差,思量心地,也都聽得淒惶。“延清老大人彆這樣,我們見著心裡難過的。”金鉷神色黯然,在旁勸慰道,“靜靜心兒,阿桂中堂一定有信兒給我們的。”劉統勳雪涕說道:“我不是恐懼,一天不得著主子的訊息,彆想叫我安寧。你們兩個知會劉墉今晚半夜再來一趟,我給他重新布置差使。我這就給劉瞎子寫信,叫他留心江湖;發文給山東安徽臬司衙門,所有盜案一律報過來,無論大小都報,魯、徽、兩江境內所有旅肆店鋪,都要重新登記具保。現在能想到的就這些,趕緊辦!”他說一句,尹繼善金鉷答應一聲。剛要辭出,一聲簾響,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風塵仆仆蹇檻而入,問道:“什麼事呀,要‘趕緊辦’?”“傅六爺!”三個封疆大吏幾乎同時跳起來,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認識似地盯著他。劉統勳結結巴巴問道:“怎……怎麼就你一個?主主主子呢?”話沒停音,簾櫳一響,嫣紅英英一邊一個挑起簾子,乾隆皇帝腳步橐橐有聲,已出現在眾人麵前,迎門麵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個奴才熱鍋螞蟻似的,正商議著救主子呢!”“上蒼!”尹繼善金鉷驚呼一聲,“撲通”一聲匍匐在地。劉統勳一屁股軟癱在安樂椅上,雙手努著勁想撐身起來,手卻抖得厲害,乾隆忙上前雙手按住,輕聲說道:“著實叫你受驚了,你臉色不好,怕犯心疾……藥瓶在哪裡?取出來……”劉統勳右手抖抖索索從懷裡取出一個扁琉璃瓶兒。乾隆見他手擰瓶蓋兒抖得厲害,一手接過來,拔開了,喂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這老延清啊……唉,好,就這樣躺著,一會兒就過來了!……”劉統勳老淚縱橫,暗啞顫聲說道:“皇上……叫老臣說什麼好呢?唉……”尹繼善和金鉷長跪在旁,也是淚如走珠。一時,劉統勳覺得心跳緩了一點,儘自乾隆命他“安臥不動”,還是掙紮了起身伏地行禮。便見紀昀手裡握著個大煙鍋兒進來,稟說,“臣到那邊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勺子小了點,比臣這個煙鍋兒大些。喝了一碗,沒有砂子,多少有點黴味兒。勺子小,人就擠,掌勺兒的也太橫,教他添一點,牛蛋眼這麼一瞪,勺子磕著鍋邊說:‘你生的老母豬肚子麼——連鍋你端去吧嘰去!’人亂哄哄的,後來來了個司棚的衙役,嚷說:‘都排好隊,排好!雞巴毛拌韭菜,亂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來了。”書房裡本來一派傷感氣,被他幾句話打發得乾乾淨淨。尹繼善金鉷這才打量紀昀,穿一身破爛滾丟粗青布袍,油漬泥垢,袖子臟得像剃頭匠的逼刀布,亂蓬蓬的頭發,上頭扣著頂茶壺蓋似的小瓜皮帽,胡子拉碴的不成個模樣,像煞了鄉下窮極潦倒的破落戶。見這形容兒,二人都掩嘴葫蘆一笑,連劉統勳也收了悲淒之容。“換換你的行頭——都起來坐著吧!”乾隆卻是神采奕奕,穿一件楓葉套花月白底寧綢巴圖魯背心,套著灰府綢袍子,束著蜂紅腰帶,腳下蹬著黑衝呢千層底圓口布鞋,彎月眉下一雙黑嗔嗔的眼睛幾乎不見眼白,八字髭須稍稀疏點,極整齊地撇在兩旁。隻是曬得黝黑了點,顧盼之間容光煥發。他居中坐了,金鉷便忙奉過茶來。劉統勳精神恢複後,在椅上欠身要說話。乾隆笑道:“你不必說,朕知道你要說什麼。阿桂苦諫,傅恒哭諫,紀昀笑諫,你又要來錚諫——萬乘之君,不該輕出九重,而應該垂衣裳而拱治天下——朕知錯了,還不成嗎?反正現在已經到了南京。你要硬諫,朕再微服回京,你就歡喜了?”恰紀昀更衣進來,打千兒行禮,笑道,“主子,已經幾次不聽諫,那是在京畿直隸,這次走遠道兒,仍舊不聽我們的。您可真是知錯不改……”他突然覺得說得太過分了,靈機一轉,接口說道:“——嗯,這個這個……善莫大焉!”“知錯不改,善莫大焉!”乾隆不禁大笑,“朕還是頭一回聽說!”端起茶兀自笑不可遏,傅恒等人也都陪著笑。乾隆笑一陣,說道:“延清公,還有你們幾個的心,朕有什麼不知道的?朕前發旨南巡,裡頭有句話說,叫‘藻飾天下’。就是說看看屋子哪裡走風,何處漏雨,修補一下,整一下妝。讓百行各業都能舒暢安頓太平渡世。這和‘粉飾天下’是絕不相同的。朕入繼大統,頭一次到江南來,坐著法駕一路招搖,何處地方官不要把沿途粉飾得天衣無縫?朕當阿哥時巡視山東,濟寧府明明旱得隻有四成歲收,連叫化子都打扮得一身簇新,喂豬的都能蹩腳說兩句文言,什麼‘黃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農夫野老不知饑餒之憂’!假的!比如你們這舍飯棚,現在用小木勺盛飯,朕的法駕一到,準換了大勺——你們敢說不是?”尹繼善金鉷起初還危坐恭聽,聽到後邊已是背若芒刺,忙起立回道:“是!”“朕不針對你們而言,”乾隆伸手按按,示意他們坐下,似笑不笑他說道:“朕是說自己,不能坐法駕乘龍舟,一味相信兩岸一片山呼萬歲聲。多少體味一下民疾,再去高居九重,就少受些諛詞濫調蒙蔽。倒是切切實實在下戶人家食住了幾宿,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不好。一是沒有匪患,二是大抵能填飽肚子,也和討飯的叫化子聊天兒,冬天不好過,飯還能討來,春荒有時要餓肚子,餓死人的事不多。都說世道比從前好混,朕心裡稍覺安穩。但淮北一帶去年過了水,逃難出去的太多,有的村隻剩下女人和狗。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尹元長你以軍機大臣身分給安徽巡撫寫信質問:每人賑糧五十斤,隻實收十五斤,三十五斤哪裡去了?叫他趕緊收攏難民回鄉,柴草、農具、牲畜,秋播麥種都預備好。朕回鑾時,若還是水漫荒田村無人煙,不但他官作不成,憂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尹繼善見點及自己名字,早已立起身來,聽乾隆說完,忙道:“奴才遵旨。現在擁來江南趁食的,約有四成是淮北的,江西今年沒有,河南約不到兩成,山東有一成多,其餘各處雜民流動不定不好計算,總數常在十萬上下。主上這旨意,可否給這幾省巡撫都寫一寫,由傅恒、阿桂、劉統勳和奴才聯名去信,似乎更為穩妥。淮北過了水,蘆葦必定長得好,江南各義倉、糧庫的葦屯也都該更換了,除了安徽藩庫出錢糧,江南以糧換葦席,兩頭生業都得周全。這麼處置,主上看如何?”傅恒也起身道:“這裡的糧已經屯得發黴了,官糧不如義倉糧,義倉糧不如大業主自藏糧,尹元長不妨出一點錢,勸購些新糧,叫業主認售。然後騰挪一百兆官糧分發各省受災處調劑。這裡頭有差價虧損的,數目不大,可以由戶部給江南些補貼。江南存糧換新,各省窮民也得救濟。這樣,皇上南巡又為百姓加一重德政。”“很好。”乾隆聽著,已經喜形於色。但他本性不善納言,一笑即收。說道:“朕離京時召阿桂紀昀議過,想用古北口、寧夏軍庫陳糧賑荒賑貧,再從江南調糧,這麼著朝廷多花銀子,卻不擾民。你們這樣識大體,深合朕的初衷,且荒災地方百姓也有了生業活計——可見是集思廣益。你們回頭再議一下,紀昀草擬出來,用明發諭旨繳各省督撫辦理。陝北等處軍糧可以仍按原旨賑濟貧荒、就地調劑新糧。錢算什麼?各省庫府充盈,百姓安居,還怕朝廷窮了?”紀昀心裡暗自掂掇,原和阿桂議時,隻說了“救荒”,乾隆此刻已不動聲色加上了“濟貧”,已與原旨有所不合,得趕緊知會阿桂加進旨意裡去,忙陪笑道:“這要從速料理,因為甘陝寧新糧要從直隸山西河南調運,彆的不要緊,種糧是不能遲的。臣今夜擬好,明日用八百裡加緊遞回北京,主上看成不成?”“貧瘠災荒地方官,督責百姓生業救荒這一條。臣越想越有道理。”劉統勳道,“這裡的叫化子,有許多是年年都來,家鄉有災無災都來。他們有句口號‘地是刮金板,不如討飯碗。要飯三年,給個縣官不乾!’有的地方相沿成習,秋種夏收一畢,傾家出動出來富庶地方討飯,一布袋一布袋的製錢背回去。本鄉還發給他們‘賑荒糧’!這裡,蘇、杭、揚、湖,還有無錫南通,無賴遊民結成‘花子幫’,白天裝可憐乞討,夜裡聚賭淫盜,什麼無法無天的事都做。待破案擒了易瑛,臣頭一件就要搗毀這個‘花子幫’——有的幫首腰纏萬貫妻妾成群。臣還要查實劣跡,奏明請旨明正典刑!”紀昀笑道:“延清說的是!他們這是‘聚眾結幫’,不必去查,就能定罪的。本來老實百姓,進了這痞子幫,許多變了歹徒,這不是小事情。有些人何嘗可憐——六合縣湯家鎮飯店那個小叫化子,主子還記得吧?問他是哪裡人,他伸著手,這麼——俺是商邱的……爺呀……可憐可憐……爺呀!——我心說你是‘爺’,我倒成了孫子了!”大家聽得哈哈大笑。乾隆點頭指著紀昀笑道:“怪不得你死活不肯施舍,朕當時還覺得你太忍呢!”紀昀忙躬身陪笑,說道:“主子是仁德慈悲通天徹地的,臣隻一顆平常心,不敢太忍,又不能不忍。”傅恒見乾隆歡喜,在旁湊趣兒,笑說:“他在佛爺跟前是平常菩薩心,有時也不平常呢!上回說要作詩作得比李杜好一倍,我說你試著說兩句。他說‘四個黃鵬鳴翠柳,兩行白鴛上青天’又說‘新鬆恨不兩千尺,惡竹要砍兩萬竿’!”眾人聽了又複大笑。當下金鉷又向乾隆奏說了幾處行宮修複情形,又說及自己將赴廣州。華洋雜處民風刁悍,請旨再鑄幾門紅衣大炮,築炮台禦海寇,還有各地駐軍綠營布防調防設置,足用了小半個時辰。乾隆聽得也甚專注,待金鉷講畢,皺眉說道:“教堂的事已經屢次有旨。他們洋人蠻夷願意信天主、信那穌,可以聽便,教堂就是給來天朝貿易的洋人用的。在中國傳教不行,我們有儒釋道,足夠用的了。傳教的要趕出去。中國人信洋教,那是悻逆祖教,拿住一律流配三千裡!鴉片的事也要管一管,藥用不可缺。太多了嘛!宗室裡有幾個貝子,不入八分公也都抽上了,朕已經傳旨內務府,查一查,都是哪些親王、王爺、貝勒貝子吸食鴉片?要重重處分!”因乾隆不肯住行宮,金鉷恰要搬家,已裝裹好行李。幾個人都建議住進金鉷私宅,金鉷自然千情萬願,乾隆笑道:“住到誰家,都要攪鬨得闔門不安。住總督衙門呢,劉統勳身子骨兒打熬著,又辦差又侍候,你們都有公事。朕住毗盧院吧,還是他們幾個跟著,這裡差使依你們平日製度,不要過去請安,有什麼事請見,告訴紀昀他們一聲就是了——尹元長金鉷,朕還沒用早膳呢!他們必定也是饑腸轆轆的了。儘一儘地主情誼罷?”“已經過了午時,主子還沒用早膳!”尹繼善聽得一怔,起身埋怨傅恒道:“你一來就該說的——我們一開始嚇懵了,後來又歡喜昏了,竟沒有問一聲!”忙就起身要去安排,乾隆笑道:“我們又不是饑民,你就慌得這樣。隨便用一口,我們也就去了——朕來南京的事聲張出去,你擔不起乾係的。”尹繼善忙躬身陪笑,說道:“奴才理會得,主子放心!既這麼著,小夥房原來給奴才預備的,主子用;奴才們吃師爺們的飯,師爺們到大夥房吃去。”說得眾人一笑,尹繼善自退出去安排。乾隆隻留了劉統勳陪著用膳。尹繼善傅恒金鉷兆惠紀昀五個人在前麵花廳吃飯,一邊吃一邊商議如何在毗盧禪院四圍周匝布防——寺中上香人人去得,皇帝隻以香客身分居停,護衛絕不能鬆弛,又絕不能帶半點“聲張”。尹繼善和金鉷的全部親兵馬弁戈什哈加到一處,也有千餘人。金鉷猶覺人不敷用,尹繼善道:“毗盧院東北藩庫、織造司庫、守庫的兵營還有兩千號人,一聲號角傳過去,頃刻就能圍了這座寺。隻是皇上身邊近衛少了些,應付不了倉猝肘腋之變。但人帶得多了,就又不像香客了。”“不礙。”傅恒口裡嚼著饅首,凝神看著地理形勢圖,對兆惠道:“你吃完去換海蘭察來——吳瞎子、端木良庸都跟著,都是天下頂尖兒的好手,還有巴特爾幾個護衛,兩個貴主兒也手段不凡,主子自己本領,尋常三五十人也近不了身,明的暗的好幾層保駕的呢!就這麼著安排,我和紀昀就住藩庫、勤著點聯絡就成。我們又不是到了危城,太張皇了不好。隻是毗盧院太破敗,怕委屈了主子了。”尹繼善笑道:“一年前已經重修了,方丈是南京第一高僧。法空和尚,道德高深精通佛典,可以陪主子談禪說法,也可防左道妖法傷損主子。”恰海蘭察下崗進來,紀昀笑著拍凳子,“這裡坐,趕緊吃。我還有好東西送給你!”海蘭察捉起箸挾一塊牛肉便填了嘴裡。他天生的活潑人,一路相處,已和傅恒等人“老傅”“老紀”地鬨起來。接著尹繼善的話說道:“哪有什麼左道右道?製台忒仔細的了。世上有鬼神沒鬼神,問我和兆惠,殺人論千,屍積如山,我和兆惠還專門去尋鬼來著,瞎!除了鬼火,什麼鳥鬼也沒見過!”“兆惠那麼嚴肅凝重的人,還跟著你乾這個?”紀昀手帕子揩了嘴上油漬,從座下取出兩套書遞給海蘭察,一邊問道:“尋鬼做什麼?尋男鬼還是女鬼?”海蘭察嘴裡嗚嚕著吃東西,翻著書,皺眉道:“這是沈約的詩韻,我隻懂得白刀子進去紅刃子出來,要這破玩意兒乾嘛——男女鬼都尋,尋見男的瞧個稀罕,要是女的,就把來個鬼婆娘睡。”傅恒還在看地圖,聽得撲嗤一笑,問道:“女鬼要多了呢?”“多多益善,咱是韓信點兵!”“要是一大群呢?”“我也有一大群兵!”眾人哄堂大笑。紀昀笑得胡子亂顫,說道:“兵鬼相配,我可沒那麼多錢買詩韻送——你一套,兆惠一套,拿去研究——算我給你們兩對鬼夫妻的新婚賀禮!”金鉷笑道:“雅得很,之子於歸四大韻部!”“你們絕不要往雅處想這位紀大煙鍋子!”傅恒一手捏地圖,一手指著書笑道:“隻管往俗處想,越俗越對頭!”紀昀扇子拍膝說道:“元長已經看穿了,我就直說,真的是新婚四大韻部——難道你們不要‘平上去入’?”眾人聽了又複嘩然,待接著要議事時,卻見劉統勳偕兆惠款步進來,便都停了說笑站起身來。“從現在起,護駕的事由我統籌。”劉統勳麵色凝重,立在當門說道,“傅恒和海蘭察兆惠三人,明天啟程去四川整軍。勒敏在漢陽已經接旨,在漢陽你們停三天,然後到成都行營去——這是旨意!”傅恒等三個人忙齊跪下,昂聲說道:“紮——奴才們遵旨!”劉統勳抬手命他們起身,己是換了微笑,說道:“主上剛用了膳,就說要接見你眾位,我勸皇上稍息片刻,一會子巴特爾叫再過去。”傅恒就便將方才議的備細告說了劉統勳,又道:“從現在起,主子由你負責了。原說待過了中秋再去整軍的,怎麼忽然變了?”“亂兵鬨得太不像話了——勒敏和嶽鐘麟都遞折子。皇上膳也沒好生用,筷子都摔了。”劉統勳隨意坐了靠窗一張椅子上,對兆惠和海蘭察道:“原說南巡完了給你們三個月假,在南京完婚、各處好生逛逛的。是我建議你們隨六爺去成都整軍的,該不怨恨老劉頭不通情理吧?”兆惠道:“大丈夫不能以私情廢國事,這點見識我還是有的。”海蘭察也道:“跟著六爺準能打勝仗!先在金川出了這口鳥氣,回來歡歡喜喜成婚有什麼遲的?”劉統勳點頭,說道:“亂兵成了沒王蜂,康定巴安兩府、搶商賈,奸淫擄掠良家婦女,縣令約束不住,逃到府裡。鄉下百姓的牛棚子拆掉,燒牛肉吃。省裡也混進幾百號潰兵,搶了商號銀鋪當鋪,金輝命三千綠營進城,才彈壓下去。青海那邊也有流散潰兵,沒人管沒人問,搶藏民的犛牛宰了就吃。這群畜牲沒了人性,比土匪還不如!”傅恒此刻與海蘭察兆惠有了直接隸屬乾係,便不肯苟於言笑。站著手扒著窗台望著外邊,喃喃說道:“金川地氣高寒,現在恐怕就有霜凍天氣了……元長,借撥二十萬銀子,我要在四川買磚,每個軍帳都要盤地火籠,不然,要凍傷減員的……”“這何必借呢?兆惠的五百兩黃金,原就是軍費,海蘭察的銀票也已經啟封,南京票號子就能取銀子。還缺的就不多了,從藩庫裡提出來你帶走,這裡藩司和兵部衝銷,不就結了?”尹繼善永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笑臉,輕搖竹扇徐徐說道:“九月重陽之後,我也就去西安了,其實還是輔佐你這位主帥,連人你都‘借’走了,彆說銀子了。大家齊心苦戰,擒住了莎羅奔,嗯這個這個……省得我們的紅袍雙槍將軍到野墳堆裡想入非非地,要‘平上去入’了……”說得眾人都笑。傅恒因見墩墩實實的蒙古侍衛巴特爾過來,便對兆海二人說道:“走吧。”乾隆午後小酣一睡,起身後精神十分好,隻穿了件玉色寧綢袍子,腰帶也沒有束,散趿了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資治通鑒》隨意翻覽,見他三人進來,頭也不抬,擺手說道:“免禮賜座!”便接著看書。“是……”三個人輕手輕腳打千兒行禮,斜簽著身子坐了椅子上目視乾隆。乾隆凝神注目著書,良久,歎息一聲抬起頭來,說道:“還是紀昀博聞強記,竟連書卷目頁數都記得一絲不錯!——你們知道甚麼叫‘冠狗’?”“奴才不知道:“兆惠直挺挺按膝端坐,臉上略帶愧色,說道:“奴才隻粗識幾個字,讀過《三字經》看過《三國演義》,請師爺譬說過《孫子》。這樣的書奴才看不懂。”海蘭察卻道:“奴才知道。‘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老百姓罵官罵俗了,罵成了‘狗官’——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傅恒冥思苦索著直搖頭,乾隆已擲書而笑,說道:“海蘭察是在顧名思義啊!你這是弄聰明,不是弄學問。傅恒,你呢?”傅恒此時已經憶起,卻不便說得太清楚。因道:“好像是《資治通鑒》卷二十四裡的,是說西漢昌邑王劉賀的事,見精見怪的,似乎有個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頭,彆的……奴才不能記憶了。”“要緊的不是掌故。”乾隆道,“是昌邑王見了這個怪物,問龔遂主何吉凶,龔遂的回話耐人尋味: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儘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天成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三個人不禁麵麵相覷。他們一肚皮的“整軍”,計劃著在金川叱吒風雲,殺莎羅奔一個人仰馬翻,想著乾隆必有一番訓誡叮嚀,軍政治安上的事也要有所安排,怎麼忽然談起學問掌故來了?傅恒惴猜著乾隆的心思,但他近年與乾隆日夕接談,這主兒是越變越深沉練達。學識也愈來愈博通,跟著他的思路想,隻能越想越離譜兒。因從自己身負差使逆著想,一時間便豁然,穩沉在椅中一拱手,說道:“昌邑王淫昏之主,見怪見幻不足為奇。如今聖上堯舜天日在上,內無蕭牆權爭之變,外無強寇入國之患,國力強盛,自秦始皇以來無可比擬。吏治敗壞確乎不疑,也是曆代盛世伴之而來的痼疾。主上不必過於憂慮,惕然驚覺,徐徐整頓,自然漸漸就好了。”“兩位武將,你們怎麼看呢?”乾隆神色已不再憂鬱,點點頭,又問兆惠和海蘭察。兆惠老實說道,“我是心裡詫異:我雖然不懂史,老人家們都說如今聖治比聖祖爺時還要好,天下清明朗朗乾坤,主上一路我們侍候過來,平安出北京,安全進南京,連個賊影兒也沒見,怎麼突然說起‘冠狗’,聽起來心裡發疹的。”“奴才更是不明白了。”海蘭察一本正經說道:“天下狗官——冠狗多那是半點不假。照奴才的想頭,也就‘如此而已’四個字。現在主子不是正在整頓吏治麼?逮住那些大冠狗,惹不起的角色扳倒了,割了他頭那叫那叫……”他搔著頭皮想不出詞兒來,兆惠在旁耳語一句,海蘭察接口便道:“對!那叫懸之國門——不是軍門——殺一儆百。看哪個直娘賊的還敢當冠狗?”乾隆滿腹心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精神頓時爽快了許多,因歎道:“朕仔細想想,冠狗何嘗不可解為‘狗官’?‘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察一葉之落而知秋之將至,審堂下之蔭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必定要精潰神亂,像昌邑王那樣,沒來由的滿座滲血,還不知道修時應天變?物反常即為妖。譬如賑災,冒賑的曆來都有,哪有現在這樣,冒領了庫糧,實到百姓手裡的隻三四成?無論海關、河督、漕督、鹽務,還是刑名錢糧,銀子過手就蹭掉一層皮,比夾剪還鋒利。這樣的貪婪,怎不令人驚心!”他屈下一個指頭,又道:“尹繼善不論。金鉷才力稍有不及,但也是頂尖的能吏。就這麼一個江南省,爛掉了二百多官員。罷掉了再換新的,說是地方官須用讀書人,不用筆帖式補缺——結果如何?”他目光掃視三人。兆惠傅恒隻凝神聆聽。恰海蘭察與他目光相對,受不了乾隆的注視,躬身說道:“就奴才聽說的,似乎略好些?”“好些?”乾隆哼了一聲,“毫無起色!今兒認個同年,明兒尋個親家,就又蠅營狗苟起來,一道兒刮銀子,帶著姨娘丫頭滾到秦淮河婊子窩裡去!尹繼善回南京,頭一天晚上就捉了三十六個九品以上的官,有的還幾個官帶著妾侍包攬妓院,一道兒沒明沒夜地淫縱,換妻子的,把妾室女兒送給上官買路求差使的。種種不堪人口的齷齪事都做了出來。這樣的卑汙下賤,怎不令人心驚?”他又屈下一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