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梁富雲臉色煞白,惱得氣都換不上來,半晌才把話說明白: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帶著梁富雲出了老茂客棧。梁富雲看天色時,尚在未申之交,街上賣菜的,打醬油灌醋的,來來往往,住店的客商熙熙攘攘,一派平靜安寧。他們出店往西,又往北,拐了兩個彎兒,皇甫水強指著前邊一座樓,說道:“這就是我們少奶奶的鋪子。”梁富雲進去一看,果然裡邊住了不少客人,滿院卸的都是貨,大小麻袋垛著,夥計們手提大茶壺向各房送水,一切並無異常。梁富雲更覺放心,笑道:“這房屋倒是軒敞,隻是門麵樓太舊了!”“爺看得不錯,”燕入雲笑道:“這店是才從劉二貨手裡盤過來的,姓劉的是個敗家子兒,除了嫖女人,什麼也乾不成。我們少奶奶精明著哩,八百兩銀子就買下了——這會子,少奶奶就在樓上。您在下頭等,我們帶藥給她過目,隻要合了她的意,這生意就算成了!”梁富雲打定了主意:人不離貨,貨不離人。也笑道:“對不住得很,我們爺有話,讓我寸步不能離貨。請上複你們少奶奶,除非當麵貨銀兩交——這一百多斤東西值上萬的銀子呢!”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為難地對望一眼,燕入雲道:“這處產業是用舅太太名兒買的。我們老太太什麼都好,就是怕太太攢體己錢。你上去萬一叫人知道了,我們太太要被人家說閒話的!”梁富雲隻是搖頭,說道:“那是你家的家務,我管不著。”皇甫水強和燕入雲交頭接耳說了幾句,燕入雲便登登地上了樓,一時便見一個丫頭在樓梯口招手兒。梁富雲和皇甫水強兩個人使勁扛著麻袋也上了樓。樓上三間房雖然陳舊,卻很寬敞,靠西牆擺著個大臥櫃,中間一張八仙桌,其餘幾乎沒什麼東西。顯然是少奶奶不願見外人,在房間中間扯了一道帷帳。皇甫水強放下麻袋,站在帷帳前稟道:“少奶奶,客人來了,貨也帶到了。”帷簾後的易瑛說道:“那就請客人坐,把貨取進來我看。”簾子一動,雷劍一身丫環打扮走了出來就要取麻袋。“回複尊少奶奶。”梁富雲仍是十分小心,起身叉手稟道,“貨都是上等京貨,從貢品裡套購出來的,不然也不敢要這大價錢。尊府的管事人已看過了。少奶奶要驗,各抓一點驗看就是。”說罷便解麻袋。突然樓下一陣喧嘩,好像店裡夥計在迎接什麼人。請安問好的,一片嘈雜。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相顧失色。易瑛的聲音也有些慌亂:“老太太來了!是哪個賤人在那裡嚼老婆舌頭?準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快,把東西收拾起來!”慌亂間,燕人雲和皇甫水強二話沒說,掀開那隻大臥櫃便將兩個麻袋裝了進去。易瑛也顧不得拋頭露麵,帶著三個丫頭掀簾出來,對燕入雲道:“你們隨我下去——請梁先生暫在上頭回避一下。萬一老太太要上來,梁先生就說是我娘家舅舅!”說完便帶著眾人走下樓去。梁富雲在樓上聽得樓下一陣說話聲、嬉笑聲,還夾著丫頭們給老太太的請安聲,腳步雜遝地都向後院去了。梁富雲想起自己妻子“防著分家”,將體己錢放外債的情形,不禁肚裡暗笑。索性坐到大臥櫃上抽旱煙,又思量著馬嚼子皮繩毛了,呆會子要不要到皮匠鋪打條新的。半晌聽下麵聞無人聲,心中陡起警覺——急起身下樓看時,隻見前店後院一個人影兒不見!慌亂間,忙進院中解開一個麻袋,看那貨時,袋裡裝的都是青草……他突然一陣恐怖,丟下草袋子奔上樓,揭開臥櫃看時,不禁一陣眩暈。那臥櫃下邊有一道假門敞開著,是個沒底兒的櫃子,哪裡還有什麼貨物在?!一陣陣冷汗淌了下來,梁富雲覺得從頭到腳麻木冰涼——三步並兩步跳下樓。“史先生”“少奶奶”胡叫一氣,前院、後院挨門挨戶又踢又撞搜了個遍,卻是房房皆空、人影兒全無。梁富雲自出道以來從沒有吃過這種虧,常被黃天霸誇獎為“膽大心細,做事認真”。這一次竟在光大化日之下讓人把上萬銀子的藥材給盜騙走了。他這一氣真非同小可!——他瘋了似地衝出客棧,連捉了幾個鄰居連踢帶打又審問,才弄明白了:這裡原是一座荒了的山陝會館。幾天前來了一撥人,化了幾十兩銀子略加修繕,說是暫住一下就走的。鎮上沒人認得他們,既不知道哪裡來的,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就這樣,徒弟讓人騙了……”梁富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偌大漢子竟忍不住號陶大哭起來。這時賈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幾個人已經聞訊趕來,見這個素來精明的師弟淚如泉湧,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也感到異常氣憤,紛紛勸解。高恒在旁也氣得臉色鐵青,拍著桌子叫:“傳他們這裡的鎮長來!承平世界,朗朗乾坤,竟出了這一幫子稔秧,竟然詐騙搶劫到我們頭上來了!”黃天霸眉頭緊鎖,用力壓著心頭的火,掂量著這事情的分量。半晌才道:“高爺,彆忘了我們不是來和人賭輸贏的,我們真正的貨沒給人瞄上,我覺得還是件幸事呢!這地方鎮長、鎮丁都是靠不住。要是小股子賊,他們不敢打我這黃家鏢的主意;要是大股子土匪,官兵先就指望不上。我不願住這馬頭鎮就是這個原由。”“你是說這事怨我了?!”高恒刁聲惡氣地說道,“是我叫住這裡的!”“標下哪敢有這個意思?”黃天霸見他發國舅脾氣,耐著性兒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保護好鏢銀,賊們沒有盯上我們銀子,這就是幸事。不然,在這個地方打起來,就算打個平手,後頭幾千裡地,這鏢車可怎麼保?”“依著你說怎麼辦?”高恒臉色和緩下來,到四川還有兩千多裡路程,全指望著黃天霸一乾人護送,他不能不買這個賬。“難道拉倒不成?”“拉倒是不能拉倒的,這是我失的銀子,自然由我賠出來。我失的麵子,自然讓我找回來。”黃夭霸娓娓勸說,“這時候得忍下這口氣——先寫個案由,加上失單送到邯鄲府。他管轄的地方出了盜騙案子,自然責成他們拿賊尋贓——我們該走路明日隻管走。平安把銀子送到軍裡,回過頭我慢慢來拾掇這群混賬王八蛋。這個時候兒不敢因小失大……”高恒深深籲了一口氣,丟了這麼多貴重藥材,他真也有點肉疼:“夠贖巧媚兒用的了!唉……”黃天霸對六位太保卻換了一副麵孔,臉板得鐵青,說道:“都看見了吧,江湖上人心險惡,比這刁鑽的毒計有的是!從現在起,內院刀不離人;外頭護院的也要備足暗器匕首,心要沉靜下來,不要再想‘拿賊’的事,也不許單個出去尋賊一一你們可都聽明白了?”“紮!”徒弟們齊聲應道。易瑛等人得手,帶了兩麻袋藥物並未遠去,躲在鎮北馬王廟破院裡靜等黃天霸來人搜索。等了一個時辰,毫無動靜。正要派人去探,老茂客棧的二癲子高一腳低一腳跑來,氣喘籲籲地說道:“他們不搜了——快另想辦法吧!”易瑛揚著臉想了想,一笑說道:“姓黃的不含糊!癩子兄弟先回去,一會再叫他們兩個去,你隻揪住他們喊叫就是。”又對燕入雲、皇甫水強交待幾句,笑道:“史成功——事不成功,還不能揚天飛走,再攪他一棍子!”於是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各飲了一大瓢酒,裝作醉醺醺的模樣,又搭肩挽臂地趕往老茂客棧——此時已是紅日西墜的時候了。此時二憨子和二癲子早已預備好,見他兩個晃晃蕩蕩地進了巷子口,二憨子大叫一聲:“拿賊!”“呼”地一聲衝了出去,一把揪住燕入雲尖聲叫道:“好賊!自打有馬頭鎮,什麼樣的烏鱉雜魚賊我都見過,就沒見過你這麼膽大的!”店裡不少客人,都知道西院遭了稔秧的騙,有的正吃晚飯,有的已經吃過,聽見說拿住了賊,便一窩蜂擁了出來,遠遠站著呆看。“什麼?”燕入雲被二憨子雙手劈胸拿定,兀自裝作醉眼迷離,打著酒呃問:“誰……誰是賊……來,喝……”那皇甫水強卻裝作靈醒過來,一摸後腦勺道:“啊呀!怎麼弄的,跑到這裡了?”——從背後拉著二憨子的辮子,猛地一揪,二憨子登時被撂了個四腳朝天。他卻異常靈動,一個鷂子翻身,死死抱住皇甫水強的腿,殺豬價大喊大叫:“拿住賊了!你們快來呀——二癲子,我日你八輩祖宗!怎麼不來幫忙……高掌櫃的黃掌櫃的……你們快來呀!”在店外巡風的是五太保高富英和黃天霸的兩個外甥,早已將情形報了進去。那梁富雲頭一個耐不住,拔刀在手大喝一聲:“拿賊去!”他的九個徒弟立刻跟了出去。黃天霸在睡夢中被驚醒,衝出西廂房看時,高恒已經帶著眾人奔出店了。隔院店老板還在大叫:“客人們,快幫幫高爺拿賊!他們隻有四個人,還有兩個是娘們……拿住了官府有賞,高爺、黃爺也有賞啊……”那聲音又尖又高,二裡地外也能聽得見。“都走了,這裡的銀子怎麼辦?”黃天霸心念一閃,立時冷汗浸了出來。回身進屋摘下寶刀,又取過一掛金絲軟鞭纏在腰間。全身結束得停停當當,步出院來關了大門。諦聽外麵動靜,起初還隱隱傳來格鬥拚殺聲,漸漸便歸於岑寂了。他一腳踏在院當心的石滾上,警惕地四麵環顧;看著暮色漸漸壓上來,又惦記著高恒和六個大太保廝殺情景,又回想今日下午上當情形,敵人安排得如此周密,連環套兒一個接一個。黃天霸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忽然院外傳來人聲、腳步聲,中間還夾著人們興奮的說笑聲,像是跟著看熱鬨的住店客人返回來了,有的說:“那個史成功,我看還沒有那兩個女的本事大,叫廖爺一掌就打吐血了……”有的說:“還是朱爺了得,那一個連環窩心腳,嘿!”又有的說:“廖爺不行,楊天飛一腳踢得打了幾個滾兒。那才叫狼狽呢!”老板隔門笑著喊:“喂——黃爺!高爺他們擒住賊了,跑了三個,逮住那個楊天飛了!”客人們也笑著說:“我們助打太平拳,幫你拿賊,你得請客!”“在哪裡逮住的?”黃天霸心裡一下子輕鬆下來,忙上前開門,口中說道:“那麼多人,怎麼會叫他們走了?真是一群殺才——”他話沒說完,門“嘩”地一聲被擠開。五個彪形大漢箭也似地竄了進來,往黃天霸身上撲去!黃天霸心已懈了,哪裡防得,一下子便被撲倒在地,兩腿一旋一個雙剪斷日月,打倒了兩個,待要起身拔刀,那幾個人都是此中老手,哪裡容得?四肢、脖項都被死死按定了。黃大霸待要掙紮,一柄冰冷的劍已指向咽喉。定睛看時,卻是個女子。身著黑短衣套扣褲衫,腳下鹿皮快靴,披著大紅鬥篷,正是在馬家大院見過的“一枝花”易瑛!黃天霸憤怒得眼中冒血,破口罵道:“千人透了的淫婦!有本事一對一地比試比試!”易瑛調虎離山之計成功,不想和他磨牙,冷笑一聲抽回了劍,吩咐道:“這人嘴太臭,給他塞上麻胡桃,侍候著點,結實著點!我們快裝車快走!”胡印中等人答應一聲,左一纏右一裹,頓時把個武林高手捆綁成個米粽模樣。易瑛這才笑道:“我再饒你一次——自然有人找你算賬!你不要眼中流淚,黑道上本來就是鬥智不鬥力。下次再見,老娘好生和你比武!”黃天霸口中嗚嗚噥噥,渾身亂掙,眼見眾人裝車套牲口、眼見連店老板、二癲子、二憨子、“住店客人”從容出去,耳聽車聲轔轔遠去,心裡又驚又怒又悲又急,眼一黑便背過氣去……六十五萬兩皇綱被劫!這一駭人聽聞的消息一個時辰之後便由邯鄲知府朱保強用八百裡加緊發往保定;黎明時分,保定總督簽押房當值師爺被戈什哈從睡夢裡喚醒,見是如此緊急公事,也不請示總督,加蓋了總督關防,封了火漆立即飛遞北京。次日下午酉時未便傳到了軍機處。此時天色已經黑定,傅恒正要下值回府。訥親拆開文書看了,臉色立刻變得異常嚴峻。傅恒湊過來看時,臉色也變了。訥親道:“這事皇上一定要召見商議的。我們一道兒進去——讓軍機章京知會內務府,瞧著皇上進完晚膳立即通知我們。若皇上沒進膳,暫不急著告知!”傅恒聽了反而坐了回來,說道:“張相和鄂相處也得通知一下。免得到時候皇上要見,臨時傳旨就慢了。”訥親看後,在那份折子上加了自己的印,遞過來給傅恒,說道:“鄂爾泰處就算了吧!病得七喘八喘的。昨兒我去看他,連床都起不來了!”傅恒一邊看著邯鄲知府那龍飛鳳舞的字,一邊皺眉沉思,微笑道:“還是知會一下的好。鄂相那脾氣你不曉得?上次淮河決潰,沒告訴他,後來見了他,他笑著說:‘不中用了,既然占了茅坑不拉屎,不如騰出茅坑來。’我們心疼他,反而聽他這些氣話,真沒趣兒!”訥親也笑了:“人老了就又變小了。張相那是多麼豁達的一個人,如今也十分計較。他的孫子蔭了貢生,問了我三次,禮部注冊了沒有,硬是我調了禮部的注冊簿子給他看名字,才拈著胡子笑了。我們日後上了歲數,難道也會變成這個模樣兒麼?”正說著,見養心殿太監王義匆匆走來,說道:“皇上叫進,這就請吧!”傅恒便問:“皇上用過膳了麼?”“皇上沒用膳,”王義說道:“看上去臉色不好,正在生氣呢,送上去的膳叫退了回去。”訥親還想問,料想王義也不會說,便咽了回去,和傅恒一道兒從永巷進去,站在養心殿口,剛說了句“奴才訥親傅恒——”便聽乾隆在裡頭厲聲說道:“進來!”兩個人對望一眼,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果然見乾隆麵向暖閣大玻璃窗站著,臉上毫無笑容。兩個人提著袍角跪下,深深地叩下頭去道:“奴才等恭請萬歲聖安!”“起來吧!”乾隆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良久才道:“吏治這麼難弄,這些人不忠君也罷了,難道自己的良心也不要了?”一句話說得兩個人都摸不著頭腦,傅恒思量著說道:“主子,出了什麼事?奴才們愚昧,猜不出來呢!”乾隆這才轉過臉來,喟然一歎,說道:“盧焯。盧焯的案子又有新的證據。”傅恒和訥親心頭都是一震:盧焯在雍正朝時,曾是政聲卓著的名吏。雍正年間朝廷推行火耗歸公製度,各地封疆大吏按兵不動,盧焯當時還是一個小小的直隸武邑知縣,不顧上司橫加梗阻,率先在境內實施攤丁入畝、去苛役均賦捐、嚴懲把持公務欺淩小民的大糧戶、大莊頭。蒙世宗親自召見,遷升毫州知州。在毫州禁械鬥、清監獄,境內肅然,家家夜不閉戶;再遷山東東昌知府,構築護城長堤、疏浚運河,賑濟災民,政聲雀起。乾隆三年便已經官居浙江巡撫兼理鹽政,在任期間教民養蠶、紡織,清理省會護城河,請停征海寧塘歲修銀,減嘉興七縣銀米十分之二,請禁商人短秤,下令州縣緝私鹽不得擾民,不準緝拿肩挑小販,鹽場征課不準用刑追索,又減鹽價、免米稅、廣學額……走一處得到一處的萬民擁戴。這些政績也還罷了,他到浙江上任,即請旨改海寧草塘為石塘,籌備塘河運石料。尖山壩一役勞作辛苦三年,那盧焯也真舍得撲下身子,竟把巡撫衙門簽押房設在工地蘆棚裡,一邊處置衙務,不分晝夜巡視工地,勘查河道水位、湖水漲落,衙中師爺都累死了兩個,終於功成安瀾。不但浙江省,連福建也免了年年防汛之苦。僅此一項,涸田一萬餘頃。浙江人為他修了一座書院,名叫“盧公祠”,乾隆皇帝大喜之餘親下手詔,予以褒獎:“尖山壩工,上廑先帝宵旰焦勞,封疆大吏櫛風沐雨,辛勞有年,告成於是。不唯慰朕躬而已,且慰先帝在天之靈也!”早已透出口風,要調盧焯任戶部尚書,還要加太子太保銜,不料在這個時候,鬨出一件民事案子。嘉興府桐鄉縣汪姓大族分家,汪家二公子汪紹祖為分到近廓田三千畝和一塊風水牛眠寶地,暗贈知府楊震景銀子三萬兩,又托楊轉送盧焯五萬兩。這事本來已經了結。恰巧孫嘉詮的門生劉吳龍去福建辦案,風聞此事,具本劾奏。上書房轉過鄂爾泰的批示,著吏部考功司去查。查了幾個月,回奏說,“汪家與楊震景、盧焯三人,均不認承有授受賄賂的事。劉吳龍道路之言不足為信。”——本來這事已經過去,此刻卻又有了新的憑據!“論起盧焯其人,朕也是十分惜他!”乾隆撫著剛留起來的八字髭須,在殿中踱著步子,音調顯得陰鬱低沉:“去年冬天他來見朕,又黑又瘦——你們也都熟識他,原來算得一個美男子呢!——手臂上竟脫了皮……朕握他的手,滿手都是老繭!這個人……他怎麼會乾出這種事?!”他倏地轉過頭來,看著兩個輔政大臣不言語,瞳仁在燈光暗影裡晶瑩閃動,已是迸出淚花。傅恒心裡一陣發熱,低下頭去,他未入軍機處時,曾以觀風欽差使身份督查兩江、兩廣和福建,親至尖山壩工地,和盧焯共事過幾個月,盧焯的才乾、勤苦、德行,老百姓對他敬若神明,都是自己親眼見的。和自己也相處得很好。此刻卻無法替他回護——他心念一動,盧焯是張廷玉的得意門生,張廷玉一直“病”著不到軍機處當值,莫非為回避這事?那麼下手的劉吳龍是不是受了鄂……什麼人的指使呢?正自胡思亂想,身邊的訥親說道:“盧焯雖有微勞,那都是臣子份內應作的事。既然貪賄,使君父落了個不識人的名聲,欺君之罪不可恕!盧某素有能吏之名,此乃漢人一貫惡劣風氣,外務清名邀結人心,內中貪婪齷齪不可勝言,應將其鎖拿進京,交部審訊,依律處置。以此顯示天下朝廷至公之心,大小臣工一視同仁。為此方能杜絕外任官的胡作非為。”傅恒也想定了,在杌子上俯身說道:“訥親說的雖是,但這裡頭牽扯民事,一乾人證遠從浙江押來,又不知何時能夠結案,等於是將這些證人、無辜百姓放了流刑。以奴才見識,下旨著盧焯就地革職拿問,委派欽差或著閩浙總督德沛嚴加審訊。結案之後視情形調度。這樣似乎穩妥些。”訥親知道德沛和盧焯是過從很密的朋友,但傅恒的話說得滴水不漏,也無可反駁,他喉結動了一下,沒有吱聲。“好,照傅恒的建議辦。”乾隆神情似乎開朗了一點,回炕上盤膝坐下,扯過劉吳龍的奏折,用朱筆批道:此奏,乃卿之秉公察奏。朕以至誠待臣下,不意大臣中尚有如此者。亦朕之誠不能感化眾人耳,易勝愧憤!前薩哈諒、喀爾欽之事卿已知之。此事已著德沛——寫至此處,他打了個頓,又加上了副都統旺紮勒的名字:及閩浙副都統旺紮勒會同讞審。若實亦惟執法而已耳。朕知卿必不附會此奏、以枉入人罪,亦必不姑息養奸而違道乾譽也。卿其勉之,若複有實據一麵奏聞,一麵具本嚴參。寫完,又將一張字條拈過來,遞給近坐的訥親,說道:“你們看看,這是盧焯寫給楊震景的信。”訥親知道,這就是劉吳龍新抓到的證據。接過看時,上麵寫道:鏡吾仁兄,托來人所帶銀票已收訖。汪紹祖一案已結,有關人服判無異語,皆兄調處有方也,吾無疑議。但此等銀收受,頗類事後收惠,吾心不安。轉告汪紹祖,彼原即有理,已勝訴矣!此銀為吾暫借,可耳。他常和盧焯有書信來往,從手跡看的的確確是他的一筆草書。訥親一邊將信傳給傅恒,心裡暗道:“這種事也好寫信?盧焯那麼精明,在這上頭原來是個呆鳥!傅恒也是一目了然,苦笑著把信雙手捧還乾隆,說道:“信上言明是‘借’,如果汪氏收有借據,盧某雖存‘不應’之罪,畢竟與受賄有彆,請主子睿鑒!”“這個自然。”乾隆將信粘在奏折上,合住了,歎道:“錢,真是個好東西啊!聖祖爺時,官兒們成千成萬地從國庫裡借貸,挖得藩庫空空如也。為了清債納還庫銀,先帝爺和十三叔幾死幾生,和皇叔們都鬨了生分。到朕手裡,寬嚴並濟,剛好一點,從國庫裡不敢借了,轉過頭來,向老百姓伸手!聖祖爺跟前的高士奇、明珠不說,先帝爺跟前的俞鴻圖,朕是熟悉的,那是多麼精明能乾的人,也鑽了錢眼兒裡,就是薩哈諒、喀爾欽也都不是笨人——一個個都栽了進去!”他不勝煩惱地搖搖頭,口裡像含著一枚其苦無比的黃連藥丸,半晌又問:“你們也愛錢麼?你們將來會不會學這些人呢?你們有什麼法子治這‘錢癆’之疾呢?”訥親見乾隆如此激憤動情,忙伏身跪下,說道:“奴才讀過《晉書·石崇傳》,聚貨多時禍亦至,不敢愛錢,也時時警誡子弟不得愛錢,也可向主子立誓,永不作貪錢之人。但錢之流毒害人心靈,實為無藥可醫之疾。奴才也無良法。”傅恒也隨他跪下,叩頭說道:“奴才以為錢,取之以道,用之以法,並不是壞東西。所以自周景鑄錢,聖人不禁。即以今日而論,國家造錢十倍於順治年間,五倍於康熙年間,二倍於先帝雍正年間,仍不敷用。東南絲織作坊,瓷器製作坊,現已如雨後春筍拔地而起,內地財貨交流、海外茶絲貿易、人民生業無不用錢。所以愈是盛世,錢幣愈是暢流無滯,錢之功大於過十倍!至於奴才,自有俸祿可養身家,可教子弟,可孝長親,且屢蒙皇上頒賞,地畝莊田連阡接陌,若再敢貪非分一絲一縷,不但是個背叛皇上的貪婪之臣,即天地神明也不能容臣!”他話音未落,訥親便一陣懊悔:我怎麼就想不出這麼好的奏對呢?“都說得很好。”乾隆微笑道:“聽起來似乎傅恒更為透徹些。上次英吉利、意大利、俄羅斯來了幾個傳教的想見朕。禮部給他們定了接見的禮儀,他們不肯行跪拜禮。後來他們到南京,尹繼善見了他們,叫衙門裡師爺陪著他們到蘇杭轉了一匝,看了那裡的絲綢、茶葉作坊,又見了幾個景德鎮瓷器的中等店鋪,回到南京,見了尹繼善就跪下了,頭也磕了——說是我們比他們國家富十倍!還說願意回北京重新給朕磕頭,請求在內地建教堂布道。朕下旨給尹繼善,笑說你比朕的麵子還大。尹繼善回奏說洋鬼子乃是勢利小人,見我國力強盛、人民殷富、萬物備陳,要與我貿易。他們有求於我,便就得伏低做小。洋人奇技淫巧,拚命修鐵路造機器。他那有什麼用處?朕看除了鐘表,彆的也很稀鬆。我們天朝無物不有,更不求於他人,憑藉的無非是個民富國強,這裡頭自然有錢的效用了。”說罷便笑。傅恒偷眼看看殿角自鳴鐘,已近戌初時分,估約張廷玉和鄂爾善即將進見,聽乾隆說得興起,不由暗暗著急。好容易見了話縫兒,便忙叩頭,說道:“主子,奴才們夤夜覲見,還有要緊事啟奏!”訥親也叩頭道:“事關重大,奴才們已經著人去請張廷玉、鄂爾泰一並覲見。估約這會子也就要到了。”“是麼?”乾隆正談得高興,循著“錢”的思路要和兩個輔政深談吏治的事,聽他們說得鄭重,心裡格登一下,說道:“是金川軍事出事了?”訥親道:“不是前線,是軍餉出了事——”他長跪在地,雙手高高將邯鄲發來的八百裡加緊奏章,遞了上去。恰在這時,外頭太監王禮低頭趨步進來,雙手捧著一封八百裡加緊奏章,稟道:“這是高恒剛遞進來的密折,軍機處章京說兩位軍機大臣都在皇上跟前,叫奴才直接呈進禦覽。還有鄂爾泰和張廷玉也已經進來,現在養心殿重花門外,候旨呢,叫進不叫進?”乾隆愣著神,一手一份八百裡加緊奏章,都來自邯鄲,便知高恒出了事。許久才回過神來,拆開高恒的折本,將邯鄲知府的奏章也平攤在案上,口中道:“他們年老有病,叫小蘇拉太監攙著進來。”說罷便埋頭看折子。一時張廷玉和鄂爾泰各由兩個小蘇拉太監攙扶著進來。張廷玉氣色還好,鶴發童顏的,隻是麵帶倦容,鄂爾泰卻是麵白氣弱,兩條腿似乎站不穩的模樣,微微喘息著。兩個人沒有行下禮,乾隆已經擺手,目光不離奏折,說道:“免禮,賜座。朕看完折子再說話。”“是!”張鄂兩人躬身一揖,顫巍巍坐在雕花瓷墩上。四名軍機大臣都是十分深沉的人物,此刻都沉吟著,不時凝視一下聚精會神看折子的乾隆,殿中靜得隻有自鳴鐘擺單調的響聲。一時便聽乾隆輕聲歎息一聲撇開奏章,卻問道:“鄂爾泰,你還是喘。朕賜的藥用了沒有?”“回皇上!”鄂爾泰透了一口氣,清清嗓子說道:“奴才這點犬馬之疾,是在任烏裡雅蘇台都統時得的,陳年舊病了,哪裡一時就痊愈了!托皇上如天之福,用了皇上賜的川尖貝,已經好得多了。”乾隆又對張廷玉道:“老相國氣色不錯。”張廷玉輕咳一聲回道:“這都是皇上所賜!奴才原來睡眠不寧,心悸頭眩。一來皇上有旨:小事不理,居家調養。二來不時賜藥,服用後,效應如神,因此精神上還去得。”他頓了一下,又道:“求皇上再賜些蘇合香酒。奴才自己照方配製的,總覺得遠不及皇上配製的效用好。”傅恒和訥親兩個原以為乾隆讀完奏折必定震駭大怒,硬著頭皮等著他大發雷霆,聽乾隆如此溫言善語,向張鄂二人噓寒問暖,不禁都是一怔。卻聽乾隆笑道:“這不值什麼,明兒先叫人送些,叫禦藥房的人到你小藥房裡教著你的人製就是。”他偏身下炕,臉上若悲若喜,似笑不笑,在殿中徐徐踱步。良久,長歎一聲說道:“看來,朕之德、朕之能遠不及聖祖、世宗爺啊!”四個大臣麵麵相覷,不知他所言何意。“聖祖時內多憂亂,四境不寧;先帝也在青海、雲貴興兵平亂。”乾隆籲著氣,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平三藩、征台灣、三次親征準葛爾,那是以傾國之力支撐戰事;年羹堯、嶽鐘麒興兵二十萬,江南六省舟車水陸運餉——怎麼就沒有發生腰截皇綱的呢?朕密運軍餉,原為的不致使北方百姓因興兵有所驚擾,想不到就雙手奉送了‘一枝花’!”這真是比狗血噴頭大罵一頓還要令人難堪的責備,責備中不動聲色帶著刻毒凶狠的譏諷,句句都像刀子一樣剜人的心。四個大臣騰地都漲紅了臉,再也坐不住。“啪啪”打了馬蹄袖伏地跪下,不敢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