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淦在店中匆匆用了早點,命幾個師爺進城中驛站安頓,自帶了兩個小僮徑往巡撫衙門拜會尹繼善。巡撫衙門的門官看了他的名刺,頓時一怔,說道:“我們老爺昨兒還說,孫都老爺三五日就到。大人竟來得這麼快!不過太不巧了,中丞幕裡有幾位清客要應考,今兒去莫愁湖為他們送行。這麼著,大人您在簽押房先坐著吃茶,小人這就去請,一個時辰用不了,準請回來。”孫嘉淦笑道:“小尹如此雅興,不可掃了他的興。你不要去,我自己去尋吧。”說罷徑自上馬,由老城隍廟向南,但見碧水蕩漾,岸邊秋風拂柳,曲廊婉蜒,湖中荷葉搖曳,幾隻畫舫遊蕩其間——這就是名馳天下的莫愁湖了。孫嘉淦沿遊廊一步步行來,穿過落紅橋,繞過勝棋樓,在莫愁亭旁伊山石上仁望良久,但見湖中畫舫如織,沿岸遊人似蟻,往往來來,哪裡見尹繼善的影子?正俯仰間,湖南邊傳來一陣鼓樂聲,見一條畫舫從蓮叢邊劃過,有一個女子伴著樂聲在吟唱,隔水傳來,聽去格外清新。春日理紅妝,春風開素裳。春月渾無賴,來照床上郎。攜手大堤上,大堤女如玉。與郎說分明,不得通眉目。何用踏青去,往來車馬中。與郎臥繡帳,何處無春風……妾有合歡床,歡行無十步。卻笑天上郎,辛苦河邊渡。妾在機中織,歡在帳中憶。道郎且安臥,纏綿自成匹。逢歡在何許?藕塘東複東。要郎知曲意,彈指向梧桐……孫嘉淦在岸上循著歌聲望去,卻見尹繼善和幾個人在船上吃酒,幾個歌伎依欄奏樂,還有兩三個女孩子站在舫邊,邊采蓮蓬、菱角,邊唱著歌,眼見那畫舫要調頭西去,孫嘉淦忙喊一聲:“元長弟,你好安樂!”“是哪個?”尹繼善聽岸上有人呼喚自己,忙命止樂,踱出艙來見是孫嘉淦,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命移舫就岸,拱手笑嗬嗬說道:“哎呀是錫公大人到了!真真的意外,我算著你至少要五天才到得金陵呢。”……說著畫舫已經靠岸,尹繼善等船夫搭好跳板,方款步上岸。兩個人相對一揖,禮畢,尹繼善一把拉了孫嘉淦的手相攜上船,口中道:“且不說公事。公事早著呢!來來,上船,我給你介紹幾位文場中朋友!”孫嘉淦命兩個小奚奴在岸上看管馬匹,自上船來,果見五六個文士在桌前,都已站起身相迎。尹繼善見他臉上帶著戒備之色,笑道:“錫公忒煞地小瞧了天下人!這裡頭隻有勒敏是捐了貢的,要進京會試。今兒就是送他的——”說著指了指靠西站的勒敏,勒敏也隻向孫嘉淦一躬致意——“其餘的沒一個應試的——這位是曹霑,雪芹先生;這位是何是之先生;這位是劉嘯林先生……”一一介紹著,拖孫嘉淦挨身邊坐了,笑道:“你該放心了吧?——哦,你們還不認識,這就是當年在先帝爺跟前諫三事的孫錫公都禦史,下江南主考南闈來了,也是個風流雅俊之士!”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孫嘉塗也笑道:“現在一說‘直臣’,好似都是不吃人間煙火食的神仙。忠烈都打性情中來,我其實最厭那些假道學的。上次去一位同年那裡他誇他兒子有格致功夫,喜讀書不近女色,外頭親眷年輕女子來,或有戲班子女孩子演戲,都躲得遠遠的。我說,‘食色,性也。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裡冥思苦想的,其實更狠呢?——這裡頭隻有勒敏見過,雪芹先生雖未謀麵,怡王爺曾說起過你,‘第一才子’,今兒好走運,聽你們雅歌,看你們投壺——大家隨意耍子。”“這一位老夫子嘯林先生,康熙五十一年的探花,當年也是心雄萬丈,寫得一手好詞,可惜宦途多舛,一個皇誤跌落紅塵。”尹繼善一邊給花白胡子的劉嘯林斟酒,一邊說著,“如今在我府,教讀幾個子侄。雪芹正著書,嘯林當年在曹家也當過西席,就近兒一處批注雪芹的《紅樓夢》……”劉嘯林撫須搖頭道:“搖手休問當年事,如今隻剩了朽木一塊,不堪說了。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啊!”“哪裡話?”尹繼善殷殷勸酒,笑道:“——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麼!來,為錫公接風,為敏兄殿試奪魁,乾一杯!”孫嘉淦凝視著這位倜儻風流的封疆大吏,剛剛三十歲出頭,渾身上下乾淨利落,白淨麵孔上才蓄的八字髭須濃如墨染,一條油黑的大辮子又粗又亮,直垂到腰後,怎麼看都象個放蕩不羈的未第孝廉。誰能想到他不到二十歲便入翰林院,作為欽差大臣的隨員出使廣東,悍然抗上,手誅廣東布政使官達和按察使方顧英,平息了即將爆發的民變,一日之內被雍正連晉六級,四年之間便擢升到巡撫、開府建牙為一方諸侯?……正發怔間,尹繼善轉臉問道:“錫公,你在想什麼?”“我是在想——”孫嘉淦忙舉杯與尹繼善一碰:“我在想你這個人,哪來這份才情?懂槽運、通鹽政、通軍事,政事繁冗間又能風花雪月,操琴擊節——都是人,我怎麼就不成,這定必是尹泰老相公厚福所積的……”“錫公又在這兒用格致功夫了。”尹繼善笑著歎道,“天資是一說,其實我是極平常的。要說比人強的,我好奇好學。先父在康熙年間,常奉旨來江南巡查,我隨父出來邊讀書邊遊曆,什麼鹽政、槽運、河務這些事,我都很留心。就我的本性,我還是喜愛結交文學之上。我覺得這叫‘適性’,其餘的都叫‘勉力’。雍正六年,先帝放我江南巡撫,也問過這個話,除了上頭的話,我還說要學李衛、田文鏡和鄂爾泰。先帝說:‘這三個人是朕的模範總督,你要好生傾心學習。’我奏對說:‘李衛,臣學其勇,不學其粗;田文鏡,臣學其勤,不學其刻;鄂爾泰可學處是很多的,然而臣不學他的剛愎。’就如你孫錫公,我也一樣,我學你的直,不學你的刻板。”說罷便笑。孫嘉淦也不禁莞爾,說道:“皇上命我撰文批駁舒赫德請停考時文,我雖駁了,心裡卻知道勉強,你這才叫真才實學。讀書、學人、習事、遊曆——什麼時候讓從這裡頭選拔人材,我就頭一個讚成廢止八股。你如今還作得時文麼?”尹繼善掩耳笑道:“彆,彆說八股!折磨死人了,那敲門磚我早就扔到茅廁裡了——這裡嘯林先生正在給蘇舜卿寫長挽,不要敗了他的清興。”孫嘉淦這才留神,何是之在舷邊幾上用手扶紙,老探花劉嘯林正一邊寫字一邊沉思。笑問曹雪芹:“雪芹先生的《紅樓夢》,是詩,是詞,還是曲?隻聽怡王爺說過,當時事忙,也沒及詳問。給我們飽飽耳福如何?”曹雪芹在座中欠身答道:“《紅樓夢》是稗官,非詩、非詞、非曲。”“該說全有嘛,”見孫嘉淦麵帶失望之色,尹繼善笑道:“雖是稗官,詩好、詞佳、曲美。”說罷,兩手一拍,說道:“奏樂,唱《紅樓夢》裡的曲子!”旁邊散坐的歌伎們立刻調弦弄管,須臾歌聲婉約而起,孫嘉淦傾耳聽時,卻是:他是個絕岸幽穀蘭,他是個驚鴻夕照霞,他是個廣陵春水拂風柳,他是個粱園台榭花……謝造化,排定了數遇著了他,原是那,三生石畔的舊冤家。隻為愛他,怕驚動他,不敢想他,偏偏兒是忘不了他。夢魂中每常相攜共天涯……更漏五鼓殘月斜,這彆愁離緒,恰便似湧不完的寒泉,流不儘的漕溪,湯湯回旋直下……孫嘉淦自幼與母家表妹也有一段情思纏綿。因他長得醜,幾次提親未成。好容易有點眉目,後來他家遭慘變,二人隻好勞燕分飛。聽著這哀怨悠長,幽緒莫遣的歌聲,他陡地想起,心裡一陣刺疼,淚水竟奪眶而出。又聽了幾首,孫嘉淦忍不住問道:“這都是《紅樓夢)裡的?可否——”曹雪芹知他想索書,含笑說道:“這些曲子是《風月寶鑒》裡的。《紅樓夢》尚未成書,還要刪改。我是個濁物,不敏捷,所以寫得很慢,此所謂誌大而才疏。雖有心寫一部奇書留世,還不知造化許不許呢!”他來南京有尹繼善多方照應,衣食倒是無憂。隻這地方勾起他幼時痛楚的回憶,總歸不能心神舒泰,很想和勒敏同道回北京,卻又難拂尹繼善殷勤相待的情份。心裡總有一份苦楚。見孫嘉淦傷感,深覺知己,畢竟交淺不能言深,便轉了話題,笑道:“畸笏叟(劉嘯林)的挽詞作好了,我們奇文共賞!”他將手一讓,孫嘉淦等人一齊過來,果見劉嘯林已將蘇舜卿的挽詞寫好:試問十九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網橫加。曾與郎雲:子固憐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嗚呼!可以悲矣。憶昔芙蓉露下,楊柳風前,舌妙吳歌,腰輕楚舞,每看酡顏之醉,頻勞玉腕之攜。天台無此遊,廣寒無此遇,會真無此緣。縱教善病工愁,拚他憔悴,尚恁地談心遙夜,數儘雞籌,況平時嫋嫋婷婷,齊齊整整。對句卻是:豈圖兩三月歡娛,便拋儂去?望魚常杳,望雁長空,料不定琵琶彆抱,私為渠計,卿竟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戲!殆其死歟!迄今豆蔻香消,靡蕪路斷,門猶雀認,樓已秦封,難招紅粉之魂,枉墮青衫之淚。女蝸弗能補,精衛弗能填,少尹弗能禱。尚冀降神示禁,與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雲,乞還鴛帖,合有個夫夫婦婦,世世生生。孫嘉淦這才知道這副長聯是挽京師名妓蘇舜卿的,遂歎道:“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期間死了多少名臣、名將,有誰來挽他們?”“名臣名將不如名妓,確乎如此。看看《桃花扇》,就是一個佐證。”尹繼善笑道,“但名妓生前活得苦。世人總歸是要個‘現得利’,所以蠅蠅苟苟,追逐的還是做官。”何是之小心地將紙搭在船舷上晾著,附和道:“還有多少人一輩子癡迷,拿著敲門磚站在門外苦苦追索。”尹繼善點頭道:“我在廣東就考過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翁,還是個童生,問他經傳都糊裡糊塗了,還要考。我也出了一聯,上聯是‘行年八旬尚稱“童”,可雲“壽考”;下聯是‘到老五經憂未熟,不愧“書生”’。”眾人不禁哄堂大笑,劉嘯林笑道:“這一聯難能的是‘壽考’和‘書生’一對。”曹雪芹道:“倒逗起我的興頭來,我仿畸笏叟這副長聯贈這位‘老童’。”遂援筆疾書:試問數十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學使按臨。曾語人雲: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嗚呼!可以雄矣。憶昔至公堂上,明遠樓邊,飯夾蒲包,袋攜茶蛋,每遇題牌之下,常勞刻板之謄。昌黎無此文,羲之無此字,太白無此詩。總教時乖運蹇,拚他跌滾,猶妄想完場酒席,得列前茅,況自家點點圈圈,刪刪改改。豈圖無數次簸翻,竟拋儂去,望魚長杏,望雁長空,料不定禮房寫落。愛為官計,彼必有衡文者,詎將後幾排刷耶?噫戲!殆其截歟?迄今緣慳,轅門路斷,著貽子孫,賀鮮朋親,愁聞更鼓之聲,怕聽報鑼之響。秀才弗能求,‘書生’弗能憶,‘壽考’不能死。或者祖功宗德,尚百貽留,且錄將長案姓名,進觀後效。合有個子子孫孫,膝膝繞繞。“這也算將其中況味寫透了。”何是之一生名場潦倒,追隨曹雪芹為門牆私淑弟子,已是大徹大悟,見這副對聯仿作,竟不自禁勾起舊日情腸,心裡一陣酸熱。想著,又補了一句:“無藥可醫相將病,有心難補女蝸天呐!”眾人還待仔細評講,忽聽岸邊有人手卷喇叭呼喚:“中丞大人——有廷寄急件!”“看來今兒不能儘興而歸了。”尹繼善微笑著歎息一聲,“就如何先生說的‘無藥可醫相將病’,我續全了,‘有心回頭崖前馬,此中況味君亦難’啊!”說著,畫舫已經靠岸,卻見是巡撫衙門的戈什哈。剛停穩,那戈什哈便跳上船來,向尹繼善打了個千兒,將一份加有軍機處關防火漆通封書簡雙手呈上。尹繼善翹足而坐,拆開看時見有“禦批’二字,忙站起身來,小心展開捧讀。卻是一份奏折:臣山西巡撫喀爾吉善,為彈劾山西布政使薩哈諒收兌銀兩,冒支貪賄事跪奏。尹繼善粗粗看過正文,看乾隆的禦批時,卻是:著發往各省。已著吏部侍郎楊嗣景前往查核,即會同傅恒審理此案。孫嘉淦見尹繼善隻是沉吟,欲問時,因這是聖渝,又不知該不該問,便也默然。一船上人見他二人不張口,也都訕訕地不說話。尹繼善許久才道:“這是皇上即位以來第一件查處貪賄的案子。前頭我送呈的幾份,都留中不發了,看來這是戲中有戲。”說著把奏折稿子遞給孫嘉淦。孫嘉淦接過來看了看,笑道:“喀爾吉善這人最油滑,這回竟率先打了個衝天炮!薩哈諒是莊親王的門人,隻怕這官司不好打呢!”“諸位仁兄賢弟。”尹繼善從容拿起桌上素紙折扇,當胸一拱,笑道:“我和孫大人不能陪你們了,回衙門要議點事。你們隻管儘興,代我多勸勒兄幾杯。回頭上路,兄弟自然還有些程儀。”說著從容走下跳板,和孫嘉淦一道上岸,隔水又是一揖,這才和孫嘉淦同轎回衙。二人在江南巡撫衙門簽押房坐定,尹繼善方道:“我說戲中有戲,就是這個意思,豈止把莊親王卷在裡頭?楊嗣景是怡親王府的親信,又是薩哈諒的同年。他來審案,喀爾吉善有什麼好結果?”他手中大折扇展開又合攏,“據我看,喀爾吉善背後肯定是傅恒撐腰,傅恒少年新貴,又是個膽大細心的,一心要作名臣,唆使著在山西開這個懲貪第一刀,這是想得到的事。但皇上若不想大做,為什麼把折子發往各省?要想認真辦,又何以叫楊嗣景來辦?這才有點叫人撲朔迷離。”孫嘉淦沒有在外任上做過大員,他是一向有什麼事說什麼事的,這才知道一封奏折批下來,這些封疆大吏們動儘了腦筋,想的居然不是“該人奏的事是實是虛”,或者“我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事,該不該奏”,而是案子後頭的“戲”。遂笑道:“要是我,才不這麼想呢,我頭一件事要先看看江南藩庫,清點一下自己。”“那你連一任巡撫也做不到底。”尹繼善見他如此直率,莞爾一笑道:“自己是清是貪,不用想。身邊有沒有貪官,那是也不用想的,哪裡都有,也早就心中有數。你看,賀露瀅的案子,要放在先帝爺手裡,李衛早就不請旨處置了。皇上要扭嚴為寬,你拋出來,那叫不識大局。你自己連官都做不穩,試問你怎麼能切實為朝廷為百姓做點好事?如今太平的久了,贓官十八九,清官十一二,有這個比例就算不錯了,真的動手一個一個按律查拿,清到水無魚,林無鳥,官也就沒人做了。”這也是一片道理。孫嘉淦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他想到了和墨君子一番晤對,真的有點吃不準究竟誰是誰非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啊……”他喃喃自語他說道。尹繼善卻沒聽清,問道:“你好象很有心事?”“我有點……怕。”“怕?”尹繼善頓了一下,“怕贓官多?”“不,怕貴人們都象你這麼想。”孫嘉淦苦笑道:“那就離革命不遠了。”尹繼善大笑,說道:“錫公,革命是天道,是大數、聖人為什麼要說‘和光同塵’?就是要你順天應變。在這一朝,忠心為這一朝儘心,儘力辦好自己手中的事,也就是延緩革命而已。要阻止這個大數天命,自古誰也沒有辦到過。如今實話實說,皇上要創極盛之世,已經是看得見、摸得到的事了。但‘極盛’而後,必定是月圓而蝕、器盈而虧,皇上博學多識,焉有不知之理?曆數祖龍以來,哪一朝代不是由盛而衰?但創的盛世越是時日長,國祚必定越長,這一條有漢唐史作證。所以你這份癡情叫人感動,你想想事理是不是如此。”“這真叫醍醐灌頂。”孫嘉淦不禁也笑了,“我是慮得太多了。”遂將夜宿石頭城小店,遇到墨君子的事說了。又道:“這事我已奏明聖上。照你說法,那個墨君子竟也是個癡人!”尹繼善卻沒了笑容,許久,歎道:“山西白蓮教撮爾小寇中,竟有這樣人物?那天下之大,這樣的人多了,不是我滿洲人之福啊……”孫嘉淦和尹繼善都是奉旨辦學差的人,因而第二天便掛了牌子謝絕一切官員拜訪。尹繼善將巡撫衙門事務都卸了,由江南布政使穆薩哈代署衙務,也帶一群看卷師爺搬進了驛館和孫嘉淦同住,這是為了避嫌立的規矩,曆來如此。原想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尹繼善從家裡運來了幾箱圖書,想好好閉門讀書,不料五天之後,轉來山西巡撫喀爾吉善又一份奏稿,仍是彈劾官員貪墨,被告卻又換了一個,是山西學政喀爾欽,詞氣也更加嚴厲:“該員賄賣文武生員,贓證昭彰,並買有夫之婦為妾,聲名狼藉,廉恥喪儘,請旨將喀爾欽鎖拿嚴訊,斬之闕下以做天下貪官墨吏”後頭特加朱批:轉發各省巡撫。此稿發孫嘉淦著意看。下頭禮部跪奏:“孫嘉淦已赴江南主持南闈”,乾隆的禦批寫得龍飛鳳舞:孫某赴江南,乃朕之命,朕焉有不知之理?昏憒!禮部尚書、待郎著各降一級!欽此!“山雨欲來風滿樓。”尹繼善住在東書房,接到諭旨,立刻到西書房請孫嘉淦看,他仍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氣度,但神色已變得嚴峻起來,“錫公,看樣子這一科南闈你未必能主持,我看聖意,說不定要你去山西主持審讞這個潑天大案呢!”孫嘉淦冬瓜臉埋得低低的,一字一句地審量品評著喀爾吉善那份數千言的長奏折,足有移時,輕輕籲歎道:“是,我也感覺到了,我覺得聖命已經在路上了。這個案子我看了,恐怕要摘掉幾十名山西官員的頂戴。但我不甚明白,就如你說的傅恒在那裡,欽差大臣是現成的銜,就近辦理何其順當?如不用我,又何必專門叫我看這折子?”“皇上器重你的這點癡忠之心,且你也有煞氣,能避邪。”尹繼善笑道,“至於傅恒,我敢斷言他是喀爾吉善的幕後之主。他不宜出麵審理的——”還待往下說,門政氣喘籲籲跑進來,也不及行禮,說道:“中丞,內廷王禮快馬來南京傳旨。剛去過巡撫衙門,撥轉馬頭又來了這裡,現在門口,請二位大人一同接旨!”二人一聽“有旨”,早已站起身來。尹繼善略平靜一下,吩咐道:“放炮,開中門,設香案!”“紮!”這邊兩個人便忙不迭地更衣,孫嘉淦身著神羊補服,九蟒五爪袍子,珊瑚頂戴;尹繼善戴的是起花珊瑚頂子,錦雞補服也穿好了。二人神色莊嚴,各自將手一讓出了書房。便聽前門炸雷般“‘咚咚咚”三聲炮響。二人再不遲滯,搖著方步迎了出去,便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太監雙手賚詔已從中門而入。“孫嘉淦尹繼善接旨!”王禮滿身灰塵,滿臉油汗,提勁兒拿捏著到上方香案前南麵立定,扯著公鴨嗓子叫了一聲,見孫尹二人已俯伏行禮,展開詔旨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自禦極以來,信任大臣、體恤群吏,且增加俸祿,厚給養廉,恩施優渥。以為天下臣工,自必感激奮勉,砥礪廉潔,實心儘職,斷不致有貪黷敗檢以乾憲典者。不意竟有山西布政使薩哈諒、學政咯爾欽穢跡昭彰,贓私累累。實朕夢想之所不到。是朕以至誠待天下,而若輩敢於狼藉如此,竟視朕為無能而可欺之主!跪在下麵的孫嘉淦和尹繼善不禁愉偷對視一眼:果然是這件事。卻聽王禮又念道:……我皇考整飭風俗,澄清吏治,十有餘年始得丕變;今朕即位不久,而即有蕩檢逾閒之事。是既不知感激朕恩,並不知凜遵國法,將使我皇考旋轉乾坤之苦衷,由此而廢弛,言念及此,朕實為之寒心!昔日俞鴻圖賄賣文武生童,我皇考將伊立時正法,自此人知畏懼而不敢再犯。今喀爾欽贖賣生童之案,即當照俞之例而行。若稍為寬宥,是不能仰承皇考整飭澄清之意也,朕必不出此也。讀到這裡,口乾舌燥的王禮清了一下嗓子,瞟了一眼孫嘉淦,繼續讀道:薩哈諒、喀爾欽二案,已著吏部侍郎楊嗣景前往,會同巡撫喀爾吉善,秉公據實嚴審定讞。今著都禦史孫嘉淦即往山西,主持全案處置,可視情形相機定奪。務求審實而讞定。勿以親貴而嫌避,勿以涉眾而移心。即若楊嗣景輩有意為之開脫,該禦史亦當秉公忠誠體國之意,執法無貴,機斷處置。其所遺學差一事,即著尹繼善傳旨鄂善會同辦理,特此密諭,欽此!“臣,遵旨!”孫嘉淦和尹繼善深深叩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