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老板兩腿一軟一屁股墩坐在炕沿上。郝二扭著身子定在當地,半晌才回過神來,翁動著嘴唇輕聲問道:“你今夜是怎的了?你要嚇死我們麼?”小路子苦笑了一下,端起一杯涼茶咕咚咕咚喝了,長長透了一口氣,把剛才在東院看到劉廉勾結三瑞謀殺賀露瀅的情形,告訴了申老板和郝二:“你們不是見賀道台送劉府台了麼?那根本不是什麼‘賀道台’,是他娘的曹瑞裝扮的!那會子賀爺已經吊在房梁上了!”申老板和郝二都驚呆了,擰歪了的臉上滿是恐怖的神氣,眼睛直直地一眨不眨,活似兩個凍硬的僵屍,一動不動看著小路子。此時己是子時三刻,院中老樹如鬼似魅般擺動著,顯得詭異陰森……“皇天菩薩!”,一陣風吹來,裹著濕混混的雨霧斜襲進來,申老板渾身一顫,仿佛不勝其寒地哆嗦著,顫聲說道:“這是真的?彆是你作夢吧!”“信不信由你。”小路子看了一眼郝二,說道:“但願我在作夢。二哥,我看你還撐得住,你往東院北屋後窗根去看看……我是一輩子也不敢再到那塊地去了……”郝二看了看外邊漆黑的天空,不言聲地挽起褲腳、披了蓑衣、因見西耳房夥計住屋還亮著燈,大聲道:“午炮都響過了,還不挺屍麼?”那屋裡燈火隨聲滅了。申老板肥胖的臉上滿是愁容,手撫著腦後稀疏的發辮歎道:“這下子完了。這店傳到我手裡已五代了,這下要敗在我手裡了!這……這是怎麼說?天理良心,我是沒使過一個黑心錢啊!有的客死到店裡,銀子都原封還了人家主家——怎麼會遭這報應?”說著聲音已變了調,扯起衣襟拭淚。又道:“你該當時就嚷出來,這屋裡十幾號人擁進去,當場將人犯拿了,能省多少事!”“我當時都嚇木了。”小路子道,“後來想,幸虧我當時沒嚷。這屋裡的人都是劉府台帶來的,沒準會連我們爺們一鍋燴進去滅口。這會子想起還後怕呢!”正說著,郝二渾身水淋淋,顏色不是顏色地走進來。見申老板盯著自己直發愣,郝二僵硬地點點頭,咬牙切齒說道:“這兩個賊男女真膽大包天,這會子還在那屋裡燒紙,收拾賀大人的行李呢!”申老板絕望地呻吟一聲,往回一坐,又似彈簧般跳起來:“咱們五六個人衝進去,當場拿住他們,到衙門擊鼓報案,怕他飛了不成?”小路子素來精乾伶俐,此時已完全恢複神智,見郝二也躍躍欲試,忙道:“千萬不能!他們是一窩子,公堂上若反攀我們,說是黑店,殺官害命栽贓誣陷,登時就要送了咱們的命!”一句話說得郝二、申老板都瞪了眼。正沒做奈何處,外麵廊下一陣腳步聲,似乎有人趿著鞋沿廊過來。三個人頓時警覺地豎起耳朵屏息靜聽。隻聽那人在門麵外間方桌上倒了一杯茶,咕咕喝了,卻不離去,徑自推開西耳房門進來,問道:“申老板,誰是賬房上的?”申老板怔怔地抬頭看時,是正房西廂住的客人,隻知道他叫錢度,要往濟南去,路過德州。錢度穿著灰府綢夾紗開氣袍子,外頭套了一件黑考綢馬褂,扣子扣得齊齊整整,申老板詫異地問道:“錢爺這會子有什麼事,為何半夜三更地忽拉巴兒要結賬?”“是。要結賬。”錢度五短身材,黑紅的國字臉上嵌著一對椒豆般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顯得分外精明。他一撩袍角翹足坐在申老板對麵的條凳上,端茶喝了一口,微笑道:“店裡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有急事去濟南,不能在這吃官司。”說著用手指指頭頂上的天棚。三個人嚇了一跳,看看天棚,才知道這耳房和西廂房上邊是相通的,說話聲極易傳過去。申老板想想,沒來由牽連客人,遂歎道:“由你吧,隻是這大風雨,你可怎麼走路?”錢度一哂,說道:“就是下刀子這會子也得走。我也不瞞你們,我是個刑名師爺出身,在河南田製台府裡就了幾年館,這種官司沒有兩三年下不來,我孤身客居這裡不比你們,不死也得脫層皮。三十六計走為上,所以咱們結賬兩清。我帶著現任河南孫撫院的薦書,在濟南要站得住腳,說不定還能幫你們度過難關。”小路子眼睛一亮,說道:“一看就知道您是讀過大書的,說得真好!三十六計走為上,既如此,我們也逃他娘的!”“你說得何其容易!”錢度噗哧一笑,“這案子本來不是你們做的,頂多不過是個‘人證’,證實了賀某人是‘自殺’也就結案了。你們一逃,便落了個‘畏罪’的名。姓劉的就是因為尋不到替死鬼才苦心這般設計。你們若逃走,他豈不正好順水推舟把殺人的罪名推給你們?”他簡單的幾句話便剖析了其中的要害,一聽便知確是熟牘老吏,幾個人哪裡肯放他就走?隻是哀懇他幫著拿主意。錢度嘬著嘴唇隻是沉吟,說道:“我得趕緊走路,實在顧不上,你們看看外頭這風這雨這夜……”“郝二,你去捆紮錢爺的行李,賬不用結了。”申老板見錢度拿腔調,忙央求道,“好歹替小人們出出主意——店裡還有一頭大走騾,我送錢爺當腳力,算小的們一點孝敬……”“嗯……”錢度轉著眼珠子,手托下巴站起身來,思索片刻說道:“想一點也不連累你們,這是做不到的。有兩層意思你們要牢記——”他搖著步子慢吞吞說道:“一,劉康並不想把你們直接扯進案裡,他隻想叫你們作證,他離店時賀道台還‘活著’。這一條你們不等用刑就予以證實。但是你們又要說明白賀道台這人平素見人話不多,總是深居簡出,你們不曉得他的根底。二,賀道台‘自儘’你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拚著吃幾板子也要這麼說——要知道這麼大的案子肯定要驚動朝廷,將來總有掩不住的時候,如果打得受不得,你們就隨他說,‘自儘興許是真的’。大不了將來東窗事發,落個‘屈打成招’。”他笑了笑,“有這兩條就保住了根本,再塞點錢給衙門裡上下打點,取保候審,把店裡浮財轉移了,也犯不著人人都在這裡受苦。有申老板頂著,等結案了趕緊賣房子,一定了之,免得將來翻案時候再受牽累。”一轉臉郝二已經進來,便問,“我的行李呢?”郝二忙道:“都給爺準備好了,在西側院後角門洞裡,我怕驚動東邊……”“好,我這就走了。”錢度沉著地說道:“就照我說的,這樣你們吃虧最小。不要怕,要知道他們更怕你們呢——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係好鞋帶徑自消失在門外黑夜雨聲之中。三個人象童生聽老師講書般聽完錢度的話,急急商議,決定由郝二、小路子帶上店裡所有錢財連夜潛回蘇祿陵鄉下看風勢、申老板和幾個小夥計留下頂案於,裡外使勁共渡劫難,待到一切停當,已是雞叫二遍了。德州府離濟南隻有三百多裡地,錢度單身一人,行裝簡單,也虧了申家老店那匹大騾子,真的能走能熬,疾走十二個時辰,連打尖用飯第二日淩晨便到了濟南。錢度心裡自有主意:自己是個刑名師爺,這會子忙著到製台衙門投奔李衛總督,就算收留了自己,眼見德州這麼大人命官司,審這官司,省裡必定要派員前往。新來乍到的人難免要拿來“試用”,豈不是一盆子熱炭往自己懷裡倒?天一放明,錢度便在總督衙門對門一家大客棧住了下來。在濟南住了三天,錢度飽覽青山秀水林泉寺觀,什麼千佛山大明湖遊了個遍,還去趵突泉品了兩次茶,德州府的案子已轟動了濟南。人們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賀觀察有“瘋迷症”,犯了病,自己想不開上了吊繩;有的說是撞了邪祟,吊死鬼尋替身尋到了他;有的說是前世造孽今生還報,被冤魂索了命去的。自然,也有的說賀露瀅的死因不明,另有原委的。茶樓酒肆一時間眾說紛紜,錢度都不大理會,隻聽說總督李衛和巡撫嶽濬已經合折上奏,按察使衙門已停止審理彆的案子。臬台喀爾良親赴德州,會同德州府讞理,待官府那邊鋪擺停當,錢度才帶了河南巡撫的薦書徑往製台衙門投刺謁見李衛。約莫一刻時辰,才聽裡頭傳出話來:“請錢先生簽押房外候見。”錢度隻好跟著戈什哈沿著甬道、回廊走了好一陣才來到衙西花園月洞門口。聽到簽押房時斷時續的談話聲和咳嗽聲,便知李衛正在會客,便側身站在花廳門口靜候。那戈什哈輕手輕腳進去不知說了句什麼,出來告訴錢度:“大人請先生花廳裡吃茶,嶽巡撫和湯藩台正在裡頭議事呢!”“您請自便。”錢度順手將一個小紅包遞給戈什哈,笑道:“我就在外頭恭候,不勞費心。”不料那戈什哈不言聲把紅包又塞了回來,小聲說道:“在李製台底下做事,不敢犯規矩。”一笑而去。錢度心中不禁一動:久聞李衛苞苴不受、清廉剛直,果真名下無虛!正思量間,簽押房傳來的聲音似乎大了點,象是在臨彆寒暄。不一時,果然見兩個官員,一前一後走出了簽押房。兩人都在四十歲上下,一個戴二品起花珊瑚頂子,一個是藍寶石頂子。戴藍頂子的一邊退出一邊說,“大人玉體欠安,請留步……”錢度猜出這兩人便是嶽撫台和湯藩台。一個中年漢子沒穿袍服,中等身材長方臉,兩道漆黑的眉呈倒八字形,一對三角眼偶然一閃間如電光石火,爍得人不敢正視。錢度心裡怦然一跳:這就是名震天下的“模範總督”,當今雍正皇帝極為寵信的李衛了!“運河清淤的事要抓緊,白露前一定要完工。”李衛瞥了錢度一眼,對兩個大員嘻笑道:“賊娘的你們好好地乾!兄弟進京,必定上天言好事!”直待二人出了月洞門,李衛轉臉笑著對錢度招呼道:“是錢先生吧?呆站著作甚?進來聊聊!”錢度沒想到他如此隨和,提得老高的心放了一半,穩著步子進來,見李衛已經坐了,便紮手窩腳地請了安,把孫巡撫的薦書小心地遞了上去,陪笑道:“孫撫台再三囑咐小人,向大人致意:好好調養身子。讓我帶了二斤冰片,二斤銀耳,說這些是大人使得著的……”李衛一邊拆信,一邊說道:“孫國璽這家夥還結實吧?他還說了些什麼——他這字寫得倒長進了!”錢度揣度著李衛的性子。極豪邁的,便乍著膽子笑道:“孫撫台罵您來著,說您象一隻快散架的老瘦狗,還吝著舍不得吃……”“哦?”李衛一頓,突然一陣大笑,咳嗽著說道:“……好!罵得好……這龜兒子還惦記著我!”說著便看信。大概因不認得的字太多,信手將信丟在桌子上,說道:“不就是薦你來當師爺麼?好,我留下你。””“謝謝製台大人——”“慢著。”李衛一擺手,臉上已沒了笑容,莊重地說道:“我的規矩通天下皆知,一條是誠,我不識字,所以格外看重這一條。要跟我玩花花腸子,在文字上頭蒙混我,我就請上方劍宰了你。第二條,每月給你二百五十兩銀子薪俸。天下督撫侍師爺,沒一個肯給這麼多的。要不夠明著尋我要,隻是要取個‘廉’字。倘若在我衙門裡日鬼弄棒槌,隻會落個死罷了。我是叫花子出身,先小人後君子,醜話說到前頭——勿謂言之不預也!”他突然冒出一句文話,笑了笑便收住。錢度早已站起身來,正顏說道:“東翁,就為敬佩您的為人,才識,學生才不遠千裡來投奔。您放心,錢度乃是大丈夫!”正說著一個戈什哈進來稟道:“外頭有個少年,十五六歲光景兒,說是內廷派到蘇州催辦貢緞的,叫小的稟一聲,有事要見大人。”“名刺呢?拿來看看。”“回大人話,他說不方便,沒帶。”“嗯?沒有通個姓名?”“富察氏,傅恒。”李衛身子一顫,趕緊起身,說道:“快,帶我去迎接——”他猛地一陣嗆咳,竟咯出一口血,忙用手帕捂住,喘息一陣道:“傅恒是寶親王的內弟,是我的半個主子——錢先生,煩你把這屋收拾一下,我去去就來。”錢度當即督促茶房的廝役掃地抹桌子,並親自將散放在桌上的文犢案卷一份份依次收拾停當,接著便聽到李衛的說笑聲:“主子穿慣了我婆娘做的鞋,說是樣子雖比不上蘇州官製的,穿著合腳。前兒又做好兩雙,黑緞麵青布裡千層底兒皂靴,原想元旦我進京帶進去的。六爺既來了,倒便當……”說著他親自挑簾,跟著傅恒走了進來。錢度頓時眼睛一亮,隻見傅恒一身月白色實地紗褂,上套著紫色燈芯絨巴圖魯套扣背心,一條絳紅色臥龍袋束在腰間,隻微微露出米黃色纓絡,腳下一雙皂靴已穿得半舊,底邊似打了粉涮洗得雪白,清秀的麵孔上,配了兩個黑寶石似的瞳仁,顧盼生輝,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令人一見忘俗。錢度心裡不禁暗想:“廟會上扮觀音的童子也沒這般標致,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發愣間傅恒已經坐了,見李衛躬著身子要行家禮,傅恒忙道:“免了罷,你身子骨兒不好。”說罷看了一眼錢度問道:“上次來沒見過,這位是……”錢度是個渾身裝有消息兒的聰明人,一按就動,連忙上前稟道:“不才錢度,錢塘錢穆王二十六代孫,才到李製台府作幕賓的——禮不可廢,我代東翁給您老請安了!”說著一揖,打個千兒起身又一揖,李衛在一旁看得直發笑。“你很伶俐,這個賞你。”傅恒矜持地一笑,從袖中掏出幾個金瓜子丟給錢度手裡,轉臉問李衛,“德州的案子怎麼樣了?哦,你彆誤會,我不乾預你的政務。隻是這事皇上很關心,說曆來隻見欠空的官員自儘,沒聽說過催債的反而尋短見的。皇上已下詔著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爺寫信,叫我過山東時問問你。我隻管帶你的話回京。”李衛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案子是湯鈞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蹺得很。湯鈞衡已會同劉康過了幾次堂,各造供詞都用飛馬報我。臬司衙門知府衙門會同驗屍,確係縊死。門窗從內緊閉,不是他殺。死者生前與人無怨無仇,不象因情仇勒逼自儘。我原是有些疑劉康,園為賀露瀅是去查他的虧空的,但藩庫報來說德州隻虧空三千多兩,犯不著為此殺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棧店夥作證,說賀某死前並無異常,當夜劉康拜會,賀某還親送出門——這事撫司、臬司回過幾次,今兒還來說要以自殺結案,我叫他們彆急,再過一堂再商量。”錢度在旁聽著,十分佩服李衛精細。他思索一會,緩緩說道:“製台,請容我插一句。這是疑案,斷然不能草草了結。這個案子我來濟南時,曾道聽途說,總覺得定自殺於情不順,定他殺又於理難通。至於說什麼‘冤孽’索命,竊以為更是離譜了。六爺回去自然要轉奏皇上,這案子現時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對,”李衛笑道,“就是‘自殺於情不順,他殺於理難通’。你這師爺夠斤兩!”傅恒邊聽邊頷首,欣賞地看了一眼錢度,轉個話題問道:“你有沒有功名?”錢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納捐的監生。”“監生也可應考嘛。”傅恒說著站起身來,“不在這裡攪了,得回驛館去,明個我就回京,這次我不擾你,左右過不了幾日就會見麵的。”李衛起身笑道:“六爺並沒有急事,耽幾日打什麼緊?哦——您話裡有話,莫非有什麼消息?”傅恒隻用手向上指指,沒再說什麼便辭了出去。一個月之後,果然內廷發來廷寄,因直隸總督出缺,降旨著李衛實補。山東督衙著巡撫嶽濬暫署。總督衙門立刻象翻了潭似的熱鬨起來,前來拜辭的、慶賀的、請酒的、交代公事的,人來人往不斷頭。李衛隻好強打精神應付,實在支撐不來,一揖即退,請師爺代為相陪。錢度新來乍到人頭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討了個到各衙遞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著李衛的綠呢八人大官轎在濟南城各衙門裡轉,倒也風光自在。一晃有半個月光景,這日正從城東鑄錢司交待手續回來,路過按察使衙門口,隔著玻璃窗瞧見一個中年婦女頭勒白布,手拉著兩個孩子,一路走一路嗚嗚地哭。那婦女來到轎前,急步搶到路當央,雙手高舉一個包袱兩腿一跪,淒厲地高聲哭叫道:“李大人李青天!你為民婦作主啊,冤枉啊!”錢度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嚇得渾身一顫,頓時冒出冷汗來。按清製外官隻有總督巡撫封疆大吏才能坐八人大轎。他是趁著李衛調任期間,自作主張和轎房商量過過轎癮,這本就違了製度。更不好辦的是雍正二年曾有嚴詔,無論是王公貴胄文武百官,凡有攔轎呼冤的,一概停轎接待,“著為永例”。自己這個冒牌貨如今可怎麼辦?錢度鼻尖上頓時冒出細汗來。正發怔間,大轎已是穩穩落下。錢度事到當頭,反倒定住了心,也不那麼斯文。自己一挑轎簾走了出來,眼見四周漸漸聚攏圍觀的人群,忙擺手道:“大轎先抬回,我自己走著回去。”轎伕們倒也知趣,早抬起空轎飛也似的去了。“大嫂,我不是李製台。”錢度見轎去了,心放下一半,含笑上前雙手虛扶一下說道,“不過我就在李製台身邊當差。你有什麼冤枉,怎麼不去臬司衙門告狀?”那女的抽泣道:“我是賀李氏,寧波人——”話未說完,錢度心裡已經明白,這是賀露瀅的夫人。她一定發覺丈夫死因不明,專門趕到濟南告狀來了。眼見圍上來的人愈來愈多,錢度知道不能逗留,遂笑道:“這裡不是說話地方,請隨我去製台衙門,要能見著李製台,你痛痛快快說好麼?”賀李氏含淚點點頭,拉著兩個孩子跟著錢度踅到街邊,沿巡撫衙南牆徑往總督衙門。他卻不往正堂引,隻帶著子母三人到書辦房,這才安心,笑道:“地方簡陋些,慢待了,請坐。”賀李氏卻不肯坐,雙手福了福說道:“我不是來作客的,請師爺稟一聲李製台,他要不出來,我隻好出去擊鼓了。”“您請坐,賀夫人。”錢度見她舉止端莊,不卑不亢的神氣,越發信定了自己的猜測:“要是我沒猜錯,您是濟南糧儲道賀觀察的孺人,是有誥命的人,怎麼能讓您站著說話?”賀李氏形容枯槁,滿身塵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在總角年紀,也都烏眉灶眼的不成模樣。婦人見錢度一眼認出自己的身份,不禁詫異,點了點頭便坐了,問道:“您怎麼知道的?是先夫故交麼?”錢度含糊點點頭,出門去扯住一個戈什哈耳語幾句,那戈什哈答應著進去了。錢度這才返身回來坐了,歎道:“我與賀觀察生前有過一麵之交,而今他已仙逝,令人可歎。不過,據我所知,賀大人乃是自儘身亡,孺人為了甚麼攔轎鳴冤呢?”賀李氏剛在按察使衙門坐了冷板凳,見錢度殷勤相待,一陣耳熱鼻酸,眼淚早走珠般滾落下來,哽咽了一下,說道:“您先生——”錢度一欠身道:“不敢,敝姓錢。”錢先生猜得不錯,我是賀露瀅的結發妻。”她揩了淚,又道:“不過說露瀅是自殺,先生是說錯了。我的夫君暴死德州,是有人先毒後吊謀害致死!”“什麼?”錢度大吃一驚,腿一撐要幾乎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聲音有些發顫地道:“孺人,人命關天非同兒戲呀!”賀李氏抖著手指解開包袱。裡邊亂七八糟,衣物銀兩都有,還有一身朝服袍靴,攤在桌上,指著說道:“這就是殺人憑證,凶手就是那姓劉的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