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羅瑞對安息日有了新的認識,因為那是沒有郵件的日子。那個禮拜日在憂傷的平靜中過去了,父親的精神好了一點,她心想,傑克對他們倆都非常關心,滿心的遺憾卻毫不遲疑,也為自己堅定不移要走的決心覺得不好意思。星期一早上,她聽到他在房間裡,整理梳妝台。他對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他的,有著奇怪的嚴格的觀念。她肯定,他為了符合這些觀念,正在把她給他的父親的東西放在一邊。她從來沒認識過第二個小偷,所以她不能以偏概全,不過她認為偷盜的習性可能涉及關於“我的”和“你的”的概念上的一些微妙錯亂,是缺乏發現道德約束的能力。這樣可以解釋他為什麼離家不肯帶走父親的一兩雙襪子。這等的一絲不苟讓她心碎。他借用過的手絹都已經洗過熨好,放回父親的抽屜。他又成了那個出現在廚房門口、聲稱自己丟了一個箱子的傑克了。不對,還有一個竊賊。那個把她給的錢記了賬,或許甚至相信自己會還給她的賊。有的是時間考慮孩子,他說,而她點點頭,知道那不是真的。他需要一點錢,再多一點錢,因為他要和以前的戰友合夥做生意。他等不及兩人會麵,她會愛他的——不妨這麼說吧,哈哈。她給他錢是為了讓他住嘴,甚或是讓他走開。他或許知道這點。他會離開,留下她思念著他。那幾件讓她至今想起仍舊感動的事,他是怎樣握住她的手。她帶他回家的那天,盧克,丹尼爾和費絲都在門廊裡等著。他們都非常的友好,表麵上看不出吃驚。她相當肯定,她和未婚夫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們之間也不會有什麼冷嘲熱諷的話。也看不出他們對他的品行或是用心有什麼特彆的懷疑。然而,在他看她的那一眼中,還是閃過了一絲緊張。然後,他握住了她的手。郵件來的時候,她正想著這些事。盧克和霍普給她的信,還有一封黛拉·邁爾斯給傑克的信。她走到廚房坐了下來。自從傑克寄出的最後幾封信都被退了回來之後,她已經認為沒什麼更嚴重的會發生了。可是,如果那個叫洛蘭的女人——是格羅瑞寫的信封——給黛拉打電話,把傑克的信讀給她聽了——不,這還是到得太快了。信是從孟菲斯寄來的,而且不是航空信。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信件竟可以如此重要,真是要命啊。她想到把信燒了。她甚至想到打開它。然後有必要的話,可以燒了。不行,有些東西是神聖的,即便是,尤其是,這樣讓人受傷的東西——讓人受傷,她怎麼知道的?但她知道。她上了樓,叫傑克下來。他立即就下來了。他可能以為父親的事她需要幫忙。他看到她時,說,“什麼事啊?”“沒事。給你的信。”她把信留在桌子上。他拿了起來,看了看。“天哪,”他說,“天哪。”“想要我走開嗎?”“是的,”他說,“如果你不介意。謝謝你。”於是她走進客廳,坐在收音機旁,等候著需要她或是需要她幫忙的信號。隻有一片寂靜。終於她走到廚房的門旁。傑克抬頭看她,微微笑了笑。他說:“沒有什麼改變。”他清了清嗓子。“信不算殘酷無情。我沒事兒。”他又說,“你想要哭的話,就哭吧,朋友。隨意吧。”格羅瑞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隻要他露出一點她該走開的意思,她隨時就走。他不時地抬頭看看她,像是有什麼他想到要說但沒說,或是他知道,儘管誰也不開口,但她與他同心。終於,他說:“我還是打算待到泰迪打電話來。我做不了什麼事了。”他又說,“世上任是誰這個時候也想借酒澆愁呢。”他們聽到父親有了響動,他和她一起去服侍他。老人驚愕地看著傑克,說:“她在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耶穌可永遠也不需變老。”不過他還是讓他們給他洗了澡,換上衣服刮好胡子。他又讓格羅瑞替他梳好了頭發。傑克拿來“陳香”,在他的臉頰邊輕輕地摁了摁。他們扶著他走到門廊,坐在他的莫裡斯椅上。格羅瑞水煮了隻荷包蛋,喂他吃的時候,傑克靠在門邊看著。然後廚房響起一聲敲門聲,埃姆斯走了進來,拎著一隻他看望病人時攜帶的小箱子。父親的眼睛看到了箱子,埃姆斯打招呼、評說天氣的時候,父親的目光也沒有掉開。格羅瑞知道他們,旁人一眼就看得出他們三個愁苦不堪,而埃姆斯隻會用溫柔的嗓音表明他的理解。父親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彈了彈,那是他煩躁時會有的動作。埃姆斯對他說:“羅伯特,我想著和你一起行聖餐禮。”老人點點頭。於是埃姆斯打開放在壁爐架上的小箱子,打開來取出一隻銀杯。他拿出一隻瓶子把銀杯倒滿,然後又問格羅瑞要了點麵包。她把他們禮拜日午餐剩下的一隻麵包放在亞麻餐巾裡給他拿了過來。他把幾樣東西放在鮑頓椅子的寬扶手上。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就是主耶穌被賣的那一夜,拿起餅來,祝謝了,就掰開,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舍的,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紀念我。’”鮑頓說,“是的。‘也照樣拿起杯來。’是的。‘是表明主的死,直等到他來。’”(兩人所述經文見《聖經·哥林多前書》11:23—26。)兩位老人隨後陷入了沉默。那幾句話,他們說過多少遍了。埃姆斯掰開麵包,給鮑頓一片,給格羅瑞一片,又遞給傑克一片。傑克笑了笑,讓開了。然後他把杯子舉到鮑頓的唇邊,遞給格羅瑞,又自己喝了一口。兩位老人一言不發地一起坐了一段時間。等到鮑頓睡過去後,埃姆斯走進廚房。他似乎沒有什麼想和他們說的,但請他坐下時,他從桌邊拿了把椅子,也接受了喝杯咖啡的邀請。他對父親的關心體貼,行聖餐禮,本來會讓這一天顯得愈加的悲傷而寧靜。可是他留了下來,還想和他們聊聊天。傑克背靠在椅子上,兩臂抱在胸前,看著他,疲倦得沒法搭話。格羅瑞進去看看父親是不是舒適,給他拿去條被子。等她回來時,埃姆斯正自己走出門,看起來有點尷尬和沮喪。她問:“發生什麼了?”“呃,他要給我錢。為了讓我離開。我告訴他我反正是要走了,他不需麻煩了。”“啊,傑克。”“你知道他想要我離開這兒。他看得出我對我的父親犯下的事。”“他這麼說了嗎?”“老好人埃姆斯牧師大人?當然不會這麼說了。他說他覺得我可能想去孟菲斯。”“哦,他為什麼不能這麼想呢?你和我談過去孟菲斯。”他想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我們談過了,可不是。那感覺像是幾百萬年前了。前輩子的事了。”他說,“你是對的。可憐的老家夥。自己沒錢,還想送錢。我真是個傻瓜。”他揉了揉眼睛。“那是友好的表示,是不是。我應當想到的。他開始喜歡我了,我想是這樣的。”這天過去了。格羅瑞想要珍視這一天,儘管她當然過得並不開心。她可能永遠也見不到哥哥了——就像泰迪說的,這一輩子。耶穌啊,她想,也愛這個竊賊吧。過了一會兒,傑克起身開始做計劃好要做的事,把東西都整理好。他把柴草棚牆上一塊鬆脫的木板釘上了,然後又把丁香花籬中的一些枯死的枝條砍掉。他劈了一堆引火柴。之後走進屋來問她要車鑰匙。他說,“我想我修得差不多了。我試著發動一下。”她走到門廊,聽到引擎發動起來空轉的聲音。傑克打開牲口棚的門,將德索托倒進了下午的陽光中。他把乘客座一邊的門打開。“我想著或許我們去兜上一圈,也捎上老先生。”於是他們走進屋去,傑克兩臂抄起父親,抱著他來到車邊。然後他開著車,帶著他們經過教堂——在父親眼裡,這是老教堂曾經矗立的地方。他開著車,帶著他們經過斯威特太太住過的地方,經過托洛茨基的老房子,經過高中和棒球場,然後進入了城鄉交界處。鎮子退去了,迎來了一片鄉村風景。一排排的玉米之間,樹林的背光麵,起伏的牧場,溪流的分岔處,儘是傍晚靛藍的陰影,涼風送來一陣成熟的田野、流水、牛群和夜晚的氣息。“啊,”父親說,“那時真美好啊。我記起來了。”等他們又回到屋子,傑克笑笑,把鑰匙遞給格羅瑞。把父親安頓好後,他們在廚房裡坐了下來想看書,然後又想玩拚字遊戲。傑克不睡覺她也跟著不睡覺,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心想他若是明白她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屋子,那他想要離開時會多點顧忌。終於他上樓去了,不到半小時她也上樓了。整個晚上,她都聽著,擔心著,害怕著他的消失,因為想到這一點就讓她的生命顯得漫長無比。她心想,如果我或是父親,或是任何一個鮑頓家的人真的能喚起上帝的同情,傑克就會沒事的。因為他的地獄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地獄。天剛亮,她下樓來,傑克早在廚房了,穿了西裝打了領帶,門邊放著他的行李箱。他說,“我希望我沒有帶來太多的麻煩。有不少事我都後悔。”她一走進廚房,他就這麼說,仿佛這是唯一一件他下定決心要說的事,唯一一件他想讓她知道的事。她說:“啊,傑克。”他笑了起來。“呃,我不算是個完美的客人。你得容忍我這一點。”“讓我覺得遺憾的隻是你要走了。”他點點頭。“感謝上帝,”他說,“我本來可能給你帶來更多遺憾的事。也給自己帶來更多遺憾的事。你真的幫了我很多。”“這下你知道了,需要幫助的時候該上哪兒去。”“是的。疲倦的人們,回家來。(讚美詩《主的慈音召我回家》中的句子。)”“非常明智的忠告。”他說:“我不是很確定你應該留在這兒,格羅瑞。答應我你不會讓彆人說服你這麼做。彆為了我這麼做。我不應該用那種方式跟你說這件事的。”“彆擔心了。如果你需要回家來,我會在這兒的。先打個電話,確定一下。不,你不用打電話。我會在這兒的。”他點點頭。“謝謝你。”他說。傑克幫她給父親洗了澡,穿好衣服,喂好飯。時間是八點鐘了,電話鈴響了起來。泰迪因為一個急診出發晚了,開了一整夜的車趕上了耽誤的路。他在弗裡蒙特,停下來喝杯咖啡。傑克說:“我得問你要一些旅行的錢。不足以讓我惹事。隻要夠我離開這兒就可以了。”格羅瑞早先把泰迪給的信封放了起來,又往裡麵放了傑克剛到時給她的十元錢,還有藏在愛丁堡寄來的書裡的錢。傑克掂掂信封的重量,遞還給她。“太多了。你知道這筆錢會讓我買多少酒?肯定是得下地獄去了。除非我運氣好,這錢讓誰給偷了去。”“噢,上帝啊,傑克。那我能給你多少啊?六十?這都是你的錢。你一分也不欠我。”“四十就夠了。不用擔心。總是有更多盤子要洗,更多土豆要削皮。隻有基列除外。”“其餘的我替你保管著。給我打電話。或者給我寫信。”“會的。”他拎起箱子,又放了下來走進門廊,父親坐在莫裡斯椅裡。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帽子。老人看看他,因為努力地想集中注意力,或是因為無言的憤怒而一臉的嚴肅。傑克聳聳肩。“我得走了。我想道彆。”他走到父親身旁伸出手。老人把手縮回到腿上,側轉身。“累了!”他說。傑克點點頭。“我也是。筋疲力儘了。”他又注視了父親一會兒,然後俯下身親了親他的額頭。他又回到廚房拎起箱子。“彆過了,小妹。”他用拇指拭去了她臉頰上的一滴淚珠兒。“你要好好照料自己,”她說,“你一定要。”他抬了抬帽簷,微微一笑。“會的。”她走到門廊,看著他沿著路走遠了。他太瘦了,一身衣服透著除了疲倦還是疲倦。他沒有一絲朝氣,隻有一個拒絕再考慮自己的決定或為之後悔的男人義無反顧的一點轉瞬即逝的精神。不,或許還有些殘存的舊日的自信。誰會費心對他好呢?一個滿是悲痛、與憂傷為友的人,一個人們避而不願見的人。哦,傑克。泰迪到了,住了下來。在門廊看書,給父親洗澡、喂食、翻身,幫著準備其他幾個孩子的到來,出門去買東西,他成了做這些事的人。他沒怎麼問哥哥的情況,她也沒怎麼提,隻是說他幫忙做了不少事,挺細心體貼的。傑克就是傑克。說不了多少,說多了就會像是背叛,雖說泰迪夠了解他,明白他與世界達成的條件。過些時候,等他存在過的感覺再消淡一點,她會多說一點的。有一次,泰迪跪在父親的椅子旁喂他吃飯,老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他的臉,說道:“你跟我說再見了,但我知道你走不了。”證明了自己的正確,他的眼睛閃過一星亮光。傑克離開後的第二天,格羅瑞在園子裡清除黃瓜藤,采收綠色的番茄。天氣突然變了,下了一層薄霜。她注意到了一輛汽車在街的另一端慢慢地駛過。她看著車子,想著這一定是教堂裡的人,也可能是哪位朋友或是熟人好奇想知道那傳言是不是真的:父親快不行了,家人都趕回家來了。但開車的是個黑人婦女,這是件稀奇事。基列沒有黑人。格羅瑞彎下腰接著乾活,車子開到了街的這一邊停了下來。她能看見前排位子裡坐著兩位黑人婦女,還有個孩子坐在後排。他們坐在車子裡朝屋子看了幾分鐘,像是在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然後其中一個從乘客座一側下了車,沿著小路走過來。她是個穿著灰色套裝深膚色瘦削的女人。她往後梳的頭發壓在一頂鐘形帽下。在基列,她看上去非常的都市化,而且刻意如此,像是覺得自己能留下的最好的印象是與眾人截然不同。她回轉身對孩子說:“羅伯特,你等在車裡。”男孩站在草地邊上,一隻腳還在車門裡。他穿著禮拜日上教堂的衣服,藍色的套裝加紅色的領帶。格羅瑞從園子裡出來,走向站在人行道上的女人,她說:“你好,我能幫你什麼嗎?”女人說:“我在找羅伯特·鮑頓牧師大人家。”她的聲音溫柔而嚴肅。“這就是他的家,”格羅瑞說,“不過他病得很重了。我是他的女兒格羅瑞。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很遺憾聽到你父親得病了。非常遺憾。”她頓了頓,“我想找的是他的兒子,傑克·鮑頓先生。”格羅瑞說:“傑克不在這兒了。他星期二早上走的。”女人回過頭看看小男孩。她搖了搖頭,男孩靠在了車子上。女人又轉向格羅瑞。“你知道他還計劃回來嗎?”“不知道,我想他不會回來。最近不會回來。我不知道他有什麼計劃。我不知道他去的是哪兒。”女人把手套捋平直了,想掩飾失望。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格羅瑞說:“他的父親病著,我想著他可能會在這兒,想著他可能至少還會回來。”她看了看屋子。屋子被纏結的藤蔓掩蔽著,窗子又高又窄。她說:“呃,麻煩你了,謝謝。”然後她轉身走向車子。小男孩用掌根擦了擦臉頰。女人話不多,舉止中帶著股嚴肅,仿佛她是隔了無儘的距離輕聲地在說話。然而她卻仔細打量著格羅瑞的臉,像是幾乎記住了這張臉。格羅瑞說,“等等!請等等。”女人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你是黛拉,是不是?你是傑克的妻子。”她半天沒說話,然後開口說:“是的,我是的。我是他的妻子。我給他寄了那封信!而我現在都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他,和他說話。”她的聲音輕輕的,因為悲傷而斷斷續續的。男孩離開車子走了幾步,把手放在橡樹的樹乾上,她看了看他。格羅瑞說:“我不知道——傑克還不夠信任我,沒怎麼告訴他真正在意的東西。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有很多事也沒告訴他。或許我們就是這樣的。”“可是他在信裡一直說,你對他有多好。為此我想要謝謝你。”“他對我也很好。”黛拉點點頭。“他是個好心人。”一陣靜默。她說:“這個地方和他描繪的一模一樣。那棵樹,牲口棚還有高大的屋子。他以前經常告訴羅伯特爬那棵樹的事。”“其實大人都不允許這麼做的。即使是最低的樹枝也那麼高。”“他說,上麵掛著秋千。他會爬上繩子,然後爬上最高的樹枝。他說,他就會躲在那上麵。”“哦,我很高興母親當初不知道這件事。她一直為他擔心呢。”黛拉點點頭。她的目光越過她看著齊整的園子,晾衣繩,又回到台階上放著一盆牽牛花的門廊上。她的眼睛溫柔起來。像是有一句留下來給她的話,一句悲傷、幽默而又動人的體己話。格羅瑞可以想象傑克可能給他們畫了這個地方的地圖,果園、牧場還有柴草棚。或許每一樣尋常的東西都附上了一些故事,是她沒有聽到過的,他們誰也沒有聽到過的故事。提到了“雪花兒”。她說,“進來坐坐好嗎?”“不,不,我們不行。謝謝你,不過天黑前我們得趕回密蘇裡。特彆是現在這個形勢。那兒我們有個地方可以住。開車的是我姐姐,我對她許諾隻需要幾分鐘。我們找這個地方時迷了路,而白天又變短了。我們帶著個孩子。他的父親不會想讓我們冒什麼危險的。”格羅瑞說:“傑克跟我說過,他會打電話給我的,或是在信裡告知地址。這不是說他會那樣做。他可能會給弟弟泰迪打電話,所以我會告訴他你來過這兒了。太出乎意料了。我希望自己沒有忘了什麼。”黛拉看到了她的眼淚,微微笑了。又一樣讓她覺得幾乎是熟悉的事。“我經常這樣,”格羅瑞說,擦了擦臉,“他要是能見到你,不知會多高興哪。你們兩個。那會是多好啊。我要是能再多留他一會兒就好了。”黛拉說:“我們會回聖路易斯去。他或許會去那兒的,去原來待過的地方。”她接著又說,“他離開是不是因為我的信?因為,呃,我會為此憂慮不安的。”她的聲音低得幾乎成了耳語。“對他是個打擊。不過他說信不算是殘酷無情。而且他反正也打算離開了。他有自己的理由。他沒有為任何事責怪你。”“謝謝你。上帝保佑你。”黛拉說。然後她又說,“我們得走了。我姐姐很好心地和我一起來這兒,我不想讓她不高興。她覺得這個主意不好。我們全家都覺得這個主意不好。”“如果你能再等上一分鐘。你這一路過來,我應當給你點什麼帶回去——請等等。”她走進屋去,都是書,都是永遠不變的雜亂的小零小碎。她是想隨便拿樣東西。她看到小男孩往口袋裡裝橡果。任何一樣東西都可做紀念品。一座塔。一隻天鵝。可是所有這些小玩意兒都那麼古怪荒誕。那些古老的大書也一本都不行。她上樓進了傑克小時候住過的房間,把那張裱起來的河流的照片從釘子上取了下來,拿到樓下。遞給黛拉時,她說,“傑克一直喜歡這張照片。我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他把這個掛在房間裡。”黛拉點點頭。“謝謝你。”男孩走過來看母親拿到的是什麼。她把相框給他,他仔細看了看。她說,“這是一幅河流的照片。”格羅瑞彎下身,向孩子伸出手,他握住了。“你是羅伯特。”她說。“是的,夫人。”“我是格羅瑞。你父親的妹妹。”“是的,夫人。”然後他長長地看了一眼,像是要記住,或是準備記住。傑克有一個漂亮的孩子,一個漂亮的兒子。無疑在某個時候,他會變成一個鮑頓家的人,失去了漂亮,代之以他們所謂的“與眾不同”。“你是不是也是個棒球手?”他笑了。“是的,夫人。我玩些棒球。”他母親說:“他認為自己將要成為一名牧師。”說著揉了揉他的頭發。那位姐姐打開了駕駛座的車門,站到了車外,越過車頂盯著他們。黛拉說,“我們得走了。”“好的。傑克知道怎麼聯係你嗎?如果他確實往這兒打電話的話。”黛拉把男孩放到後座上,然後她從手套箱裡拿出一隻信封,在上麵寫了些數字和名字。她姐姐已經發動了車子。黛拉把信封遞給她。“很高興碰到你。我希望你父親會好起來。如果你有機會把這個交給傑克,我不勝感激。”然後她關上車門,車子開走了。格羅瑞坐在門廊的台階上。她想,如果傑克在這兒,他會感受到那極度的驚喜——哦,比驚喜更強烈,是平安——猶如血液湧入了饑渴的四肢,像是瘋狂的解救,痛苦而美妙,讓人自覺卑微渺小——在她的記憶中,也覺得是受了羞辱,因為她毫無擋禦之力。不過那是未婚夫。她對自己說,黛拉是傑克的妻子,這是大不相同的。黛拉滿懷柔情地看了他曾經生活過的世界,所有的細節都在那兒得到了證實,證明他說的一句不假,而他的誠實的確一向是需要證明的。我以前是住在這兒的,我不是一直不在家的。他認為我走遠了,其實我經常是在離家挺近的地方。傑克是這麼說的,但在他們眼裡他怎麼可能如此陌生疏遠?而他還是愛著這個地方,這是多麼令人心痛啊。他的小男孩碰了碰那棵樹,隻是去碰了一碰。那棵聽起來像大海的樹。上帝啊,她從來沒能改變什麼。在那孩子的腦海中,他用他的故事,那些讓他們大笑的悲傷的故事,讓什麼變成了神聖寶物,她又如何能知道。我以前希望自己住在這兒,他說。我可以和你們幾個一樣走進門。他們不肯走進門。他們得趕路,避開夜幕降臨後的種種危險。孩子和她們在一起,他的父親不會想讓他們冒什麼危險的。她知道,即使他能想象一下他們的魂靈曾經經過那座怪異的老屋,這也算是滿足了傑克的願望。單是這一想法或許能帶他回來,而這地方,在他和她的眼裡,像是變了樣。仿佛父親所有的積攢和保存真的就是天意,而新生的愛能改變所有舊存的愛,讓舊愛的廢墟變得美妙動人起來。黛拉是在一個下著雨的下午遇到傑克的。他剛剛出獄,穿著那套西裝——他說,幾乎是新的,那是用本該回家參加母親葬禮的錢買的。那套西裝他賣了,因為讓他看上去像是位牧師。而他不知怎麼也搞到了一把傘。單是重回世間的恐懼,確信自己眼下而且永遠失去了家人的恐懼,會讓他看起來玩世不恭而又翩翩動人。一套黑西裝和一柄正好用得上的雨傘碰巧讓他顯得頗為體麵,也造成了同樣的效果。在他的麵前,正有一位女士需要幫助。她說,“謝謝您,牧師大人。”如此溫和的眼睛,如此溫柔的聲音。聽到彆人好言好語對他說話時的愉悅,他已經忘了。最後他告訴了她,他不是神職人員。於是,他開始了長長的講述,告訴她他能信任她會原諒的一切。她原諒了那麼多,他說。你沒法想象。而她又如何原諒這一點:來基列她得做好準備,仿佛那是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個充滿敵意的國度?有誰知道彆種的答案嗎?疲倦的、中庸的、鄉村化的基列,開滿向日葵的基列。她的姿態是女人感覺被人注視和揣測時的姿態。傑克幾乎沒法讓自己想象她會來這兒,也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這點。然而他也沒法停止幻想她會來這兒。她們帶著孩子,傑克會為孩子擔心的,因此他們得趕在天黑之前回到密蘇裡。他們在密蘇裡有地方住。她想,或許某一天這個羅伯特又會回來。年輕人很少會膽小謹慎的。他的身上會有多少傑克的影子?而我差不多已經老了。我會看到他靠著橡樹站在路上。憑著魁梧的他特有的低著頭垂著肩、兩手叉腰的姿勢,我會認出他來。我會邀請他到門廊上來,而他會彬彬有禮地帶著南方口音回答,“好的,夫人。”或是彆的什麼南方人說的話。他會對我非常親切友好。他是傑克的兒子,而且南方人對年長一點的婦女特彆有禮貌。他會對這個地方很好奇,不過好奇心不會讓他不顧禮貌。他會和我說上一陣子話。他羞澀得很,不會告訴我他為什麼來,然後他會謝過我離開,後退著走上幾步,心想,啊,牲口棚還在那兒。啊,丁香花,連那盆牽牛花也還在。這是我父親的屋子。而我會想,他很年輕。他不會知道我這一生就是為了這一時刻。他應驗了他父親的祈禱。主真是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