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給園子添上了些新品種:向日葵、金魚草、金錢花,幾個小丘的蜜瓜,一畦南瓜,三排玉米。他把幾棵荷包牡丹從纏結的雜藤中救了出來,任葫蘆自生自滅——這一招是因為他和鮑頓家的所有人一樣,都相信葫蘆不去管它才長得好。她的哥哥姐姐們小的時候,等葫蘆乾透了做成葫蘆響鈴,還有瓶子和水杯,假扮印第安人。他們把南瓜割開來,烤了南瓜子。他們假裝金錢花銀色的果莢是錢幣。他們把金魚草花朵的下端兩側一擠讓它們開口,或是捏緊唇瓣爆開來。葵花子成熟乾燥的時候,他們就拿來吃。他們剝開荷包牡丹的花,為了看到在中間沐浴的小小女郎。玉米棒子他們都喜歡,儘管他們討厭剝殼,蜜瓜他們也都喜歡。傑克打理這些東西都特彆地用心。他坐立不安的時候,有時會走到園子裡去,兩手叉著腰站在那兒,仿佛看到這些植物長得不錯讓他覺得好過一些。有一次,他注意到她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問道,“我忘了什麼嗎?”“沒有,我肯定你什麼都沒忘。”“我可不是農民。”他說,顯然對那些莊稼長得和農民種的一般好頗為高興。父親一天又一天地在門廊上觀望著,問他種的是什麼,後來問他玉米有沒有抽條,向日葵有沒有長高,再後來問他蜜瓜有沒有開始結果。傑克摘了一枝荷包牡丹、一朵南瓜的花苞給他。“是啊,”回憶湧上來時,老人總是這麼說,“那是一些美好的時光呢。”有天晚上,天全黑了,格羅瑞正安排父親就寢,傑克進來了。他們聽到他在廚房倒了一杯水。夜涼如水。各種各樣細小的飛蟲聚在紗窗外麵,渴望著父親床頭燈斜轉的燈泡發出來的亮光,蟋蟀叫得很響,晚風吹拂著樹葉。格羅瑞知道傑克進了屋過夜,總是覺得放下心來。她知道他會靠在廚房的台子上,在黑暗中喝著沁涼的水,手上仍舊能感覺到泥土,聞到泥土的氣息。但父親不安起來。有什麼煩擾著他,即使會打破這甜蜜的平靜時刻,也非得說出來。他說,“我想和他說句話。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格羅瑞。”於是她大聲叫傑克。她聽到他直起身子,把玻璃杯放進水槽裡。稍稍遲緩了一點,可見他克服了不情願。傑克走進屋時,對她笑了笑。“呃,我來了。”父親說,“把那把椅子搬過來。坐下。”“是,大人。”“有件事我想和你談談。”他從被單下伸出一隻手來,拍了拍傑克的膝蓋。他清了清嗓子。“我反反複複地想過了。我想我明白了是什麼讓你心神不安,傑克。以前肯定也一直都明白,隻是沒有正視這件事。我想和你談談這件事。”傑克笑了笑,挪動了一下坐在椅子裡的姿勢。“好吧,我聽著呢。”“是你那個孩子,傑克。”“什麼?”傑克清了清嗓子,“對不起,大人。我沒明白。”“我應該給她施洗的。我後悔了許多回了,連這點事都沒為她做。”“哦,”傑克說,“噢,明白了。是。”父親看了看他。“或許你沒有意識到這點,她死去的時候沒有受洗。或許我也不應該說這件事,因為這隻會增添你的悲傷。我很不情願提這事,但我想明確地讓你知道這全是我的錯。”他把手捂在臉上。“啊,傑克!”他說,“我,上主的牧師,多少次抱著那個小小嬰兒。那麼顯而易見的事,我為什麼沒做呢!幾滴水而已!屋子旁就有個蓄水桶——誰會阻攔我呢!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到這件事。”格羅瑞說,“爸爸,我們是長老會的,我們不相信洗禮有多必要。你一直都這麼說的。”“是的,埃姆斯也這麼說。他會把《基督教要義》(《基督教要義》(1559),加爾文(1509—1564)著,該書總結了基督教神學觀念,成為新教改革的綱領。加爾文是16世紀歐洲宗教改革家,法國人。在日內瓦定居時,建立了新教教會,主張廢除主教製,代之以長老製。)拿下來指給你看呢。在很多事上加爾文都是對的。他的觀點是上主不會問罪一個孩子的——這一定是真的。而我自己,唉,‘神啊,憂傷悔痛的心,你必不輕看。’(見《聖經·詩篇》51:17。)我也得記著相信這一點。”他們沉默無語。最後傑克說道,“發生的每件事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難以相信您居然能找出什麼事來責怪自己。我——我很吃驚。”“哦,”父親說,“不過那時你還年輕,而且你也不認識她。格羅瑞總是想拍張好點的照片寄給你看,把她打扮起來,頭發紮上蝴蝶結。但照片上真還不能看出什麼。她是如此聰明伶俐、如此活潑有趣的小東西。她都等不及要站起來開始走路呢。記得嗎,格羅瑞?才一點點大,她就跟在她媽媽身後,她們會一起玩耍——我經常想我應該給她媽媽施洗的。”他接著又說,“認識了這樣一個孩子,又沒有為她做力所能及的事——沒有道理啊。”他說,“上帝有權指望我做得更好一點,你也有權指望我做得更好一點。我明白這一點。”傑克把椅子往後一推,站了起來。“我——我得——”他嗬嗬一笑。“我不知道。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吧。”他對格羅瑞笑笑。“請原諒,我——”他離開了房間。格羅瑞親了親父親的額頭,說,“你睡覺吧。”她把枕頭翻了個麵拍平了。她跟著傑克進了廚房。傑克坐在桌邊,手托著頭。“對不起。”她說。他說:“介意我把燈關了嗎?”她聽了把燈關了。過了很長時間,他說:“如果我是個誠實的人,我會告訴他那件事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一點都沒有。從來都沒有。”“哦。”“我是說,她有沒有受洗這件事。其他的事我有時也會想到。真的。”他笑了笑,“從來不是我自己要想到的。”她說,“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你還年輕。”“我也不年輕了。我不相信自己有過年輕的時候。”他接著又說,“種種借口托詞讓我害怕。讓我覺得自己失去了陣腳。我沒法解釋。不過請不要再為我找借口了。什麼時候我可能真的開始相信那些借口了。我知道有人是這樣的。”她停了停。“你確是知道她死了。”“那個信封有個黑框。我想可能是——”“什麼?某個親人?”“我可沒這麼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不會想到一個孩子會死——”他說,“那時候,我一點也沒想到。但現在我會想到,而且總是會想到。”他嗬嗬一笑,把手捂在臉上。“那可不是天理公道。要是這和天理公道有什麼聯係,那可太可怕了。”她能說什麼來安慰他呢?“這些事要討論起來可太難了。不該說的事我說出了口。真對不起。”過了一會兒,“我真的不認為天理公道會是可怕的。”“真的?複仇難道不就是那樣嗎?可怕的天理公道?你爸爸會怎麼說呢?”“喔,我不確定,不過對他來說,上帝的恩典似乎能回答每個問題。”傑克看看她。“那樣說來,他就不用擔心他那道德敗壞的兒子了,對吧?我希望你會對他指出這一點。我是說,這看起來的確是矛盾的,是不是?”她說:“是矛盾的。不過,我想我們已經不能對他的神學觀提出質疑了。如果我指出他想法中的矛盾,可能會讓他不高興的。對那類事他已經變得越來越敏感了。呃,很多年來他都是那樣的。反正我覺得他對那些事的擔憂也不會比你更多的。”他聳聳肩。“有其父必有其子。”老人似乎被自己的坦率直白嚇了一跳,不安起來。他突然帶著一種父子間的親昵,很想和傑克待在一起。他對電視,特彆是電視上的棒球賽,有了一種社交性的興趣。他和傑克漫不經心地討論著球隊和賽季,重大的時刻被那樣漫不經心地談論著,仿佛就像是討論夏天的天氣、乾旱和閃電一樣。新聞裡說哪個地方有騷動,他似乎總是睡了過去。傑克定是認為父親真的睡著了。新聞轉到南方的動亂時,他輕輕地說,“耶穌基督啊。”父親一下醒了過來。“怎麼了?”“噢,對不起,”傑克說,“對不起。是塔斯卡盧薩。一位黑人婦女想上阿拉巴馬大學。”“看起來他們不想要她。”傑克笑笑。“看起來可不是那回事。”父親看了一會兒,說,“我對黑人沒意見。不過我的確覺得,如果他們想被接受,需要長進一點。我相信這是唯一的解決途徑。”他的神色和聲調像個政壇要人似的,雖說傑克妄稱主的名,他還是努力地保持和顏悅色。這讓傑克忍不住地打量著他父親,一邊拿手捂著嘴,像是防止一些話脫口而出。終於他開了口:“我自己也不怎麼長進。我知道很多黑人比我值得尊敬得多。”父親看了看他。“對自己這麼糟糕的評價,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得來的,傑克。”“喔,我想,要是那樣我們倆都要感激不儘了。”父親說:“我是說真的。你要是用心,能做的事可多著呢。”傑克大笑。“沒錯兒。我可以住在旅店裡。我可以在餐館吃飯。我可以招輛出租車。我可能還可以行使選舉權,雖說我配不上。”“你是個大學畢業生,”父親斷然地說。傑克微微一笑,瞟了格羅瑞一眼。她搖搖頭。於是他說,“不錯。”接著他又說,“不過,很多人沒有這點優勢。我是說,白人。”“那你更有理由為自己驕傲了。”“哦,明白了。是的,大人。我會牢記在心的。”過了一會兒,父親說,“我知道我有點岔開了。不過我一直想給你提一下。我一直想跟你說,你應當對自己評價得高一點。”“謝謝您,大人。我會試試的。”“在我看來,”父親說,“所有這些——鬨事,黑人是在給自己製造問題和麻煩呢。沒什麼理由鬨得這麼亂哄哄的。他們都是自找麻煩。”傑克看看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聲地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埃米特·蒂爾(1955年8月,14歲的黑人兒童埃米特·蒂爾因向一名白人婦女吹口哨而被殘害。兩名白人疑凶被清一色的白人陪審團宣布無罪,此事成為美國民權運動的導火索之一。)?”“埃米特·蒂爾。是不是那個——攻擊了白人婦女的黑人小夥子?”傑克說:“他是個孩子。十四歲。有人說他朝一名白人婦女吹了口哨?”父親說:“我想肯定不止這點,傑克。我記得他被處以死刑了。有一場審判。”傑克說:“沒有審判。他被謀害了。他是個孩子,他們把他給殺了。”他清了清嗓子,恢複了嗓音裡的異樣。“是的,挺讓人難受的。我記得的故事不一樣。”傑克說:“我們讀的是不同的報紙。”“可能是這點不一樣。不過,父母有責任。”“什麼?”“他們把孩子帶到一個危險的世界上,他們應當儘力保證孩子的安全。”傑克清了清嗓子。“不過他們不可能一直——他們可能真想那樣做。可這太難了。非常複雜——”他笑了起來。“這麼說來,你認識一些黑人。一些在聖路易斯的黑人。”“是的。他們對我很好。”父親注視著他。“你母親和我比你們從小到大學會和彆人相處。任何體麵的夥伴。你能從好的夥伴身上獲益。因為人們都是觀其友識其人的。我知道這話聽起來挺刺耳的,但這是真的。”傑克笑笑。“是的,大人,相信我,我明白這話的個中意思。”“你可以找到一些更好的朋友呀。”“這一方麵我已經儘了很多努力了。但因了我的夥伴的緣故,這事非常困難。”“是的。”父親意識到傑克在順著他的話說,順得聽起來像是諷刺。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感覺你總是想著我在提你那個孩子。你後悔沒有好好做父親,我知道這點。要是你可以重新來過,你會想和她在一起,我也知道這點。天主也知道的。”傑克用手捂著臉,哈哈大笑。“天主,”他說,“非常——有意思。”“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出言不遜。”父親說。“我真不知道自己什麼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嗯,”老人說,“我真希望我能幫你弄明白。”隨後他的臉堅決地轉向了電視屏幕。傑克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和他一起看電視。灰白的光線中,他像是陷入了悲傷,筋疲力儘而又怪異地顯得年輕。父親照樣是他的父親,不可理喻的風燭殘年的父親。老人拍了拍他的膝蓋。屏幕上牛仔正槍火交接。格羅瑞準備好了晚餐,他們安安靜靜地吃著,刻意地保持著禮貌。“我想今天是星期四。對嗎?”“是的,大人。”“周日大餐我想吃烤牛肉。我想要整幢屋子聞起來都是烤牛肉的味道。我會係上領帶。我們還要點上蠟燭。或許埃姆斯一家子會來和我們一起吃。我們可以高興高興。你會在嗎,傑克?”“當然。”“你可以為我們彈點兒鋼琴。”“願意效勞。”“讓我看看你的手,被刺紮了的那隻。”“快好了。”“讓我看看。”傑克把右手伸給父親,老人雙手握住了,邊撫摸著邊細細地看著。“這兒會留下疤痕的。”又說,“二十年,二十年。”傑克安頓好父親躺下,擦乾了餐具,進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