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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瑪麗蓮·羅賓遜 2870 字 2個月前

格羅瑞做了一批麵團。父親喜歡黑麵包。弄點什麼給這個家提提精神,她想。雜貨店店主給她送來一隻烘烤用的雞。她打開窗子,給廚房降降溫,也給餐廳透透氣。吹進來的微風柔柔的,透著點泥土青草的氣息,帶著股陽光的味道。傑克從牲口棚裡過來,帶來一縷乾草、汗味和曲軸箱混合的氣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麵包!”她把茶巾掀了起來,他可以看到發起來的麵團上的條紋。然後他舉起那雙又油膩又汙臟的手給她看,說,“彆碰那些土豆!”他上樓去。樓上傳來匆匆忙忙衝洗的聲音,然後他下樓來,襯衣扣了一半,頭發濕耷耷的。他找到一把小刀。“太鈍了,”他說著還是開始削起皮來。“藝術令魔鬼不得近身!”他完整地削下了一卷長長的螺旋形的土豆皮,說這話是為了讓她明白手法非同尋常。“太厲害了,”她說。他說,“多練。”“你剛才是在引用誰嗎?”他點點頭。““傑克·鮑頓的智慧”(原文為法文。),也就是“玫瑰之花苞”(原文為法文。傑克此處隨口編造。將姓氏鮑頓(Boughton)法語化後成了“花苞”(bouton)。)。“困惑的詩人,身不由己的詩人,狡猾的”(原文為法文。)又——幫我一下。不知為什麼大學裡他們沒有教法語怎麼說這個。”他又舉起另一卷土豆皮。“真遺憾,”他說,“法語說起來好聽多——“土豆;混混;小偷”(原文為法文。)——”他微微一笑。“我那聰明的女性朋友下定決心堅持讀法語。因此我也撿起了僅有的一點點法語。我們一起讀《情感教育》(《情感教育》是福樓拜(1821—1880)生前發表的最後一部。由外省青年莫羅的感情生活透視了1840年至1851年的法國社會。)。我對這一計劃的熱情幾乎是毫不摻假的。”“你的朋友比我的有意思多了。”“你得知道上哪兒去找朋友,“我的小妹妹”(原文為法文。)。”“上哪兒去找呀?”“要是你很乖很乖,我可能會告訴你。某一天。不過你必須非常乖。”她大笑。“天知道我努力著呢。”他說:“我想這是個開頭。不過不是每次都是這樣的。”她揭起茶巾,捶了捶麵團,麵團裡發酵的氣體大大地歎出一口氣。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又去現金抽屜拿過錢了。我買了些火花塞和一隻打氣筒。舊的那個漏氣太厲害了,差不多不能用了。還有一條風扇皮帶。”“你沒必要告訴我這些事。”“還有一隻棒球手套。”“那個錢也不是我的,傑克。而爸爸對錢不在乎。”他點點頭,精細地挖出土豆的芽眼。他對她微微一笑。“一次勤奮努力卻頗受羞辱的找工作經曆讓我確信得去基列之外的地方看看,”他說,“我會需要一輛車。要是我還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有妻室的人。”“這麼說來,你在考慮那位女性朋友可能上這兒來?”他搖搖頭。“除非我找到個辦法,再一次出門去鎮子上推銷一下我可憐的職業誌向。或者繼續修補那輛該死的車。不過,她很可能不會喜歡這兒。”“你從來沒告訴我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黛拉。”“我想認識她。”他說:“你會對她好嗎?”“什麼問題嘛!”“向上帝發誓?”“當然啦。我會把她當做姐妹!”他大笑。“到時候我可是要揪住你這句話的。如果我的白日大夢得以實現。不過,它們實現不了的。”過了一會兒她說,“傑克,有件事我一直琢磨著。”“呣?”“你高興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他笑了。“我不記得。”“說真的。你剛剛進來時,我想著肯定發生了什麼好事。”“哦。怎樣來解釋興奮勁兒。汽油味?那輛汽車裡的零件我已經換了很多了,一定是快要接近問題症結了。要是運氣好的話。這次我打開引擎的時候,車子——噗噗響了起來。這讓我做起白日夢來,駕著我父親的德索托飛馳而去,將我深愛的女子從怒火暗燒的孟菲斯拯救出來。”“我以為她在聖路易斯。”他聳了聳肩。“我厭倦了聖路易斯。我情願將她從孟菲斯拯救出來。”“懂了。”“再一想,她父親在孟菲斯。他看得很緊,而且他有一輛真正會跑的車。他認為我差不多是一屁不值。說‘差不多’,是因為出於他的職業道德,看人得寬厚一點。她在孟菲斯有三個兄弟。這麼一想,我還是從聖路易斯救她好一點。”他開始削另一隻土豆。“不說笑話了,她可能會來基列住上一陣,試一試。有可能呢。”他們早早地吃了晚飯。她原本打算吃冷雞肉的,但轉念決定麵包還是趁熱吃好,再說他們什麼時候做什麼事,又有什麼關係呢。父親喜歡熱乎乎的麵包,也喜歡雞肉,還有青豆配澆了奶油汁的土豆。他開始話多起來,說著自己在基列的童年。他說自己從井裡汲點水都不能讓祖母滿意,更不要說劈柴火了,因此他要乾的家務活沒有其他的孩子多。“她也從來不相信讓我把雞蛋拿進來,”他說,“這是她嬌慣我的方式。就是這樣。我去埃姆斯家,幫他一把,然後我們就有一整天時間了,是夏天,在河邊玩上一整天呢。記不得那些時間我們都怎麼度過的。可真美好啊。有時候他爺爺會在那兒,一邊釣魚一邊和耶穌說話,我們就會靜悄悄地,或者蹚著水往上遊走一段。他是個奇怪的老家夥,但他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你知道。就像鳥兒歌唱。”傑克說:“我也在河邊度過不少時間。我挺喜歡的。”父親點點頭。“我一直都覺得,對孩子來說,河邊是個很美妙的地方。不是說,我還有其他什麼地方可以拿來比較的。”“是個很不錯的地方。”“嗯,傑克,很高興你這麼想。是的。有些事或許會更好一點,我知道。不過,以前總是有很多事可以開心的。至少那是我當時的感覺。現在也仍舊有很多事可以開心。我注意看著孩子們,他們在我看來很開心。我覺得他們應當是開心的。”吃過晚飯,傑克拿了一隻新的棒球手套下樓來,套在手上握了握,折一折口袋。他說:“我想著去看看埃姆斯家的小孩要不要玩一會兒球。這是不是個好主意?他夠大了。看起來挺感興趣的。”她說:“我覺得是個好主意。”他去了門廊,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後又回到廚房。“不行,”他說,聳了聳肩,“我的名聲太壞了。有時候我忘了這事。可是我有權威人士作證。”他笑了笑。“尊敬的牧師大人不會同意的。我很肯定他們會把錢退還給你的。”他把手套遞給她。“那些興奮勁兒,”他說,“會給我惹麻煩的。”她說:“我一點都不懂。我覺得你太過慮了。我先幫你收著手套,等你什麼時候想要吧。”“你得幫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格羅瑞。”“是不是說要記得你的壞名聲?”“恐怕就是這樣。”“我覺得你是在想象。”“這是我存在的核心事實,”他說,“其實是三點之一。這一點你得幫我牢牢記著。”“哦,真的,傑克。我怎麼可能這麼做呢?”他笑了。“彆對我這麼好心。”他說。她琢磨著傑克像是要求助於她的那件事,幫著拯救他的靈魂。上帝啊,那個想法怎麼會縈繞著她,讓她覺得是她的責任,而她其實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些話你一輩子都會聽到,她想著,然後有一天,你停下來一想卻想不明白了。這件事她不會再提起了,但他若是又提起來,她應當有個什麼法子來回答他。她一點不能確定他是說真的,而不是在嘲弄她。要不是看來嘲弄她沒什麼必要,她可能當時就生氣了。“一項適宜虔信而有空閒的女子的文雅的活計”,說得多居高臨下呀。不過,他覺得自己容易受傷時都是這麼做的——他為了表明受傷不完全是單方麵的,就找到個法子傷人。可憐的人兒。但是他會熟練摒棄的正是他如此熟練講述的東西。他的意圖可能是讓她卷入某種爭論,然後又放棄爭論,隻是為了讓她看看他能夠那樣做。他頗不自在,那也很自然。事實上,他已經讓她對那個令她愉快的老習慣覺得尷尬了。現在她隻好在自己的房間讀《聖經》,以免覺得自己像個偽君子,像個在街角禱告的人。第二天,傑克拿著報紙來到門廊上,看到她在看《做玩偶的女人》(《做玩偶的女人》(1954),哈裡特·阿諾著。講述了從阿巴拉契亞山區搬到底特律的一家人的故事。),他若有所思探詢地看了她一眼,不過什麼都沒說。她不知道“虔信”是什麼樣子。她從來不曾有過彆的念頭。“你趁著年幼,當記念造你的主”(見《聖經·傳道書》12:1。)。她正是這麼做的,不會有其他的做法。父親沒有哪一天不提醒他們所有的真和善都來自上帝,還有所有的愛,所有的美。而失敗和錯誤正是以讓我們背離上帝旨意的方式來指點我們何為上帝的旨意,之後會有上帝的仁慈和寬恕來償補,恢複正常。這些是我們凡人所能知道的,自造物之後上帝最無上的好。父親癡迷於這一信念,質疑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一信念根植於他的本性,而他們喜歡又欣賞他的本性,有時也會嘲笑他一番。是的!他從書房出來,取得了寬免他人罪過的勝利,兩眼灼灼發亮。他解決了疑問,準備以英勇的氣概來原諒彆人的罪過,再多走一程,多費點力。不錯,他要原諒的那些疏忽和失誤可能是微不足道的,有些甚至算不上什麼錯誤,不過是他自己急躁易怒。不過,他所表現出來的勇氣並不因此而遜色。格羅瑞自己的確還是雙膝跪地做禱告。每頓飯前,她也做謝恩禱告,自己做或是聽彆人做,或是想一遍,即便在快餐館或是和她未婚夫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例外。孩子從小培養的正確的習慣,到大了也不會背離。她的情況應了這一俗語。而住在家裡更加強了小時候在家裡被灌輸的每一種習慣。對她來說,信仰是習慣也是對家人的忠誠,是對《聖經》的敬畏(也是對《聖經》文字的敬重),是對母親和父親的敬慕。此外還有那令人無比欣悅的平靜,對此她從來不覺得有必要說出口。父親總是說,上帝不需要我們的敬拜。我們敬拜上帝是為了豐沛對神性的體會,由此我們可以感覺且明白上帝的存在,而上帝總是與我們同在的。他說,對神性的體會發展成為愛,一種更崇高的愛,對普愛之存在的喜悅。她是虔信的,毫無疑問,不過她不會選擇“虔信”這個詞來描述她自己。她把《聖經》藏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她擔心,他若是又用那種方式和她說話,她隻好告訴他,對於靈魂是什麼,她沒有明確的概念。她認為靈魂不是頭腦,也不是自我,無論這兩者是什麼。她認為靈魂是上帝眷顧我們時所看到的。但我們又怎麼會知道呢?比如,我們愛他人,寬恕他人,欣賞另一種生活的美麗,不管這有多麼玄妙。由此可以推論,我們對所遇見的靈魂有了些了解。父親會這麼說的。或許她從來不曾遇到過有誰覺得自己靈魂的狀態出了問題,或是有誰這麼承認過。不管在父親的書房裡發生過什麼,表麵看來,在父親的會眾間唯有平靜和自信。就算精神上的自滿有許多危害,而《聖經》中每有一處提及法利賽人(法利賽人,公元前2世紀至後世紀猶太教上層人物中的一派,強調保守猶太教傳統,反對希臘文化影響,主張同外教人嚴格分離。《聖經》中,耶穌指責他們是言行不一的假冒偽善者。),父親也的確能指出自滿的危害,不過自滿與基列長老會的風俗習慣和行事方式並不違背,因此每次都被認為是合乎情理的。畢竟,這也正是基督徒的寬容要求做到的。在基列的各個教派中,原則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可對精神上自滿的寬容,而寬容也並不是施及所有人,不過在實際中,人們還是彬彬有禮,不管對自滿是什麼態度,還是容許自滿的存在。即使在父親的布道中,得救也是人們可以作為一具身體來感恩的,好像至少就他們的目的來說,有史以來異教徒和基督徒之間的問題也得以解決了。他確實提到了罪,不過在他的理解中,罪是稀鬆平常的,一些失誤疏忽之類的事,諸如不善的念頭,不周到的禮節,誰都會犯,也不會有誰特彆地受到驚嚇。這麼一來,一方麵他不必提起生活中那些與安息日和陽光天差地遠的方麵,另一方麵,這也說明了,即便他們中最好的好人,甚至是品德最高尚的人,也沒有資格評判彆的人,評判那些小偷小摸屢教不改的、那些讓家人不得安寧的人,那些在過去的一星期中名字見了報的人。人類的原罪說對他很有用。說到底,誰能投出第一塊石頭(見《聖經·約翰福音》8:3—11。眾人要懲罰一個通奸的女人,耶穌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沒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人們聽了這話後,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他沒法投,他是最沒資格的人了。可是,要清楚地了解如此普遍又無人不及的概念很困難,特彆是父親堅稱,原罪說體現在他自身受人尊敬的人格上。她的確記得有一次,好幾年前埃姆斯過來吃飯,他跟父親提到一位不屬於任何教會的當地人,大家都知道他容易大發脾氣,而且特彆痛恨孩子,連他自己的孩子也不除外。那個人半夜來到埃姆斯的宅子,探討他的靈魂。埃姆斯說,“這就像一顆壞牙齒——彆人都睡覺了,這顆牙齒疼了起來,而且這不是那類你想自己處理的問題。”兩人靜靜地一起笑了。誰會知道他們所知道的,又是怎樣焦躁不安的心曾向他們敞開,又有多少個午夜曾有無眠的人來到他們的門前。她應當問問傑克靈魂是什麼,因為他似乎能感覺到靈魂的存在。或許那靈魂變得邪惡腐敗,但正是由此他能感覺到靈魂的存在。那兩位時常禱告的老人——埃姆斯和她父親,或許也能告訴她。不過問他們這個問題,已經太遲了。傑克會嘲弄她,取笑她,但那也要比他們頭腦清醒、不溫不火的驚詫好得多。父親想早點睡,但他又輾轉不安,要求再起來。她幫他坐到了椅子上。“傑克在哪兒?”他說。“我想他正在搗鼓那輛車。”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著你給我讀一段吧。讀一段《路加福音》吧。”她取來《聖經》打開來,開始讀向提阿非羅大人(提阿非羅大人,《路加福音》和《使徒行傳》的收信人和讀者。)的致意。“嗯,”父親說,“夠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輛車上。我希望他彈彈鋼琴。那樣我至少知道他在哪兒。”格羅瑞說,“我去找他。他會很高興為你彈上一曲的,爸爸。”“是的。我是被惡魔魘住的掃羅(掃羅王受惡魔攪擾,聽大衛彈琴能舒緩他的身心。見《聖經·撒母耳記》。)。我想屋子裡有些音樂。”格羅瑞出門到牲口棚去,傑克在那兒,坐在德索托的駕駛位上。在這個散發著泥腥味、永遠黑黢黢的地方,他就著個手電筒在看書。格羅瑞遲疑了一下,不過傑克從側視鏡中看到了她,把書和手電筒放進儀表板上的儲物箱裡,關上了。格羅瑞看到他拿起豎在儀表板上的一個皮質的打開著的折疊小夾子,將它放進了胸袋。“對不起,”她說,“我不想來打攪你的。爸爸坐立不安,他覺得要是你能給他彈上一會兒,可能會有幫助。”“隨時樂意奉陪呢。”他說,鑽出汽車,關上了車門。他對她笑了笑,那種笑是她知曉了他不想解釋的什麼事時露出的笑。他說:“我的家外麵的小窩。”“不錯。我本不會打擾你的,但他今天晚上看上去真的很難受。他讓我讀書給他聽,不過才讀了兩分鐘。我可以給他彈琴的,但他要你彈。”他說:“你從來沒有打擾過我,格羅瑞。你不打擾我,真挺難得的。幾乎是前所未有的。”“我很高興知道這一點。”他睃了她一眼,看到她真心實意地高興,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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