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住下了,格羅瑞!太好了!”她的父親嚷嚷道,而她的心卻沉了下去。想到她回家,他努力感受到一星點的歡喜,但雙眼卻因為對她的憐惜潮濕了。“這次住上一段時間!”他修正了一下說。他先把拐杖換到力量弱些的那隻手上,再從她的手裡接過行李包。上帝啊,她想,天主啊。這些天她的禱告,其實是驚歎的呼號,都是這麼開頭結束的。她的父親怎麼會如此虛弱?他怎麼可以不顧危險,非得做到自己心目中的紳士?主啊,他把拐杖掛在樓梯的扶手上,為的是能幫她把行李包拎到她的房間裡。不過他真的把它們拎上了樓,然後靠在門邊,緩過氣來。“這是最好的房間了。布蘭克太太說的。”他指了指窗子,“雙向通風。我不懂。我覺得房間都挺好的。”他嗬嗬笑了起來。“嗯,這是幢好房子。”對父親來說,這幢房子體現了他的生活總體上是受了福佑的。這一點顯而易見,毋庸置疑,他也從來不曾否定過這一點,尤其是當他的福佑俯視著特彆的悲痛之事時。母親過世後,他提及房子時,愈發像在說一位老妻了。所有這些年,它因提供的每一處的妥帖舒適,每一處的寬厚恩惠,而顯得美麗異常。這種美麗不是尋常的眼睛能夠看得見的。它遠遠高出周圍的房子,平坦的正麵,扁平的屋頂,窗子上方有凸出的簷板。“意大利式的。”父親說過,不過那隻是猜測,或說是自我解釋。不管怎樣,即便有了門廊,它看上去也既樸素冷峻又做作講究。門廊是父親為了迎合當地人在炎夏夜晚相互走動的喜好在屋前搭建的,長滿了一大叢淩霄花。這是一座好房子,父親說。他的意思是儘管它外表怪拙,卻有一顆仁愛的心。眼下園子和灌木叢雜亂不堪,他必定是知道的,儘管他很少走出門廊。即使在房子的鼎盛期,園子和灌木叢也不見得特彆的像樣。也不可能像樣了,捉迷藏,還有槌球戲,羽毛球,棒球。“你們曾經有過的那些時光!”父親說,仿佛如今稍稍的荒涼是盛大的遊行過後留下來的彩紙屑和糖果紙。屋前有棵橡樹,比這個街區和這個鎮子都要老。橡樹將樹根旁的人行道拱成了碎石,又把數不清的枝條伸到了馬路上,橫跨了整個院子,枝條的周長比普通的樹乾還要粗。樹乾上有一段扭曲,這讓橡樹在他們眼裡像是一位巨人托缽僧。父親說如果他們能像上帝一樣地,以地質計時看視萬物,他們就會看到它躍出大地,麵朝太陽,展開枝條,沉浸在作為愛荷華的一棵橡樹的喜悅中。那些枝條上曾經掛過四架秋千,向全世界宣告他們家的人丁興旺。橡樹照樣枝繁葉茂,當然蘋果樹、櫻桃樹和杏樹,丁香、淩霄花和玉簪花,以前有現在也仍在。母親種的鳶尾有幾棵開了花。到了複活節,她和姐妹們仍舊能采來滿懷的鮮花,父親的雙眼會閃爍著淚花,他會說:“嗬,是啊,是啊。”像是她們帶來了什麼紀念品,這些花隻是讓人愉快地想起了彆的花。為什麼這幢堅固直聳的房子讓她覺得如此的荒棄,如此令人心碎?境由心生,她想。父親的孩子中有七個會儘量多多回家,他們打電話,寄來短信禮物,一筐筐的葡萄柚。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旦能握住蠟筆,會在地上爬,就被大人教育要記住祖父,然後是曾祖父。要不是新的牧師暗示了這個問題,教區居民和他們的兒女孫輩對父親的忠誠會耗儘他的精力。還有埃姆斯,父親的知交。這些年來,父親對他什麼都說,毫無保留,他簡直成了所有孩子的第二個父親,尤其是埃姆斯對他們的了解令他們不自在了。有時候孩子們讓父親許諾對誰也不要說,他知道他們說的是埃姆斯牧師。他謹慎得很,不會泄密,隻除了在埃姆斯空蕩蕩的單身漢的廚房裡。他們猜測,在那個告解室似的地方,所有的顧慮都被忽略了。還有什麼是父親不會說的呢?他們是怎樣告發傑克的,告訴他傑克的所說所為,或是傑克意欲做什麼。“我得知道啊,”父親說,“為他好。”於是,他們告發壞小子兄弟。壞小子也知道,又氣惱又暗暗地覺得有趣。他讓他們知道他的行徑,又誤導他們,讓他們緊張疑心,覺得非得告訴父親他們的疑慮,免得父親又得應對治安官。他們不是那類喜歡傳話的孩子。事實上,他們之間是嚴格信守不相互告發的,對傑克的例外隻是因為他們不敢不那樣做。“他們會把他投進監獄嗎?”鎮長的兒子在他們家的牲口棚裡找到自己的獵槍時,他們憂心忡忡地相互詢問著。早知道他們可以把獵槍還回去,免得父親又受驚又受辱。至少,事先知道一點,他就能鎮定一下,受到的刺激會比那單純的驚恐少一些。不過沒事,他們沒有把他關進監獄。傑克站在父親的身旁,又道了一回歉,答應每天早上掃市政廳的台階,掃上一星期。每天早上,他確是早早地離開了家。落葉和槭樹的翅果在市政廳前堆積著。一個星期過去了,鎮長把它們清掃掉了。沒事兒。父親總是會替他說情的。父親是他的父親這一點總是讓說情沒什麼必要。那個孩子會道歉,流利得像鮑頓家其他任何人說使徒信經(使徒信經,古代基督教信仰綱要之一,據說是耶穌使徒所訂。)一樣。這十來年大大小小的告密背叛,由於每一方都明白時時刻刻要提防著出事或是即將要出事而變得更不堪,又因為傑克從未以同樣的方式報複而變得愈發不堪,不過這很可能隻是因為他們的調皮搗蛋太小兒科了,他不感興趣。若說他們到今天都對傑克感到歉疚,這有點誇大其詞。這些年來傑克遠離他們,拒絕和他們有任何的接觸,無疑自有他的理由。這是假定——上帝啊,幫助我們——他還活著。回過頭去看,很容易設想傑克可能是對所有這一切都厭倦了,即使他們認為這事兒他做得讓人鬱悶。有時候他像是希望自己能相信一個兄弟,一個姐妹。他們記得,他有時可以說是坦誠直白,幾乎是熱切地訴說著,然後他會大笑起來,那可能是因為他覺得不好意思了。那些年之後,他們對父親很關注,一部分原因是他們都記掛著他的悲痛。他們之間也非常友善,會嬉鬨,喜歡回憶過去的美好時光,喜歡翻看老照片,父親會嗬嗬笑著說:“沒錯,沒錯,你們都挺頑皮的。”所有這些,因為心裡的歉疚,更像是有這麼回事了;如果不是歉疚,那也是一種近乎負罪感的悲傷。她那些規矩、善良又開朗的哥哥姐姐們是自覺自願的規矩、善良和開朗,誰都看得見。甚至當他們還小時,他們事實上也都是好孩子,但這麼做也是為了讓彆人這麼想。這其中有點令人不安的類似虛偽的成分,雖說這隻是為了彌補傑克的過失。他壞得如此昭然若揭,給整個家庭蒙上了一層陰影。父親能指望他們有多快樂,他們就有多快樂,甚至還更快樂一點。如此儘情地玩樂!父親一直笑著與他們同樂,和他們一起聽著留聲機跳舞,和他們一起圍著鋼琴唱歌。他們是如此美好的一個家庭!而傑克若是在家,會在一旁微笑著觀看,卻從不參與。現在大家都成人了,他們認真地安排在節假日聚在一起。自小時候起,格羅瑞都有好些年沒見到屋子空蕩蕩靜悄悄了。即使在其他孩子都上學去時,家裡還有母親在,而且父親也仍有精力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哼哼歌,嘟噥嘟噥,搞出些聲響來。“我搞不懂他為什麼關門要這麼響!”父親出門去料理一些教區的事或是和埃姆斯玩象棋時,母親會這麼說,他幾乎是跳躍著走下了台階。傑克和那個女孩以及她的小娃娃的事讓他震驚,讓他氣急,但他仍舊是相當的健康,信心十足。後來,虛弱的身體終於把他壓垮了,母親也過世了。那之後,也仍舊有一大家子人,那些表兄弟姐妹嬉笑玩鬨、吵吵嚷嚷不時地轉移打斷大人的談話,她也免去了被人詢問近況的煩惱。她還在教書,還訂著婚,準備結婚,是呀,漫長的訂婚最好了。有兩次未婚夫還真和她一起回了家,和他們握了一圈手,在他們得體的審視下微笑著。他到過他們家了。他隻能逗留一會兒,但他見過父親,而父親也說挺喜歡他的,這稍稍減輕了一點疑心。他們的、她自己的疑心。這下她單獨和可憐的老爸在一起,悲傷的老爸。他的肩頭,基列長老會二十歲以上的人大多曾伏在上麵哭泣過。沒必要說什麼,也沒指望能隱瞞什麼。這下她回來住了,鎮子看起來不一樣了。她完全習慣了把基列當作懷舊的對象和背景。隻有傑克除外,所有的哥哥姐姐都喜歡回家來,而他們也很樂意再次離開。舊地舊時的故事於他們是如此的親切,而他們又離得有多遠,散落在四方。留在舊地的昔日,是件非常美妙的東西。但現在她回來了,照父親的說法,住下了,卻讓記憶變得可怕起來。任記憶越過界限朝這頭蔓延過來,成了現時,可能也成了未來——他們都知道,這是件令人痛惜的事。想到他們的憐憫,她心裡難受極了。大多數家庭拆除外屋賣掉牧場已經很久了。在那些房子之間冒出來不少新近式樣的小房子,讓老房子看起來越來越不相稱了。基列的房子曾經矗立在小農場中,有園子、漿果叢、雞屋,還有柴草棚、兔子窩,牲口棚裡養著一兩頭牛和一兩匹馬。這些隻是生活的必需品。是汽車改變了這一切,父親說。人們無須像過去那樣自給自足了。這是一種損失——沒有什麼能像雞糞那樣讓花兒長得旺了。什麼東西都留存著的鮑頓一家,也保留了他們的土地,空空的牲口棚,無用的柴草棚,無人剪修的果園和沒有馬的牧場。在那片永遠不變的童年的土地上,哥哥姐姐們能夠也的確細細地記住了那些日子。他們各自都擁有記憶,不過更多時候是大家拚湊起來的記憶,他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按個人分配開來。他們翻看著相片,溫習著舊日時光,笑著樂著。父親也非常的高興。鮑頓家的土地在另一幢房子背後。那幢房子位於綿延兩條街區的寬闊地帶上,小鎮人口增加,擴張成了街區。有個鄰居——他們仍舊叫他托洛茨基先生,是因為當時從大學回家的盧克這麼叫他的——有好些年,在鮑頓家一半的土地上種了苜蓿。有時候父親想找到合適的詞來表達他對這件事的不滿。“要是他能問我一下就好了。”他說。當時她還太小,沒法理解苜蓿暴動事件。等她到了大學,才開始明白老故事其實是在彆處已經熊熊燃燒過的餘火的一點點動靜和煙霧。想到基列是她讀到的全世界的一部分,這讓她高興。她真希望自己認識托洛茨基先生和他的妻子。不過,她大二結束時,儘管他們年紀挺大了,也還是出於一時的憤慨離開了基列,將基列留給它的蠢行,但沒人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成了戰場的那塊土地,如果鄰居沒有耕作的話,原本也是不會被利用的,再說種植苜蓿也有利土壤。可笑的是——或許也是事實,鄰居似乎沒有工作,也反對金錢交易關係。他將莊稼捐給了一位鄉下的表親,那人回禮贈給他一筆錢。不管怎樣,父親怎麼也沒法說服自己去提出抗議。更何況鄰居是個不可知論者,很可能正一心想找個道德倫理上的話題爭論一番。那次,父親想阻止鎮上穿過他家的土地鋪路。他沒什麼好的理由,隻不過是他的父親和祖父如果在世,都會反對這件事。經曆了那次尷尬之後,父親似乎覺得他不能在這類的爭論中再失敗一次了。他醒悟到這一點是在一個漫漫長夜,也沒有再細細想一想,他對自己的正義立場的信心像薄霧似的散儘了。就是在那一刻,晚上十點稍微過一點兒,他醒悟過來了,接著是黎明之前的七小時。他的事到了白天看起來也沒好多少,於是他寫了封信給鎮長,簡單而有尊嚴,一字不提“一毛不拔的偽君子”這一說法——他是在結束了一段自認為挺愉快的談話走開後,覺得聽到了鎮長在他背後這麼咕噥的。吃晚飯時,他把這事告訴給所有的孩子聽,而且不止一次地在講道時作為例子引用,因為他的確真誠地相信,當上帝給他道德上的指示時,不僅僅為他一人所用。每年春天,那個身為不可知論者的鄰居坐在他借來的拖拉機上,挺著背端著肩,像是隨時準備接受挑戰。儘管他並不喜歡交際,他還是像個無所隱藏、坦坦蕩蕩的人,熱心地與過路行人打招呼。他可能是想讓鮑頓牧師知道,也讓牧師知道整個鎮子都知道,他正在侵用牧師的土地。基督徒正是靠這類行為借以提升自己的靈魂,因為他們若遵從自己的禱告的話,他們得原諒那些虧負他們的人(語出《聖經·馬太福音》6:9—6:13和《聖經·路加福音》11:2—11:4的主禱文。本書凡引《聖經》據依照和合本。——編者注)。父親一直處於一種明顯的惱怒中,直到那些苜蓿都收割完了,但他還是心甘情願地讓了步。他知道鄰居是當著大家的麵在羞辱他,一年又一年,播種和收割的季節,不僅僅是讓人們記著他對鋪路一事考慮不周的反對,而且是在小小的程度上,報複了整部宗教偽善的曆史。在那個持不可知論的鄰居眼裡,宗教的偽善也是部沒有間斷的曆史。有一次,鮑頓家較小的六個孩子中的五個——傑克在彆的地方——在嫩苜蓿地裡玩狐入鵝群的遊戲。這遊戲並不好玩,大家卻非得玩到頭。美麗的苜蓿綠如藍,汁液飽滿得即使在午時也有一小朵輕霧停在小小的葉子上。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對報複的渴望,直到丹跑進了地裡去撿棒球,泰迪跟在了他後麵,隨後的是霍普、格雷西和格羅瑞。不知誰大叫一聲“狐入鵝群”,他們跑出了個大圓圈,再斜穿著來回跑,跑得氣喘籲籲。苜蓿在他們的腳下折斷了,斷得如此的美麗,美得都令他們後悔自己的行為造成的傷害了,但他們還繼續跑著。他們在植物的漿汁裡打著滑摔倒在地,膝蓋手掌都弄臟了。終於,在他們的心裡,對自己闖了大禍的這一認識壓過了報複的滿足感。他們繼續玩鬨著,直到被叫去吃晚飯。看到他們排著隊走進廚房,渾身散發著孩子的汗味和壓爛的苜蓿的氣味,母親的嗓子裡迸出一聲尖叫,叫道:“羅伯特,快來看!”父親臉上微微的滿足感證實了他們所懼怕的——他看到了展示基督徒謙卑的機會。以這樣一種毫不含糊的謙卑態度,鄰居感到的隻能是一種譴責。他說:“毫無疑問,你們得去道歉。”他的臉色幾乎是嚴厲的,隻有一點點的開心,一點點的滿足。“你們還是去了結這件事吧,”他說。他們知道,自願的道歉要比由受到傷害的一方脅迫的道歉效果更好。而且因為那個鄰居是個急性子的人,相對正義的天平很容易就會向對方傾斜。於是他們五個沿路朝街區的另一頭走去。路上傑克趕上了他們,和他們一起走去,好像贖罪必須包括他。他們敲了敲棕色小房子的門,鄰居的妻子來開了門。她像是挺高興見到他們,一點都不奇怪。她招呼他們進了屋,帶著一絲抱歉提到在燒的卷心菜的氣味。屋子的擺設極少,堆滿了書、雜誌和小冊子。雖說夫妻倆在那兒已經住了好些年了,家裡的布置還是帶著股臨時湊合的味道。牆上釘著些相片,相片上是些大胡子板著臉的男人和頭發淩亂戴著無框眼鏡的女人。泰迪說,“我們是來道歉的。”她點點頭。“你們踩壞了苜蓿地。我知道了,他也知道了。我去告訴他你們來了。”她往樓上喊話,用的可能是一種外語,聽了一分鐘也沒什麼聲響,又回過頭來和他們說話。“破壞是件很可恥的事,”她說,“沒有理由的破壞。”泰迪說:“這是我們的土地。我是說,我父親擁有這塊土地。”“可憐的孩子!”她說,“你單知道這點,聲稱擁有土地卻沒有利用土地。擁有隻是為了不讓彆人利用。這就是你們從你們的牧師老爹那兒學來的一切!我的,我的,我的!而他卻靠人們的無知來掙錢!”她揮舞著細細的胳膊和小小的拳頭。“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他那些愚蠢的謊言,而到處都有窮人在受難!”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誰用這種方式說話。至少,從沒有人用這種方式對他們說話,或是提到有關他們的事。為了充分明確自己的觀點,她的雙眼緊緊盯著他們。她的眼珠是淺藍的,卻閃動著讓人不得懷疑的憤怒和正義。傑克笑了起來。“哎唷,”她說,“我道你是誰呢。小竊賊,小酒鬼!而你們的父親還在告訴大家怎麼生活!他真配有你這樣的兒子!”接著又說,“為什麼這麼安靜啊?難道你們從來沒有聽到過事實真相?”他們中年紀最大的丹尼爾說,“你不應該這麼說話。你要是個男的,我就得揍你一頓了。”“哈!不錯,你們這些好基督徒,進入我的屋子,來武力威脅!我要向治安官報告。沒什麼正義可言啊,在美國也一樣!”她又一次揮起了小拳頭。傑克哈哈大笑。他說:“沒事了。我們回家吧。”她應道:“是的,聽你們兄弟的話。他認識治安官呢!”於是他們魚貫出了門,門在他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夜色中,他們排著隊回家,一邊想弄明白聽到的那些話。他們都同意那個女人是個瘋子,她的丈夫也是。不過,報複的怒火在他們心裡燃燒著。他們說到砸碎玻璃窗,給輪胎放氣,挖一個坑,又大又隱蔽,鄰居和他的拖拉機都會掉進去,坑底還有蜘蛛和毒蛇。等他呼救時,他們會放下一部橫檔已經被鋸穿的梯子,他的體重一壓就會斷裂。嗬,小一點的幾個孩子幸災樂禍地興奮著,而幾個大點的孩子在消化聽到家人被如此羞辱卻無法反駁這一事實。他們走進自家的廚房。母親和父親都在那兒,等著聽他們的彙報。他們告訴父母他們沒有和男人說話,但是女人朝他們大吼大叫,還叫父親是神父(神父通常見於天主教,而鮑頓家的父親是長老會牧師。)。“哦,”母親說,“我希望你們沒有失禮。”他們聳聳肩,相互看看。格雷西說:“我們隻是站在那兒。”傑克說:“她真的很刻薄。她甚至說您真配有我這樣的兒子。”父親的眼睛刺痛了一下。他說:“她這麼說了?喔,她那樣說真是太好了。我一定會感謝她。我希望自己確實配得上有你,傑克。當然,也配得上你們所有人。”他那不倦不棄的溫柔,傑克麵對那樣的溫柔時是無以揣摩的靜默。托洛茨基先生第二年種了土豆和南瓜,再接下去的一年種了玉米。鄉下一個表親的侄子過來幫他收割,後來就讓那侄子使用土地。那侄子在角落造了一間小屋,帶了妻子過來,他們又生了幾個孩子。那塊土地有了更多金盞花的花床,又多了一條拍動著的晾衣繩,天空下又搭起了一個屋頂來庇護人類的希望和脆弱。鮑頓一家默許了所有的占取。格羅瑞回家後的幾個星期裡,她和父親習慣了一種算是過得去的生活。比父親年長幾歲的管家布蘭克太太知道自己離開後牧師會得到妥善照顧,就高興地退休了。鄰居和教區居民對父親慣常的關注減少了,要有也是暗中的。格羅瑞能夠感覺到這中止簡直如同奇跡,而又短暫,像是給了某個信號,海水分開,水往後退成了牆垣(指《聖經·出埃及記》中摩西借助神力,分開紅海的海水,帶領以色列人逃離埃及人的追趕。)。小時候,有一次姐姐格雷西坐在晚餐桌邊琢磨著,說她不明白這事兒怎麼可能發生,水就那樣豎立著不動,把這個問題已經反複思考過的格羅瑞回答說,那會像是色拉凍。她的意思不是想解釋奇跡,隻是描述奇跡的效果。但餐桌上的每個人都笑她了,傑克也笑她了。格羅瑞有時候覺得傑克比其他幾個對她的年幼更多些同情。因此她注意到,也記住了他的笑。他們儘可以笑,但在她看來,將手指戳進一堵停止不動的水牆與戳進一堆模塑做成的色拉不可能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彆。作為牧師的女兒,把手指戳進色拉凍這事兒她有許多機會做。她不止一次地被當場抓住。但是她猜想那麼多以色列人或埃及人中必定有一個做了同樣的試驗,在那樣的情形中碰到一條魚和碰到一片香蕉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區彆。回憶起來這件事多奇怪啊。想起這事是因為她回家來了。每天她清掃整理——挺輕鬆的活兒,因為屋子幾乎是沒人居住的。父親為了舒適一點提出的小小要求,她都一一滿足。他坐在窗邊,他坐在門廊上,他吃蘇打餅乾,喝牛奶,仔細讀日報和《星期六晚報》。她也看報紙,還有其他能找到的隨便什麼東西。有時候,收音機裡有歌劇和廣播劇,或者她隻是想聽到人的聲音時,就聽聽收音機。老舊的大收音機變得熱烘烘的,散發出類似發臭的生發水的氣味,讓她想起一個緊張不安的推銷商。要是她走開,收音機還會發出一陣悶悶的嗶嗶剝剝的聲響。這是那類壞的伴侶,孤獨時聊勝於無的。不相配的一對走在一起,不幸的婚姻還在繼續,是同樣的道理。收音機沒完沒了地播放《野蜂亂舞》(《野蜂亂舞》,原出自俄國作曲家裡姆斯基—科薩科夫所作歌劇《薩旦王的故事》第二幕第一場中,由管弦樂演奏的插曲。後來常用於小提琴、鋼琴或其他器樂獨奏的小曲。)和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波萊羅舞曲》,法國作曲家拉威爾1928年所作的管弦樂曲,在西洋音樂史上以精巧的構思和作曲技法著稱。)。為了安撫收音機,她看書的時候就坐在旁邊。她甚至想到開始做些針線活,或許再試試編織,大一點簡單一點的東西。最早嘗試的是一件嬰兒穿的毛衣和一頂嬰兒帽。什麼都沒織出來。這倒讓她母親擔憂了。她說:“格羅瑞,你凡事都太上心了。”他們總是這麼說她的。霍普是寧靜安詳的,盧克是寬宏大量的,泰迪是聰穎出色的,傑克就是傑克,格雷西有音樂天賦,格羅瑞萬事都會上心。她真希望他們能告訴她怎麼才能不上心,還有什麼其他她該去做的事。她很容易哭。這並不是說她感受到的要比其他人來得更深刻。當然也不是說她是脆弱的或是多愁善感的,不是說她隨時準備打開淚水的閘門來宣泄作為家中老小所受的忽略。她四歲的時候,為了廣播劇中一條狗的死哭了三天。每次她流一點淚,哥哥姐姐們就記起來她曾是怎樣為“海蒂”、“小鹿斑比”和“林中的小孩”哭泣過(三個都是兒童故事中的角色:《海蒂》是瑞士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約翰娜·斯比麗的同名代表作,講述了單純善良的小姑娘海蒂的故事。《小鹿斑比》是奧地利作家費利克斯·紮爾騰的同名作品,講述了小鹿斑比在森林中成長的故事。《林中的小孩》是傳統的兒童故事,講的是天真的孩童走入危險四伏的森林所經曆的事。)。他們已經給她讀過許多遍了。好像除了惹得孩子傷心流淚,這些故事沒什麼其他意義了。真挺惹人煩的,但沒辦法對付。她學會了保持臉部不動,這樣從遠處看不一定看得出她在流淚,後來他們玩了個小遊戲,專門逮住她那樣子的時候——哭鼻子了,他們說。哈,哭鼻子了。她想大自然要是能讓感情的宣泄通過手掌甚或是腳跟,那該是多麼體貼人心啊。小時候,她把“秘密”和“神聖”兩個詞混淆了,實際上是合並作一詞了(在英語中,“secret(秘密)”和“sacred(神聖)”,兩者音形近似。)。在教堂你連交頭接耳也不行,有些詞你永遠不能說,有些事要等到你長大能理解了會解釋給你聽。她曾經強迫性地咬耳根,無論是在教堂裡還是教堂外。她的姐姐們會說,這是一個秘密。你永遠不能說出去。你答應永遠也不說出去。在胸口畫十字發誓。然後她們會在她耳邊說一些毫無意義,或顯而易見或完全不實的話,接下來的十來分鐘裡看著她受著這一心理負擔的煎熬。有趣可笑之處在於她保守不了秘密,她會將彆人告訴她的廢話還記得些什麼,遮著耳朵全傳給第一個肯聽的人。不過,“說了不得好死”和“如果我在醒來前死去”(前者是發誓賭咒慣用句中的後半句,前半句是“在胸口畫十字架”。後者是十八世紀開始流傳下來的經典兒童禱文中的一句。)也在她的腦子裡有了關聯,她清楚得很自己一直沒能信守諾言。有一次,她還太小不到上學年齡,而傑克該去上學卻沒去,她看到他在果園裡,就走到他跟前,因著那已經無法再承受的恐懼哭泣著。他看了看她,微笑著說:“行了,小孩,長大吧。”然後他說:“你會不會去告我的密?你會不會讓我惹上麻煩?”她沒那麼做。那是她保守的第一個秘密。在她看來那時她懂得了守信用,可能隻是因為她到了年齡,又加上天性如此。可能在她的一生中,她從來沒能真正地把秘密與神聖區分開來,過於看重圓通與謹慎了。或許,這一切說到底隻是因為她是鮑頓家的人。但是到了三十八歲,她仍舊對鄉村歌曲和人情味重的故事存有戒心。事實上她對某些想法某些記憶都有戒心,因為父親受不了她不高興。他看到她有不高興的跡象,臉就沉了下來。因此她不允許自己陷入默默的憂傷中,儘管有時候她很想那麼做。這會讓父親難受的。那些日子,傑克做了父母有生以來可能知道的那件最丟臉的事。父母注意觀察著她,為她擔心,他們對她的感受關注的嚴肅程度讓她很感興趣。那時候她的感情還沒怎麼經受考驗。她正要進入在那安靜的地方安寧的生活的第十六個年頭,這不過意味著她的愛好和信仰簡單而強大。愛好和信仰協力合作,像是寓言中的人物。真理必須是強健的,忠誠必須是絕對的,慷慨必須是毫不吝嗇的,而外表和慣俗是巨人偽善的孩子,必須讓他們逃亡無歸。她還沒時間或機會對忠誠或是慷慨的含義做更多的思考。有父母的保護,她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比如,傑克怎麼會有了個孩子。在她看來這是件挺讓人高興的事,儘管這個看法她藏在心裡沒有說。就這件事而言,她從書上也從零星的傳言中了解到,自己如此簡單地看待這件事是不對的。她的父母真的該是這世上最不會為了孫兒的誕生而痛哭悲泣竊竊私語的人,她知道自己得找出法子來體諒他們的悲傷。那麼多事從來沒有對她有過解釋。他們是那樣的家庭:需要知道的事由哥哥傳給弟弟,姐姐傳給妹妹。儘管有免不了的錯誤和添油加醋,大多數的事這樣的方法已經夠用。可是當格雷西離家和霍普一起在明尼阿波利斯(明尼阿波利斯,明尼蘇達州最大城市,在密西西比河流域。)生活時,傳遞的鏈條就中斷了,而父母那麼長時間以來一直依賴孩子之間相互傳遞這一驚人的信息。她父母以自己的方式和她一樣十足天真。但他們出於實際的考慮,將天真擱置一邊。這並不是因為他們認為天真不可相信,而是因為他們更願意把活在這世上當成一種協議而非衝突來接受,雖說這本身不是一種理想狀態。經驗告訴他們真理有尖而硬的棱角,可能會與仁善有極大的不一致。他們也認識到了,即使最高尚的事,過分的投入看起來是——或許就是——偽善的。有一點足以衡量是否過分,就是那種煩惱的神色,再由他們自己的一陣子尷尬來證實。那就是說,越線過頭了。罪孽最深重的人願意把一個笑話、幾個自嘲的詞作為道歉,他們從中看到了上帝的仁慈。這一點,尤其是父親這位道德謹嚴但也隨和友善的人學會了衷心地欣賞。沒錯,牧師的生活方方麵麵都有危險,父親對這些事都清楚得很。格羅瑞有著一個正直的孩子的極其嚴格的是非尺度。父親的妥協,不管大大小小,是否事出有因,她都注意到也思考過了。她發現自己在一幢突然安靜下來的房子裡,隻有父母可考慮之後,這是給她帶來的一部分影響。不過,格羅瑞的觀點之所以對他們來說卻有權威性,正是因為它是天真的。畢竟,小嬰兒是上帝贈予的最好的禮物。父親每次給嬰兒洗禮都說這句話。如果傑克對嬰兒的母親做了丟臉的事——“她還那麼小,那麼小!”父親咕噥著——但不能改變嬰兒是他們家的這一基本事實,應該受到歡迎和擁抱。格羅瑞真搞不明白,父母麵對當時那種情形時的主要反應為什麼會是苦惱。那女孩不會比格羅瑞自己小許多,而她很肯定自己不會介意有個寶寶的。那時候,她因為孤獨和年輕而愚鈍無知,她也遠遠不能理解為什麼父親會覺得整件事中有傲慢,或是殘酷。也不能理解他為什麼會帶著如此的痛苦來強調這兩個詞。男孩子都在家的每個禮拜日,父親會站在教堂的前端,等著座位陸續坐滿了。她的哥哥們會魚貫而入,三個哥哥,父親會再多等一會兒,注視著門口,往樓廳瞄一眼。然後,他側向一邊垂下了頭,一個交集了遺憾和原諒的姿勢。有時候,極少幾次,他點點頭微微一笑,他們就知道了傑克在那兒,而講道也會是關於歡欣和上帝的仁慈,不管引用的經文是什麼。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父親說如此嚴厲的詞——殘酷!傲慢!——她也從來沒看到過他連著幾天悶悶不樂,喃喃自語,像是在接受有一些越軌的行為是常人無法原諒的這一事實。多少次她的腦海中出現了那幾個同樣嚴厲卻不得不說的詞。但是,在那些日子裡,他們的生活是公之於眾的,在她看來,他們還是承認了這事好,彆人終歸會知道的。她沒什麼理由覺得父母會有彆的打算,不過她覺得,通過讓他們來擔心她,她可能促成了他們這樣去做。他們倆都堅定地相信榜樣的力量。這會是道德指教極好的現身說法。他們的行為必須與他們的信仰一致。他們必須考慮信仰應用於當前所有的方方麵麵。是啊!她看著父親鼓起了勇氣。“主待我不薄!”他說,提醒自己也相應地承擔極大的責任,事實上那責任是大得無邊無際。這個想法總是讓他很振奮。傑克將他的車鑰匙留在了鋼琴上,坐火車回大學去了。她差不多到了可以開車的年齡了,而且她相當肯定自己知道汽車是怎麼開的。於是她帶了父親去鄉下看那個嬰兒。想起那時她有多開心,卻正好是父親最哀痛的時候,這讓她心裡不安。是回到家讓她想起了這些事,是獨自一人待在那片靜寂中,或是坐在那台惹人煩的收音機旁看書——書是她從幾百本舊書裡挑出來的,還算是能勉強一讀的。那麼多書架書櫃讓陳設過多的房間變得更窄了。當然有《馬刀舞曲》(《馬刀舞曲》,蘇聯作曲家哈恰圖良所作的舞劇《加亞涅》中的主題音樂,是劇中居民出征前的戰鬥舞蹈。)和《1812序曲》(《1812序曲》,柴科夫斯基於1880年創作的一部管弦樂作品,為了紀念1812年庫圖佐夫帶領俄國人擊退拿破侖大軍的入侵,贏得俄法戰爭的勝利。)。這裡是加布裡埃爾·希特(加布裡埃爾·希特(1890—1972),美國著名新聞廣播主持人。)播報新聞。父親不時地會有興趣來下一盤棋或玩一盤大富翁遊戲。他是為了她玩的。小時候,她得了水痘、麻疹、腮腺炎或是感冒,不能出門,躺在床上,父親會帶著一包薄荷糖、一瓶薑汁汽水還有一副大富翁遊戲棋來看她,和她又笑又鬨地短短地玩一盤。他從袖子裡抽出“出獄卡”,把籌碼丟到床罩下麵,卻在她的耳朵後找到了。現在他會不時地為了她耍耍賴。他會偷偷地在“海濱甬道”一格前停下來,雖然他有足夠的錢把它買下來,而且早已買下了“公園寓所”。這讓她很傷心。銀行的事同樣地也不能相信他。下午他坐在門廊上時,她就在園子裡乾活。那些時光度過得很愉快。她把自己能翻鬆的地塊清理乾淨,可以種豌豆和生菜。可是呢,晚上卻漫長難熬。我三十八歲了,吃好晚飯,她會一邊收拾,一邊跟自己說。我有個碩士學位。我在高中教了十三年英語。我是個好老師。自己的人生,我都做了些什麼呢?這人生都成了什麼樣呢?像是做了一個長大成人的夢,醒了過來,仍舊在父母的屋子裡。當然,樸素而莊重的衣服掛在她的衣櫃裡,適宜在課堂上穿著。還有另一個人生裡的開襟外套和低跟鞋。沒理由不穿這些衣物。她有時候做夢自己回到了學校。她是假裝在講課的孩子,或是一個尷尬地認識到自己變成了孩子的老師。在這兩種夢裡,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絕望地信口胡謅著。她感覺到教室裡嘿嘿的笑聲和不滿怨恨,竊竊私語和怪怪的神色。學生都走了出去,理也不理她,也沒有什麼可說的讓他們留下來。這般的羞辱!在笑聲和儲物櫃砰砰的響聲中,她大聲地叫嚷著,把自己叫醒在暗沉沉的基列。要比在得梅因(得梅因,美國愛荷華州的州府。)醒來好一點。在那兒,她知道早上又得去教室。她的夢提醒著自己並不全然喜歡教書,儘管在白天,她以為自己是喜歡的。她醒來後心裡感到的刺痛,懷疑生活不在她的掌控中的恐慌,不是騙局也不是失敗,不全然是——那是一陣短暫的苦惱,她可以打開燈看一會書而把這苦惱擱下的。過去她經常問自己,我還希望有什麼呢?但她總是不相信那個問題,因為她知道自己經曆有限,而這妨礙了她了解還希望有什麼。如果她是個男人,她可能會選擇做牧師。這會讓父親高興的。盧克走了父親的路,但隻是在丹顯然不會做牧師之後。那時傑克還是傑克,而泰迪太小了,承擔不了任何人的希望,儘管他很願意儘力去做。她似乎一向都很明白,在父親眼裡,世上重要的工作是男人的事,是文雅嚴肅的男人的事。他們精通《聖經》經文,做禱告時言語動人,或者至少是在某個過得去的受人尊敬的教派被授予了聖職。他們是終極事務的管理人。女人是二等的生物,不管她們有多麼虔誠,多麼受到寵愛,多麼受到尊敬。這不是父親會告訴她的事。是霍普告訴她的,牧師隻能是也總是男人,隻有艾梅·森普爾·麥克弗森(艾梅·森普爾·麥克弗森(1890—1944),國際四方福音教會創始人。)這麼一個例外,而她這一個例子恰恰證實了規則。不過霍普告訴她之前,她就知道了是怎麼問事。沒有哪個聰明的孩子會不知道。她讀書教書的那些年頭,這些都沒什麼關係。可是現在,在任何一個午夜時分,這是她感受到的孤獨的一部分,好像萬事本可以有另一模樣的感覺就是一團可觸摸的漆黑。看得見的黑暗(出自彌爾頓《失樂園》,第1卷第62行,描繪的是地獄的景象。)。彌爾頓說的。那些長大了的孩子,幾乎所有人,都埋著頭做她布置給他們的任何作業,即使他們的身體因為成人期的到來而變得彆扭不安。命運像一劑慢性毒藥滲入他們的血管、腺體和毛囊,使他們有了他們父母的模樣,成了他們自己的陌生人。這裡麵帶著股幽默,而這種幽默會讓人對製造幽默的人提出疑問。我們為什麼非得讀詩?為什麼要讀《沉思頌》(彌爾頓於1645年所作的田園詩,讚頌思考、隱退的生活。)?讀了你就知道答案了。如果你還是不知道,再讀一遍。再讀一遍。有些學生把她說的話銘記在心,就像她曾經銘記這些彆人告訴她的話。她是幫助他們具備人性。人們一直都在創作詩歌,她告訴他們。相信你們會認識到詩歌的重要性。《輕騎兵的進擊》(《輕騎兵的進擊》,丁尼生寫於1854年的敘事詩,描寫克裡米亞戰爭(1853—1856)中的巴拉克拉瓦一戰,英國輕騎兵衝擊俄軍炮兵陣地。)中聲勢壯大的鏗鏘之聲讓其中幾個淚盈於眶,然後她向他們解釋糟糕的詩歌。誰有資格說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我有,她說。目前。你們不必讚同,隻需聆聽。其中幾個的確是聽了,這在她看來完全是奇跡。難怪她夜裡做夢自己吸引不了他們的注意力了。有幾個那麼輕信地向她仰著臉,是不是因為她告訴他們的是正確的——他們是人,是知識的守護者,知識的創造者?會不會其實是他們對她提出要求?父親堅信不疑地教給他的孩子們,從亙古到永恒唯有一條路徑。學會讚美詩,思考早年教會的方式,了解必須了解的。古老的父親教給他們古老的孩子、他們又教給他們古老的孩子的,正是這些。清教徒的彌爾頓和他的異教的繆斯女神。就像是聽到另一間房裡傳來的聲音,那聲音隻為歌唱帶來的愉悅而歌唱,然後你也知曉了這個聲音,既是偶然又是必然,聲音通過你世世代代傳遞下去。那麼,為什麼要吟唱呢?為什麼感覺愉悅呢?為什麼聽到另一個沉浸在自己夢想中的聲音是幸福的一刻?那是父親刮胡子時,哼著《詩篇一百》(據《聖經·詩篇》第100章改編的讚美詩。)。那是約翰·濟慈住在齊普賽街時,遊曆在他金色的國度(齊普賽街,倫敦市中心的一條街道。濟慈住在齊普賽街71號時,寫了著名的十四行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有感》。“遊曆在金色的國度”出自該詩的第一行。)。沒必要成為一名牧師,做一名老師是件很好的事。那些茫然的神色可能是內省的心性。年輕人可能曾圍坐在遠古的篝火前,坐立不安,一位長者正說著:學會這一點。他們當然是坐立不安的。他們的軀體正忙著讓四肢抽條,讓毛發生長,為繁衍做好準備。即使是這樣,有時候她還是能感覺到教室裡的一陣沉默比通常的沉默更有深意。她怎麼會放棄了那種生活呢?她是為了什麼放棄的呢?她多年來假定的前“未婚夫”在一封信裡告訴她,他知道欠她的分分毫毫。他記了一筆賬。他一定是從一開始就記的,從他帶她出去吃飯,然後發現自己忘記帶皮夾開始。她想到這件事,臉紅了。他說他的境況一有改善,就會把最後一分錢也都還清。他說,“把所有錢都還清,需要一點時間,因為總數挺大的。”是怎樣可怕的、報複性的一點誠實讓他對所有的“欠債”做了記錄?她從來沒有做過記賬這類事,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類事,甚至也從來沒覺得她是在送掉什麼東西。現在這些都不要緊了,而曾經做過這樣的傻瓜卻是要緊的。在那封信裡,他說道:“如果我看似誤導了你,我很抱歉。”她不想讓自己記起那些在簡樸的生活中找到的孤獨的愉悅,甚至是以摒棄物質和省吃儉用為樂。這有時候成就了——是什麼呢?——普通的快樂。那種她路經街上的小食店時,看到的快樂。她知道屋裡必定有莎士比亞和狄更斯,馬克·吐溫也一定在哪個地方。吉卜林在盧克和泰迪房間的衣櫥上。她終於問了父親她愛看的書都上哪兒去了。他打了個電話,不到兩個星期,從六個不同的地址送來了六箱書,全是好的舊書,還有幾本嚴肅正經的新出的,《安德森維爾》(《安德森維爾》(1955),麥金利·坎特著,有關美國內戰時邦聯監獄的。獲1956年普利策獎。)《情天緣未了》(《情天緣未了》(1953),歐內斯特·甘恩著,講述了從夏威夷飛往加州的客機出現故障後,機組人員和乘客的經曆。)《有價值的東西》(《有價值的東西》(1955),羅伯特·魯阿克著,講述了肯尼亞茅茅組織反抗英殖民者的故事。)。她把其中十本壘在一起放在收音機旁。目前她對自己的生活無法做什麼決定,也不想去想自己的生活。她打開了《安德森維爾》。父親告訴她,“寫書的人來自愛荷華。我忘了是哪個城市。他現在有名氣了。我忘了他的名字。”她知道是來自韋伯斯特城的麥金利·坎特。《安德森維爾》很長,出了名的悲傷。這部讓大得梅因市悲痛不已。她決定要把這本書看完。她可以借此哭泣而不讓父親難受。接下來的一天,郵件到了,一兩張賬單,霍普寫給她的一封短信,還有一封寫給父親的信。他走進廚房倒了杯水。“這封信是傑克寄來的,”他說,“我認識他的筆跡。這是他的筆跡。”他坐下來,把信放在麵前的桌上。“可真出乎意料,”他輕輕地啞著嗓子說。隨後他一動也不動,簡直讓她擔心他可能中了什麼魔法,中了風。不過他隻是在禱告。他伸出一隻手,擱在信封的一角上。“我想我可能需要一條手帕,格羅瑞,麻煩你幫我去拿條手帕,在右手最上麵的那個抽屜裡。”手帕就在那兒,整整齊齊的一遝,大而厚。他總是隨身帶著一條漂亮的手帕,因為他們這個職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得上手帕。她給他取了一條,他拿手帕擦了擦臉。“我們知道他還活著。這可是挺重要的。”她想,親愛的主啊,如果他弄錯了呢?如果這是因為渴望和年邁導致的錯誤呢?她說,“介意我看一下嗎?”“啊,是你哥哥寄來的信!你當然想看一看囉!我考慮得真不周到!”她拿起信。信很輕,不會超過一張小紙片,裝在一個寫有聖路易斯的回信地址和郵戳的信封裡。清晰優雅的一行小字寫著“鮑頓牧師大人”。“我來拆開好嗎?”“彆,親愛的,很抱歉,不過還是我自己來好,萬一裡麵有什麼私隱的事。呃,他會感謝我們尊重他的私隱的。我不知道。至少他還活著。”他拭了拭眼睛。她把信放在桌子上,老人把手放在了信的旁邊。不時地,他把信側起來看看上麵的字跡,再看看郵戳。“是的,是傑克寄來的,沒錯。來自傑克的信。”她想著他可能等著她離開,但是她不敢離開。他可能會失望,或者信的確是傑克寫來的,但讓人難受。那封信寫自一間牢房,那裡住著讓人長期傷腦筋的人,還有最後快要被赦免的人。上帝保佑,寫自監獄。他最好還是有個好點的理由,令老父情緒激蕩吧。置老人於說不出口的失望,他最好還是有個好點的借口吧。哪怕是他死了。“格羅瑞,我想你得幫我一下。我原是等著自己稍微再鎮定一下,可我想是做不到了。你要用把小刀。我們不想弄壞了那個回信地址。”她找到了一把削皮刀,把信封割了開來,取出一張折疊的紙片,遞給了他。他清了清嗓子。“好。”他說。他找到了腿上的手帕,把它放在了桌子上。“我們來看看他要說些什麼,”他打開信看了起來,“嗯,他說他要回家來。他寫在這兒,‘親愛的父親,我過一兩個星期來基列。如果沒有不方便的話,我會住上一陣子。傑克敬上。’不方便!多荒謬呀!我們要寫信紿他。我自己來寫,不過我得先休息一會兒。我想這會兒我筆也握不住。”他大笑起來。“多不尋常的一天哪!”他說,“對自己會不會活著見到這一天,我一直都不是很確信的。”她幫父親在臥室的椅子上坐下來,脫去了他的鞋子,在他身上蓋了條毯子。她親了親他的額頭,他的手裡一直攥著信。他說:“埃姆斯會想知道這事的。”於是,他打過盹,做過禱告,鎮定了下來,撇開不滿和疑慮,忍受了期望的痛苦,在他總體說來受到福佑的生活裡找到根基,為了獲得一個兼具英雄和父親的優雅的姿態,或許還避開了一部分神誌在巨大的情感衝擊下幾近分裂的危險——父親的沉默向來不單純是沉默。當父親做著這些事時,格羅瑞走去了埃姆斯家。這個地方的樣子總是一成不變,但清掃過了,打理過了。房子是按照那一帶隨便一處普通農舍的樣式建造的。除了紡錘形的門廊柱子和欄杆,沒有什麼裝飾性的東西。在她童年時期的那些歲月裡,老埃姆斯像是住在二樓的書房裡。晚上她總是會看到那扇窗子亮著燈光。白天,她被派去給他送一張便條或是一本書。她站在廚房裡,等著他聽到她的叫聲,寫完或讀完手頭的一段文章,走下樓來。廚房聞起來有股乾淨的味道,從來沒人使用,油地氈上像是升起了一股香精味兒,彌漫在閒置的灶台和空無一物的食品儲藏室之間。現在,廚房的窗台上有天竺葵;廚房的窗簾潔白挺括,蘊含著類似歡快的東西。沿步行道新種了花花草草。鮑頓家的人都來參加過埃姆斯的婚禮,當然傑克沒來。這是父親主持的最後一個婚禮,他說,這也是所有婚禮中最令他開心的。他又鬆口了幾次,為特彆喜歡的六七對情侶主持了婚禮。他原指望替格羅瑞主持婚禮的,但她一衝動寫了一封信來解釋,隻是為了將事情解決,他們此前去過治安法官那兒了。除自己的孫輩之外,父親也主持過幾次洗禮。不過,他仍舊把埃姆斯的婚禮作為自己牧師生涯的高潮。萊拉,這個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新娘,穿著黃色緞子的套裝,戴著無邊平頂的筒帽,站在那兒稍稍帶著點尷尬地微笑著,耐著性子任他們拍照,遷就著他們。她的臂彎裡全是她自己種自己采的玫瑰——她的玫瑰是她特彆的驕傲。她拒絕把花束拋出去,這事兒他們到現在還在調笑她。一如他的牧師住宅,老埃姆斯像是沒有變化卻換上了新貌。現在他不單單是像個父親,而且當上了父親,對妻子彬彬有禮又隨侍左右。而她似乎一向明白他對她的禮貌周全,對此既感動又哭笑不得。他正坐在門廊的秋千上看書,看到格羅瑞走來,就起了身,站著等她。誰過了十二歲,他都會給對方這種殷勤的尊重,對此她總是覺得很受用。這下儘管她儘力不去多心,但還是感覺到尊重裡還含著點同情。他都知道了些什麼,她儘量不去多想。“多好的下午啊,”他說,“你好嗎?你父親呢?請坐吧。”她說,“我們都挺好的。我隻能待一小會兒。今天早上,父親收到傑克寄來的一封信。他讓我來告訴你。我是說,約翰尼。(約翰尼和傑克都是約翰的昵稱。)”“哦,傑克寫來的信。”“他說他要回家來了。”“唔,是吧。你父親怎麼麵對這個消息的?”“我想是挺不容易的。想明白能期待什麼,傑克從來不是個靠得住的人。”又一陣沉默。“他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有沒有說為什麼回來?”“他說他一兩個星期後來。差不多就是這些了。”“嗯,那真是太好了。”他不帶一絲信服地說,“你父親今天下午願不願意見個訪客呢?”“我想他很願意的。”他陪她走在步行道上,去替她開門時,說道:“他最好還是不要期望太高。”他們都笑了起來。他說:“不過,對此我們也做不了什麼。”但是格羅瑞也有她自己的希望,也是挺大的——這次探望當真會成行,會很有意思,還有傑克不會再記得她是兄弟姐妹中最讓人受不了的,最愛管閒事的,最不能相信的。他或許幾乎都記不得她了,她這麼想著,又希望真是這樣。她回到家,發現父親已經寫好了信,寫上了地址,也封上了口。“嗯,我放了一張小支票,保險起見。如今旅行挺貴的。我希望這不會讓他不高興,不過我想這是強調我們很想見到他的一種方式。我想,總的說來這是個好主意。我把支票取出來,如果你覺得我應該——”“他不會覺得不高興的,爸爸。你一向都給彆人寄些小額的支票的。”“嗯,我隻是擔心他可能不記得,呃,我的一些怪癖了。我該等著你來,看一看我寫的信。我隻是想著我們希望儘早寄出去。他等著回信呢。如果沒有‘不方便’。瞧他說的!我們自然不想讓他為這點擔心!”“我相信他隻是出於禮貌才這麼說的。”“很有禮貌。是這樣子。他像是給陌生人寫信呢。不過,我這是在挑刺了。”她親了親他的臉頰。“我到郵局把信寄了。”“我相信字跡挺清楚的。我想地址是夠清楚了。”他說,“寫地址時,我的手抖了好一陣子,我擔心過這事呢,我該讓你看一看的。希望他能看清我寫的。”“沒事的。”她說。不過她知道,他並不想聽充分、全麵、令人信服的保證。如果他失望了,傑克沒有回家,他可以告訴自己是自己的錯,承擔所有的怨苦,一點都不責怪他那不像話的兒子。為任何一個孩子,他都會這麼做的。她知道他為她這麼做過。隻是為了傑克,他一直都設計動用最佳的——該叫什麼呢?——挽救的謀略。他以前常說:“那個孩子可真的讓我跪地不起一直禱告呢!”他似乎已經說服了自己這隻是又一樁幸事。埃姆斯到了後,兩人把頭湊在棋盤上。他們之間有那麼多的笑話。有一次,他們還是神學院的學生時,走過一座橋,一邊辯論著教義上的某一點。一陣風把父親的帽子吹到河裡去了,他卷起褲腿,跟著帽子蹚進了河裡,一點兒都沒追上,一邊卻還在辯論著,帽子隨著流水漂走了。“我要辯贏了!”父親說。“得,我笑得太厲害了,沒堅持跟你辯下去呢。”帽子最終鉤在了一根斷枝上,這就是整個故事,但這個故事總是讓他們大笑起來。他們曾經非常年輕,而現在卻是老態龍鐘;他們原本一天又一天都是同一個模樣,不知怎麼,近了尾聲時,全變樣了。似乎這就是好笑的地方。以一種平靜的友愛的方式,他們研讀著對方。埃姆斯說:“我知道你那個兒子要回家來了。”“他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寫了封信來。”“兄弟姐妹也都來嗎?”父親搖了搖頭。“我打了些電話。”就是這樣子,海水分開了。“他們都說還是等到他想見他們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時,他一向都不太自在。我覺得這是我的不是。當然囉,有格羅瑞在這兒幫忙好極了。”他說,想起了她也在場。於是,她去了客廳,坐在咕咕噥噥的收音機旁,填字謎遊戲。她想,我在這兒,是好事嗎?可能的確是這樣。我得記著點兒不要生氣。她提醒自己這一點是因為傑克很可能照樣是很讓人受不了的,而她的耐心已在彆處消耗殆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