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眾神仍居住在人間。鴻蒙初開,三界未立,這世間的景致,還處在無人煩擾的絕美風貌。開天辟地後誕生的神祗們守護著這片大地上的生靈。太子長琴並不是神,而是從鳳來琴中化生的琴靈。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製琴三把,名為凰來、鸞來、鳳來。祝融對三琴愛惜有加,尤喜鳳來,時常彈奏。鳳來化靈,具人之形態,且能說人語。祝融大喜,請地皇女媧用牽引命魂之術將琴靈化為人身,以父子情誼相待,稱之為太子長琴。自太子長琴從琴中蘇醒,便常常夢到一個地方,人間那個叫榣山的地方。若說祝融是他的父親,那麼榣山,則是他魂牽夢縈的故土。眼前出現的,是一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雲海流轉,時聚時散。雲間層巒疊嶂,高大的榣木和紅色花枝的若木順山勢漸次而生。山間有清泉流下,會聚成潭,山腰有一塊嶙峋巨石凸向潭中,像一座高台伸九-九-藏-書-網入水雲之間。饒是他性情平和淡然,看到這樣美麗的所在,仍是心中一動。一道白光掠過,修長的身影已來到那高台之巔。微風卷著水霧花香,撲麵而來,清新沁人。太子長琴席地而坐,手腕一轉,鳳來琴已擺在麵前。此情此景,隻有樂聲能述說一二。他素白的指尖輕撥慢挑,一首新曲漸漸成形,樂聲洗練,隨風漾開,回蕩在榣山的山水之間。一朵若木花落在水中,茜紅的花朵隨潭水微微地旋轉,令他的曲聲中又染上幾分明亮俏皮之色。一曲終了,太子長琴悠悠地歎了口氣,既覺得滿足,又有些悵然若失。自化為人身以來,這是他所作的最心愛的一首曲子。隻可惜山水寂靜,無人來和。正微微出神間,身後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太子長琴沒有在意。如今世間萬物繁盛,人畜興旺,山林之中多有走獸。他身具法力,便是遇到猛獸,也不必懼怕。但那聲音直衝他而來,鱗片摩擦著山石的微響,逐漸逼近。他回身去看,對上一雙金色的瞳子。是一隻水虺。水湄旁多見這樣的生靈,卻沒聽過有金眸的。太子長琴饒有興致地望著水虺,水虺也望著太子長琴,不懼不怕,墨色的身體蛇行而來,像是被樂聲感召,徑直來到太子長琴的身邊。水虺打量了一會兒,竟然開口成言道:“以前沒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語氣大大方方,像是一見投緣的朋友。“太子長琴。”太子長琴忍不住笑了,真是隻有意思的小水虺。“我叫慳臾。太子長琴,你的曲子真好聽,我喜歡。”直到數千年後,太子長琴被奪去仙籍、毀去原身的那一刻,許多記憶於腦海中一一浮現,其中便有那一日在榣山,他對小小的水虺許諾道:“好,那我便常來彈給你聽。”就在剛才那短暫的瞬間,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手握成拳,骨節輕微作響:“想不到世間竟真有起死回生之藥?”昆侖山,上覆白雪皚皚,下隱弱水三千。昆侖八派之一的天墉城,夜如凝墨。黑衣的少年痛苦地在床上翻滾掙紮,頸間青筋暴起。他不知已經昏迷了多久,麵色灰敗,像是被無形的妖魔纏裹著,抽乾了精神之力,注進陣陣死氣。小屋中,立著一位身形頎長的男子,麵若冠玉,看年紀不過三十許,卻有一瀑銀發長及腰間。他眉宇微鎖,暗下了什麼決心,繼而凝神布訣,自體內化出一道白光,直刺入少年的眉心,一閃便不見了。所處之地,已是少年的夢境之中。這世界比外麵的夜更加漆黑幽深,時而有幻彩的光從四麵掠過,卻並不讓人覺得美,隻覺得妖異莫名,像是誘人的毒菇、幻彩的迷蝶。紫胤真人以手捏訣,展出一環光暈,如不滅的明燈,照亮四野。遠方有一抹暗色,那是一個無儘深潭,潭內蜿蜒生長出一株巨木,樹身枯槁,倒似瀕死的猛獸做出最後的一搏。紫胤真人心中明了,那便是魘魅的所在了。他腰間古劍似已按捺不住要出鞘嘶鳴。藏書網但這是在夢中,魘魅這類妖物,以無形之軀潛入人之夢境,吸食人的精神,防無可防,萬難拔除。周遭的晦暗和明媚,那墨黑潭水,抑或潭中巨樹,皆是魘魅化生,它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而如紫胤真人這般,以“魘鎮之術”潛入昏迷之人的夢中,極易被魘魅迷惑喬噬。若是心智不堅,被尋到一星半點兒的破綻,便會被吸食精神意念之力,和他打算施救的人一同成為魘魅的手下亡魂。每個人都有弱點,而魘魅最擅長的,就是刺人人的弱點。此行的凶險,他已有所準備。紫胤真人心沉如水,接近了那潭中巨樹,妖氣也漸盛。他定睛凝看,隻見那巨樹之巔,竟埋著一個人。那人垂首不言,生機渺然,胸口以下的血肉似乎已經與樹同化,融為一體。而那人緊閉的雙眸,刀削般的側顏,正是那昏迷的少年,紫胤真人的二弟子百裡屠蘇。巨樹的枝丫彎曲延展,似有生命,不斷纏上百裡屠蘇的身軀,每一技都刺進他的血肉,吸食著他的精神之力,滋養巨樹生長。當巨樹將人完全同化之時,便是他再無抵抗,自身的“神”和性命都成為魘魅囊中物的時候。紫胤真人再不猶豫,長劍嘯鳴一聲,隨意念而發,直刺巨樹的根係。潭水突然暴漲!激起數道紅黑色的光帶向他纏去,勢頭凶猛,煞氣衝天。紫胤真人身法靈動飄忽,左騰右挪,可那幾道光帶便如有生命一般如影隨形,難以擺脫。他冷冷一哼,腳下輕頓,長袍立時被飛騰而出的劍氣高高吹起。他清修多年,一招一式皆屬浩然正氣,劍氣所至之地,黑氣立時消弭無蹤。黑氣既消,劍氣再無阻擋。隻見紫胤真人右臂一展,千道光劍應運而生,隨著他的手勢,俱都刺入那深潭中的巨樹,巨樹的根係迅速枯萎衰敗下去。幾乎就要成了。“嘻嘻……唉……”一陣歎息撫過耳際,好像又有妖異的樂聲傳來,仿佛風中的妖精在他的發問嬉戲吟唱,呻吟嗬氣。紫胤真人心知這是魘魅外攻不成,又來破他心防。屏神凝氣,不為所動。卻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夾在那忽遠忽近的樂聲中而來……“紫胤……紫……”那聲音不大,亦不刺耳,卻直鑽心肺而去。紫胤真人清修多年,自問做到心中明淨,不以外物為喜悲,此時卻被這聲呼喚引得雜念繁生,仿佛數百年間的前塵往事都一一掠過心間,難以克製情緒變幻。這縫隙隻是一瞬,但魘魅抓住了!“哈哈,饒是已入仙道的紫胤真人,也有一念未防啊……”刺耳的聲音紮入腦際,帶著灼燒的痛楚,那棵被光劍刺傷的巨樹,似乎又恢複了生機。紫胤真人卻不理睬魘魅的嘲弄。他緩緩地調勻呼吸,凝視著即將被吞噬的徒兒,唇邊輕吐出五個字——空明幻虛九*九*藏*書*網劍!紫胤真人被稱作天墉三百年禦劍第一人,空明幻虛劍便是他的劍術之巔!整個晦暗的世界都被刺目的藍光穿透,那藍光撕開了迷障,吞噬了煞氣!隨著這絕世的劍氣穿破一切,紫胤真人身形浮於空中,銀發舞動,手心幻化出一柄藍色光劍,劍隨心動,刹那間將整株巨樹平平斬斷!隻聽一聲哀鳴,潭水下一股腥臭之氣漫溢開來,巨樹與樹乾上的人形皆瓦解星散。成了。天墉城,天光稍明。少年終於安靜了下來,虛弱而安穩地睡去。紫胤真人立在床邊,亦是大汗淋漓。魘魅已除,徒兒的性命得保。隻是捫心自查,他心頭仍是染上了一抹煞氣,怕是拂也拂不去了。修仙之路猶有兩次天劫未渡,未臻圓滿。猶記得天墉城上一代妙法長老曾替他卜算第二次天劫為何,最後隻批了一個“煞”字。觀今日之事,恐怕妙法長老一語成讖。然而他看向那沉沉睡去的少年,隻覺得,諸般皆是值得。盛世,江南小鎮琴川的東北近郊。陰雲聚集,卻不是將雨之象,而是衝天的妖邪之氣。黑衣勁裝的少年靜倚在半枯的古樹旁,雙目微闔,似在休憩,眉心一抹朱砂,襯得膚色蒼白。仿佛不知殺機已現。身披猩紅皮毛的妖犬伺機接近獵物,獵物太過安靜,像是泥塑的偶人,卻散發著鮮活生命的甜味,令它饞涎欲滴。妖犬噴著腥臭的鼻息,猙獰利爪踏地而起,躍得越高,這撲殺之力越凶猛,足以撕開獵物的筋骨。倏忽間,黑衣少年睜開雙眼,眼風如刀,迎上急撲而來的血盆巨口,表情未有一絲撼動,堅毅的唇線仿佛在宣判妖犬的死期已至。右手輕翻,長劍斜指,恰好擺在妖犬的必經來路。妖犬驚恐之餘,避無可避。不可遏製的飛撲之力將它送到了劍鋒之上,“噗——”它聽到的最後一種聲音,是金屬破開血肉的鈍響。一切不過瞬息間。少年巋然不動,妖犬卻已身首異處,腔子的斷口處汩汩流出絳紫色血液,淌到斷草之上,竟有腐蝕之效,燎出刺鼻青煙。陰雲下掠過一道黑影,鷹嘯聲刺破天空,少年的目光隨之看去,不遠的山坳處,一座座木寨環環相連,灰紫色煙霧嫋嫋而起。就是那兒了。翻雲寨。盜匪嘯聚的翻雲寨中回蕩著妖魔的腳步聲,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血腥味。已是煉獄。“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很臟,煉不出好藥的!求求你!”男子淒厲地喊叫著,撲在地上拚命掙紮。但鐵鏈鎖死了他的琵琶骨,令他無法掙脫,鐵鏈另一端抓在一雙慘綠色的手爪裡。男子掙紮的力道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嘶啞,嘴角溢出青色的苦汁。最終歸於寂靜,腳步聲消失在地牢儘頭,隻留下一行腥臭的尿跡。“今天的第三個人了!”少年書生狠狠地捶打牢門,“這些妖怪到底要煉多少藥?人真能煉出藥來?”“以活人精魄煉藥是禁忌之術,犯者必遭天劫,這些妖魔卻如此囂張……”說話之人安然端坐,微微合眼,溫潤如玉的臉上波瀾不驚。不似被囚,卻似參禪。“少恭你倒好膽色,看這幫妖怪煉藥的速度,沒準什麼時候就輪到我倆了。”書生搖頭歎氣,“要不是通靈佛珠被他們奪去了,我早就給他們好看!”書生又急又恨,手中比畫,雖然使不出力氣,拳路倒也淩厲。“輪到我們那也沒辦法,我是在想……”名為少恭的男子悠悠地說。“想什麼?”書生一愣。“想這事的前因後果。據小蘭你所說,翻雲寨這夥盜匪平日裡隻是搶劫,卻忽然變成半人半妖的怪物,還不知從哪裡學得了用人煉藥的妖法。”少恭皺眉,“這事透著蹊蹺。”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少恭扭頭看去,牢房角落裡蜷縮著的老婦正強自壓製著身體顫抖。少恭起身走到她身旁,關切地問道:“寂桐,你還好麼?”老婦臉上呈現病態的潮紅:“喀喀……沒什麼,這裡有些濕冷罷了。”“再撐一撐……我們總有辦法出去。”少恭溫言安撫。寂桐所需的藥物都在隨身的包袱裡,而所有人的包裹早已給那些妖怪奪去了。地牢的洞口處突然傳來妖怪的吼叫,緊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有什麼東西循路而來。牢房中的眾人驚慌起來,一名衣袍富麗的年輕人聞聲尖叫著抱頭蹲下:“妖怪又來了!”“可惡!”書生撲過來擋在少恭和寂桐前麵,憤憤然地說,“等我出去,非把這些妖怪碎屍萬段不可!”半晌,從洞口轉出一個人來,並不是尖額青麵的妖怪,而是一名提劍的少年,眉心一點朱砂,襯得臉色略顯蒼白。最令人難忘的,是他的眼神,冰冷、不可親近,仿佛對整個世界懷有敵意。牢中眾人死死盯著他劍尖上淌下的血珠,一時摸不清來的是救星還是閻王。少年鋒銳的眼風掃過洞內,涼涼開口:“你們可都是家住琴川之人?”少恭上前答道:“正是,請問少俠是?”“受蘇家所托,救你們出去。”於必死之境突現生機,所有人都激動起來。那躲在角落的富家公子扶著牆挪起身子,猛撲到牢門上哭喊:“爹終於派人來救我了……快放我出去!這裡的妖怪把活人丟到大鍋裡去煮!用來煉那些讓入吃了力氣變大、變妖怪的丹藥!!”黑衣少年見他這般歇斯底裡,卻並不接話,隻是快速地將牢房深處查看一番,確定並無其他妖怪埋伏看守。“少俠可是孤身前來救人?這山寨人獸俱已妖化,喪失人性。少俠不惜以身涉險,如此高義令人欽佩。”少恭敬道。“寨中不過幾隻道行淺薄的小妖,不足掛齒。”少年所說之言好似傲慢,少恭卻看得出,他隻是直率說出心中所想。書生聞言眼睛發亮:“都說江湖俠客仗義助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以後我也要多離家走動走動,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啊!”“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少年似乎已經不耐煩這樣對答下去,眉頭微皺。書生沒有領會,自顧自地說下去:“少俠不必謙虛,我聽說江湖俠客都是救人予水火不喜自誇,浩浩深恩不求回報,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閉嘴,很吵。”對於書生排山倒海的讚美之詞,黑衣少年用四個字表達了態度。牢房內一時間寂靜,這幾個字音量不大,卻好似掄圓了的巴掌打在麵頰,書生眼睛瞪得鼓鼓,半晌,似乎終於意識到那四個字的意思,一下激動起來,恨不得衝出去踢他兩腳:“你這人好沒禮貌!‘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誇你那麼多句,你好歹也該說句‘不敢當’吧?!居然還嫌我吵?”黑衣少年再沒有多看書生一眼,隻是將劍緩緩推出鞘,準備將牢門破開。“且慢。”黑衣少年停下動作,看向出言的少恭以示詢問。“那些妖怪曾迫我們服下‘軟筋散’,若行出百步開外,便會四肢綿軟,倒地不起,無法逃脫。在下自幼習醫,隨身帶有丹藥可解,卻被山賊搜走,不知少俠可否先將在下的包袱取回?我們繼續在此候著,牢門也不必毀去,以免打草驚蛇。”黑衣少年隻思忖片刻,便點點頭:“我速去速回。”“少俠留步。”少恭溫言道,“在下歐陽少恭,旁邊這位書生是方蘭生,與在下乃是總角之交。適才忙於議論逃脫之計,尚未請教少俠尊姓大名?”“百裡屠蘇。”黑衣少年不甚情願地答道,“今日之緣,明朝逝水。這種事情,無須在意。”“百裡屠蘇……倒是極其特彆的姓名。”黑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洞穴儘頭,歐陽少恭口中噙著這個名字,若有所思。“哼,一副高不可攀的木頭臉!”方蘭生憤懣不平,“名字也夠隨便……他家裡人一定是臘月裡喝屠蘇酒時給他取的吧?”“屠絕鬼氣,蘇醒人魂。”歐陽少恭似乎對那少年有著很深的興趣,“賤名金身,內藏玄機,這位百裡少俠不簡單。”“他不簡單,我也很強啊!拿回佛珠以後,我就要讓那群妖怪嘗嘗方家的降魔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