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賢貴人流年不利,即便有薩滿法師入宮為她祈福,也未見轉好,反而自此之後,她的病勢更重了些。於是,所有人越發認定,這賢貴人是熬不到新年了。皇後終於下令,讓賢貴人遷出宮外,在南海行苑休養。明日就要離宮,鐘粹宮賢貴人殿中一片悲淒,三等宮女眉兒在殿外廊下,一邊燒著炭火盆,一邊低聲哭泣。殿內,納蘭明惠略睜開眼睛。已在床上連躺著好幾日,如今醒來隻覺得頭昏沉沉,身上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抬頭看著窗子,透著窗紙竟射不進來半點日光,外麵陰霾的天色就像自己的身子。如此一來,越發心灰意冷。眼淚一滴一滴落在錦被間,納蘭明惠心中恨極了,卻又不知該去恨誰,萬萬想不到自己的身子這般沒用。隻不過是在冰上摔了一跤,就這樣燈儘油枯了?她搖了搖頭,從枕下摸出那枚喜鵲登梅赤金簪,用手輕輕撫著。這支金簪做得玲瓏剔透、精巧彆致,簪子用上好的赤金打造,簪身雕成一束梅花枝,梅花的花瓣、梅枝的枝葉由大小金葉子做成,而簪頭金葉叢中竟鑲了一隻由寶石堆就的喜鵲,更是做得惟妙惟肖,兩隻眼睛各用了兩顆黑白珍珠,仿佛黑白眼珠一樣分明清晰。如今,隻將這支簪子拿在手中微微一晃,喜鵲便在金枝梅花上輕舞躍動,煞是好看。這隻簪子,單就做工、款式已然是難得的珍品。用料珍貴、做工考究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這金簪是皇上送給自己的。還是那日龍鳳歡好之後,皇上親自給她戴在發間的。納蘭明惠清楚記得,皇上當時還說過,她就像這飛舞在紅梅上的鵲兒,每每見了,便都會令皇上心中添了些許的喜悅。手撫著金簪,納蘭明惠收住了淚,她不甘心自己就這樣在這世上消失。“來人。”她突然吩咐起來。但是一聲喚過,四下裡靜靜的,居然無人應。“蕊香!”納蘭明惠叫著,蕊香是她宮裡的掌宮女,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但是仍然無人來應。“竹韻?”納蘭明惠又換了一個名字,竹韻是在她房裡近身侍候飲食起居的一等宮女。仍是不見人。“有人嗎?”納蘭明惠強撐著病體,又喚了一聲。這時,才見一個小宮女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手上還拿著一把扇火用的竹扇,原是這鐘粹宮裡專門負責燒煤守夜做重活的三等宮女眉兒。“主子醒了?可是口渴了?這會兒,蕊香姐姐她們都不在。”眉兒一向很少在屋裡服侍,進來以後,顯得很是不安。納蘭明惠歎了口氣:“才剛醒來,覺得這屋裡冷得很,火盆可是攏好了?若攏好了就端進來。再給我倒杯熱茶。”“是。”眉兒將手在衣裳上搓了搓,然後小心翼翼地給賢貴人倒了杯熱茶,又退了出去,不多時便端了一個火盆進來,但卻遠遠地放在房間一角,又在上麵放了個罩子。納蘭明惠縮了縮身子:“端近些吧,這會兒隻覺得身上冷得很。”眉兒上前為納蘭明惠掖了掖被子:“主子若覺得冷,就蓋嚴實些。一會兒奴婢再給您衝個湯婆子。這兩日,內需司送來的炭太潮了,煙又大,著實熏眼睛、嗆嗓子,就是放了罩子也不頂事。所以,這火盆還是離遠些好,免得熏著主子。”納蘭明惠聽了,不由歎了口氣。原來就聽老人們說過,這宮裡的奴才們最會捧高踩低。自己原本位列貴人,這位分並不算高,他們便是有些敷衍。若是皇上隔些日子來瞧瞧,奴才們便殷勤些。若是皇上許久不來,這吃穿用度便立時差了許多。原以為這是受貴人位分所限,自己該受的,可是有一次偶然到了福貴人的長春宮,立時便心如明鏡。同樣是貴人,同樣一年三百兩的年金,福貴人宮裡卻是金玉滿堂、錦衣玉食。回來問過內需司,為何自己的供應與福貴人不同。內需司管事太監一句話便給自己撅了回來:“主子想要一樣的供應,何不改個姓氏?”是了。福貴人是博爾濟吉特氏,是太皇太後、皇太後的嫡親。而自己是那拉氏。罷了,不靠門第,不靠血統,就隻靠自己吧。於是,納蘭明惠這才一次一次巧弄心思、不顧女兒家的羞澀,去引皇上注意。一來是自己真心傾慕皇上。二來,也是想爭口氣,希望能早些出頭。而如今自己病了這些日子,這供應便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不僅膳房送來的吃食大不如從前,如今就連按例該得的,內需司也開始以次品來充數了。現在若再不打起精神,當真是沒法活了。“主子今兒氣色好了些,奴婢這就去尋了蕊香姐姐,讓她去稟告高嬤嬤,咱們就不用遷出宮去了!”眉兒心性單純,看自己的主子今兒精神似比往日好了,便脫口而出。卻不想遷宮一事,蕊香等人從來沒在賢貴人麵前提起過。如今聽她猛然一說,納蘭明惠心中暗驚:“遷出宮去?誰要遷出宮去?”眉兒未見有異,仍說道:“原是主子一直病著,上頭因怕主子不能大好,眼下又臨近新年,怕是會有所衝撞,所以讓咱們遷出宮,搬到南苑去。”納蘭明惠原本就憋著一肚子的委屈,如今猛然聽到讓自己遷宮的話,一時間又驚又氣,一下子斜躺在炕上,仿佛昏了過去。眉兒嚇了一跳:“主子這是怎麼了,才好了些,怎麼又……”她趕緊跑出去,想要找人,不料剛出了殿門才到廊下就與蕊香等人撞個正著。蕊香還未怎樣,竹韻已然一把將眉兒揪住,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我和姐姐才出去一會兒,你便進了殿內,如今瘋顛顛跑出來,是偷了東西,還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了!”眉兒被嚇呆了,哆嗦著:“竹姐姐,我沒乾什麼呀,原是好好在外麵看著火盆,是咱們賢貴人醒了,見裡麵沒人侍候,又一直叫著姐姐們的名字,我才進去看看。這不,趕緊出來尋姐姐們了。”“主子醒了?”蕊香略一遲疑。竹韻走了幾步,到殿門口朝裡探了個頭,又回來說道:“死丫頭,敢騙我們!主子明明睡得好好的。”眉兒傻了眼:“不是啊,賢貴人剛才……真的醒過來了。還跟我說話來著。賢貴人……”“行了,行了,你彆嚷了,再嚷,不醒也讓你給嚷醒了。”竹韻瞪了她一眼,“再者,什麼賢貴人,以後,再不要這樣叫了。”“啊?”眉兒目瞪口呆,看了看竹韻,又看著蕊香。蕊香隻得點了點頭:“剛才高嬤嬤叫我們過去,交代了幾件事。一是讓咱們收拾收拾,明兒就搬出去。二是出了宮,咱們貴人,便沒了封號。”“什麼?沒……沒封號……蕊香姐姐,這是什麼意思啊?”眉兒越發慌了。“是薩滿法師說的,賢貴人的命數原本平庸,但因為突然受了皇恩龍寵,賤體承貴運,原本就承受不住,再加上這住處和封號與其衝撞,所以才會多劫。”蕊香略作解釋。竹韻見眉兒仍不明白,便指著不遠處北邊的正殿,隻見正殿上的匾額上寫的三個大字,正是“興龍殿”。“聽說,咱們鐘粹宮在前明的時候曾當過太子宮,這興龍殿,也是當時留下的。所以這宮裡有龍氣,咱們主子承受不住。”竹韻歎了口氣,“他們還說,咱們貴人的封號用的這個‘賢’字也不好,‘賢’字應當是妃以上的才能用的封號,且即使是妃位,也要八字貴重的才能用,就像順治爺的皇貴妃烏雲珠,剛進宮時用的封號就是‘賢’字,後來也是時運不好,才換的。”“那,那咱們貴人,換什麼封號了?”眉兒愣愣地追問。竹韻忍不住用手指在她腦門敲了一下:“蠢東西。咱們貴人如今這樣,還能換什麼封號。即使是換,也不必當下。我看他們的意思,是要等主子過世之後,定喪儀時再說。”“啊?”眉兒驚了,“那……那?”“那什麼那。聽著倒像是為咱們主子好,說是封號衝撞了,不吉利,為了避一避,才撤去的。可是撤就是撤。如今,這人還沒死,就這樣作踐,真真讓人寒心。”竹韻恨恨說道。蕊香卻噓了一聲:“你輕聲點,這話,不是咱們當說的。”“他們做得出,我便說得出。平日看皇後,多大度賢德的一個人,沒想到,竟然這樣心狠。咱們主子原本就心重,如今病著,要是再得到這個消息,必是不能活了。”竹韻說著,兩行急淚竟淌了下來,言語間也是悲憤難平。這時,隻聽得屋裡撲通一聲,三個人趕緊入內,屋中情形更是讓她們嚇了一跳,原本以為睡著的納蘭明惠不料竟然是醒著的,隻是此時身子已從炕上跌落。但見她滿麵淚痕,一臉淒苦,嗚咽著再說不出一個字來。長春宮中,福貴人躺在暖閣的炕上一隻手將一本宋詞舉在眼前,另一手則伸向炕桌上的果子盒裡摸起一塊乾奶酪放在口裡嚼了,那神情甚是得意。毛伊罕站在炕邊,將近兩日從各宮中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學給福貴人聽。“如今這賢貴人,怕是難活了。”毛伊罕說。“什麼賢貴人?憑她也配用這個封號,賢乃是皇上良配之意,憑她?”福貴人哼了一聲,“告訴梁太醫,讓他知道輕重,彆讓納蘭明惠死在宮裡。到了南海園子,過些時日再說。”“是。”毛伊罕應道,“照您的吩咐,宮人們現在都知道了,是皇後下令讓她遷出宮去的,也是皇後請的薩滿法師,當然,撤了賢貴人封號的,也是皇後。”福貴人笑了笑:“這是當然,除了皇後,還能有誰有這麼大的權力。”“主子真是英明。”毛伊罕讚道,“這次真是一石二鳥,若是日後這納蘭明惠真的死了,皇上傷心難過,便一定會連著皇後一起責怪。”福貴人哼了一聲,似乎並不滿意:“單隻是責怪嗎?我要的,可不單單隻是讓皇上責怪她那麼簡單。等納蘭明惠死了,我就會慫恿皇上徹查此事。到那時候,皇上就會知道納蘭明惠真正的死因,本是滑胎出血卻被誤診為月事,藥不對症血漏而死。”毛伊察想了想,隨即明白過來:“是了,皇後執掌後宮彤史,各宮妃嬪月信都有記載,皇後對此,自然難辭其咎。”“何止呢?”福貴人道,“還要給她來一項陷害妃嬪、戕毒龍嗣的罪名。須知這納蘭明惠與秋榮不同,貴人總歸要比暖床宮女尊貴多了。若是貴人得了龍子,皇後便會覺得受到威脅,所以才會提前下此狠手。你說,皇上若知道了,還不恨死皇後?今時不同往日,沒了索尼,她算什麼?”“主子神算!”毛伊罕連連點頭,“說不定那時候,皇後會因此被廢。這樣在後宮中,便隻有仁妃位分高些。可那仁妃性子溫和不足為懼,又經過上次太液池的事身子已不能受孕,後宮中,便以主子為尊,若主子再懷上龍胎。皇後之位,定是主子的!”“隻是可惜!”福貴人歎了口氣。“可惜什麼?”毛伊罕不解。“原本那日,我是想攛掇秋榮與明惠同上冰車的,可恨仁妃拉走了秋榮,不然的話,我這才叫一石三鳥,順帶連秋榮也收拾了。”福貴人一臉遺憾。毛伊罕心中暗驚,這福貴人心也太狠了,誰都不想放過,但麵上卻附和著:“這也無妨,她雖生了大阿哥,但以‘常在’之位,彆說撫育皇子,就是去乾東五所見一麵也是不合規矩的。如今主子日日去看大阿哥,即使大阿哥長大,也自然是和主子親近。”“那還不是做給皇上看的!終歸是彆人的兒子!”福貴人歎了口氣,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肚子,一臉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