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花園裡,太皇太後坐在涼亭下麵,吃著冰鎮的烏梅湯,聽完蘇麻的回報,麵色越發陰鬱起來。蘇麻內心忐忑,正如太皇太後所言,自己這一生跟在太皇太後身邊也經曆了無數的風浪與巨變,可如今,她的膽子變小了,心也軟了,越發經不得事了。她寧願這天下是平靜的,後宮也是平靜的,就如同眼前的一池碧水沒有半點兒微瀾一樣,可是天不遂人願,越是擔心什麼,就越來什麼。當乾清宮與承乾宮的眼線將這些消息報上來的時候,她又不得不如實向太皇太後回奏,多年以來的默契,讓她知道太皇太後將如何處置此事,接下來朝堂與後宮必將掀起巨大的風波,雖然她害怕,但是她還是要恪守著自己的本分,就是替太皇太後把心思變成現實。這恐怕就是她此生的無奈與無法改變的命運吧。“你又心軟了?”太皇太後瞥了蘇麻一眼。蘇麻歎了口氣:“正如太皇太後所說,奴才老了。”“你老?那是嫌我活得太長了。”太皇太後盯著她的眼睛,“你比我小好幾歲呢。”“太皇太後!”蘇麻麵色尷尬,想要告罪又覺得太過於做作,隻是拿起桌上的涼扇,一下一下給孝莊扇了起來。“彆覺得我心狠,這天底下誰都能恨我、罵我、怕我,可是你不能。因為你是最了解我的,我這一生,這一步一步是怎麼走到今天的?”孝莊麵上露出淒苦的神色,“我也想存菩薩心腸,可是如果那樣,海蘭珠進宮那天,我就該死了。就算那時候不死,太宗皇帝走的時候,我也活不成。今天,曾經害我、想我死的人都不在了,隻有我一個人還活得好好的。回頭想想,這每一步都是血淋淋的,可是我不後悔。若是後悔了,就沒有我布木布泰和大清朝的今天。”蘇麻一麵扇著扇子,一麵接著話:“格格說得是,這麼些年,您是怎麼過來的,奴才最清楚。”“所以,彆在心裡怨我。”太皇太後拉住蘇麻的手,“我也是個女人,我也做過母親,我也有柔情似水的時候,我也知道要寬厚、要仁慈、要息事寧人。可是,那些個小情小調的幫不了咱們。眼下就是千難萬難,咱們也要想法子把朝堂中的釘子拔出,給皇上掃平障礙,讓他順順利利地接手朝政。”蘇麻點了點頭。“我答應你。隻要完成這個心願,我就帶著你,咱們搬回奉天去,再也不管這些事事非非,也由著性子過幾年舒心的日子。”太皇太後說得情真意切,麵上也是萬分的懇切。可是蘇麻心底卻有些不自在,因為太皇太後越是如此越是要準備使出殺招了。“這件事,就交給宮正司來辦,昨兒那樁事既然在宮門口和乾清宮裡有很多人都看到了,就安排一個人去宮正司投書。”太皇太後吩咐著。果然是一記殺招。這宮正司是內宮六局二十四衙門中最為獨立也最具權威的機構,它不受命於任何人,即使是帝後也不能乾預其具體事務,它是依據宮規與法度嚴格行事的後宮監察部門。上至坤寧宮皇後娘娘,下至二十四衙門中最低微的雜役宮女,都在它的監管範圍內。宮正司的宮正雖然名義上隻有正五品,但官威則等同內務府總管和督察院左都禦使。然而宮正司的行事風格一般是不報不糾,它從不主動去各宮監視找茬,每年隻作例行的檢查,並由女史負責記錄各宮主位以及有品級的女官們的功過,以此作為升降依據,在晉位與降位時提交給帝後作為佐證。後宮任何人都可以給宮正司投書,隻要有投書,宮正司必須派典正以上女官進行調查,並將調查結果上報帝後,並且有聯合內務府及督察院共同辦案的權力,對其審查結果和處理意見,帝後也是很難左右的。太皇太後對這件事沒有自己親自出麵,而是交給了宮正司,蘇麻忍不住一陣戰栗。“宣太醫。”太皇太後又說了一句。“什麼?”蘇麻很是意外,“您怎麼了?”太皇太後的笑容十分詭異,她看著蘇麻,然後身子突然往桌子上一歪,就那樣昏了過去。午後,陽光火辣辣地烤著大地,整個宮苑都靜悄悄的,沒有人在此時出來走動,主子們自然是都躲在屋內守著冰塊歇午覺,底下侍候的人也都各自找了涼亭、遊廊、池畔避暑。唯有那樣一行人等,她們穿著一水兒的深藍色對襟旗裝襯著雪白的領圍煞是乾練謹肅,頭上也是一式的黑絨布綴大藍花的答拉赤,走起路來目不斜視,步子如風。池邊林畔的宮女看見了,不由嘖道:“夏察已過,秋察未到,宮正司的人這會子出來做什麼?”“肯定是出大事了。”有人十分篤定地說。“能出什麼大事?”“說不準,但肯定是大事。”那行人等在眾人的議論與睽睽之下,來到了承乾宮。“叫承乾宮管事姑姑雲妞出來。”為首的一人對承乾宮守門太監說道。“是。”小太監秋生立即進去傳話,不多時雲姑匆匆趕至。她看到這陣勢,不由嚇了一跳。“鮑司正!”雲姑遠遠地看到服色已知這行人自是宮正司的女官,又看到領頭的正是負責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的司正,這宮正司裡最高長官是正五品的宮正,再往下就是正六品的司正和正七品的典正以及眾多的女史。能讓司正領著一班女官前來承乾宮,雲姑已然在瞬間意識到事態的嚴重程度。她趕緊端端正正行了一個蹲安禮:“請到頭殿奉茶。”“不必了。你也是宮裡的老人了,自然知道宮裡的規矩,沒有大事,也輪不著咱們宮正司出來行事。”鮑司正四旬上下,看起來是極為乾練乾脆的,“你進去回稟你主子,就說宮正司接到投書,要調查承乾宮與外官通連以及毆傷聖駕一事,特向她通報。”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雲姑心底一沉,這件事是藏不住的,隻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而且不是坤寧宮或是慈寧宮前來問責,卻是宮正司。鮑司正見雲姑有些遲疑,又催促道:“快去,然後再將你宮中的宮女太監都點齊之後帶到這來。”雲姑隻得應下。她匆匆往內裡走去,正巧撞到如霞,兩人四目相對,雲姑冷冷地看著她,如霞也不示弱:“你去通知娘娘,她在後院。其他的人,我幫你歸置。”看她那鎮定從容的樣子,雲姑料定她早已知情,那麼,就是說自己已經徹底失信於太皇太後了,她已經將如霞代替了自己,那麼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呢?不由得渾身發冷。容不得細想,雲姑穿過兩重院落,直接來到最後麵的院子,在藤蘿深處、井邊的竹棚下麵,看到了正在那裡納涼的東珠。“娘娘,宮正司的人來了。”雲姑回道。“宮正司?”東珠對這個名頭仿佛很陌生,“來做什麼?”“是為了那件事。”雲姑答道,“如今已然宣了咱們宮裡所有的人要去宮正司問話。”“哦?”東珠想了想,“彆怕,這倒是件好事。若是此事由坤寧宮或是慈寧宮出麵,倒可能被左右,宮正司不是一向以不偏不倚公正執法聞名嗎?想來也不會太出格。你去叮囑春茵她們,一切事情照實說即可,不必隱瞞,也不必害怕。”“娘娘!”雲姑麵露苦澀,她不敢將自己在前朝時經曆的那次宮正司肅查宮闈醜聞的事情告訴東珠,也不願將那些整治嫌犯逼取口供的手段講給她聽,但是她又必須要提醒她,“不管是哪個衙門,雖看似公正,但身處後宮之中總還是會把握風向的。”東珠一時未解,這時候又見來人催促,讓雲姑一並去前頭聽詢,雲姑隻得叮囑東珠:“按規矩,我們都要帶到宮正司問話,在我們回來之前,會有宮正司的女史們前來服侍娘娘,娘娘暫且忍耐,不要妄動,一切等奴婢回來再說。”就這樣,東珠眼睜睜地看著雲姑以及承乾宮所有的人,都被宮正司的人帶走了。整個承乾宮死一般的靜寂,那些新派來的女官們,像侍衛與牢頭一樣緊緊盯著她,她們不與她說話,隻是她走到哪裡,便跟到哪裡。同時,還有一班人,在悄無聲息又仔仔細細地搜查著她的宮殿。東珠不喜歡彆人盯著自己,更加不喜歡那一雙雙或胖或瘦或粗或細的手去翻檢她的被褥、她的衣服,雖然看得出來,這些人訓練有素,又十分的熟練,她們雖是翻檢,但是極為小心,並不會損害那些東西,同時每一樣看完之後又會放回原處、保持原樣。一些人在查,一些人在記。她不知她們要查什麼,也不知她們要記什麼。從最初的驚惶到後來一兩個時辰以後,東珠反而鎮定了,她索性一動不動地依舊坐在井邊的涼榻上。她在等,等著那個所謂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