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聖駕回宮。太皇太後設家宴,帝後與妃嬪皆前往慈寧宮。自正月以來,宮中大小宴會不斷,自十五之後好容易歇了,進了二月,這便是第一個節日。天氣漸漸回暖,宮中女眷們都換下了臃腫的大毛衣裳和棉服,穿上了更為輕巧方便的春裝,一個個花容錦繡,湊在一處,還真是讓人眼花繚亂。領著端敏進入室內的仁憲皇太後落了座,看著眾人便笑著對太皇太後說:“皇額娘真是好福氣,都說二月二龍抬頭以後,外麵就萬物回春,春暖花開了。可是媳婦瞧著,皇額娘這裡一年四季都是繁花似錦的好不熱鬨。”“是啊,有這些孩子陪著打打牌,聊聊天,這日子過得才不乏。”太皇太後才剛接口。“皇上駕到,皇後駕到!”康熙與赫舍裡雙雙入內。“孫兒給皇瑪嬤請安。”“臣妾給太皇太後請安。”“給皇額娘請安。”“臣妾給皇太後請安!”先是皇上、皇後給太皇太後及皇太後請安,接著是妃嬪們給皇上和皇後請安,再接下來就是皇上帶領後妃們給太皇太後、皇太後正式行禮。如此,又費去半盞茶的光景。“罷了罷了,這樣的禮來複往,哀家頭都有些暈了。原本家宴,以後這些禮儘可免免吧!”孝莊笑著說道,“人都齊了,走,到前邊開席吧。”赫舍裡立即上前親自扶著孝莊:“這可不行,且不說宮裡的規矩,就是尋常百姓家,也要長幼尊卑言行守禮。老祖宗自是體恤我們這些做小輩的,我們自己可斷斷不敢越禮。”“皇後說得極是。”福貴人則緊跟其後開口追隨,仁妃錦珍與賢貴人明惠也立即跟著小聲應和。端敏輕哼一聲,扶著仁憲皇太後起身。眾人從暖閣移至廳裡,今兒的宴桌擺的極有趣,不是往日常見的幾張金絲楠木大圓桌,而是擺成回字形的一個一個小方膳桌。桌上擺著各色的果品、菜肴還有早春的花卉,看著很是新鮮悅目。隻是這樣的布局,大家一時不知自己的位次如何,便都有些拘謹。“都是皇後的主意,這樣各人一個小桌,你們吃得隨意些,各自跟著服侍的人也行動便利,而大家實則還是連在一起的。又自在又合睦,哀家看啊,這以後宮裡的家宴都這樣擺才好!”孝莊笑了笑,看得出,皇後的新點子她很是讚賞,“坐吧,說了是家宴,都彆拘著。”於是眾人落座。康熙環顧四周,不多不少,各人一桌。然而心裡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又是一年皇家大宴,時間如梭,想不到自己成婚已經兩年。自大婚後的每一次的宴席,都缺了一個人。之前是妍姝。妍姝是她心底永遠的痛。那一日,聽到東珠的話以後,他便策馬去了公主府,在大門口他沒有停步,隻是騎著馬遠遠地圍著公主府跑了三圈。他沒有停駐,也沒有進府,他不想讓妍姝難堪。他更不知道如何麵對妍姝。妍姝在失身之後為他自儘。這讓他心痛,更讓他難堪,自那之後,他沒有再親近過任何一個女人。今天,環顧四下,他覺得少擺了一張桌子,而那張桌子後麵坐的,他看不清,是妍姝還是東珠?從那夜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麵,他縱容她回府奔喪,縱容她留在府中一直到老公主出殯入土。甚至是她回宮之後,他也縱容她不來慈寧宮、慈仁宮請安,更是不顧皇後的反對,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她在孝中。”這是他麵對所有疑問與反對的唯一理由。在眾人眼中,雖然昭妃淡出大家的視線已經好久,但是皇上對她真的很是不同。“臣妾已經安排了宴桌,一會兒便差人給承乾宮送去。”赫舍裡輕柔的話語自身畔傳來,似乎還裹挾著淡淡的花香。“還是皇後想得周到。”康熙讚了一句,環視之下能看到妃嬪們的神色,那種淡然中夾雜的一閃而過的情緒讓他很厭惡。隻是,目光一瞥,突然定住了。一身銀白色素衣,隻在下擺和袖口處簡單地點綴幾片竹葉的繡紋,全身籠著一種說不清的淡淡的憂愁,即使這樣出現在大家麵前的東珠無疑是全場最耀眼的女人。原本,她應該一個人悄悄地待在承乾宮裡,畢竟,她身負重孝。可是,她居然來了。“昭妃娘娘到。”門口的人顯然有些意外,回奏的時候舌頭都有些打結。這是東珠在沉寂了許久之後的第一次露麵,她恭敬有度地依次給皇上及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請安。“快免禮,快坐吧。”太皇太後憐惜地說道。皇後微微變色,這樣的情形實在超乎她的意料,此時的布局恰到好處,若是多一張桌子倒不知怎麼往裡插了。“坐在這裡吧。”仁妃平時說話很少,但是每次開口都那麼恰到好處,一麵解了皇後之圍,一麵表現了她和昭妃的友睦。自從昭妃入殿,皇上似乎隻看了她一眼,便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此時大家落座,倒有些分外尷尬,剛剛其樂融融的局麵也顯得冷清起來。“今兒這些菜品真是精致,正月裡接連的大宴小宴那麼多場,每一場皇後娘娘打理的都極為妥當,又是免俗又是精致,關鍵每次都有新意。”福貴人烏蘭率先開口打破僵局。“是啊,大家快嘗嘗,彆辜負了這些好菜。”眾人每吃一道菜,赫舍裡便會講解菜的做法,都是些尋常果蔬食材,但是很有新意,於是大家吃得極為開心。東珠的目光盯著一道新上來的菜,麵色清冷,隻是如如不動的眸中不經意的一瞥,正與天子不期而遇。那一瞥,讓康熙看到了輕蔑。他心中一動,很是有些納悶。“這是一道新菜,上麵攤著黃燦燦的雞蛋餅。”赫舍裡用筷子輕輕一掀,隻見雞蛋餅的下麵是豆芽、木耳、韭菜、紅蘿卜絲、黃花炒成的五色菜絲,旁邊放著一小碟子用蠔油芝麻炒香的肉醬。她夾了一筷子五色菜絲又蘸了點醬包在雞蛋攤成的薄餅裡親手遞給孝莊,“老祖宗嘗嘗,這是一道新菜,看看好不好吃。”孝莊接過嘗了嘗,連連稱好:“大家也都嘗嘗。”“這菜看著好看,吃著味道也不錯,又用了五種新鮮的蔬菜,皇後之意一定是期望今年五穀豐登,風調雨順。”仁憲皇太後也頻頻點頭稱讚,“皇後真是有心了。”端敏忽地問了一句:“這菜的做法著實新鮮,一定有個好名字吧。”“叫‘芙蓉裹春’。”皇後剛剛答言,隻聽賢貴人突然“咦”了一聲:“不是叫合菜蓋被嗎?”皇後的麵色突然僵住,仁妃麵上的表情也十分不在然,她緊張地看著東珠,目光中都是暗示。而東珠一如過去的冷淡,隻是並未隱藏眼波中留露的輕蔑。“這倒奇怪了。”福貴人博爾濟吉特烏蘭盯著賢貴人明惠說道,“皇後娘娘費心張羅的菜品難道還能記錯了名字?皇後娘娘說是‘芙蓉裹春’你卻說是‘合菜蓋被’,這不是很奇怪嗎?要我說啊,還是皇後娘娘起的名字好聽,不像你這個,實在是有些粗俗。”“名字是好是歹本不是重要,重要是要看做菜的心。”賢貴人的聲音很柔很嫩,就像秋季剛剛從水裡取來的嫩藕,脆聲聲的極是動聽。“說得對。”康熙聽出這話裡的意思,又覺得皇後與仁妃甚至東珠的表情都有些古怪,便順著賢貴人的話問道,“那便說來聽聽,這做菜的心,你是怎麼看的!”“做菜好不好吃,要看做菜者所用的心,用心做菜,將對親人的關愛融入在菜裡,那樣即使最尋常的食材也能做出美味珍饈,若沒有心,即使是鮑翅燕窩也如嚼蠟品木。”賢貴人說到這裡便略作停頓,“霜餘蔬甲淡中甜,春近錄苗嫩不蘞;采掇歸來便堪煮,半銖鹽酪不須添。”這句詩著實讓康熙有些意外,那是陸遊的詩,比起李白杜甫,他也更喜歡陸遊,賢貴人甜嫩的嗓音配上這樣樸實的詩句,真的格外動人。“這個我聽明白了。”福貴人烏蘭笑了笑,“是說新鮮的蔬菜不用調味,甚至連鹽都不必放,保持本來味道是最美的。倒有些清水芙蓉素麵朝天不用脂粉汙顏色的意思。”康熙的目光又是一怔,不得不對上福貴人的眼眸,剛剛賢貴人的那首詩是用漢語念的,在座當中沒有幾人能聽明白,想不到來自科爾沁的福貴人卻聽懂了。他真的有些意外,對待麵前這些女人,這些所謂的他的妃嬪,看來他不還真是不夠了解。烏蘭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麵色微紅,隨又用蒙語低聲地飛快地說了一句。這下,臉微微發紅的變成了皇上。端敏忍不住插嘴:“這個陸遊,說得也太誇張了些,這菜裡若是連鹽都不放了,那還有什麼味道?大家好好地吃菜,賢貴人突然念的什麼詩?你是說皇後娘娘這菜不好嗎?”賢貴人無疑被推至風口浪尖,她有些驚惶,但還是鼓起勇氣:“臣妾不敢,隻是在數年前,臣妾隨家母在外飲宴,曾經吃過這道菜。那道菜裡沒有配肉醬,且味道則更為純鮮。”所有人都驚了。皇後麵色微白,手指輕顫,她很想控製自己的情緒,但是她除了將手縮在袖中儘量不讓人發覺以外,她竟然無言以對了。“你什麼意思?這話可彆說得不清不楚!這天下的菜原本就是大同的,難道你家做了米飯,彆家都不能用白米煮粥了嗎?還是說皇後娘娘抄襲了他人的做法,且還做得不夠純正?”福貴人烏蘭表現得很激憤,她顯然是在竭力維護皇後。“臣妾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隻是看到這道菜眼熟便想起當日在彆人府上赴宴時曾經品嘗過。那府上的老祖母說因為近日身有痰症,遵醫囑不能吃油膩過鹹之物,所以她的孫女這才琢磨了這道菜還起了個‘合菜蓋被’的名字,說是隻要祖母能忌了葷天天多吃幾口這道合菜,家裡人才能圓圓滿滿、和和睦睦,因為家裡的孩子就像五蔬,而老祖母就像蓋在五蔬上的黃金被,永遠保護溫暖著家裡的子孫。”賢貴人好聽的聲音如同悅耳的鈴聲,所有人都聽得入迷了。不知是被她的聲音吸引,還是被她講述的故事感動。“東珠。你怎麼了?”仁妃看到東珠眼角似乎有淚,立即拿出帕子為她擦拭。不經意間的問詢引來大家的注視。東珠忙轉過臉去。一直靜觀其變的孝莊看到此時,已經將一切儘收眼底,她心裡有些發酸又有些得意。終於還是亂起來了,後宮就是後宮,不管天子是誰,誰為後誰為妃,隻要是後宮,就不可能保持永遠的平靜。“這都扯到哪兒去了。看這些菜都涼了,真怪可惜的。”仁憲太後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似懂非懂,但是她知道作為皇太後什麼時候要沉默而什麼時候又必須要開口,“咱們這還是第一次在宮裡過這個中和節。昨兒端敏還纏著哀家問為什麼民間要管這個節叫龍抬頭,還真給哀家問住了。端敏,你這些個皇嫂,可都是有學問的,你還快去請教,也好長長見識。”端敏立即配合,她索性湊到孝莊身邊,“我不問她們,我就問老祖宗,老祖宗一定比她們說得都好。”“你這丫頭!”孝莊笑著拍了拍她的臉,“你是不好意思問,論年紀也跟這幾位娘娘差不多,可這脾氣、見識卻差遠了。”“誰說的。”端敏故意賣乖,“我可是在皇太後和老祖宗您身邊長大的,誰若說我見識少、脾氣差,就是君、犯上、大不敬,我非讓我皇上哥哥重重辦她們不可。”大家看她裝瘋賣巧,都配合地笑了笑。剛剛的不快,仿佛隨風而去。隨即,話題重新引至關於龍抬頭,皇上春祈以及京郊農家人對年景的祈盼上來。“民間流傳‘二月二,龍抬頭;大倉滿,小倉流’,這一天以後啊,農家就可以準備春耕播種了。”孝莊的聲音舒緩而沉靜,透著與往日一般無二的莊重寧靜。“聽說,‘龍’此時可以抬頭抖動身子下一場透雨,以滋潤土壤。是真的嗎?今天可是沒下雨呢!”端敏很是執著。“要麼說要春祈呢,就是要祈禱這場春雨。”孝莊耐心地解釋。端敏把目光轉而盯著皇上。“皇上是天子,也是龍,皇上哥哥今早已經上先農壇祈禱過了,為什麼還不下呢,難道天上的那個龍王不聽咱們眼前的這個真龍天子的話!”“端敏,這話說得太逾越了!”仁憲太後突然變了臉,她還從未在人前這樣嚴厲過。“敏格格果真勤敏好學,隻是事事沒有定論皆有變數,就像這二月二龍抬頭,並非是指今日一定有雨,而是從今天開始,雨水漸多的意思。”皇後再次開口,情緒已然如常,她走到太皇太後身前拉過端敏的手,細細地講著,“咱們北邊好多地方在二月二日早晨起來後,農家人會找來長竿敲擊房梁,為的就是把沉睡了一冬的‘龍’喚醒,醒了以後,大地重綠,慢慢回暖,雨水也自然會多起來。”端敏點了點頭。“除此以外,還有一句民謠‘二月二,接寶貝,接不來,淚珠兒流’。”福貴人烏蘭接語道,“二月二在北方,還是回娘家的日子,這個時候是許多人家團聚的日子。”她的話,讓剛剛緩和的氣氛又沉寂起來。所有人,不僅是東珠、仁妃、賢貴人、甚至是太皇太後、皇太後,都陷入了暫時的離愁彆怨中,回娘家,這是尋常女子期盼的,又何嘗不是她們這些後宮妃嬪們渴望的呢?隻是一入宮門,再難自已。康熙的眸子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東珠的麵上,此時,他才明白東珠今日為何要來赴宴,她應當是想回家。還能讓她回去嗎?好像自長公主入殯之後她回宮也沒幾日,在宮裡剛回來幾日又待不住了?突然有些怨她,就這麼想出宮?不知不覺,麵色沉了下來,不知不覺,歎了口氣。卻不知,天子的這一聲輕歎,驚嚇了多少人。除太皇太後、皇太後以外,所有人都離座下跪,口稱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