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和媽媽博比的生日新房客時間和陌生人博比的父親蘭達爾·葛菲是那種二十幾歲就開始掉頭發、還不到四十五歲就禿頭的人,隻是他才三十六歲就因心臟病發而過世,逃過了全禿的命運。從事房地產中介的蘭達爾是躺在彆人家的廚房地板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的,當時看房子的客戶還在客廳裡拚命撥打早已不通的電話叫救護車。蘭達爾過世時,博比才三歲,他隱約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個男人經常搔他癢、親他的臉頰和額頭,那個人應該就是他的父親。蘭達爾的墓碑上寫著“悲傷永懷”,但博比的媽媽從來不曾露出悲傷的樣子,至於博比自己……你怎麼可能懷念一個你幾乎不記得的人呢?父親死後八年,博比瘋狂地迷上了哈維切西方車行賣的二十六英寸施文牌腳踏車。他千方百計暗示媽媽他有多喜歡那輛腳踏車,有一天看完電影走路回家的時候,他終於挑明了說(他們看的電影是《樓頂的黑暗》,博比雖然看不懂,還是很喜歡這部片子,尤其是多蘿西·麥克吉爾靠在椅子上露出長腿的那一幕)。他們經過車行時,博比不經意地提起櫥窗裡展示的那輛腳踏車會是很棒的十一歲生日禮物。“你甭做夢了,”媽媽說,“我可買不起腳踏車來送你當生日禮物,你知道的,你老爸並沒有留給我們一大筆財富。”雖然蘭達爾早在杜魯門當總統的年代就已經過世,而現在艾森豪威爾的八年任期轉眼也快結束了,但是每當博比想買任何可能超過一塊錢的東西時,媽媽最常給他的答案仍然是:“你老爸並沒有留給我們一大筆財富。”通常她口中吐出這句評語的同時,臉上還會掛著譴責的表情,仿佛博比的爸爸不是死了,而是逃跑了。生日那天甭想有一輛腳踏車了。回家的路上,博比悶悶不樂地想著這件事,剛才那部奇怪的電影帶給他的樂趣現在已經消失了一大半。他沒有和媽媽爭辯,也沒有說些甜言蜜語猛灌迷湯——這樣會適得其反,當莉莎·葛菲反擊的時候,她可不會手軟——博比隻是一直魂不守舍地想著失去的腳踏車,以及很久以前就已失去的父親。有時候,他幾乎恨起父親來了;有時候,他之所以沒有對父親懷恨在心,完全是因為他強烈感覺到媽媽正希望他這麼做。母子倆現在走到聯合公園,沿著公園旁邊走著,再過兩條街,他們就會左轉彎進入步洛街,也就是他們住的那條街。這時候,博比大膽拋開平日的顧忌,問了一個關於老爸的問題。“媽,他有沒有留下什麼遺物?留下任何東西?”一兩個星期前,他剛讀完一本南西係列的少年偵探,裡麵有個窮孩子繼承了一筆遺產,而遺產就藏在一棟廢棄豪宅的老鐘後麵。博比並不是真的認為老爸把一些金幣或罕見的郵票藏在什麼地方,但是如果他真留下什麼遺物的話,或許他們可以拿去布裡吉港賣掉,或許就賣給其中一家當鋪。博比不太知道典當是怎麼回事,不過他知道當鋪長什麼樣子——隻要看到門口掛著三顆金球的店鋪就是了,他相信當鋪老板一定很樂意幫他們的忙。當然,這隻不過是小孩子的夢想罷了,但是跟他們住同一條街的卡蘿爾·葛伯那當海軍的爸爸就曾經從國外寄了整套娃娃給她。如果當爸爸的真的會送東西給小孩,那麼他很可能也會留下一些東西給孩子。博比問問題的時候,正好經過聯合公園旁邊成排的街燈,他看到媽媽嘟起嘴巴。每當他膽敢問起死去的父親時,媽媽總是這副表情,這動作讓博比想到她的小錢袋:每當你拉一拉袋口的繩子,上麵的洞口就縮小一點。“好,我告訴你他留下什麼好了。”他們彎進步洛街並開始爬坡時,莉莎說。博比這時候已經開始後悔,但是當然來不及了,一旦提起這個話題,就沒辦法叫她住嘴。“他留下一張壽險保單,保單早在他死前一年就已經到期了。我一點都不曉得這件事,一直到他過世以後,每個人——包括葬儀社在內,都想從我這裡分一杯羹,而我根本什麼都沒拿到。他也留下了一大遝還沒付的賬單,現在我大部分都付清了,大家都很體諒我的處境,尤其是拜德曼先生,我絕不會說他們不體諒我們。”這些尖酸乏味的牢騷,博比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但是這回莉莎說了一些新的。他們快走到公寓房子的時候,她說:“你父親在把牌湊成中張順子的時候,從來沒有碰到過他不喜歡的牌。”“什麼是中張順子?”“彆管它了。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博比,彆讓我逮到你打牌賭博,我受夠了賭博這檔事!”博比想要繼續追問,想要多知道一點,但是繼續追問的話,很容易引來長篇大論的說教。他心想,很可能是剛剛那部關於不幸婚姻的電影讓她心情不佳,至於究竟是怎麼回事,可不是像他這樣的小孩子有辦法理解的。星期一去學校的時候,再問問好朋友薩利什麼是中張順子好了,他覺得那是一種撲克牌遊戲,不過又不太確定。“布裡吉港有一些地方會吸光男人的錢,”他們快到家的時候,媽媽說,“隻有蠢男人才會去那些地方,那些蠢男人把事情搞砸以後,再讓女人來替他們收拾爛攤子……”博比知道接下來她會說什麼,這是她最愛的部分。“人生真是不公平啊!”莉莎一邊掏出鑰匙,準備打開康涅狄格州哈維切鎮步洛街一四九號的大門,一邊說著。那是一九六〇年四月,夜晚的空氣中飄著春天的芳香,站在她身旁的是個瘦孩子,和死去的父親一樣有一頭象征冒險天性的紅發。她幾乎從來不摸他的頭發,偶爾撫摸男孩時,通常都碰觸他的手臂或臉頰。“人生真是不公平。”她又說了一遍,然後打開門,兩人走進去。博比的媽媽確實從來沒被當成公主一樣捧在手掌心裡,而老公在三十六歲的壯年就死在空房子的地板上,也的確不幸,但博比有時候覺得,他們的遭遇原本有可能更加不幸。例如,也許莉莎不隻有一個孩子,而是有兩個孩子要養,或三個孩子,或甚至四個孩子?又或者,莉莎得做一些很辛苦的工作,才養得起兩個小孩?薩利的媽媽在麵包店工作,每當輪到她負責升火烤麵包的那幾個星期,薩利和兩個哥哥幾乎很少看到媽媽。博比也注意到,每天下午三點鐘汽笛響起時,魚貫走出皮裡斯鞋廠的那些女工(博比每天下午兩點半放學)不是太瘦、就是太胖,個個臉色蒼白,手指還沾了可怕的暗紅色。她們總是垂頭喪氣,手上拎著托托雜貨店的購物袋,裡麵裝著工作鞋和工作服。去年秋天,他和葛伯太太、卡蘿爾,還有小伊恩一起參加教會的義賣會時,在郊外看到許多男男女女忙著采蘋果。他問葛伯太太那些人是誰,葛伯太太說他們是移民,就好像某些鳥類一樣,哪兒的農作物成熟了,就搬到哪兒收成。博比的母親原本很有可能和這些人一樣辛苦,但是她並不需要如此。實際上,莉莎在家園不動產公司擔任唐諾·拜德曼先生的秘書,博比的父親心臟病發前也在這家公司上班。博比猜想,媽媽最初之所以能得到這份差事,可能是因為拜德曼先生很欣賞蘭達爾,因此同情新寡的莉莎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照顧。但是莉莎很能乾,而且努力工作,經常加班到很晚。博比曾經有幾次和媽媽及拜德曼先生一起——員工郊遊是他印象最深的一次,還有一次他下課玩耍時跌斷了一顆牙齒,拜德曼先生開車載他們母子到布裡吉港去看牙醫——兩個大人以一種奇怪的眼神互看對方。有時候,拜德曼先生會在晚上打電話來,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會叫他“唐”。但是“唐”聽起來老老的,博比很少想到他。博比不太清楚媽媽白天(和晚上)在辦公室做什麼,但是他敢說她的工作一定勝過做鞋子、摘蘋果或清晨四點半鐘起來升火烤麵包。還有,說到他媽媽,如果你膽敢問她某些事情,就簡直是自找麻煩。舉例來說,假如你問她為什麼她買得起施樂百百貨公司的洋裝,其中還有一件是絲質洋裝,但是卻沒有辦法分期付款三個月(每個月隻要付十一塊五毛)替他買一輛施文牌腳踏車(紅銀相間的腳踏車,每次看到櫥窗中展示的腳踏車,博比就會因為極度渴望而心痛)。如果你問媽媽這類事情,那就真的是在自找麻煩。博比不會這麼做,他決定自己存錢買腳踏車。這樣一來,可能要到秋天才能存夠錢,或甚至到冬天,到了那時候,他想買的那款腳踏車可能已經沒有擺在櫥窗裡了,但是他會加油。你得孜孜不倦地努力,才能達到目標:人生可不是那麼輕鬆,也不是那麼公平。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當博比的十一歲生日到來時,媽媽給了他一個又小又扁、包著銀色包裝紙的小包裹,他拆開一看,裡麵是橘色的圖書館借書卡,一張成人借書卡!再見了,《神探南西》叢書、《哈迪家的男孩》係列和《海軍的溫斯羅》;你們好,其他所有的書,例如《黑暗的頂樓》這類充滿錯綜複雜感情的故事,還有塔頂密室中沾滿血的短劍。(南西和哈迪家的男孩之類的故事中也有啟人疑竇的謎團和塔頂密室,但是很少有血腥的情節,更甭提任何熾烈的情感了。)“彆忘了圖書館櫃台的凱爾頓太太是我的好朋友。”媽媽說,照例又用她那種單調而充滿警告意味的語調,但看到博比這麼開心,她也很高興。“如果你想借什麼比較不雅的書,像《冷暖人間》或《金石盟》之類的,我都會知道。”博比笑了,他知道她一定會知道。“如果你碰到另外一位圖書館員,那位忙碌小姐,而她問你為什麼會有橘卡的話,你就請她翻到背麵,上麵有我的簽名,表示我同意這件事。”“謝謝你,媽,太棒了。”她微笑著彎下腰來,很快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嘴唇幾乎還沒碰到他的臉就縮了回去。“我很高興你這麼開心。如果今天能早一點下班的話,我們可以去科隆尼餐廳吃炸蠔和冰激淩,不過要等到周末才吃得到生日蛋糕,因為我得到那時候才有時間烤蛋糕。現在穿上外套準備出門吧,你快遲到了。”他們下樓去,準備一起出門。門口停了一輛出租車,穿著府綢外套的男人正倚在窗口付錢給司機,他後麵放著一些行李和手提紙袋。“那個人一定是剛剛租下三樓的房客。”莉莎說,又嘟起嘴巴。她站在門廊前最上麵一級台階,打量著那男人窄小的臀部,男人忙著付錢給出租車司機的時候,正好翹起屁股對著他們。“我沒辦法信任把東西裝在紙袋裡搬家的人,我覺得把東西裝在紙袋裡很不莊重。”“他也有行李箱。”博比說,但是他不需要媽媽點破也看得出來,新房客的三隻小箱子看起來都不怎麼樣,一點也不相稱,就好像有人心情不好,把它們從加州一腳踢來這裡似的。博比和媽媽走到水泥路上,出租車開走了,穿著府綢外套的人轉過身來。博比把人大致分為三類:小孩、大人和老人。老人是有白頭發的大人,新房客就屬於第三種人。他的臉孔瘦削,麵色疲憊,但臉上沒有皺紋(除了藍眼睛周遭的眼尾紋),輪廓很深,滿頭銀絲如嬰兒胎毛般細致,頭頂微禿。他的個子高大,駝背的樣子讓博比想起星期五晚上十一點半WPIX頻道播放的恐怖電影中的卡洛夫(博瑞斯·卡洛夫(1887—1969),英國演員,因演出經典恐怖片《科學怪人》而聲名大噪。),府綢外套裡麵穿著過大的廉價工人裝,腳上穿著皮鞋。“你們好,”他說,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我叫布羅廷根,我想我會在這裡住一陣子。”他向博比的母親伸出手來,莉沙隻輕輕碰了一下。“我是莉莎·葛菲,這是我兒子博比。真不好意思,巴樂廷根先生——”“是布羅廷根,女士,不過如果你們直接叫我泰德,我會覺得很開心。”“好,呃,博比上學遲到了,而我上班也遲到了。很高興見到你,巴樂廷根先生。快一點,博比,光陰似箭哪!”莉莎開始走下坡往城裡走去,博比則緩緩爬著上坡,往艾許大道上的哈維切小學走去。走了三四步之後,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他覺得媽媽剛才對布羅廷根先生很沒有禮貌,一副自大的樣子,這在博比的好朋友眼中可是最糟糕的罪行。卡蘿爾討厭自大的人,薩利也一樣。布羅廷根可能已經走到步道中間了,不過如果還沒有的話,博比想對他笑一笑,讓他知道這家人裡麵,至少有一個人不是那麼自大。他媽媽也停下腳步回頭望,不是因為她想再看布羅廷根先生一眼,博比壓根兒就不會這麼想。不,莉莎是回過頭來看自己的兒子。她早就料到博比會轉過身去,甚至在博比自己還沒有想到之前就料到了,博比一向開朗的性格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有時候,博比還沒來得及開口,莎莉就說今天撒拉索塔會下雪。究竟你得長到多大才講得過媽媽?二十歲?三十歲?還是得等到媽媽年紀大、腦子也糊塗了?布羅廷根先生沒有往屋子走去,他站在步道旁,一手提著一隻箱子,用右手臂夾著第三隻箱子(三個紙袋則放在步洛街一四九號前的草地上),行李的重量讓他的身形更顯佝僂。他正好擋在博比和媽媽的中間,好像收費站似的。莉莎的眼神飄過布羅廷根先生落在兒子身上,她用眼神對博比說:去上學吧,一個字都不要多說。他是個陌生人,根本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還用購物袋裝著一半的家當。一個字都不要說,博比,快上學去。但是博比沒有聽她的話,或許是因為生日禮物不是一輛腳踏車,而是借書證的緣故。“很高興認識你,布羅廷根先生,”博比說,“希望你喜歡這裡,再見。”“祝你今天上課愉快,孩子,”布羅廷根先生說,“多學一點東西,你媽媽說得對——光陰似箭!”博比注視著媽媽,想看看她會不會因為這句小小的奉承而原諒他輕微的叛逆行為,但是媽媽的嘴巴緊閉,毫不心軟,她不發一語,轉過身去,開始朝下坡路走去。博比也繼續往前走,他很高興自己和那個陌生人說了幾句話,儘管媽媽後來讓他悔不當初。快走到卡蘿爾家的時候,他拿出橘色的借書證好好端詳一番。雖然借書證比不上二十六英寸的施文牌腳踏車,不過仍然是很不錯的禮物;事實上,這是很棒的禮物。有這麼一大片浩瀚的書海等著他去探索,這張借書證不值幾個錢又有什麼關係呢?人們不是說,真正值錢的是一個人腦子裡的想法嗎?好吧……至少媽媽是這麼說的。他把卡片翻過來,背麵是媽媽有力的筆跡:“敬啟者:這是小犬的借書證,我準許他每個星期從哈維切公共圖書館的成人部借出三本書。”最底下簽著媽媽的全名:伊麗莎白·潘若思·葛菲。她在簽名下方又補了一句:博比將自行負責繳清借書過期的罰款。“生日快樂!”卡蘿爾大叫,把博比嚇了一大跳,她原先一直躲在樹後麵等他,這時候才突然衝出來。她伸出手臂環住博比的脖子,在他臉頰上狠狠親了一下。博比羞紅了臉,四處張望有沒有被彆人看到——天哪,想和女生交朋友卻又不要被出其不意地親吻,還真難呀——不過沒關係。早上沿著艾許大道上學的人潮通常集中在上坡路的頂端,現在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博比擦擦臉頰。“少來了,你明明喜歡我親你。”卡蘿爾大笑。“才不呢!”博比說,雖然他其實很喜歡。“你得到了什麼生日禮物?”“一張借書證,”博比說,他把借書證拿出來給卡蘿爾看,“是成人借書證。”“太酷了!”卡蘿爾的眼神中露出了一絲憐憫嗎?也許不是吧。那麼,是什麼呢?“喏,給你。”卡蘿爾給他一個信封,上麵寫著他的名字,還在上麵貼了幾顆愛心和泰迪熊的圖案。博比的手微微顫抖地打開封套,他告訴自己,如果這張卡片寫得太濫情的話,他可以把它塞進褲袋裡不讓彆人看到。結果還好,也許有一點點幼稚(卡片上畫著一個騎在馬上的小孩,裡麵寫著“生日快樂,牛仔”),但不濫情。最下麵寫著“愛你的卡蘿爾”稍微有一點濫情,但卡蘿爾畢竟是女生,你還能怎麼辦呢?“謝謝。”“我知道卡片有一點幼稚,不過其他的卡片更糟。”卡蘿爾以就事論事的語氣說。再往上坡走一段路,薩利在那兒一邊等他們,一邊耍著各種花招玩波露彈力球,一會兒把球從左手臂下方打出去,一會兒把球彈向右手臂下方,一會兒又把球彈向背後再拉回來。不過他現在不再嘗試把球從兩腿之間彈出去了,因為以前在學校操場試過一次,結果他的下體被球狠狠撞了一下。薩利痛得尖叫起來,博比和其他孩子則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卡蘿爾和三個女生衝過來問他們出了什麼事,幾個男生都說沒事——包括薩利在內,儘管他臉色蒼白,幾乎快哭出來。男生都是討厭鬼,卡蘿爾那次說道,但博比不覺得她心裡真的這麼想,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她不會從樹後麵跳出來親他,而且那可是個結結實實的好吻,事實上,比媽媽的親吻還棒。“這張卡片並不幼稚。”他說。“但也接近了,”她說,“我原本想買一張大人的卡片給你,不過那些卡片都太濫情了。”“我知道。”博比說。“你會變成一個濫情的大人嗎,博比?”“希望不會,”博比說,“你會嗎?”“不會,我會變得像我媽媽的朋友蕾安達那樣。”“蕾安達很胖。”博比懷疑地說。“是啊,但是她很酷。我會變得像她一樣酷,但不要那麼胖。”“我們那棟樓搬來一個新房客,他租下三樓的房間。我媽媽說那裡很熱。”“喔?他長什麼樣?”她咯咯地笑。“他很老,”博比說,然後沉吟了一下。“但是臉長得蠻有趣的。我媽第一次看到他就不喜歡他,因為他把東西裝在購物袋裡。”薩利也加入他們。“小雜種,祝你生日快樂,”他說,拍拍博比的背。“小雜種”是薩利目前的口頭禪,卡蘿爾的口頭禪是“酷”,博比則有點舉棋不定,雖然他覺得“狗屎”聽起來還不錯。“如果你再說臟話,我就不要和你一起上學了。”卡蘿爾說。“好吧。”薩利隨和地說。卡蘿爾有一頭蓬鬆的金發,很像童書“鮑勃西雙胞胎”係列裡麵的小女孩稍微長大一點的樣子;薩利則個頭很高,黑發綠眼,好像喬·哈迪(美國歌舞片《棒球狂想曲》(開始蹦蹦跳跳起來,薩利叫她不要跳。“為什麼?”卡蘿爾問,“我喜歡邊走邊跳。”“我也喜歡說小雜種,但是如果你叫我不要說,我就不說。”薩利的回答很合理。卡蘿爾看看博比。“邊走邊跳——至少沒有拿著跳繩的話——看起來有一點幼稚,卡蘿爾。”博比帶著歉意說道,然後他聳聳肩,“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跳就跳吧,我們不介意,對不對,薩利?”“是啊。”薩利說,然後又開始玩起彈力球,忽前忽後,忽上忽下,啪—啪—啪。卡蘿爾不再邊走邊跳了。她走在兩個男生中間,假裝自己是博比的女朋友,假裝博比有駕照,還有一輛彆克汽車,他們兩人正要開車去布裡吉港聽搖滾演唱會。她覺得博比簡直酷極了,而且最酷的事情就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酷。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博比放學回家。他原本可以早一點到家,但是撿回收瓶是他“在感恩節前買到腳踏車”計劃的一部分,因此他繞到艾許大道旁的草叢看看有沒有瓶子可撿。他找到三個啤酒罐和一隻汽水瓶。不算太多,不過八分錢仍舊是八分錢,他媽媽常說:“積少成多。”博比洗洗手(其中有兩隻瓶子還蠻臟的),從冰箱裡拿出點心,看了幾本《超人》漫畫,又去冰箱拿了一些點心,然後打開電視看《美國音樂台》節目。他打電話告訴卡蘿爾,鮑比·達林今天會上節目唱歌——卡蘿爾認為鮑比·達林很酷,尤其是當他唱《舞後》這首曲子的時候——不過卡蘿爾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她正在和三五好友一起看電視,那幾個蠢女生在她背後咯咯笑個不停,讓博比想到寵物店裡的小鳥。電視上,主持人狄克·克拉克正在示範用一塊史崔德牌藥用擦布可以清除多少青春痘中的油脂。四點鐘的時候,媽媽打電話回家,說她今晚需要加班幫拜德曼先生處理事情,所以真是抱歉,隻好取消晚上的生日大餐。冰箱裡有吃剩的燉牛肉,博比可以先熱來吃,她會在八點鐘以前回家催他上床睡覺。不過看在老天的分上,博比,熱完晚餐之後,千萬要記得關好瓦斯爐。博比回到電視機前麵,覺得很失望,但不是真的感到那麼意外。狄克·克拉克正在《美國音樂台》節目中宣讀唱片評審委員名單,博比覺得坐在中間的那個人看起來好像一輩子都需要用到史崔德牌藥用擦布似的。他把手伸到口袋裡掏出新的橘色借書證,心情又立刻好轉了。如果他不想的話,其實不需要坐在電視機前麵看一堆舊漫畫,他可以到圖書館啟用新借書證——成人借書證。忙碌小姐會坐在櫃台前,她的真名是哈林頓小姐,博比覺得她很漂亮。她喜歡擦香水,博比總是聞到從她肌膚和發梢飄來的香味,好像美好的回憶一樣淡淡的、甜甜的。雖然薩利現在正在上長號課,但是博比借完書之後可以去他家,也許和薩利玩一下棒球。他想:我也可以把瓶子拿去斯派塞的店裡回收,今年暑假得想辦法賺到買腳踏車的錢。突然之間,生活似乎變得非常充實。薩利的媽媽邀請博比留下來吃晚飯,但是他婉謝了,說還是回家吃飯比較好。其實與其回家吃剩菜,他更想吃薩利媽媽的燉肉和脆薯片,但他知道媽媽下班回家後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打開冰箱,檢查裝在特百惠冷藏盒中的剩菜是不是吃完了。如果她發現剩菜還在那兒,她就會問博比晚上吃什麼。她問的時候語氣會十分冷靜,甚至有點不經意。如果博比告訴媽媽他在薩利家裡吃了晚飯,媽媽會點點頭,問他晚餐吃了什麼菜、飯後有沒有吃甜點,還有他有沒有向薩利的媽媽道謝;她甚至可能會和博比一起坐在沙發上,一麵看電視,一麵合吃一碗冰激淩。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隻是並非真的如此,這筆賬終究有一天還是會算在他頭上。也許不是一兩天以後,甚至要到一星期後才算這筆賬,但那一天終究會來臨。博比很清楚這點,雖然他幾乎不知道自己這麼清楚。他知道媽媽今晚確實需要加班,但是在他生日當天留他獨自一人在家吃剩菜,也是一種懲罰,因為他明知不該和新房客說話,卻仍然那麼做。如果博比想逃避這次處罰,那麼該受的懲罰仍然會一次次累積起來,就好像銀行賬戶裡麵的存款一樣。博比從薩利家裡回來的時候已經六點十五分,天色也漸漸暗了。他借了兩本新書,一本是梅森探案係列之一,叫《絲絨爪》,另外一本是西馬克(克利福德·西馬克(1904—1988),美國著名的科幻作家。)寫的科幻《太陽之環》。兩本書好像都在說些瘋狂的事情,但是哈林頓小姐一點也沒有刁難他,相反的,她告訴博比,他已經超越同年齡小孩的程度,應該繼續保持下去。回家的路上,博比編了一個故事,在故事中,他和哈林頓小姐搭乘同一艘遊艇,遊艇沉沒之後,隻有他倆因為找到了標示著路思坦尼克號的救生器具而幸免於難。他們被潮水衝到有棕櫚樹和叢林火山的小島上,躺在沙灘上的時候,哈林頓小姐渾身顫抖,說她覺得很冷,問博比能不能抱著她,讓她暖和一點,博比當然樂於從命。這時候土著人從叢林中跑出來,起初似乎很友善,但結果他們是住在火山上的食人族,通常都在空地上把落難的人一個個殺掉,空地周圍掛滿了骷髏頭。正當土著人把他和哈林頓小姐往大鍋子拖去、準備煮來吃時,火山突然開始轟隆作響,然後——“你好,羅伯特。”博比大吃一驚,抬起頭來,比早上卡蘿爾突然從樹後麵跑出來親他的時候更加吃驚,和他打招呼的人是那個新房客。他坐在門廊前最上麵一級台階上,嘴裡叼著一支煙。他脫掉原本穿的舊皮鞋,換上一雙舊拖鞋,也脫掉了外套——今晚天氣很暖和。博比心想,他看起來很自在。“喔,布羅廷根先生,嗨!”“我沒想到會嚇了你一跳。”“沒有——”“我想我真的害你嚇了一大跳,你那時候的心思還在幾千英裡外呢。拜托,叫我泰德就好。”“好吧。”但是博比不確定他真的能一直叫他泰德。對一個大人(尤其是老人家)直呼其名,不僅違反了媽媽的訓示,也違反了自己的意向。“今天的課上得如何?學到了新東西嗎?”“是啊,還不錯。”博比挪動一下身體重心,把兩本新借來的書從一隻手換到另外一隻手。“你可以陪我坐一會兒嗎?”“當然可以,不過不能坐太久,我還有事情要做,你也知道。”其實主要是要回去熱晚餐——到了這時候,昨晚剩下的燉肉在他腦子裡變得愈來愈可口了。“當然有很多事要做啦,Tempus fugit!”博比挨著布羅廷根先生——泰德——在門口寬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聞著泰德的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的煙味,他心想,從來沒有看到過像他這麼疲憊的人,不可能是因為搬家吧?如果你需要搬的隻是三隻小行李箱和三個手提袋的話,會有多累呢?博比假定稍後會有卡車替他把其他的家當運來,但是他並非真的這麼想。他隻不過租了一個房間——雖然是個很大的房間,一邊是廚房,另外一個房間則充當其他用途。在席妮小姐中風並搬去女兒家住以後,他和薩利曾經進那個房間參觀了一番。“Tempus fugit就是‘光陰似箭’的意思,”博比說,“媽媽老愛說這句話,她也常說‘時間如潮水,從來不等人’,還有‘時間會治愈所有的傷口’。”“你媽媽懂得很多格言,對不對?”“是啊,”博比說,突然之間,這些格言令他感到厭倦,“她知道很多格言。”“本·瓊森(本·瓊森(1572—1673),英國文藝複興時期劇作家。)說時間是又老又禿的騙子,”泰德說,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後從鼻孔裡吐出兩縷輕煙,“帕斯捷爾納克(帕斯捷爾納克(189聞名於世,曾獲諾貝爾獎。)則說我們是時間的俘虜、永恒的人質。”博比看著他,覺得十分神奇,暫時忘卻了自己早已饑腸轆轆。他很喜歡“時間是又老又禿的騙子”這個說法——這句話絕對、完全正確,雖然他其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像這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就讓整件事情顯得更酷嗎?就好像藏在蛋裡麵的東西,或是圓石紋玻璃後麵的陰影一樣。“本·瓊森是誰啊?”“他是英國人,已經去世很久了,”泰德說,“他非常自我,在金錢方麵很愚蠢,而且喜歡虛張聲勢。不過——”“那是什麼意思啊?虛張聲勢?”泰德把舌頭頂在兩片嘴唇中間,十分逼真地發出放屁的聲音。博比用手捂住嘴巴咯咯笑著。“小孩子都覺得放屁很滑稽,”泰德說,他點點頭,“是啊,不過到了我這把年紀,放屁隻是人生諸多愈來愈奇怪的事情之一。順帶一提,瓊森在放屁之餘說過很多有智慧的話,不像約翰遜博士這麼多——我是指塞繆爾·約翰遜(塞繆爾·約翰遜(1709—1784),英國文學家及詞典編纂家。“約翰遜”與“瓊森”在英語中拚寫不同,發音相同。)——不過還是很多。”“那麼帕斯捷爾納克……”“帕斯捷爾納克是俄國人,”布羅廷根先生不屑地說,“他不重要。我可以看看你的書嗎?”博比把書遞給他。布羅廷根先生(應該是泰德,他提醒自己,你應該叫他泰德)匆匆瞄了書名一眼,就把那本梅森探案還給他。西馬克的在他手裡停留的時間比較久,他起初在縷縷輕煙中瞥了書的封麵一眼,然後翻閱了一下,一麵看一麵點頭。“我看過這本書,”他說,“我來這裡之前有很多時間看書。”“是嗎?”博比興奮起來,“好看嗎?”“是他寫得最好的之一,”布羅廷根先生——泰德——回答。他一眼半閉,一眼睜開,斜看著博比,一副神秘兮兮又充滿智慧的樣子,好像偵探電影中那些讓人不怎麼信得過的人物。“但是你確定你看得懂這本書嗎?你應該還不到十二歲吧?”“我才十一歲,”博比說,很高興泰德認為他可能已經十二歲了。“今天正好滿十一歲。我可以讀,雖然沒有辦法完全看懂,但是如果這是個好故事,我就會喜歡這本書。”“今天是你的生日!”泰德說,似乎很感動,吸了最後一口煙後就把煙彈開,香煙落在步道上,火星四散。“親愛的羅伯特,祝你生日快樂!”“謝謝,不過我比較喜歡彆人叫我博比。”“好,那麼博比,你要出去好好慶祝一番嗎?”“沒有,我媽今天要加班。”“你想不想到我的小房間來一下?我沒有什麼東西,不過還曉得怎麼開罐頭,而且可能有一點麵——”“謝謝,不過媽媽留了剩菜給我,我應該把它吃掉。”“我明白。”最奇妙的是,他一副真的明白的樣子。泰德把《太陽之環》還給博比,他說:“在這本書裡,西馬克先生假設宇宙中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世界,他指的不是其他星球,而是其他地球,並排運行的地球,就好像形成一個環繞太陽的環一樣。這個想法真奇妙!”“是啊。”博比說,他從其他的書中,還有漫畫中,看過這種平行地球的概念。現在,泰德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什麼事?”博比問,突然之間扭捏起來。有什麼好看的嗎?如果是他媽媽,可能就會這麼說。起先他以為泰德不會回答——他似乎陷入沉思中,然後他稍微抖動了一下,把身體坐直。“沒什麼,”他說,“我有個小小的點子,你想賺點外快嗎?我沒有很多錢,不過——”“好啊!老天爺,好啊!”他幾乎想接著說,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但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因為媽媽還有一句至理名言: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你要我做什麼都成!”泰德看起來似乎有些擔心,但又覺得有趣。這件事讓博比看到了泰德的另一麵,是啊,博比看得出來,老人家也曾年輕過,也曾是個偶爾說話會不得當的年輕人。“和陌生人說這話不太好,”泰德說,“雖然我們現在已經熟得可以直接叫對方的名字——這是好的開始——不過我們還是陌生人。”“瓊森或者約翰遜有沒有說過什麼關於陌生人的話?”“我不記得他們說過,不過《聖經》裡倒是說過:‘因為我在你們麵前是客旅,是寄居的。求你寬容我,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泰德想了一下,臉上那種覺得好玩的表情消失了,又變回很老的樣子,然後他聲音堅定地把詩文背完,“‘……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可以力量複原。’這是《聖經·詩篇》中的詩句,不過我不記得出自哪一章節了。”“你放心,”博比說,“我不會去殺人放火或搶東西,所以不必擔心,但是我的確很想賺點錢。”“讓我想想看,”泰德說,“讓我想一下。”“當然,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打雜或幫你做什麼事,找我準沒錯,我現在就可以向你打包票。”“打雜?也許吧。雖然我不會用這兩個字來形容。”泰德用皮包骨的手臂拍一拍更加皮包骨的膝蓋,他的目光飄過草坪,注視著街道。天色漸漸昏暗,又到了每天晚上博比最喜歡的時刻。路上駛過的車子都亮起車燈,從艾許大道某棟房子裡傳來席格比太太呼喚雙胞胎回家吃晚飯的聲音。每天到了這個時刻——還有天剛破曉的時候,博比站在廁所中對著小便鬥尿尿時,陽光會從廁所的小窗口透進來,照到他半睜半閉的眼中——博比恍惚覺得好像置身於彆人的夢境中。“你來這裡以前都住在哪裡,泰德……先生?”“那裡沒有這裡好,”他說,“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這裡。你住在這裡多久了,博比?”“從我有記憶的時候就住在這裡了。自從我爸爸過世以後,那時候我才三歲。”“你認識街上每一個人嗎?附近每一個人?”“是啊,差不多。”“所以,你看到陌生人、外地來的人、陌生的臉孔,都認得出來。”博比微笑著點點頭:“嗯,應該認得出來。”他等著看看泰德接下來會說什麼,這件事很有趣,不過顯然到此打住了。泰德小心翼翼地緩緩起立,當他把手放到背後伸展一下身子時,博比可以聽到骨頭嘎嘎作響。“走吧,”他說,“愈來愈涼了,我和你一起進去。你開門,還是我來開門?”博比笑著說:“你不覺得你應該開始用用你的鑰匙了嗎?”泰德——現在愈來愈容易把他看做泰德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鑰匙圈,上麵隻有兩把鑰匙,一把用來開大門,另一把則是他房間的鑰匙。兩把鑰匙都很新,而且閃閃發亮。博比的兩把鑰匙則顏色黯淡,上麵有很多刮痕。泰德有多大年紀呢?他又好奇起來,至少六十歲吧,六十歲的老人口袋裡卻隻有兩把鑰匙,真是奇怪啊!泰德打開前門,他們走進陰暗的走廊,門旁邊放了個傘架,還掛著一幅劉易斯和克拉克遠眺美國西部荒野的舊畫像。博比走到家門口,泰德則往樓梯走去。然後他停下腳步,手扶著欄杆說:“西馬克寫的故事很棒,雖然不算是偉大的作品,但還不錯,我不是故意要這麼說,不過相信我的話,還有更好的作品。”博比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很多書雖然也寫得很棒,但是故事卻不夠好。博比,有時候要為了好故事而讀一本書,不要像那些挑剔的勢利讀者那樣。有時候則要為了文字——為了作者的語言,而讀一本書,不要像那些保守的讀者那樣。但是當你找到一本故事棒、文字也很精彩的書時,千萬要好好珍惜那本書。”“你覺得這樣的書有很多嗎?”博比問。“比那些勢利鬼和保守派認為的多。多很多。或許我會送一本這樣的書給你,作為遲來的生日禮物。”“你不需要送我生日禮物。”“不需要,但或許我會這麼做。生日一定要快樂唷!”“謝謝,今年的生日的確很棒!”然後博比就走進自己的公寓,把燉肉熱一熱(燉肉開始滾熱之後,要記得把瓦斯關掉,還要記得把用過的鍋子泡在洗碗槽裡)。他獨自一人吃完晚餐,然後在電視的陪伴下《太陽之環》。他對切特·亨特利和大衛·布林克利滔滔不絕播報晚間新聞的聲音幾乎充耳不聞,泰德說得很對,這本書太棒了。文字也還可以,雖然他這方麵的經驗還不太夠。我也想寫一篇像這樣的故事,當他終於把書合上、倒在沙發上看西部影集《初生之犢》時,心裡想著:不知道有朝一日,我能不能也寫出像這樣的故事。也許可以,畢竟總得有人寫故事,就好像水管凍壞、街燈燒壞的時候,總得有人來修理一樣。大約一個鐘頭以後,當博比又拿起《太陽之環》再看一遍時,媽媽回來了。她嘴角的口紅顏色有點掉了,上衣也有點滑落,博比想要告訴她,但是他想到媽媽很不喜歡聽到彆人婉轉提醒她這樣的事。而且,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已經下班了,還有就像她偶爾說的,除了我們兩個膽小鬼以外,這裡又沒有彆人。她打開冰箱檢查,確定剩菜都已經吃光了;再檢查爐子,確定瓦斯也已經關好;又檢查洗碗槽,確定鍋子和冷藏盒全泡在肥皂水裡。然後,她親了親博比的額頭,隻是蜻蜓點水般碰一下,便走進自己房間裡換掉上班穿的洋裝和絲襪。她顯得冷冷的、心事重重,也沒有問博比生日過得快不快樂。後來,博比把卡蘿爾的卡片拿給媽媽看。媽媽瞥了一眼,沒有認真看就說“很可愛”,隨即把卡片還給他。然後,她叫博比洗臉刷牙,上床睡覺。博比照做了,沒有和媽媽提到先前和泰德之間有趣的談話。照媽媽現在的心情看來,說這件事很容易惹她生氣,最好還是隨她思緒飄到遠方,高興多久就多久,等到她覺得夠了,再慢慢把心思放回他身上。不過當博比刷完牙、爬上床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到一股憂傷又湧上心頭。有時候他非常渴望媽媽陪他,但是媽媽並不曉得。博比伸手把門關上,把電視播放老電影的聲音關在門外,然後把燈關掉。他正要蒙矓入睡時,媽媽走進來坐在床邊,說她很抱歉今晚這麼冷淡,但是今天辦公室裡發生了很多事情,她覺得很累。她說,有時候辦公室就像瘋人院一樣。她用一根手指輕輕撫摸博比的額頭,然後在上麵親了一下。博比顫抖了一下,坐起來把媽媽抱住。起先莉莎還僵著身子,後來就放鬆下來也回抱他一下。博比心想,也許現在告訴她關於泰德的事情沒有關係,反正隻要稍微提一下就好。“今天我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和布羅廷根先生聊了一下。”他說。“誰?”“三樓的新房客,他要我叫他泰德。”“不可以——你根本不認識他。”“他說送孩子一張成人借書證是很棒的生日禮物。”泰德沒有這麼說,不過博比和媽媽在一起太久了,很清楚什麼話可以討她歡心、什麼話不可以。莉莎稍微放鬆了一點。“他有沒有說他是從哪裡來的?”“我記得他說,那個地方沒有這裡好。”“這句話說了等於沒說,不是嗎?”博比繼續抱著媽媽。他可以再抱一個小時,聞著她身上洗發精和香水的味道,還有呼吸中噴出的雪茄味,但是媽媽把他放開,讓他躺回床上。“我猜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我應該要多了解他一點。”“呃——”“也許他沒有把購物袋亂丟在草坪上的時候,我會比較喜歡他。”對莉莎而言,這已經是一大讓步了,博比很滿意,今天結果還是過得很不錯。“晚安,小壽星。”“晚安,媽。”莉莎走出去,順手把門帶上。後來——隔了很久以後——博比覺得好像聽到媽媽在房間哭泣,但也許他隻是在做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