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百鳴帶著警員聲勢浩大地一路殺到夏繼成房間門口。幾名國防部監察局警衛衝過來攔住他們。鐘百鳴懶得廢話,示意手下行動。幾名警員一擁而上控製了對方警衛,兩名警員直接撞開了房間門。夏繼成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喝茶看書,幾名警員上前直接用槍抵住了夏繼成的頭。鐘百鳴帶著趙誌勇和另幾名警員進來,客氣道:“夏監察官,得罪了。打電話希望見麵,您分不開身,隻好上門來打擾了。”“這算是見麵禮嗎?”“那怎麼夠分量?您是少將監察官,我肯定得準備一份厚禮才敢來啊。”鐘百鳴朝趙誌勇遞了個眼色。趙誌勇會意,立刻帶人搜查房間。“先禮,後兵,這是規矩。禮物會讓你滿意的。”鐘百鳴一邊說話,一邊在房間裡到處摸摸看看,順手還拿了幾顆桌上的蜜餞吃得津津有味,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很早以前我就有一個感覺,在這個警察局裡,有那麼幾個身影總是晃來晃去,讓我想起機器上的齒輪,平時若即若離,事實上它們一直保持著隱秘的聯係。一旦按下開關,這幾個齒輪就會咬合在一起,共同運作一件事。”“我沒有耐心聽你繞圈子。”“行,簡單點。那天晚上,在同德醫院發報,後來左肩中槍的那個人,是你吧?”夏繼成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哦……你懷疑我是共黨,還中槍了。”“沈青禾和顧耀東前仆後繼給你送磺胺粉,連我看得都感動了。”正說著,趙誌勇從臥室裡拿著那個報紙包著的盒子跑了出來。鐘百鳴掂了掂盒子,笑了:“看看吧,這才是我要給你的見麵禮。”他揚揚自得地打開了盒子,裡麵是一盒灸條。鐘百鳴的笑容僵住了。夏繼成笑了:“鐘副局長,這恐怕是我見過最寒酸的見麵禮了。”鐘百鳴怔了片刻,突然吼道:“把他衣服扒開!”兩名警員衝到夏繼成麵前卻不敢動手。鐘百鳴上前推開二人,一把扯開夏繼成的睡衣,肩膀上沒有任何傷痕。他還是不敢相信,直接扒掉了夏繼成的睡衣。夏繼成赤裸著上半身站在他麵前,渾身上下乾乾淨淨,“看夠了嗎?”他冷著臉問道。鐘百鳴啞口無言。警員們識趣地往後退。夏繼成活動著肩膀:“你興師動眾地來找我,就是因為這盒灸條?”鐘百鳴麵色蒼白,沒有說話。夏繼成從他手裡拿過睡衣,穿上,發現扣子已經被扯掉了:“你知道我左肩的風濕病犯了吧?”“是,那天在警局見麵,你提過。”“找個大夫,做做針灸,好像也是你建議的?”鐘百鳴擠出難堪的笑容:“我不知道這裡麵是灸條。夏監察官,誤會。”夏繼成拿了兩顆蜜餞,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哼,確實誤會。誤會大了。”鐘百鳴低聲對趙誌勇說:“趕緊把扣的警衛和車放了!”“鐘某也是一心為黨國利益,在抓共黨這件事上,確實心急了。處置失當,多有冒犯,還望您包涵。改日一定負荊請罪,登門致歉。”夏繼成無所謂地瞟了他一眼,撿起被他們扔在地上的書,拍了拍上麵的灰塵:“前幾日有朋友送了這本《聖女貞德》,蕭伯納的戲寫得有意思啊!尤其這句,‘人生兩出悲劇,一是萬念俱灰,一是躊躇滿誌。’嗬嗬,送給鐘副局長,希望我們共勉。”鐘百鳴站在那裡,麵如死灰。夏繼成換上了筆挺的軍裝,和剛才判若兩人。他扣上領口最後一顆扣子,撥通了電話:“接憲兵司令部。”鐘百鳴帶人突襲夏監察官的消息早就傳回了警局,雖然大家表麵都不吭聲,但人人都等待著這場兩虎相爭的結果。方秘書匆匆去了齊升平辦公室,顯然又有新情況了。齊升平期待地站了起來:“夏,還是鐘?”“夏!”不出多時,憲兵隊的卡車和吉普車就一字排開停在了警局大樓外。幾十名荷槍實彈的憲兵從車上下來,包圍了警局。夏繼成穿著軍裝和呢子大衣,戴著皮手套,從停在正中間的吉普車裡跳了下來。守門的警察剛有動作,幾名憲兵上去就按住了他們。夏繼成盛氣淩人地帶兵進入警局大樓,徑直走去鐘百鳴辦公室。所經過之處,不用他動一根手指頭,便會有憲兵帶槍控製住每一個房間的警察。兩名憲兵直接踹開門,進去一把按住鐘百鳴,卸了他身上的配槍。一旁的鄭新下意識要去腰間摸槍,又是兩名憲兵直接用槍抵住了他的頭。夏繼成冷冷地走了進來。鐘百鳴:“這件事是我疏忽,聽了下麵的不實報告!我會親自跟總署解釋!”夏繼成:“鐘副局長,我覺得你說的‘先禮後兵’特彆對。但是我今天沒有禮,隻有兵。”鐘百鳴瞪著他,不甘地掙紮著。齊升平把夏繼成送給他的畫重新掛了起來,並且是在最顯眼的位置。他悠閒地調整著角度,左調調,右調調,怎麼都覺得不是最好。方秘書匆匆進來,關門彙報道:“副局長,憲兵隊駐滬第九團來了六七十個人。六輛卡車,十輛吉普車。把警局圍了!”齊升平似乎心不在焉,光顧著打量畫:“你往後站點,看看掛正了嗎?”方秘書隻得退了幾步:“左邊好像還高了點。”齊升平又調了調。“正了。”方秘書又一次小心翼翼道,“副局長,他們已經把人按住了。”“按了?”“是啊。”“哎,憲兵和警察曆來就紛爭不斷。前幾年金都大戲院警憲火拚的血案,這麼快就忘了?”方秘書小聲地:“聽說夏監察官被扒了衣服,奇恥大辱啊。隻叫憲兵算客氣了。他和裝甲步兵第一營的鐘營長是有私交的,要不是看您的麵子,估計裝甲車都要開來。”警察局被人圍了,齊升平竟隻覺得舒心:“這個老夏,脾氣什麼時候這麼火爆了……走吧,勸勸去。”夏繼成盛氣淩人地朝外走去,鐘百鳴被憲兵押著跟在後麵。一路上,被封鎖在屋裡的警員都爭相探頭張望。剛走到樓梯口,就遇到齊升平帶著方秘書過來了。夏繼成:“齊副局長,給您添亂了。”齊升平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事情我也是剛剛聽說。真的沒辦法通融了嗎?”“國防部已經通告警察總署,這件事會交給淞滬警備司令部處理。戰時誣陷高級軍官,我也無能為力。”“這件事我有責任,對下屬疏於管教,訓導不力。但畢竟是我的下屬……”夏繼成板著臉:“抱歉,齊副局長。這個麵子,我給不了。”“哦……這麼說,現在我能做的,也隻有配合調查了。”“還望理解。”說罷,夏繼成領著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了。齊升平當然理解了,不僅理解,還一掃剛才的無奈,看起來心情很是不錯:“哎?方秘書,聽說食堂最近多了道薺菜團子,味道還不錯?”“倒是比較爽口。”“走,嘗嘗去。”齊升平春風得意地朝食堂走去,方秘書趕緊跟上,獻媚地說:“就是菜多肉少,太素了。”“那就讓他們今天中午多加肉,我來解決經費。虧待誰,也不能虧待我們的警員啊。”憲兵押著鐘百鳴到了一輛吉普車外。夏繼成慢悠悠地走到他麵前,摘下皮手套,示意兩邊的憲兵讓開。憲兵識相地背過了身子。不等鐘百鳴反應過來,夏繼成直接給了他一拳。鐘百鳴摸著被打出血的下巴:“知道你看我不順眼,挑這個時候公報私仇,不夠磊落吧?”“這一拳,是為了我那件被扯掉扣子的睡衣。”說完,夏繼成又給了他一拳。鐘百鳴好半天才緩過來,吐了口唾沫:“這一拳呢?”夏繼成不慌不忙戴上手套:“這一拳才是看你不順眼。押他去警備司令部。”夏繼成跳上吉普車,揚長而去。那間廢棄的工廠大門緊閉,警員有的喝酒,有的打牌,地上到處是空酒瓶和香煙頭,一片狼藉。其中一人聽見角落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走過去猛地朝雜物堆裡一抓,拎起來一隻耗子。一名警員訕笑道:“要不送給裡麵那位小姐玩玩?”“怎麼玩兒?”“扔衣服裡,領口袖口一紮。她禁得住鞭子、老虎凳,不一定禁得住耗子一口一口啃啊。”另幾人哼哼唧唧訕笑起來。沈青禾被關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肮臟而陰暗。她遍體鱗傷地靠牆坐著。兩名警員拎著耗子進來,上前就拉扯她的衣服。“你不是什麼都不肯招嗎?骨頭硬沒關係,看你細皮嫩肉,正好喂耗子!”“離我遠點!”沈青禾拚命掙紮著。一名警員剛拉開沈青禾的領口,就被狠狠踢了一腳,痛得一聲大叫,手上的耗子也一溜煙跑了。沈青禾起身要往外跑,被對方一把揪住頭發拽倒在地,又被他在頭部踩了一腳,一時間天暈地旋,她無力地趴在了地上。那人轉身從同伴身上抽了把小刀,按著沈青禾就開始割她的頭發:“真當自己是天仙碰不得了!我讓你出了門也見不得人!”剩下的警員還在外麵玩牌,忽然聽見門口有動靜。幾人警惕起來,摸出手槍。其中兩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貼在門上聽著。就在這時,工廠大門被猛然撞開,兩輛貨車一躍而入,直接撞飛了兩名貼在門口偷聽的警員。另外幾人舉著手槍,嚇呆了。一名警員慌慌張張地從房間跑出來,大喊著:“外麵怎麼……”“啪”的一聲,他被一槍擊斃了。顧耀東舉著手槍,沿著昏暗的走廊一直走到關押沈青禾的房間,他粗暴地一把拎起將沈青禾按在地上的警員,一槍托打得他眼冒金星。對方踉蹌著猛撲過來,又被顧耀東一腳踹飛。他快步過去一把拎起對方衣領,一拳一拳清清楚楚地打在他臉上,直到他血肉模糊,成了一攤令人惡心的爛肉,再也醒不過來。恍恍惚惚中,沈青禾看見了走廊裡中槍的警員,看見了外麵被撞飛的警員,在牌桌上被擊斃的警員,看見了老董,看見了貨車,看見了警委行動隊的很多人。遠處大門外的陽光左右晃動著,越來越亮,離光明也越來越近。顧耀東背著沈青禾走出了工廠大門。陽光肆無忌憚地灑下來,晃得她睜不開眼。警委兩輛貨車一前一後行駛在開闊的郊外路上。路兩側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生機盎然。顧耀東開著車,沈青禾裹著他的外套靠在副駕駛座上,風一陣陣吹著她參差不齊的短發。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顧耀東左手開車,右手緊緊握住了沈青禾的手。陽光照在車裡,彌漫著劫後餘生的平靜。車停在了樹林口,老董和幾名警委隊員守在周圍。這是警委的撤離通道,從這片樹林穿出去,對顧耀東和沈青禾來說就是未知的世界了。沉默很久,顧耀東從駕駛座下拿出沈青禾平時藏在床底的小箱子和鑰匙,交給了她:“趙誌勇來搜查之前,我把這個藏起來了。我知道裡麵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更長的沉默後,他終於從胸口內兜裡摸出了那本證件,“這是你的新證件。以後,你就不叫沈青禾了。”“家裡如果問起來……”沈青禾紅著眼睛哽咽了,“就說我出遠門做生意,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回來。”“在戶籍科做了這麼多證件,我從來沒想過會有一本是給你的,更沒想過會是我親手送你離開。”顧耀東死死地捏著證件,仿佛這一鬆手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見。沈青禾緊緊抱住了他。“保重。”“保重。”沈青禾走到老董的車旁,驀然看見在很遠的地方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她怔了片刻,明白了什麼。沈青禾站直了身子,朝那輛黑色轎車敬了一個軍禮。夏繼成坐在轎車裡望著她,百感交集地笑了。貨車載著沈青禾,終於消失在樹林深處。耀東父母坐在天井裡,心情愉快地給一條醃臘豬肉抹鹽。顧耀東走到門口,聽到父母興高采烈地聊天,停下了腳步。顧邦才:“三陽南貨店的鹹肉,我好不容易托關係弄到一根,花了大價錢的!”耀東母親:“看著是不錯,油光水滑的。收拾好了就曬到樓頂去。”顧邦才:“樓頂怎麼敢放心呀?就曬天井裡,我天天看著,免得被耗子啃了你又要哭天喊地。等耀東和青禾辦婚事的時候,這是要拿出來撐場子的寶貝。”趙誌勇從外麵回來,見顧耀東默默地站在家門口,他也停下了腳步。耀東父母仍舊在嘰嘰喳喳憧憬著未來。“這兩個孩子好得來蜜裡調油,我看也該給他們張羅婚事了。”“新房就用耀東那間屋,把小床換成雙人床。”“牆一定要再粉刷一遍,這個錢不能省的。”顧耀東轉身離開了。趙誌勇默默地望著他離開,什麼也沒說。那間廣玉蘭樹下的小飯館生意越發蕭條了。桌椅凳子都堆在了牆角。屋裡隻放了一張桌子。夏繼成和顧耀東坐在桌前,桌上放了一鍋清粥,一碟鹹菜。鐘百鳴被關進憲兵隊了,但是關不了太久。後天就是約定的發報時間,也許是最後的機會了。夏繼成決定將手搖式發報機換成大功率發報機,保證信號強度,唯一的問題是容易被監測定位。最後兩個人同時想到了一個辦法——移動發報。警局的電子偵察車上有電力設備,正好滿足條件。夏繼成不緊不慢地喝著稀粥:“背上的傷怎麼樣了?”顧耀東知道他的意思,不假思索地說道:“我能參加行動。”“好。星期三上午十點,你想辦法把一輛偵察車開到大沽路139弄弄口,我和周明佩在那兒等你。”“我會準時到。”過了片刻,顧耀東又問道:“處長,你怪我嗎?”“怪你什麼?”“沒有保護好青禾。”“彆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當年救了青禾的人,是你,對不對?”夏繼成坦然地說:“對。”“在蘇聯帶她走上這條路的人也是你。你把她從深淵拉上來,但是我差點把她弄丟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顧耀東,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青禾托付給你嗎?因為你是一個底色乾淨的人。你小時候叫顧耀東,長大了叫顧耀東,以後還叫顧耀東。你在福安弄出生、長大,你有父母、姐姐,有鄰居。每一步都清清楚楚,乾乾淨淨。隻有和你在一起,她才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這是你對她的希望?”“對。我希望等到勝利那天,她可以像大街上所有年輕女孩一樣,喜歡逛街就去逛,想穿裙子就穿,不高興了就痛痛快快吵一架,心裡有秘密也不用藏。這些我從來沒對她講過,這是我的願望,也是我的私心。”“以前我也以為,我和她會等到這一天。但是今天送她離開,忽然覺得好像一切又回到原點了。兩年前,我們從不同的起點走到了亭子間,現在重新出發,未來路上還會不會再遇見,我不知道。”夏繼成用筷子在圓形的鹹菜碟子上畫圈。“你在這一頭,她在那一頭,就算起點不一樣又怎麼樣?轉一個圈還不是會遇見。”離開時,老板娘照例給了他們一袋小魚乾:“夏先生,你遠道回來,本來應該給你做頓好吃的。可是實在沒辦法,現在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好多人都去海潮寺施粥所吃救濟飯了。過了今天,我也打算關門不做了。”夏繼成給了她一些美金,老板娘驚訝道:“就是一鍋清湯寡水,哪裡要得了這麼多?”“生意的事不用擔心,情況很快會好起來的,你的小店肯定也能重新開起來。這就當是我預支的飯錢。”老板娘笑著:“那就借您吉言吧。謝謝了呀。”夏繼成把小魚乾倒在角落。那隻野貓很快跑了過來,津津有味地吃起來。走在夜晚的街上,顧耀東感慨地問道:“處長,你也在那個鹹菜碟子上,對不對?”夏繼成裝傻:“什麼意思?”“就算你將來又離開上海了,轉來轉去,我們也還是會遇見!”夏繼成“啪”地拍了下他的腦袋:“我能跟你們一樣嗎?鹹菜碟子那麼小,我是處長,起碼得在那口大鍋上吧?”顧耀東釋然地笑了。路燈下是二人長長的身影。趙誌勇剛到警局,一名警衛就走了過來:“趙隊長,裡麵有人在等您。”“什麼人?”“說是您老家過來的,等一上午了。”趙誌勇匆匆到樓外,隻見一名村夫打扮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上,抽著煙袋。“趙大伯,你怎麼蹲在這兒,進去坐著等我啊!”“要不是看在一個村子,又都姓趙的分上,我都懶得跑這一趟來找你!就在這兒說吧。”趙大伯起身,從衣服裡掏出一張彙款單給他,“這是你往家裡寄的美金。交你手上,我就回去了。”“這是寄給我媽看病吃藥的錢,給我乾什麼?”“人都沒了,還吃什麼藥?”趙誌勇愣住了:“什麼意思?什麼叫沒了?”“你不知道她半個月前就已經不在了呀?三番五次給你寫信,讓你回去見一麵,你就是不吭聲!她走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悄沒聲息就斷氣了。全靠村裡幾個好心人湊了點錢,草草埋了。誌勇啊,你媽媽就不該帶你來這大城市。城裡待得久了,眼睛看花了,心也涼了。”趙誌勇失魂落魄地從抽屜裡拿出鐘百鳴給他的那封信。那時候太相信鐘百鳴的話,沒有仔細看信上的日期。現在他才看清,這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來信。他去了鐘百鳴的辦公室,鐘百鳴還關在憲兵隊,辦公室裡沒有人。抽屜上了鎖。他拿起桌上的台燈就用燈座砸掉了鎖。拉開抽屜,裡麵果然還有幾個信封,收信人都是“趙誌勇”。他把所有的信都取了出來,一張張展開,按照日期排好。鐘百鳴交給他的這一封關於需要錢治病的信,是放在倒數第三的位置。後麵還有兩封信,一封是“母病重,盼速回”,最後一封,是“母病故”。趙誌勇拿著所有信離開了辦公室。“趙隊長,今天還巡邏嗎?”幾名刑一處警員經過。趙誌勇失神地:“什麼?”“今天輪到一處例行巡邏,都在等你安排。”“哦……”他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恍恍惚惚地走開了。“一處在這邊!你去哪兒?”趙誌勇依然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迎頭撞上兩名警員,手裡有兩封信掉在了地上,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繼續朝前走了。幾名刑一處警員議論著。“什麼意思?聾了一樣。”“他把鐘副局長坑了,可能知道自己要滾蛋了吧?”顧耀東在一旁看見這一幕,撿起了兩封信追了過去。“趙警官?”趙誌勇沒聽見。“你的信,剛剛掉在……”忽然,趙誌勇扶著樓梯扶手踉蹌著蹲了下去,他咬著胳膊,發出沉悶的啜泣聲。顧耀東怔怔地看著他的好朋友就這樣蜷縮在樓梯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再也控製不住地失聲痛哭了起來。趙母生前開的小麵攤隻剩了一個空架子,曾經熱氣騰騰的爐灶已經涼透了,地上倒著一兩把撤店時沒帶走的椅子,一片人去樓空的淒涼。趙誌勇扶起一把破椅子坐下,抬頭望去,周圍高樓林立,華燈初上。這個破舊的小麵攤處在繁華都市的最底層,幽暗而逼仄。顧耀東默默地站在一旁。兩個人就這樣望著夜空,望了很久。趙誌勇:“住在你家這段時間,我去過好幾次曬台。從那兒看夜晚的上海,特彆漂亮。我第一次知道,上海的夜晚還可以是那樣的。我和我媽媽,隻能從這個小麵攤看這座城市。抬頭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低下頭,就是揉不完的麵粉,洗不完的碗,頭頂的繁華永遠不屬於我們。”顧耀東:“其實進警察局以後,我也在學著從其他人眼裡看這個世界。”“像楊一學那樣的人?”“很多很多,楊一學,齊副局長,肖警官,還有你。”“剛進警局的時候,我也想過要匡扶正義,保護百姓。可是真正遇到比我還弱小的人向我求助,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幫不上他們,就像楊一學。如果你真的試過從我的眼裡去看這個世界,你應該能理解我做的一切。”顧耀東心情複雜地看了看他,又望向遠處:“也許每個人能堅守的東西是有限的,但是該堅守的地方,不能退讓。到現在我還是這麼想。”趙誌勇笑了,說不清是失望,還是羨慕,“夏繼成曾經說過,有時候我和你很像,單純,善良。但我們始終是兩類人。你比我更坦蕩,更磊落。其實我也試過從你的眼裡去看這個世界,想知道為什麼你能比我坦蕩和磊落。今天站在這裡,我突然明白了。因為你比我幸運。你在上海有家,有愛你的父母和姐姐,有不錯的經濟條件。耀東啊,如果我也生在那樣的環境,我也會和你一樣的,也許會做得比你更好。”說完這些,他長舒了一口氣,似乎把一切都放下了,“不過現在明不明白都無所謂了。堅持了這麼久,到最後想留住的還是沒留住。我媽走了,我也算解脫了。”趙誌勇從兜裡拿出鑰匙給他,“這是你家裡的門鑰匙。明天我就搬出去。”“搬到哪兒去?”“來顧家不是因為我沒地方住,你肯定也猜到了。不過現在我是真的打算回淮安了。我現在特彆想我媽媽,想回家。”趙誌勇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停下來:“耀東,有個問題,我想聽一句實話。那天你去碼頭買灸條,讓我誤會是磺胺粉。是故意的嗎?”顧耀東糾結著,最終還是選擇了隱瞞真相:“我不知道你在附近。”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趙誌勇笑了笑:“不管你是什麼人,鐘百鳴已經認定你是共黨了。聽我的,彆再回警局了。”顧耀東沉默了很久,抬頭望向小麵攤上方那塊被擠壓在高樓之間的狹窄夜空,百感交集。星期三。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顧耀東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室,做著無關緊要的事。到了上午九點三十分,他起身離開了刑二處。幾乎前後隻相隔了十來秒,趙誌勇也從刑一處出來了。他拿著辭呈去找齊升平,看見顧耀東朝樓上走去,倒也沒在意。顧耀東去了電訊室隔壁的休息室,熟練地用鐵絲開門進了屋。牆上並排掛著幾件警員的警服外套。顧耀東摸出衣兜裡的證件,選了其中一本照片和自己比較接近的,揣進了兜裡。因為田副署長的斡旋,鐘百鳴從憲兵隊放出來了。九點四十分,他已經到了警局樓下。趙誌勇在齊升平辦公室門口遇到方秘書出來,對方說齊升平不在,可能今天都回不來,不過鐘副局長馬上就回來了,有事找他也一樣。趙誌勇很詫異:“他放出來了?”“對啊,我一早就接到憲兵隊的電話。估計這會兒人已經到警局了。”“最後給他定了什麼罪?”方秘書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彆擔心,什麼罪也沒定。說到底也就是一場誤會,夏監察官也不好太較真。”“那處分呢?處分也沒有嗎?”“鐘副局長上頭有人,處分?拖著吧,時間長了,可能就不了了之了。”失望,憤怒,還有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怨恨讓趙誌勇情緒失控了。他轉身就朝鐘百鳴辦公室走去。剛到樓梯口,就看見鐘百鳴帶著鄭新和幾名警員氣勢洶洶去了刑二處。“顧耀東呢?!”李隊長:“剛剛還在。”鐘百鳴掃視了一圈,轉過身,冷冷地對一眾警員下了命令:“搜。”趙誌勇想起剛剛看見顧耀東去了樓上,於是趕緊跑上樓,一層一層焦急地找他。顧耀東從電訊休息室閃身出來,剛要下樓,下麵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鐘百鳴已經帶人搜上來了。他立刻朝樓上跑去,衝上天台,四處尋找可以脫身的地方。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喊道:“顧耀東。”他猛一回頭,隻見趙誌勇一個人站在那裡。“我跟你說過,不要再來警局。”“我是警察,回警局來不是很正常嗎?”趙誌勇忽然吼了起來:“跟你說了不要回警局為什麼還要回來?你就聽我一次不行嗎?”顧耀東依然很平靜:“我還有事情沒做完。”“什麼事?”沉默。“我看見你從電訊室出來了。你到底在乾什麼?”“趙警官,回淮安吧。彆管警局裡的事了。”說罷顧耀東轉身就要從天台翻出去。“彆動。”趙誌勇一手用槍指著他,一手反鎖了從樓梯通往天台的鐵門:“我今天是來遞辭呈的。要走了,我就想要一句實話。我想知道我在警局唯一把他當成朋友的人,到底是什麼人……把衣服脫了。”顧耀東默默看著他。在他的後腰,同樣彆著一把手槍。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槍拔出來直接朝趙誌勇開槍,以他現在的能力,也許趙誌勇還沒反應過來就倒在地上了。然而最後他還是選擇了脫掉衣服。“轉過去!”顧耀東轉過身子。背上的傷疤清晰可見。“真的是你。”趙誌勇拿槍的手在顫抖,“你真的是共黨。”樓梯間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推門。顧耀東默默穿上了衣服。趙誌勇用槍指著他,煎熬著,糾結著。鐘百鳴已經追到了天台鐵門外,他一槍崩掉門鎖,帶人衝了進來。天台上隻有趙誌勇一個人。鄭新和幾名警員分散到平台各處搜查。趙誌勇:“副局長,我正在找你。過了今天我就不當警察了。有些問題我要問你。”鐘百鳴對他已是厭惡至極:“顧耀東剛剛是不是在這兒?”依舊是沉默。鐘百鳴趴在天台邊朝下望去,十層高樓,下麵什麼也沒有。他回頭看著趙誌勇,輕蔑而唾棄地:“你知道窩藏共黨是什麼後果,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鎖在抽屜裡的那些信,你一句話都不想跟我解釋嗎?”“跟你有什麼可解釋的!”“我做那麼多,不過就是想讓我媽活下去。我要的真的不多。為什麼連她去世的消息也要瞞著?”鐘百鳴冷笑:“這應該怪你的好兄弟顧耀東啊。要不是為了抓他,我也用不著逼你留下來。”“我媽咽氣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那是你自己的事。”鐘百鳴不想再浪費時間,轉身就要下樓,沒想到趙誌勇一把拉住了他。鐘百鳴很是意外。“鬆手。”“你是個魔鬼,你想把我也變成魔鬼。”鐘百鳴拎著趙誌勇的衣領,將他推到了平台邊:“雖然我要抓的人是顧耀東,我恨不得殺了他,但是在我眼裡你還不如他。像你這種人,誰都可以踩在腳底下。你那個賣麵條的媽媽也是一樣!”鐘百鳴狠狠推開了他。趙誌勇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在鐘百鳴轉身要走時,他紅著眼睛撲上了上去……在鐘百鳴追上天台時,顧耀東就已經沿著外牆水管從天台翻進了頂樓房間。他匆匆從十樓下到一樓,沿著光線陰暗的通道朝停放偵訊車的車庫快步走去。忽然,身後轟然一聲巨響。顧耀東猛地停住腳步,回頭望去。陰暗走廊的儘頭,是明亮的院子。趙誌勇趴在地上,明晃晃的陽光照下來卻是格外冰涼。血漸漸從他身下蔓延出來。顧耀東怔怔地看著他。這一刹那,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他隻聽見嗡嗡作響的耳鳴。院子裡,警員們從四處圍了上來,停止了呼吸的趙誌勇漸漸被擋在雜亂的人影後。警員們驚恐、慌亂地大聲叫嚷著,奔走著。十點整,到了偵察車換班的時間。顧耀東紅著眼睛混在換班警員中上了其中一輛,出示了偷來的證件。偵察車駛出了警局,他回頭望著十層高的警局大樓,直到車子開出大門,那棟大樓漸漸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偵察車順利停在了大沽路139弄弄口。警委行動隊立刻圍上來,控製了車上全部警員。車廂內電子儀器和監聽耳機等電子設備一應俱全。周明佩上車後,打開手提箱,迅速準備發報機,安裝線圈,架設發射器,並用電線連接了發報機和車上儀器的電源。夏繼成扯掉了連接車頂天線和車內儀器的電線,對顧耀東說:“你負責開車,我們在後麵發報。電報內容很長,大概需要四十分鐘。”顧耀東應聲跳上了駕駛座。電訊室很快偵測到有人在大沽路一帶發報。鐘百鳴帶隊趕到大沽路路口時,報信的電子偵察車正停在路邊。負責監聽的警員趕緊放下耳機:“報告副局長,之前我們定位到信號在這一帶,但是我們剛到信號就消失了。”警員們搜查完了周圍民居,從四周跑回來。“報告,屋裡沒有發現電台。”車上另一名警員放下耳機喊道:“報告,另外一輛偵察車在長樂路發現信號!”鐘百鳴又迅速趕到長樂路,但是同樣一無所獲。就在這時,街上巡邏的另外兩輛偵察車也從彆的地方趕了過來。車上分彆下來兩名警員,其中一人問道:“怎麼回事,我們追著信號到處跑,一會兒強一會兒弱,發報機就跟長了腿在跑一樣。”另一人說道:“我們遇到的情況一樣,剛才追過來的時候信號還很強。”鐘百鳴心裡一驚,衝過去戴上耳機,聽見裡麵的滴滴聲時大時小,同時,儀器上的信號燈閃爍時快時慢。這說明信號的位置在變化,離自己時遠時近。鐘百鳴望著窗外街上經過的汽車,低聲問道:“有沒有可能,有人在車上發報?”“手搖式或者自帶電池的發報機倒是可以,但是它們功率都不大。這麼強的信號,應該是要插電線的大功率發報機。”鐘百鳴的視線停在了一旁的電子儀器上,他順著電線摸下去,最終視線停留在電源上。“一共有幾輛偵察車?”“六輛。”“馬上呼叫另外五輛過來集合。”迎麵而來兩輛電子偵察車,朝和顧耀東相反的方向開去。擦身而過時,開車的警員還使勁朝顧耀東揮手,示意他掉頭。對方遠離後,顧耀東打開連通後車廂的窗戶玻璃:“他們可能在集合了。”夏繼成看了眼手表:“電報還需要二十分鐘,繼續兜圈子。”“知道了。”夏繼成繼續口述情報,周明佩全神貫注地發報,外界的一切似乎都對她沒有任何乾擾。五輛偵察車在鐘百鳴所在的位置集合。“報告!3號車沒來!”“馬上通知各分局,追捕3號偵察車!”迎麵而來的警車一個急轉彎掉頭,跟上了顧耀東的偵察車。與此同時,分布在各條街上的警車陸續得到消息,紛紛朝一個方向追去。很快,顧耀東車後的追捕者,就從一輛變成了一隊。鐘百鳴坐在其中一輛偵察車上,指示燈快速閃動著。“報告!信號強度非常大,而且很穩定!可以確定就是前麵這輛3號偵察車!”鐘百鳴對鄭新說道:“你到複興中路東口高位。通知黃浦分局,堵住複興中路支路出口,把目標往東口逼,在東口設卡。”鄭新拎著槍械箱跳下車,上了隨後跟來的一輛警車,拐進了小路。顧耀東油門踩到底,警車和偵察車追上來左右包抄,子彈打在車身上乒乓作響。槍林彈雨中,周明佩麵不改色地繼續發報,夏繼成隱蔽在窗口後,一邊清晰地口述情報,一邊朝車外開槍還擊:“顧祝同在徐州召集劉峙、邱清泉、黃百韜、李彌,確定部署按第一案,主力沿津浦路排開……”就在追捕車隊越發龐大之際,警委的車隊橫空插入。它們擠開了敵人的車,像護衛隊一樣守在顧耀東的偵察車兩側。分局警察已經用沙袋堵死了主路兩側的小路出口,並在主路儘頭設好了關卡,數支槍口對準即將來車的方向。鄭新也已經在高樓頂部就位,用步槍瞄準了街上。車隊從遠處衝了過來。鄭新瞄準了擋在3號偵察車前麵的兩輛警委卡車,兩聲槍響,兩名司機分彆中槍,卡車衝向了路邊。眼看顧耀東的偵察車暴露在了狙擊手的視野範圍裡,老董一腳油門衝到前麵,用他的車掩護住了顧耀東。另外兩輛警委卡車也隨之衝上來,繼續護衛在偵察車兩側。前麵就是關卡,二十多名警員躲在警車後,齊刷刷用槍口指向來車方向。老董已經做好了衝關卡的準備,也許是因為默契,也許是因為同樣抱著殊死一戰的決心,後麵所有的警委卡車都衝了上來,和老董形成一排並肩作戰。鄭新的子彈穿透玻璃擊中了老董的肩膀。他踩死油門,帶領警委車隊衝向關卡,在猛烈的交火和衝撞中,關卡被警委車隊衝開了一條血路。顧耀東紅著眼睛,死死踩著油門衝過了關卡。老董的卡車撞停在路邊,數名警察圍了上來。然而他已經身中數槍,犧牲在了駕駛座上。前麵就快到蘇州河了。那一帶原來有很多紡織廠和機械廠,現在都破了產,附近居民逃荒也跑得差不多了,幾乎就是一座空城。鐘百鳴坐在偵察車上,用筆在地圖上畫出了一個螺旋形,從外向內旋轉,最終停在一個點。“通知分局人員,路口設卡,把目標車輛逼到蘇州河邊的工廠區,然後縮緊包圍圈,在紡織廠這個死角集中所有火力。”顧耀東的偵察車被逼進了工廠區。後有追兵不斷開槍,子彈打穿偵察車,擊中了周明佩的手臂。夏繼成一邊迅速朝後車還擊,一邊問周明佩:“剩下的電報內容,記住了嗎?”“記住了。”“需要多長時間發完?”周明佩很鎮定,她撕下衣服,快速給自己包紮:“速度會受點影響,十分鐘吧。”夏繼成看見遠處路邊有一麵巨大的廣告牌:“顧耀東,看見前麵的廣告牌了嗎?把它撞斷擋住後麵的車,然後你帶周明佩下車。附近很多工廠已經荒廢了,但是電路還在,剩下的電報交給你們。”“必須下車嗎?”“工廠區很多斷頭路,鐘百鳴把路堵成了一個螺旋圈,不超過五分鐘我們就會繞到死路被逼停。”“那你怎麼脫身?”“你們隻管把剩下的電報發完。其他事我負責。”顧耀東準確撞斷廣告牌,倒在路上形成路障。一輛警車避之不及撞了上來,徹底堵住了路。後麵的警車隻得停下來清除路障。拐進小路後,夏繼成扶著周明佩下車,將她和發報機交到了顧耀東手中。“不惜一切代價。明白嗎?”“明白!處長,一會兒見!”跳上偵察車前,夏繼成拍了一下顧耀東的警帽:“一會兒見。”在另一條小路儘頭,鄭新看到了這一幕。他拿著步槍悄悄下了車。工廠裡破敗荒涼,到處是逃荒後留下的空置廠房。很快,顧耀東在一台大型機器後找到了電源。周明佩迅速躲到機器背後的隱蔽位置,忍著槍傷劇痛繼續發報。就在這時,周圍傳來輕微的響動。顧耀東立刻警惕起來。廠房有兩層樓,底層是大型機器,二樓是一圈走廊。他拿著槍躲在機器後,屏氣凝神尋找著可能隱藏在暗處的敵人。與此同時,鄭新的瞄準器也對準了露出小半個身子的顧耀東。就在這時一聲槍響,鄭新中槍,翻出二樓欄杆摔了下來。顧耀東立刻又補了一槍,鄭新當場斃命。他轉頭望去,開槍的是周明佩。周明佩:“這兒交給我。你趕緊去支援老夏。”顧耀東從鄭新身上摸出車鑰匙,望著周明佩,有些猶豫。“還傻站著乾什麼?知道你在擔心他!快去啊!”顧耀東一咬牙,跳上鄭新的車,一腳油門開走了。夏繼成獨自駕駛偵察車朝前駛去。前方已經是死路,路的儘頭是紡織廠,那裡停著一隊警車,還有鐘百鳴的偵察車。所有警員已經就位,數支槍口準對了夏繼成。後麵清除完路障的警車也追了上來。前麵是死路,後麵是追兵,路兩側沒有出口。夏繼成的目光停在了前方路邊的加油站。“準備——”眼看鐘百鳴就要下令開槍掃射。忽然之間,夏繼成猛打方向盤擠著側麵的警車衝進了加油站。警車翻滾著砸向了加油樁,汽油從加油樁底部汩汩地冒了出來……顧耀東開著鄭新的車趕來,剛跳下車,前麵轟然一聲巨響,火光衝天。巨大的衝擊力撲麵而來,將他掀翻在地。鐘百鳴望著眼前的火海,以為發報機和發報員都化成了灰燼,一切都結束了。然而就在這時,周圍的聲音仿佛在一瞬間都消失了,隻剩下偵察車裡的儀器以緩慢的頻率,發出一聲聲刺耳的“滴——滴——”他死死盯著閃爍的指示燈,走到偵察車前,拿起耳機,果然,裡麵依舊可以清晰地聽見天線捕捉到的信號聲,那台移動的發報機依舊在發報。他氣急敗壞地扔掉耳機,從車裡抓起電話,正要通知增派人手繼續抓捕,一聲清脆的槍響,電話滑落了。開槍的人是顧耀東。又是幾聲槍響,鐘百鳴倒地身亡。電子察訊車裡的指示燈,在片刻後,也最終停止了閃動。工廠裡寂靜無聲。周明佩摘下耳機,關掉了發報機電源。在無數人的前仆後繼中,那份對淮海戰役起到巨大作用的密電終於完整地發往了中央。顧耀東拿著槍,默默朝遠處走去。身後是鐘百鳴的屍體。再遠處,是熊熊燃燒的大火……警局慶功會上,齊升平站在台上春風得意。“鐘副局長在追捕共黨白樺小組的行動中,臨危不懼,英勇殉職,在此表達我們的緬懷之情……”齊升平嘴上說著悼詞,卻沒有絲毫悲傷的意味。台下警員也熱烈鼓著掌。隻有刑二處的五個人,沉默不語。齊升平哼著曲子回了辦公室。段局長在浙江省政府已經正式上任了。最遲下個月,警局局長的任命書就會下來了。鐘百鳴死了,除了自己這個常務副局長,局裡不會再有其他人選。方秘書一路跟在屁股後麵奉承著:“副局長,我們也該準備準備了。您看……用不用提前把局長辦公室重新布置一下?”“依你看呢?”“我覺得全部翻新一遍都不為過啊!那個牆紙早就發黃了,應該換。新局長,新氣象嘛!”“行啊,你想換就換。”齊升平今天格外大方,“還有那個窗簾,我每次去都覺得暗沉沉的,花紋好像太老式了。”“我馬上叫人量尺寸,去布行訂做一副新的。”方秘書拿出筆記本,“我都記下來,叫人一條一條照著辦。窗簾您喜歡什麼顏色?”“藍色吧。藍色低調,看著也心情愉悅。”方秘書趕緊寫下來。“地毯也叫總務處換了,這麼多人踩來踩去,時間也長了,總覺得有股黴味。”“沒問題。”這時候,電話響了。“喂?”電話裡是唐總署長,齊升平趕緊一個立正,“是,剛剛給鐘副局長開完追悼會,感慨萬千啊。大家都在儘力平複情緒。我一定做好善後工作……什麼通知?我沒有接到您說的通知啊……是嗎……”齊升平的神情漸漸從詫異變成了失落,“不會不會,大局為重,我個人服從安排。新任局長上任後,我一定督促全體官佐員警配合工作。是!”掛了電話,剛剛的春風得意也蕩然無存了。李隊長遞了辭呈,打算和家人去鄉下老宅住一段時間。從警局出來時,他已經換了便裝。門口小貨車上載著滿滿的行李。李太太站在車邊等他。小喇叭:“隊長,您真不回警局了?”“乾了大半輩子,這個警察,我算是當夠了。警局裡熟悉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該告老還鄉啦。”肖大頭:“就算不當隊長了,也不至於要離開上海啊。”“二女兒在蘇州生了孩子,我這個當外公的一共也就看過一眼。再不去,外孫怕是要不認得我啦。”他從車上拿了一個口袋下來,拿出四條圍巾,給了四人一人一條,“也沒什麼東西留給你們。空閒時候織的小玩意兒,冷的時候隨便戴戴吧。”李隊長給於胖子戴上,發現圍巾有點短。於胖子尷尬地笑著:“脖子肉多,短了點。”李隊長:“這年頭身上還能有肉,你也是有福氣的人。”最後,他給顧耀東戴上圍巾。顧耀東:“隊長,以後還回上海來嗎?”李隊長笑著說:“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吧。耀東啊,你也是一樣,順其自然吧。”小貨車開走了。警局門口,刑二處隻剩下他們四個人。顧耀東去了齊升平辦公室。齊升平背著手站在窗邊,望著外麵,臉上看不出喜怒。“齊副局長,您找我?”“坐吧。隨便聊聊。”顧耀東在沙發坐下。齊升平依然站在窗邊:“依你看,那輛偵察車上炸死的,是什麼人?”“有人說看見是夏處長。我不相信。”“不相信他是白樺,還是不相信他死了?”“都有。”齊升平從窗邊走了過來,慢悠悠地從顧耀東身後走過。“警局核查了爆炸現場的所有屍體,支離破碎,麵目全非啊。誰也不敢說其中一個就是夏繼成。但是從國防部監察局傳來的消息,夏繼成沒有回南京。這個人徹底失蹤了。”片刻的沉默。顧耀東聽見身後“哢嚓”一聲,什麼東西抵住了他後背。他微微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齊升平用槍指著自己。“鐘百鳴追捕發報員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那天上午趙誌勇出事,我心情不好,所以提前離開警局了。”“去了什麼地方?”“當時太難過,所以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具體去過什麼地方,確實不記得了。”“也就是沒有證人。”“沒有。”“顧警官,不要在刀尖上耍小聰明。你可能不知道。有人說,看見你也在那輛偵察車上出現過。”顧耀東啞然,正想著說辭,齊升平忽然笑著收起了槍,“如果是昨天,我一定會把你送進法察處。不過現在我改變想法了。有的時候,人還要學會變通。一條路既然不能再‘進’,就要早做‘退’的打算。”“副局長,您把我弄糊塗了。”“警局要空降一名新局長,姓毛。毛局長。聽說了嗎?”顧耀東故作驚訝:“是嗎?我們都以為鐘副局長殉職,您就是……”齊升平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了:“冠冕堂皇的客套話就免了吧,聽著尷尬。鐘百鳴和夏繼成的事,以後我不會再提,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但是,如果有一天上海改姓‘共’,希望你記得我今天放過你一馬。”“副局長,您開這個玩笑,我怕是要整晚都睡不著覺了。”齊升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些話可以當作玩笑,但沈青禾的事,總不是玩笑吧?”他從辦公桌裡拿出一個檔案袋,遞給顧耀東,“這是鐘百鳴調查沈青禾的全部材料。畢竟我和沈小姐也有這麼多年交情,她又是你的未婚妻。我權當相信她手裡這些磺胺粉隻是為了賺錢。鐘副局長殉職,隻要我不提,以後沒有人會再追究。”“謝謝您對青禾的信任。”“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我們現在不是敵人,將來,也是可以成為朋友的。”顧耀東心情複雜地看著他,接過了檔案袋。一九四九年一月,一個清冷的上午,顧耀東坐在那間雨田照相館,和嶽老板一起小聲聽著收音機。“淮海戰役是目前為止,我軍殲滅敵人數量最多、政治影響最大、戰爭模式最複雜的戰役……”“我們感謝英勇作戰的我軍將士,感謝幾百萬支前的民工,更感謝那些在隱蔽戰線上英勇犧牲的同誌們!”…………警局裡依然沒有夏繼成的消息。爆炸現場發現了很多屍體,但是大部分都麵目全非,連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找不到。警局派了大隊人馬搜尋夏繼成的下落,還是一無所獲。他的生死,成了一個謎。但是顧耀東知道,他是白樺,他一定在某個地方,一定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