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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而偉大 黃琛 7385 字 2個月前

在顧耀東被拉進來的一瞬間,一隊警察從他原本想逃走的那個方向衝了上來。如果不是夏繼成將他拉進來,他剛剛就和警察迎麵撞上了。屋子裡一片寂靜。顧耀東死死瞪著夏繼成,瞪得眼睛都發酸了他也沒眨一下,似乎隻有這樣瞪著,眼前這個不知是人還是幻象的處長才不會消失。他從未想過和夏繼成的重逢會是在這樣突然而混亂的狀況下。除了意外,更是讓人鼻子一酸的驚喜。開口時,他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處……夏監察官。”“不叫處長了?”夏繼成靠在門邊淡淡地問道,他通過門上的玻璃觀察著外麵的情況,心思全在外麵,甚至都沒正眼看一眼顧耀東。顧耀東咧嘴笑了,輕輕喊了一聲:“處長。”他笑得那麼安心,似乎已經忘了門外還有一堆荷槍實彈的警察正在瘋狂地搜捕他們。在處長麵前,他依然笑得像朵乾淨陽光的向日葵。夏繼成仍舊沒看他,隻是伸手扳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扳向了正對門口的方向。於是兩個男人就這樣站在門兩側,用同樣的姿勢握著槍,同樣望著外麵。是年夏天,吳仲禧以國防部中將部員職銜去了徐州剿總後,由於有吳石親自撰寫的介紹信,夏繼成得以順利出入機要室。就在兩天前,總司令劉峙和副總司令杜聿明前往前方視察,吳仲禧在劉峙的參謀長李樹正的陪同下,在機要室看到了作戰地圖,二萬五千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上,詳細標明了國共雙方部隊的駐地、番號、兵種等,把東起海州、西至商丘的整條戰線的形勢反映得清清楚楚。吳仲禧暗中記錄下了主要部署,將情報交給了夏繼成,並命他即刻返回上海,經上海的情報線將這份對整個戰局至關重要的情報發往中央。老董已經將近來的不利情況全部告訴了夏繼成,但這是必發不可的情報,夏繼成最終決定將情報拆分成段,分批發送,每次在十分鐘之內結束。今天是約定的收發報日子,就在剛剛,第一段情報順利發出了。陰暗的走廊裡充斥著雜亂的腳步聲,手電筒四下晃動著,兩隊人馬正舉著槍踹開每個房間門,逐一搜查。顧耀東和夏繼成藏身的房間就在走廊的中間位置,眼看敵人從兩邊合圍過來,越來越近了。顧耀東持槍盯著門外,夏繼成走到窗邊朝樓下望去。院子裡有幾名負責巡邏的警察經過。“長進不小。”夏繼成盯著樓下,低聲說道。“我知道。”顧耀東盯著走廊,也低聲說道。兩個人終於都笑了。許久未見,如今再見卻像是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一切都那麼熟悉。千言萬語不用說出口,似乎一切都是了然的。樓下巡邏的警察走遠了,院子裡恢複了黑暗。很快,鐘百鳴就帶人搜到了顧耀東和夏繼成藏身的房間門口,他一腳踹開房門,屋裡卻空無一人,隻剩窗戶還開著。他衝到窗邊一望,窗外牆上有一根下水管一直伸到一樓。顯然,他的大魚就是順著這根水管逃走了。院子裡響起低沉的油門轟鳴聲,一輛黑色轎車從遠處一躍而出,朝醫院大門方向衝去。鐘百鳴從樓裡追出來朝轎車開了兩槍,子彈擊中車尾,火花四濺。鄭新趴在塔頂迅速瞄準朝轎車開了一槍。子彈從駕駛座斜前方的玻璃射入車內。轎車晃了晃,但並沒有停下,很快消失在步槍瞄準器的視野中。鄭新放下了槍,他非常確定,自己剛剛打中了開車的那個人。沈青禾的貨車停在鳳陽路電車站附近。周圍很安靜,幾乎沒有人往來。顧耀東在電話裡說如果等到七點半還不見他現身,她就必須撤離,可她還是執著地等到了八點。已經八點了,整整晚了半個小時,顧耀東依然沒有現身。沈青禾開著貨車,以鳳陽路電車站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搜索。最後開回到了福安弄外。弄堂裡很安靜,從車裡望去,顧家亭子間和顧耀東的房間都黑著燈。顧耀東沒有回來。沈青禾隻覺得心跳越來越慢,越來越沉。但是不到最後一刻,她依然固執地不肯做任何猜測。在車裡坐了片刻,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在顧耀東重回警局遭到嚴刑拷打的那天,她曾經帶他回自己的舊公寓住過幾日。一個急刹車,貨車停在了公寓外。樓上的房間果然亮著燈,沈青禾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匆匆上樓,從過道一個花盆下摸出鑰匙開了門。屋裡隻開了一盞台燈,光線有些暗。一個穿白襯衣的男人背對著她站在臥室裡,似乎在收拾什麼東西。沈青禾下意識地認為是顧耀東,也沒有多看。此時她的注意力還在門外。因為怕被跟蹤,她又觀察了片刻,確認安全後才關了門。“我在車站等到八點,還以為你出事了!”因為太多擔心,沈青禾語速很快,幾乎是一股腦地往外倒,“我開車在鳳陽路附近轉了一大圈,又到福安弄找,看你也沒回家,我都不敢去想你是不是……”男人從臥室走了出來,當昏黃的燈光映在他臉上時,沈青禾才看清麵前的人是夏繼成,一時間愣住了。夏繼成笑著關上了臥室門:“顧警官這會兒應該到家了。”沈青禾怔怔地望著他,紅了眼睛。仿佛老友久彆重逢,心有千言無語,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夏繼成隻是看著她笑了笑,走到窗邊靜靜看著外麵的情況。“好久不見。”沈青禾輕聲說道。“最近可能會經常見了。”“顧耀東說有人在鳳陽路以北發報,是你?”“對。”看得出二人心裡都不平靜,但卻一直在用平靜的態度說著無關個人,隻關乎任務的事情。沉默片刻,沈青禾問道:“為什麼突然回上海?”“有一份情報,事關長江以北的戰鬥,要經上海發往中央。”“警察局和保密局啟用了新的偵訊機器,正在全城嚴查,這段時間電台很容易暴露。”夏繼成沒有說話。沈青禾看著他,明白了過來:“這是必須要冒的險。”“對。”“你說,需要我們怎麼做?”“我的發報員被槍手看見,可能已經暴露了。我需要重新找一名發報員,手法要熟練,發報速度要快。”“好,我和顧耀東來想辦法,星期三之前一定找到。還有嗎?”“還有,就是要演一出戲。”夏繼成打開臥室門,桌上放著急救用品,還有帶血的繃帶。沈青禾詫異萬分地看向他。果然如她所擔心的一樣,顧耀東受傷了。夏繼成告訴了她事情的整個經過,以及接下來需要他們三個人共同完成的一場戲。槍傷本身並不嚴重,但中槍這件事嚴重到足以摧毀顧耀東。“隻要這場戲演好,就能安全過關。”夏繼成依然是波瀾不驚的樣子,他拿起外套,看了眼手表,“我必須回去了。這幾天我住在金門飯店,如果有事,就以做生意的名義找我。”兩人擦肩而過時,沈青禾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拉住了他的胳膊。“給我幾分鐘時間,讓我做個彙報吧。關於你離開上海這段時間我的所有情況。”夏繼成笑了笑:“我從電台聽到過上海的情況。很替你們驕傲。”“不是上海,是我。”又是片刻的沉默。“你離開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個任務是和顧耀東搭檔。這個任務我完成了,但不是僅僅當作任務來完成的。我想我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故事了。”曾經的戀人犧牲後,沈青禾是唯一一個走進過夏繼成心裡的人。但他最終選擇了將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現在聽到這番話,仿佛是兄長聽到妹妹說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真心替她高興。“不管這個故事平平淡淡還是轟轟烈烈,也不管最後結局如何,對我而言都是無可替代的。所以我現在也終於明白,你的那個已經結束的故事,對你而言有什麼樣的意義。今天站在這裡,我也終於可以誠實地、坦坦蕩蕩地說一句,我一直很擔心你,一直很想你。但這些擔心和惦念是作為同誌、戰友和親人。”“從上海到南京,又從南京到上海,這麼長時間,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的彙報。”“希望這個彙報能讓你放心。當年你拚命救下來的那個女孩,現在總算不用你操心了。”“我現在也可以很坦誠地說,當年救你,對我而言也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故事。”沈青禾笑了,這一次,她大大方方地握住了夏繼成的手:“老搭檔,歡迎回上海。”福安弄的路燈已經滅了,遠遠望去,沈青禾看見整條弄堂隻有顧耀東家透出燈光。她走到家門口抬頭望去,依然是顧耀東在房間的窗口放了一盞台燈,燈光剛好照亮家門口。沈青禾會心一笑,頭頂的一片燈光讓她備感踏實和溫暖。顧耀東坐在床邊,沈青禾替他扣上了睡衣扣子:“暫時已經止血了。這段時間你不能去醫院和診所,換藥的事就交給我。”“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能演好這場戲。對了,今天處長誇我有長進了。”“他也誇我終於不用讓人操心了。”二人相視一笑。“顧耀東,謝謝你。”“謝我?謝我什麼?”“很多很多。比如……這盞燈,很亮,很溫暖。”沈青禾望著他,眼睛裡映著小台燈橘黃的光,看起來有著動人的暖意。從明天開始,他們將要共同接受一場巨大的考驗。但此刻他們沒有絲毫畏懼,因為現在他們不僅有已經變強大的彼此,還有夏繼成。三個原本天各一方的人,命運卻奇妙地交彙在了一起。第二天,技術員按照鄭新的描述畫出了那名發報員的畫像,警局很快下達了秘密搜捕令。但這並沒有結束,天不亮的時候,鐘百鳴就接到消息,那輛被遺棄的黑色轎車在一條僻靜的小路裡被找到了。駕駛座椅背上發現了彈孔和血跡,按位置和彈道推測,開車的人應該是左側身體中槍,肩部或者上臂都有可能。鄭新沒有看見開車的是什麼人,不過這個人帶著槍傷,要找出來應該不困難。但是鐘百鳴心裡還有另一團疑雲,鄭新曾抱怨當時有警察用手電筒亂晃,否則他第一槍就打中發報員了。真的隻是亂晃嗎?還是有人混在昨晚的隊伍裡,故意暴露狙擊手?就在滿腹疑問時,鐘百鳴站在刑二處的辦公室門口,看見顧耀東的位置空著。“李隊長,顧耀東呢?”“早上打電話來,說生病了,請一天假。”鐘百鳴警覺起來:“顧警官什麼病?”“昨天刮大風,那糊塗孩子晚上睡覺沒關好窗戶,發燒了。”昨天晚上有人中槍,今天他就請病假,事情會這麼巧?回辦公室後,鐘百鳴立刻叫來趙誌勇,讓他帶人和自己一起去“探望”顧耀東。剛穿上外套準備出門,方秘書忽然敲門進來了:“鐘副局長,齊副局長請您去他辦公室一趟。”“現在?”方秘書賠笑:“是。他說想介紹您認識一位客人。”鐘百鳴也笑著:“我現在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回來再說吧。”“是位貴客。您還是去一趟吧。”鐘百鳴有些憋火:“齊副局長的貴客,我見不見應該不重要吧?”“這個……您還是去吧,齊副局長說您會很感興趣的。”再推辭就顯得不識抬舉了,鐘百鳴隻得把外套一扔,惱火地去了齊升平辦公室。門口站了兩名穿軍裝的警衛,裡麵傳出陣陣笑聲。他心下納悶,莫非軍隊來人了?自己好像和軍隊沒什麼瓜葛。敲門進去,隻見齊升平和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談笑風生,茶幾上擺著茶壺和兩隻杯子。兩個人看見他,都沒有起身的意思。“齊副局長,您叫我?”鐘百鳴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他穿著筆挺的軍裝,挺闊的軍用呢子大衣,皮鞋錚亮,整個人很隨意地靠著沙發,蹺著二郎腿,手也很隨意地搭在沙發背上,一看就和齊升平關係匪淺。齊升平:“給二位介紹一下吧。這位是鐘百鳴,鐘副局長。”夏繼成瞄了鐘百鳴一眼,接著喝茶。齊升平:“這位和你可是有淵源的啊!你當初調來警局刑二處,就是接他的班。”鐘百鳴很是意外,他見過夏繼成的照片,一時竟沒認出眼前這個軍官就是本人。他和警察時期的神態、氣質完全不一樣了。“夏處長,久仰大名。”鐘百鳴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以為初次見麵總是要握個手,但夏繼成絲毫沒有起身握手的意思。他隻能尷尬地把手收了回去。夏繼成一臉客套地笑著:“我已經不是警局的人了,還是按規矩稱呼吧。彆介意啊鐘副局長,怕亂套。”“怎麼會呢。久仰大名了,夏監察官。”鐘百鳴臉上一直掛著和平常一樣的笑容,但心裡極不是滋味。齊升平招呼他坐下了。鐘百鳴看著夏繼成給齊升平的杯子裡倒茶,但並沒有人要給他加一隻杯子的意思,隻覺得更彆扭了。兩人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自顧自地聊著警局往事。那些都是鐘百鳴來警局之前的事,他一無所知,於是也插不進嘴。兩人越是熱絡,便顯得杵在旁邊的鐘百鳴越發難堪。齊升平:“真沒想到你這一趟去南京,再回來就已經是少將了。這可是和段局長平級了啊。”“晚輩始終是晚輩,在您麵前就不提這些了。”夏繼成一臉謙卑,給足了齊升平麵子。齊升平很滿意地笑了,似乎這才想起鐘百鳴的存在:“在南京,應該經常能見到田副署長吧?我們鐘副局長當初就是他欽點調來警局的。他可是田副署長的得意弟子。”鐘百鳴隱隱有些自豪:“承蒙田副署長信任,隻希望在警局有所作為,不要讓他失望才好。”夏繼成一臉淡漠,“哦……我跟田副署長來往不多,跟唐總署長倒是經常一起吃飯打牌。”敷衍了兩句,他便轉回臉看向了齊升平,“說起當初的王科達通共案,總署長還記憶猶新,誇您辦案嚴謹不苟,堪為典範。”鐘百鳴臉色更難堪了。他總算明白齊升平為什麼要讓自己來這一趟,什麼貴客,什麼新老刑二處處長見麵,不過是想炫耀他的人脈關係罷了。正想借故起身告辭的時候,齊升平笑著拍了拍夏繼成的左肩膀:“那件事,我知道你在南京也沒少出力。”隻見夏繼成身子微微一斜,臉上有些抽搐,似乎被人拍到了痛處。鐘百鳴的神經猛然一跳。夏繼成換了個坐姿,看起來更像是為了掩飾肩上的疼痛。鐘百鳴:“夏監察官……您不舒服嗎?”夏繼成裝傻:“什麼?”“我看您好像肩膀有點……”“哦。關節痛。上海這天氣,一到秋冬交替就濕冷得受不了……鐘副局長很細心啊。”“我剛來上海的時候也是這樣。我認識一個很有名的中醫,讓他給您做做針灸,立竿見影。”夏繼成笑著:“好意心領了。我沒有這個空閒時間。”鐘百鳴盯著他,半開玩笑道:“您這可有諱疾忌醫的嫌疑啊。”齊升平揮揮手示意鐘百鳴不用再勸了:“你是不了解我這位老弟。他隨性慣了,誰勸也沒用,等到哪天他自己痛得受不了,自然就知道去找大夫了。”夏繼成哈哈笑著,鐘百鳴臉上也堆著笑,眼睛卻像鷹一樣盯著夏繼成,渴望從他的笑容裡看出點什麼破綻。齊升平:“言歸正傳。夏監察官這次來上海,是奉國防部監察局之命,參加市政府行政大會督辦禁舞案。白天都在市政府,隻有晚上得閒,想約警局的各位聚一聚。”夏繼成:“我在金門飯店訂了包間,鐘副局長晚上也賞臉來吃飯吧?”鐘百鳴:“鐘某的榮幸,一定來為您接風洗塵。”夏繼成回警局的消息很快傳回了刑二處。二處警員推推擠擠地站在走廊儘頭,朝齊副局長辦公室張望著。每個人都在手忙腳亂地整理警服,臉上是抑製不住的興奮。趙誌勇一個人站在遠處,他很想過去站在刑二處的隊伍裡,可是走了幾步又猶豫了。不知道為什麼,在刑一處當了這麼久隊長,潛意識裡他還是拿自己當二處的人。可是這一刻,他忽然悲涼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並且再也不會是刑二處的人了。他黯然地轉過身,朝遠處走開了。等了十多分鐘,齊升平的辦公室開了門。眾人趕緊齊刷刷地站直,刑二處這幫警員很少會集體展現出如此颯爽抖擻的精神風貌。夏繼成披著呢子大衣,戴著軍帽,身後跟著兩名警衛員,意氣風發地朝刑二處一幫警員走過來,臉上依然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很清楚,鐘百鳴已經上鉤了,這會兒他正像一隻垂涎獵物的獵犬一樣跟在自己後麵。李隊長:“立正!敬禮!”“處長好!”夏繼成露出一個客氣的笑容:“各位,好久不見。”李隊長:“處長,歡迎您回警局!去二處坐坐吧!您回來大家都特彆高興,都盼著跟您說說話。”夏繼成:“我在市政府還有個會,時間上不允許了。另外,我現在也不是警局的人,這方麵還是要注意分寸的。”剛剛還雀躍的眾人,刹那間冷了下來。他們都很茫然地看著昔日最親密的處長,完全搞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些像打官腔一樣的話。鐘百鳴笑嗬嗬地安慰道:“夏監察官有公務在身,大家多理解。聊私事,還是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各位,不打擾你們辦案了。”夏繼成最後笑著客氣了兩句,便帶著兩名警衛離開了。二處一幫人沉默地站了很久。鐘百鳴正送夏繼成朝停車的地方過去,李隊長一路小跑從後麵追了過來。“處長……鐘副局長。”李隊長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道,“那個……他們幾個年輕人,非要讓我來問問您,晚上有沒有時間,想請您去老地方吃個飯。”“晚上我約了警局幾位副局長吃飯。”夏繼成態度很冷淡。“那……那明天呢?反正總是要吃飯的,大家就是想給您接個風,說說話。看能不能抽一頓飯的時間,或者今天晚點也行,我們等您,反正我們吃飯都晚……”“抱歉啊李隊長,公務纏身,諸多不便。我儘量吧。”李隊長望著他生分的麵孔,最終隻能笑了笑:“沒關係。大家都理解,不能耽誤正事。”說完,他失落地回了樓裡。鐘百鳴:“看得出來,二處這些警員對您感情很深啊。”“畢竟上下級一場,這些場麵上的功夫,誰都是要做的。”這話聽著已經不是冷淡,而是冷漠了。但是鐘百鳴依然沒死心:“那倒未必。我代管過二處一段時間,雖然您人調走了,可他們一直視您為處長啊,尤其是顧警官……”夏繼成半開玩笑地打斷了他:“你這麼說,讓彆人聽見可要對我有意見了。我離開這麼久,除了跟齊副局長有交情,跟局裡其他人早沒有關係了。要說還占著這個處長位置,那是得隴望蜀啊。”二人說著話,到了吉普車邊。一名警衛跳下車開了車門。見夏繼成上了車,鐘百鳴忽然問道:“夏監察官,您有段時間沒回來,上海變化很大啊。晚上就沒有到處走走逛逛?”“我倒是有心,就是市政府那幫官員不肯給我時間啊。”“也好,現在治安亂,昨晚在同德醫院還有交火。就離您住的金門飯店不遠,您……肯定聽見了吧?”夏繼成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脫掉警服以後,我好像沒那麼敏感了。治安的事就交給你們操心吧。鐘副局長,晚上見。”警衛一腳油門,車子開走了。鐘百鳴覺得自己找到些頭緒了。住在同德醫院附近,左邊肩膀有痛感……這位夏監察官恐怕不隻是來上海開大會這麼簡單。也許他就是昨晚在同德醫院中槍的共黨,但他始終沒有忘記另一個人,那就是顧耀東。夏繼成和顧耀東的關係之深,他早就有所察覺。一個左邊肩膀疼,一個突然請病假,究竟是湊巧,還是他們在唱雙簧想要掩飾什麼?如果是唱雙簧,那麼……是誰在掩護誰?鐘百鳴回辦公室後,再次叫來了趙誌勇:“你現在去一趟顧耀東家,但是彆說是我讓你去的,就以你個人的名義。去以後想辦法看看,他的左肩或者左臂有沒有槍傷。”趙誌勇很詫異:“您懷疑他是同德醫院那個人?”“我也希望他真的隻是發燒了而已啊!”“可是,局裡已經查出來通共的人是王科達……”“王科達被定罪,是真的通共,還是因為需要拿他應付總署,你我心裡應該都有數。再說,誰能判定局裡隻有一隻老鼠呢?也許還有人,他不是通共,而是就是共黨。”他和顏悅色地拍了拍趙誌勇的肩膀,“我現在當然是希望排除他的嫌疑,萬一有事,也避免你被拖下水。這不算為難吧?”趙誌勇心情複雜地朝他笑笑:“那我去買點吃的。看病人,總不好空著手。”鐘百鳴掏出錢夾,抽出兩張美金給他。趙誌勇推了回去:“不用了副局長,耀東是我朋友,他生病,我自己掏錢買點營養品是應該的。”“行了,你母親還等著你攢夠錢接她來上海動手術。跟我就不要客氣了。再說這算辦公事。”說著,他很體貼地把錢塞到了趙誌勇手裡。趙誌勇隻能收下了錢,可是沒有絲毫感動。自從上次在雜貨鋪聽見鐘百鳴下令抓那對夫妻的兒子做人質,他心裡就像梗了一塊什麼東西。鐘百鳴依然是那副和善的笑臉,對他也依然照顧有加,可趙誌勇再也找不到那種親近的感覺了。趙誌勇在食品公司買營養品時,顧耀東和沈青禾正在家裡商量重新找發報員的事。沈青禾剛剛從米店回來,她和顧耀東提議的人選,跟老董想到的人選是同一個——周明佩。沈青禾前幾天已經送她到城外安頓了下來,按規矩,明香裁縫鋪暴露,她應該暫避一段時間再重新工作,但夏繼成的情報非同尋常,而周明佩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適的發報員。沈青禾隻能再去郊外和她見一麵,是否冒這個險,要由周明佩自己決定。臨走前,沈青禾給顧耀東的傷口換了紗布。傷口有炎症,他一直在發燒,好在吃了藥,好好休息應該沒有大礙。沈青禾見時間不早了,隻能咬牙匆匆離開。沈青禾走後,趙誌勇抱著一紙袋罐頭敲開了顧家門。耀東母親熱情地領他進了屋:“哦,趙警官呀,知道的知道的,經常聽耀東提起你!”“聽說耀東病了,我來看看他。”顧耀東正收拾那堆帶血的紗布,就聽見樓下有說話的聲音,他趕緊將帶血的紗布藏到衣櫃下麵。剛躺回床上,母親就領著趙誌勇推門進來了。“耀東,趙警官來看你了。”顧耀東從被窩裡探頭出來,一臉憔悴。耀東母親過去摸了摸他額頭:“還是這麼燙。你好好躺著,我下去給你煮點吃的。唉,這孩子。”她轉頭朝趙誌勇說道:“讓你們警局長官擔心了吧?”趙誌勇支吾:“鐘副局長……讓他安心休息。沒事。”寒暄了兩句,耀東母親下樓熬粥去了。趙誌勇有些拘謹地找了個地方坐下。“我……我來看看你。”“沒事,就是著涼了有點發燒。”趙誌勇猶豫半天,過去很生硬地摸了摸顧耀東的額頭,“燙手了!”他脫口而出,但是沒有半點替病人著急的意思,反倒是滿心高興。顧耀東納悶地看著他。趙誌勇趕緊掩飾著自己不合時宜的高興,他從紙袋裡拿出兩個馬口鐵罐頭,在身上蹭乾淨:“我的意思是,燒出一身汗很快就好了。吃個水果罐頭吧。來看你也不知道買什麼合適,看店裡寫的這是好東西,就買了幾個。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他一邊說話,一邊開罐頭,怎麼也打不開。顧耀東躺在床上,忽然發現從他的角度能看到衣櫃下麵露出來的繃帶。趁趙誌勇不注意,他趕緊起身假裝在櫃子裡找衣服,將繃帶又往裡塞了塞。趙誌勇依然在絮絮叨叨,笨手笨腳地撬著罐頭,當他回頭看見顧耀東蹲在衣櫃前的背影時,才猛然想起自己並不是真的來探病。他怔怔地盯著顧耀東的左肩,隻覺得那地方灼得自己眼睛生疼,於是機械地一步一步走過去,就在他要伸手去拍那隻肩膀時,顧耀東拿著外套站了起來。趙誌勇仿佛做了什麼虧心事,趕緊收回手。顧耀東朝他笑笑:“有點冷,拿件外套。”“讓我拿就行了。你發著燒,再有什麼事就叫我。”說完,他心虛地繼續埋頭開罐頭去了。“這個時候來,得專門請假吧?”“處裡也沒什麼事,鐘副局長……他剛好有事也不在,我就偷溜出來了。”“其實就是有點低燒,睡一覺就好了。趕緊回去吧。”趙誌勇隻顧著撬罐頭,“從我認識你到現在,就沒見你生過病。你是不知道發燒有多磨人,整個人都要脫層皮。一會兒你嘗嘗水果罐頭,聽人家說酸酸甜甜,應該還不錯。”說這話時,趙誌勇似乎又忘了自己不是來探病的。他到底是個善良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忘記那些被人硬塞在腦子裡的惡意。顧耀東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有些感動。罐頭依然打不開。顧耀東拿過去也研究了半天,用了各種辦法,還是打不開。“早知道不買這洋玩意兒了。”趙誌勇抓耳撓腮。顧耀東忽然笑了出來。趙誌勇很茫然:“你笑什麼?”“那年在遊行現場維持秩序,我們兩個被打得一起住院。我衣服掉了顆扣子,誰也不會縫。你跟我隻能大眼瞪小眼,就像現在一樣。”趙誌勇也笑了:“是啊。那時候躺在一個病房裡,有說不完的話。”“你還教我怎麼去檢驗自己喜不喜歡一個人。”“都是跟雜誌瞎學的,不過起碼檢驗出來你喜歡沈小姐了,當年你還嘴硬不承認!”趙誌勇驀然有些感慨,“現在你們都訂婚了。”時間過得真快,很多事情都變了,但留在過去的那些真摯和開心變不了。一時間,兩個人仿佛又回到從前,可以無所顧忌地說笑。“這些東西,我知道你平時也舍不得買來吃。謝謝。”顧耀東很真心地說。然而他的話卻無心地提醒了趙誌勇來顧家的使命,於是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伸出手,遲疑地捏了捏顧耀東的左肩,“跟我就不用客氣了。”他生硬地笑著,又順著往下捏了捏左上臂。顧耀東一怔,抬頭望著他。趙誌勇見他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反應,終於鬆了口氣:“你沒事就好,真的,沒事就好。”這一瞬間,顧耀東忽然明白了趙誌勇來的真正原因。剛剛的感動全然變成了笑話。趙誌勇還在自顧自地開著玩笑:“當年被一顆扣子難倒,現在被一個罐頭難倒,我們兩個還真是一點沒變。”“也不算是完全沒變吧。”顧耀東說得很失落。冷場了片刻,趙誌勇努力找著話題,他忽然想起什麼,興奮地說道:“對了!有個好消息!你猜今天誰來警局了?”見顧耀東不說話,他又自問自答道:“夏繼成,夏處長!現在是夏監察官!”顧耀東很冷淡地“哦”了一聲。“你的夏處長啊!不激動嗎?等你病好了,回警局肯定還能見到他!”“在南京的時候就見過,夏監察官高升,我就不去高攀了。”趙誌勇啞然。兩個人尷尬地坐著,趙誌勇偷偷看了看顧耀東,兩人目光對碰時,趙誌勇趕緊笑笑,顧耀東回應了一個生硬的笑容,也不知還能再如何麵對,他沉默地彆開了臉。送趙誌勇離開福安弄時,不知為什麼,顧耀東想起了趙誌勇的媽媽。“趙警官——”他朝趙誌勇的背影喊道。趙誌勇趕緊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你媽媽的病好點了嗎?”“半個多月沒收到信了,至少沒有壞消息吧。”“還是打算接她來上海動手術嗎?”“我還在攢錢。快了。”“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這是真心話。”趙誌勇感動地看了他片刻:“謝謝。也是真心的。”趙誌勇轉身走了。顧耀東望著他消失在弄堂口,隻覺得心裡特彆難過。這天晚上,在金門飯店富麗堂皇的宴會廳裡,鐘百鳴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夏繼成。席上坐著警局幾位副局長以及各處的長官。大家談笑風生,觥籌交錯。夏繼成不論做什麼,始終都是用右手,左手要麼放在桌上要麼揣在衣兜裡,似乎有什麼不方便之處。鐘百鳴喝著酒,越發篤定了自己的猜測。同樣是在這個晚上,刑二處一幫警員還是去了以前總和夏處長吃飯的那家小飯館。桌上擺著酒菜,他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沒有人動筷子,抱著一絲執拗的期待,一直等到夜色濃了,街上沒有行人了,店裡也已經沒有其他客人了,連老板都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桌上擺著幾盤涼透的菜,四人沉悶地坐著,臉上儘是失落。“處長可能真的分不開身吧。”於胖子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小喇叭:“處長說儘量,‘儘量’的意思,應該就是不來了。”李隊長歎了口氣:“散了吧。我去付錢。”四人各自埋頭戴警帽。就在這時,一個裝烤雞的紙袋子“啪”地放在桌上。四人抬頭一看,夏繼成穿著軍裝風塵仆仆地戳在他們麵前,一臉不高興:“我還沒來,付什麼錢?”夏繼成脫掉軍裝,把襯衣袖子一擼,一副準備開乾的架勢:“老板!來壺熱酒!”於是四人也爭相雀躍著脫掉了警察製服,剛剛還是幾條死氣沉沉的鹹魚,這會兒全都活了過來,餓成一張皮的肚子也肆無忌憚地叫喚了起來。他們擼起袖子,準備拉開架勢大吃一頓,狠狠宰一宰他們親愛的處長。夜晚的小飯館裡,一桌人熱熱鬨鬨,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曾經的舊時光。一輛馬車停在郊外一處民居門口,周明佩一身村婦打扮,拎著行李箱從屋裡出來,她鎖了院門,將行李箱放上馬車,正要上去,隻聽見有人喊道:“周太太?”周明佩回頭一看,認出是沈青禾。這麼晚了趕來,她立刻意識到可能有事。“不好意思,有個姐妹來送我,說兩句話就走。”她笑著跟車夫解釋了兩句,便去了沈青禾的卡車旁。沈青禾:“你要離開這裡?”“我接到命令,這段時間要保持靜默。所以我打算回老家去陪陪孩子,大半年沒見他了。出什麼事了嗎?”“有點突發情況,我們的一名發報員暴露了……”“現在需要發報員?”“對。您考慮一下,如果可以……”周明佩淡然地笑了笑:“不用考慮了。”她轉身到車夫跟前,給了他一些錢,“老伯,不好意思,我今天不走了。”周明佩回到沈青禾麵前:“我隨時準備恢複工作。”沈青禾鬆了口氣:“發報時間定在下周星期三。這周末,您到永福路的米亞咖啡館,警委的同誌會提前到那裡。您去吧台就說取留給白小姐的東西,一個周福記的點心盒子。他聽見就會跟您接頭了。住處和發報機都由他來安排……周太太,謝謝。”趙誌勇夜裡去見了鐘百鳴。他坐在鐘百鳴的車裡彙報,看起來情緒不太好:“我摸過他的左肩和手臂,裡麵沒有繃帶。人也確實在發燒,燒得都燙手了。”“這就算肯定了?起碼要親眼看見才能說肯定。”“我很用力摸的,他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反應。”鐘百鳴冷笑道:“他要真是共黨,你就是把骨頭給他打碎了,他也不會哼一聲。假作真時真亦假,聽過這句話嗎?”“沒聽過。”趙誌勇垂著頭脫口而出,“其實我也聽不懂。但是以後我真的不想再做這種打探朋友的事了。”他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儘管依然是一副軟塌的樣子,但這已經是他最大的反抗了。鐘百鳴顯然很不滿:“那就多做做你能做好的事。比如雜貨鋪那對夫婦,你問過了嗎?打電話的人找到了嗎?”“老板娘一直在找,她說肯定是附近買東西的時候見過,但是暫時還沒找到。”趙誌勇想起那個男孩,又難受起來,“孩子在您手上,他們不會耍滑頭的。”“在警局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是沒長進。看見新來的鄭新了嗎?這樣的人往刑一處一放,你說以後我怎麼擺你的位置?你做事不是為了我。說得難聽一點,你現在是要拿錢替你母親多續幾年命。以後彆再跟我討價還價。懂了嗎?”趙誌勇下了車,看著轎車絕塵而去,隻覺得背上和心底都涼透了。按照計劃,顧耀東第二天回了警局。不出所料,鐘百鳴親自帶他去了醫務室,顯然他跟醫生也已經事先打過招呼了。那名醫生裝模作樣地量了下體溫,便對顧耀東說道:“上衣解開,我要給你打一針。”“不用了大夫,我已經好多了。”“你現在還有低燒,不壓下去會再燒起來。趕緊,把左邊肩膀胳膊都露出來。”“其實我回家吃點藥就行。”顧耀東說著就要起身,結果被醫生一把按著坐下。“你是不是害怕打針?那不行呀!有病一定要及時治療。你要是病嚴重了,上麵會怪我看病不認真的!”顧耀東再次起身要走:“真的不用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哎哎哎,到了醫務室就得聽我的!再說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怕打針呀!”說著話,他竟拉住顧耀東的領口猛地一拽,從領口到胸前的幾顆扣子被一順溜地拽開了。就在這時,一直守在門口的鐘百鳴適時地走了進來:“怎麼回事?”說話時他打量著顧耀東。顧耀東的襯衣從肩膀上滑了下去,整個左肩、左胸和手臂都露了個精光。能夠清清楚楚看見,那上麵沒有任何傷口。鐘百鳴冷冷地看著,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釋懷。顧耀東心裡很清楚對方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委屈地拉上衣服:“我說了句不想打針,大夫就拉我衣服!”鐘百鳴擠出笑容:“該打的針,還是得打。”說完悻悻地離開了。既然顧耀東沒有槍傷,那夏繼成的嫌疑就又多了幾分。夏繼成不是顧耀東,他該好好想想,要怎麼樣才能把這位監察官的皮扒下來了。夜裡,沈青禾把消毒藥和紗布藏在衣服裡去了顧耀東的房間。“事情都在按處長的計劃進行。鐘百鳴應該暫時打消對我的懷疑了。”顧耀東一邊說話一邊解襯衣扣子。“新的中轉點也建起來了,是一家照相館。老董專門托人弄了些磺胺粉,給你傷口消炎用的,已經放在店裡了,明天我就去取。另外,米店夥計明天就會跟周明佩接頭,負責在城裡把她安頓下來。”“希望順利吧。終於感覺一切要回歸正軌了。”顧耀東脫掉了襯衣。就在他背部的中央位置,蓋著一塊紗布。沈青禾一點一點揭開紗布,赫然露出一道斜長的傷口。那天在同德醫院中槍的人的確是顧耀東,但並不是左肩位置。在鄭新槍響的一瞬間,坐在副駕駛座的夏繼成一把將顧耀東按在了方向盤上趴著,但還是沒能完全躲過去。子彈從左前射進來,擦過顧耀東的背部射入了椅背。沈青禾小心翼翼地給傷口抹藥,傷口又紅又腫,發炎得很厲害,這些普通消毒藥品已經不起作用了。他在醫院打的是退燒針,也隻能治標不治本。沈青禾看著傷口心疼不已,更多的則是深深的憂慮:“要是子彈再偏一點,或者再深一點,被打中的就是脊柱了。”顧耀東故作輕鬆地問道:“擔心我了?”“我才不擔心。”“你就不能老老實實說一句你擔心我嗎?”沈青禾小聲嘀咕:“我不是擔心。我是後怕。”顧耀東怔了怔,感動又甜蜜地笑了。沈青禾蹲在他身後,一邊貼紗布,一邊輕聲說:“以前我說過,如果我能走五十步,你能走一百步。其實我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但不用像我們一樣,仰麵深海。希望你這條路有陽光,有溫度,就像這條弄堂一樣。你從福安弄走出去,將來有一天,你也要平平安安走回來,還是那個福安弄的顧耀東。”顧耀東轉過身,很認真地看著她說:“如果我能走一百步,那你也一定能走一百步。我從福安弄走出去,就一定會帶著你走回來。不管路有多遠,要走多久,今後的路我們都一起走。”沈青禾望著他笑了。他捧起她的臉,在她額頭上深深地親了一下。一切都在步入正軌,危機也似乎快要過去了。等到星期三夏繼成發完最後一份電報,任務就完成了。那時候再來應對鐘百鳴,會從容得多。總之,這個夜晚是美好的,此時此刻他們也相信,明天後天未來,都會是美好的。誰也不會預料到,這份美好在天亮以後便戛然而止了。雜貨鋪老板夫婦一直在找那晚打電話的人,老板娘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直到這天,當她從鋪子一直找到兩條街外的鴻豐米店時,終於想起來,她前段時間來這裡買過米,那個年輕人就是店裡的夥計。鐘百鳴接到消息後,立刻帶人去了米店附近。遠遠望去,米店外掛著“長期收購大米”的牌子,一切正常。這時候,夥計從米店裡出來了。鐘百鳴低聲說道:“留三個人在這兒,彆驚動裡麵,也許還會有魚上鉤。剩下的跟著夥計。”這天是警委約定和周明佩見麵的日子。夥計去了米亞咖啡,一路上總覺得不對勁,似乎有人跟著,他朝後麵張望了幾次,但又看不出什麼可疑。那晚他去雜貨鋪打電話的事,回米店後沒來得及向老董彙報就出去了。後來見裁縫鋪脫險,也沒出什麼其他問題,他也就沒再提這件事。莫非是有人因為那個電話盯上自己了?夥計站在咖啡館門口越想越不安,當即決定取消接頭。他匆匆上了門口一輛黃包車,拉起了雨棚擋住自己。黃包車剛要離開就被人攔了下來,隻見雨棚被掀開,外麵是鐘百鳴的一張笑臉。在米亞咖啡館對麵的客棧房間裡,夥計被打得血肉模糊,依然什麼都不肯招。於是鐘百鳴又叫人押來了雜貨鋪的夫婦。拳頭打在自己身上固然痛,但鐘百鳴深知對某些人來說,打在彆人身上才是真正的不能承受之痛。鐘百鳴笑盈盈地說:“既然你不願意講,那就換他們講吧。另外,去個人通知趙隊長,把那個可愛的小朋友也帶來。”幾名便衣將嚇癱了的老板夫婦綁在椅子上開始用刑,夥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顧耀東躺在床上,高燒導致他大汗淋漓,昏昏欲睡。傷口炎症越發嚴重了,再這樣下去,即便鐘百鳴不查他,他自己的身體也會扛不住。“顧耀東?……顧耀東?”沈青禾蹲在床邊,輕聲喊著,“我馬上去取藥,再堅持一下。”“你要去哪兒?”“就在新的中轉點。老董專門托人給你帶的磺胺粉,我取了馬上回來。”顧耀東點了點頭,沈青禾摸了摸他的額頭,匆匆離開了。老董坐在櫃台後算賬,餘光瞥見外麵的菜攤旁有三個人形跡可疑。他假裝到門口掃地。三名便衣裝作在菜攤上挑挑選選,其中一人無意中和老董對視了一眼,老董立刻意識到對方有問題。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摘下“長期收購大米”的牌子,用門口的水桶衝刷了一下,放在地上晾曬,這代表米店不再安全了,看到信號的同誌便會自動避開。老董從容地回了店裡,然後迅速從暗處拿出手槍。沈青禾去了警委新的聯絡點——雨田照相館。照相館裡透著陽光,一切都很平靜。牆上密密麻麻掛著上百張照片展示品,都是沈青禾沒見過的人和風景。她經曆過很多,但其實看過的風景很少。牆上的每一張照片,對她來說都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她不知不覺看得出了神,想著今後自己和顧耀東又會是怎樣的人生。負責人嶽老板從內屋出來,把磺胺粉交給了沈青禾。這時,屋裡的電話忽然響了。鈴聲在安靜的屋子裡顯得有些刺耳。“喂,這裡是雨田照相館……她已經來了。”嶽老板聽著電話臉色一變,把電話遞向沈青禾,“是老董,出事了。”沈青禾一怔,趕緊接過電話。老董在電話裡聲音低沉地說道:“米店暴露,夥計可能被跟蹤了,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米亞咖啡館的接頭!”“你怎麼樣?”“我能脫身,不用擔心,你馬上去咖啡館!”電話斷了。沈青禾匆匆掛了電話,將坤包藏到貨車駕駛座下,迅速朝米亞咖啡館開去。雜貨鋪的男老板被打得滿臉是血,女老板癱在一邊已經哭不出來。就在這時,趙誌勇領著他們十歲的兒子來了。男孩跑進來高興地喊著“媽媽”,老板娘趕緊撲過去抱住兒子,用他頭上的圓帽遮住他的眼睛。老板娘哭著哀求道:“求求你,我兒子才十歲……”趙誌勇在一旁呆若木雞。鐘百鳴通知讓他把孩子帶來,他以為是要讓這家人團圓,卻沒想到是這樣淒慘的一幕。鐘百鳴笑著走過去,慢慢地,用力地,從老板娘手裡抽掉帽子,讓男孩直麵這殘忍的一幕。夥計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於是鐘百鳴笑著拿掉了他嘴裡的抹布。“明香裁縫鋪的電話,是我打的。”夥計痛哭流涕,他已經徹底崩潰了。“你來咖啡館乾什麼?”“接頭。”“暗號?”“去吧台取留給白小姐的東西,一個周福記的點心盒子。”貨車一個急刹車停在小路邊,沈青禾跳下車就朝米亞咖啡館趕去。當她衝進咖啡館時,周明佩正朝吧台走去。沈青禾掃了一眼,立刻認出喝咖啡的客人裡有刑一處的便衣。既然來的是刑一處,那說明躲在暗處指揮行動的人就是鐘百鳴。自己出現在米亞咖啡館,必然會成為他的懷疑對象。並且但凡跟自己有接觸的,都會被連帶調查。如果她現在告訴周明佩撤離,哪怕隻是一個手勢或者一個眼神,都會讓她被鐘百鳴盯上。要想讓她安全走出咖啡館,隻有一個辦法。沈青禾搶先一步到了吧台,經過周明佩時沒有絲毫停留,似乎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服務生:“小姐,您喝點什麼?”“你好,我來取留給白小姐的東西,一個周福記的點心盒子。”這句接頭暗號是沈青禾親口告訴周明佩的,她知道這句話說出來也許就意味著犧牲,但此時此刻她沒有任何猶豫。沈青禾的舉動讓周明佩明白了一切。她不動聲色地找了個位置坐下,一切都那麼自然。就在吧台旁邊的小房間裡,鐘百鳴清清楚楚聽到了沈青禾說的話。米店夥計猛地起身朝外衝去,期望用最後的努力向沈青禾發出警示。兩名便衣立刻衝上去將他按在了地上。看著他的反應,鐘百鳴一切都明了了。他從吧台旁的小房間走了出來,笑盈盈地站到沈青禾麵前。“沈小姐,又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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