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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而偉大 黃琛 5386 字 2個月前

南京政府國防部大禮堂裡,參謀總長顧祝同正在主持一場軍事檢討會議。“現在共黨的聲勢日益浩大,諸位如果再不警醒、再不奮起,到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能不能再在這裡開會都成問題!諸位都很清楚,共黨得勢後,你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聲聲長歎,氣氛陷入了更深的凝重。大概一個小時後,國防部監察局首席監察官吳仲禧離開大禮堂,朝他的辦公室走去。就在剛剛的會議上,顧祝同宣布了幾項重大人事調令。吳仲禧將以中將部員職銜調往徐州剿總。長江以北正在醞釀一場大決戰,調遷剿總就意味著有可能獲得掌握軍事部署的機會,可謂時機極佳。吳石將軍已為他寫好了抵達剿總後的引薦信,而他也已經推薦了一個人,全權代理自己在南京的首席監察官的工作。推開辦公室門,一個身著筆挺軍裝的男人正靜靜地坐在這裡等他。見吳仲禧回來,他立刻起身,敬禮。這個人正是一年前調來監察局的夏繼成。一切都很順利。按慣例,夏繼成會接受一次例行甄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唯一的意外情況,就是警察總署突然提議由他們親自負責這項甄彆工作,畢竟他曾隸屬警察係統。而此次甄彆的負責人,正是那位田副署長。夏繼成聽說過田副署長和新任刑二處處長鐘百鳴的關係,也猜到這次談話一定會涉及他在上海期間的情況,包括楊奎之死和那封匿名信。但是當對方有意無意問及自己和顧耀東的關係時,他還是微微一驚。田副署長不可能平白問起一個無名之輩,對自己和顧耀東好奇的,應該是那位遠在上海的鐘處長。是那傻小子遇到麻煩了,還是惹麻煩了?夏繼成正思忖著,敲門聲響了。“進來。”田副署長似乎知道是誰要來。一個和顧耀東年紀相仿,模樣也相仿的年輕男孩走了進來。他望著夏繼成,露出一個稚氣滿滿的笑容,像極了一朵向日葵。那一瞬間,夏繼成有些愣神。田副署長對夏繼成微微笑道:“這是邱秘書。最近你就不要離開南京了,我們需要隨時向你了解情況。邱秘書會擔任你的助手,協助搜集材料和記錄。”邱秘書燦爛一笑:“夏監察官。”夏繼成回過神來,朝他笑了笑。以協助之名,行監視之實,這是見慣不怪的伎倆了。離開田副署長辦公室後,邱秘書就開始寸步不離,像一張狗皮膏藥貼在了夏繼成身上,“夏監察官,這段時間我當您的助手,所有的勤雜事務您都交給我就行了。千萬彆拿我當外人,有任何事您都可以告訴我!”麵對邱秘書的獻殷勤,夏繼成毫無反應。對方不識趣地繼續套著近乎:“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當警察。聽說您在上海警察局的時候,也收過不是警察學校出身的人,好像還是學法律的。您看我有希望嗎?我也是學法的,我是從日本法政大學畢業的,警局也許也需要我這樣的人吧?”夏繼成忽然停下腳步,笑盈盈地看著他:“邱秘書,你為什麼想當警察?”“因為都知道警局掙錢容易啊!監察局是個清水衙門,在這兒一個月的薪水,可能還抵不上警察一次從小攤販那兒收的管理費。”說話時,邱秘書依然稚氣滿滿笑著,可惜這次刻意了些,以至於露出了藏在少年皮囊裡的小聰明和俗氣的世故。夏繼成笑而不語地看著他,邱秘書被他看得發怵,隻能尷尬地替自己圓場:“我是開玩笑的。為什麼想當警察……是為了匡扶正義,保護百姓?”“哎呀,那你當不了警察。能喊出這種口號還能做到的,都是傻子。你是傻子嗎?”邱秘書乾笑兩聲,接不上話了。楊一學的取保候審沒遇到什麼大麻煩,除了一個字——錢。保釋金一共要一千萬,顧耀東從抽屜裡翻出存折——還差八百萬。顧悅西正趴在床邊專心看,顧耀東敲門進來。“姐,借我點錢。”“多少?”“四百萬。”顧悅西頭也不抬:“去去去,沒見我看嗎?沒心思跟你開玩笑。到底多少?”“八百萬。”“嘭”的一聲,顧悅西栽到床下去了,她手忙腳亂爬起來就獅吼:“你在外麵惹事了?還是去炒股了?軋金子了?你是不是去賭錢了?不想活啦顧耀東!沒錢!一分都沒有!”等她一通獅吼完了,顧耀東才找到說話的空檔:“是楊會計的保釋金。要交一千萬,我存折上隻有兩百萬。”一聽是為了贖人,顧悅西不吭氣了,嘀嘀咕咕去衣櫃裡翻東西:“錢我倒是有一點,就是不多。你把頭轉過去!”顧耀東隻得趕緊背過身子。顧悅西這才從衣櫃裡很秘密的角落拿出一個小木盒,遮遮掩掩取出一遝錢,“一共就攢了五十萬私房錢,本來打算買支新口紅的。”顧悅西數著錢,顧耀東賊兮兮地朝小木盒裡張望:“不是還有存折嗎?”顧悅西趕緊捂住盒子:“那個不能動!……不是不能動,是動不了!存折是你姐夫的名字。再說存折上一共就一百萬,都給你了,我喝西北風去啊!反正就這五十萬,要不要?”顧耀東拿了錢就走,顧悅西跟在後麵嚷嚷:“下個月發了薪水就還我!利息是一支口紅!要最近流行的杜鵑紅!彆買錯了!”顧邦才也把家裡的存折和現金都拿出來了,他坐在飯桌邊一邊剝著花生米吃,一邊看顧耀東和顧悅西算賬。耀東母親拎著一個布口袋從外麵回來:“弄堂能出錢的都出錢了,一共湊到兩百萬。”顧耀東:“現在一共六百萬,還差四百萬。”耀東母親一聽,轉頭看向顧邦才:“那你去賣兩隻股票好了呀!”顧邦才手裡的花生米“啪嗒”掉桌上,一家人都看著他。“賣股票……也不是不行,就是現在行情不好,賣了要虧錢的。”顧耀東:“要不我還是再問問彆人吧。”耀東母親一把按住他:“家裡又不是沒有錢,乾嗎要出去欠債?讓你爸爸明天就去賣股票,與其放在股市裡打水漂,還不如拿出來幫楊會計。”“哎你這個人!我也沒說不把錢取出來……”“早就該取出來了!一天到晚又是軋金子又是炒股,忙得來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每天幾千萬進出的資本家!結果每次都是一百萬進去剩個銅板出來。”“婦人之見!《觀察》周刊都講了,現在的通貨膨脹就是政府在變魔術,今天一百萬明天就給你變成一萬!我不拿去折騰,還不是照樣貶值!”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顧悅西趕緊喊道:“爸,媽,不是在說楊會計的事嗎?”一家人吵吵嚷嚷的大混戰,顧耀東趴在桌上抱著一堆鈔票來來回回地數,還差四百萬,賣股票大概需要兩三天時間,也就是說福朵隻要再等兩三天,就能等到她爸爸回家了。一想到這個,顧耀東手裡的鈔票也開始閃閃發光。齊升平晚上有私人飯局,出門前,他接到段局長打來的一個電話,電話很長,重點就是催促他儘快為綁架案善後。段局長叮囑他儘快走個過場,然後宣布破案,這就是一起社會盜匪為勒索五十萬美金而策劃的綁架案。最後拿警局準備好的五個人頂包,悄悄執行槍決,這件事就算了結了。一來給外界一個交代,二來案子破了,尚榮生才會再露麵。“太平計劃”不能因為這個小插曲就此停滯。齊升平當然明白,向尚榮生索取財力支持,是因為蔣經國要來上海整頓經濟。段局長口中的高層,除了警察總署田副署長,還有警備司令部的袁副司令,以及上海市政府財政局的丁局長。他們利用內部消息操縱股票,官商勾結中飽私囊,而市政府的金庫卻被蛀出了一個大窟窿。想到這裡,齊升平倒是覺得一身輕鬆,和他們比起來,自己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琴一鶴,兩袖清風了。打完電話,齊升平便出門上了車。夫人一身精心打扮,已經在車上等了他好半天。齊升平:“到底什麼朋友?請客吃飯還這麼神神秘秘。”“下午麻將桌上呂行長介紹的,說對方千托萬托,一定要他牽線,今晚就跟你見麵。”副局長太太從脖子上摘下一串項鏈,“這是人家給我的見麵禮。紅瑪瑙的,和總統夫人戴的那條一模一樣。”齊升平迎著車外的燈光端詳瑪瑙珠子,朦朧透光,確實是一等一的好東西。車子開到了金門飯店。在包間裡候了多時的,是大東船運公司的黃董事長,五十來歲,腦滿腸肥。一見齊升平來了,立刻賠著笑端茶倒酒。原來是前段時間,他弟弟因為一樁強奸殺人案進了警察局。沒想到今天下午,他聽到消息,他弟弟成了尚榮生綁架案的綁匪,要判死刑。齊升平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我記得綁匪名單上沒有姓黃的犯人。”“他是因為強奸殺人的罪名被抓的,怕事情傳出去給家門抹黑,所以用了假證件,假名字,警局的人才以為他是個無業遊民。”“哦……這就難怪了。”“說起來也冤枉,哪有什麼強奸殺人。”姓黃的開始一臉憤慨地聲討,“那個女老師家境貧寒,舍弟一直好心資助她,她反倒恩將仇報,勒索錢財。最後勒索不成,自己從樓上跳下去摔死了,結果有人報案說是我弟弟強奸殺人。現在好了,成了死刑犯,這才想起找我救命。”他一邊說著,一邊示意手下將一隻皮箱放到齊升平麵前,打開來,左邊是金條,右邊是美金,“隻要您能幫忙從中鬆動,什麼都好說。除了這些,我還已經派人把一輛彆克世紀轎車開到您府上了,六缸發動機,市麵上已經絕版的。”齊升平克製著心裡的喜悅,淡淡說道:“為人兄長,這份苦心還是要體諒的。”然後又憂國憂民地歎了口氣:“現在真是亂套啦,像這種為了攀附權貴以死相逼的事情,已經不足為奇了。”副局長夫人對於自己牽線促成這頓飯局頗為得意。回家路上,她想起飯桌上說的案子,有些好奇:“那個女老師,當真跳樓自殺啦?”“那女人被扔下樓之前,已經被人勒死了,肚子裡還懷著孩子。你說呢?”齊升平把玩著箱子裡的金條,說得輕描淡寫。夫人恍然大悟,感歎了一句“真夠狠啊”,然後便接著欣賞她的紅瑪瑙項鏈了。仿佛隻是茶餘飯後聽了一則有些驚悚的桃色新聞,與她沒有任何相乾,頂多是明天和太太們逛街打牌時,多幾句獵奇的談資。第二天,齊升平把王科達叫到辦公室,將一個信封放到了他麵前。王科達打開一看,裡麵是一遝美金。齊升平:“一個窮酸老師命也不值錢,死就死了吧。他弟弟確實和綁架案無關,但也不是清白人,花錢買命,不算白收他的錢。”王科達看起來對美金沒太大興趣,不過他還是收下了:“那我馬上給他辦手續。”“不用手續了,悄悄弄出去了事。不過太子換出去了,還得再找隻狸貓。現在這個人頂替的是誰?”“是那邊的洪隊長。”“尚榮生雖然沒見到稽查處五個人的樣貌,但身高體型是有印象的。一定要找接近的,模樣不重要,反正戴上頭套也沒人看得見。人找好了,馬上辦發布會。等死刑一執行,事情就結束了,沒有人會去翻屍體。”洪隊長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偏瘦。從看守所在押犯人的檔案來看,不是太矮就是太胖,直到王科達翻到其中一人,上麵寫著身高正好是一百七十公分。王科達在看守所見到了這名身高身形都符合要求的盜竊犯。上海本地人,擺了個小菜攤,無權無勢無背景,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家裡有個上小學的女兒。但是也不算什麼大麻煩,一個十一歲的小丫頭,鬨不出大事。王科達轉身去了登記室,值班警員徐三趕緊迎上來:“王處長,那個叫楊一學的,是您要找的犯人嗎?”王科達:“對。一會兒把他頭發剃了。”徐三一愣:“不過……那是刑二處的犯人,要不,我先請示一下刑二處?”王科達看了眼登記簿,最近提審楊一學的簽名欄上,寫的是“顧耀東”和“趙誌勇”。他不屑地笑了笑:“刑二處的犯人,刑一處從來都是隨便用。這件事我說了算。”等事情辦妥,綁架案就要結案了。局裡就會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案件告破。作為專案組組長,王科達知道自己肯定是要上台發言的。現在該操心的是發言稿如何寫漂亮,至於這最後一隻替罪羊,反正執行完槍決就要埋土裡,是誰都無所謂。但是王科達萬萬沒想到,接下來的結案工作以及之後的發布會,居然轉給了來警局才幾個月的鐘百鳴負責。一開始段局長提出這個建議時,齊升平也很猶豫。王科達心高氣傲,這麼一來肯定會傷他的麵子,甚至涼他的心,更何況還是自己去當這個惡人。但是段局長點了一句田副署長,齊升平便明白了,讓鐘百鳴去台上露臉,上報紙,這份誠意不是為了鐘百鳴,而是為了給遠在南京的田副署長看。比起田副署長的麵子,其他人似乎也就沒那麼重要了。很快,鐘百鳴就接到了通知。他當然謙虛了幾句,但是這一次沒有推辭。他很樂於成為警局向田副署長獻媚的工具,至少在現在,這是自己最大的價值所在。不過這一次被推到台前,鐘百鳴就不打算再退下來了。要讓自己具備更多價值,而不僅是田副署長伸到上海的觸角,就要從現在開始籌謀。找一隻聽話又忠誠的小狗,是他要做的第一步。於是,就在顧耀東為楊一學籌措保釋金的短短兩天內,警局裡從上到下,從明到暗,很多人和事都悄無聲息地改變了。鐘百鳴把趙誌勇叫到處長辦公室,關上門,給他遞了把椅子,然後告訴他,要讓他來主管接下來的綁架案調查,這差點嚇壞了趙誌勇。“我不行的處長!雖然我在警局也乾了幾年了,但是從來沒辦過什麼大案。這麼重要的案子,我辦不好的!”“有的人,一生平淡,自得其樂。還有的人,一生平淡,一生不甘。你是第二種。”鐘百鳴笑著,直直地看著趙誌勇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進他心底,挖出他藏在心底最隱秘角落裡的心事,“也許夏處長更欣賞顧耀東那樣的人,但我更看好你。其實你是很聰明的,隻要交給你的事情,你都能辦妥帖,這就是我挑選自己人的唯一標準。”在這個警局裡,很少會有人把重要的事交給趙誌勇。偶爾一兩件,他便會覺得受寵若驚。鐘百鳴這番話讓他覺得眼底和心底都有些潮濕。他想哭,可又覺得幸福。原來被當成自己人是這樣的感覺。“您希望我怎麼調查?隻要您交代,我一定辦妥。”說這些話時,趙誌勇腦子裡閃過很多他一知半解但又說不全的四字詞語,比如兩肋插刀,比如能堪重任,比如棟梁之才。這讓他覺得自己有一點了不起。一天之後,警局在禮堂裡召開了一場關於案件說明的新聞發布會。站在台上說話的是鐘百鳴,台下坐滿了記者和警員。“我們的警員仔細梳理了案件,整理了線索,所以調查進展得非常順利。”鐘百鳴將五張模糊不清的犯人照片貼到黑板上,看起來很是欣慰,“昨天晚上,我的外勤分隊已將五名嫌犯抓捕歸案。犯人對綁架罪行供認不諱。贖金已悉數追回,物歸原主。尚榮生綁架案宣布結案。由於尚榮生身份特殊,案件影響極其惡劣,法院連夜審理此案,並已判處五人死刑。五日後執行。特在此召開新聞發布會,向社會各界做一個案情交代。”台下所有人都很意外,趙誌勇倒是很驚喜:“這麼快就抓到了!連審都審完了!”“綁匪一共五人,都是本地無業遊民,不學無術,常年以行竊為生。作案動機是為了敲詐五十萬美金的贖金。”顧耀東有些納悶,小聲問趙誌勇:“你報告裡不是提到有一個人不是本地口音嗎?處長怎麼說都是本地遊民?”趙誌勇似乎也覺得奇怪:“是跟我寫的有點不一樣……”就在這時,鐘百鳴喊道:“趙警官?”趙誌勇趕緊起立:“到!”“在本次案件中,趙誌勇警官做了非常詳儘的調查。我們能這麼快破案並抓捕嫌犯,也是得益於他全麵準確的調查報告。”鐘百鳴一說完,記者的鏡頭紛紛對準趙誌勇,閃光燈不斷。趙誌勇激動得一個立正,敬禮。“趙警官,請到台上來。”“是!”上台前,趙誌勇小聲對顧耀東說:“案子破了,人也救了,彆計較幾個文字。”說完,他便上台站到鐘百鳴身邊,朝大家敬禮。鐘百鳴將一麵寫著“匡扶正義”的錦旗交到了他手中。現場掌聲雷動,閃光燈此起彼伏。顧耀東似乎也認可了趙誌勇的說法,長舒口氣,真心替他高興。王科達看著風光無限的鐘百鳴和趙誌勇,也沒跟誰打招呼,起身便離開了禮堂。劉隊長趕緊跟出來:“處長,後麵的不聽啦?”“有什麼好聽的?案子怎麼破的你心裡沒點數嗎?”王科達本來心裡就不痛快,被他再一問火“噌”地就躥了上來。做事的是自己,台上風光的是他們。給稽查處收爛攤子就夠窩火了,現在居然還成了給刑二處張羅跑腿的!“讓我做嫁衣?他們在警局裡還排不上號!”王科達一腳踹翻了禮堂門口的花籃,黑著臉離開了。他當然不會去找齊副局長婆婆媽媽地吵吵,那隻會讓自己更難堪,但是這口氣他也不打算咽下去。晚飯時間,顧家飯桌上沒有飯,反倒是堆滿了存折和現金。顧家一家四口人圍著一桌子錢,愁容滿麵。顧邦才也從紙袋裡拿出幾捆鈔票放在桌上:“這兩天股市行情不好。兩百萬的股票,賣了隻拿出來一百萬。”耀東母親:“我們家就算還過得去的,弄堂裡的人都不寬裕,能出力的人也都出力了,也就隻能湊這麼多。”顧耀東:“要不我去警局問問,看能不能預支點薪水。”顧悅西猶豫片刻,從兜裡拿出存折放在桌上:“我去銀行問了。存折是多多爸爸的名字,但是我也可以取。”“姐……”“行了行了,這裡麵也就一百萬。我也儘力了。還差兩百萬,怎麼辦?”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顧悅西一開門,看見丁放站在門口:“丁作家?”丁放笑盈盈地問:“悅西姐,顧耀東在家嗎?”“在啊。”“我有點事情找他。”說著丁放就往裡走。顧悅西忽然反應過來,趕緊大喊著追進去,“但是現在不方便!”顧悅西追進來時,丁放已經站在客堂間。顧耀東和父母齊刷刷地趴在滿桌子大捆大捆的鈔票上,一邊護著錢,一邊和丁放大眼瞪小眼。丁放很茫然:“你們在乾什麼?”顧悅西:“還能乾什麼,數錢啊。這是我們家所有人的全部財產,萬一真闖進來一個小偷強盜,我們家就徹底完蛋了。”丁放:“出什麼事了嗎?”顧耀東:“是弄堂裡的楊會計,遇到點麻煩,進警察局了。我們想湊錢把他保釋出來。”“哦。要多少錢?”“一千萬。”顧耀東剛說完,顧邦才就嚷嚷起來:“我看警局真是窮瘋了!哪個平民百姓家裡一下子湊得出來這麼多錢!又不是個個家裡都開銀行,想拿多少拿多少!”“沒關係,一千萬我有啊。”丁放從坤包裡拿出支票本和筆,隨手寫了一張交給顧耀東。顧家四個人都愣住了,好像他們剛剛為之殫精竭慮、心力交瘁不是一千萬而隻是十塊錢,接著他們又開始懷疑丁放根本不懂什麼叫作一千萬。丁放仍然一臉迷茫:“不夠嗎?那我再寫一千萬。”四人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夠了夠了!”“我們隻差兩百萬,這太多了!”丁放:“錢多點不是更好辦事嗎?”一家人竟然反駁不了。顧耀東:“你看這樣行嗎,我跟你借兩百萬,還款期限你……”丁放特彆認真:“兩百萬能乾什麼?再說你們把錢全拿出去了,吃飯怎麼辦?一千萬多了,那我就寫五百萬吧。”說著她就興衝衝地重新寫了一張支票,“唰”地撕下來塞給顧耀東。耀東父母和顧悅西麵麵相覷,目瞪口呆。活了幾十年,生平第一次遇見有人這麼興高采烈地借錢出去。顧耀東還真是命中不缺貴人啊!自從楊會計出事後,福朵一直是顧家在照顧。顧耀東去楊一學家給福朵送飯,丁放也趕緊跟著他出去了。顧耀東剛說了個“謝謝”,丁放就打斷了他:“我來找你是有彆的事。”丁放從坤包裡拿出一張報紙,上麵是趙誌勇從鐘百鳴手裡接過錦旗的照片,“‘匡扶正義’不是你的理想嗎?怎麼現在成趙誌勇的口號了?”“能這麼快抓到綁匪,趙警官確實有功勞。”“那你呢?”“鐘處長給我安排了其他任務,我沒有參與這個案子。”“尚榮生的案子滿城轟動,你真的甘心被打去冷宮,做那些默默無聞的小事?”“上中學時,我的老師說過一句話,如果我手上在剝一個橘子,那剝好這個橘子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楊會計保釋出來,然後再把盜竊案查清楚,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我要還他清白。”丁放鬆了口氣,原本還擔心他會有點失落。看樣子自己想錯了,他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小警察。福朵一聽爸爸明天就能回家,驚喜地大口大口吃完了顧耀東和丁放送來的飯菜,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吃成個胖子,好讓爸爸不用擔心她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吃飯。聽顧耀東說明天還要給楊一學擺一頓接風宴,福朵包著滿滿一嘴飯一臉傻笑。丁放看著她,也跟著一臉傻笑。“丁小姐?”丁放依然嗬嗬笑著。“丁小姐?”顧耀東無奈又喊了幾聲,她才回過神來,“明天晚上用我去接你嗎?”丁放:“我?我還是不來了吧,你們鄰居聚會,我一個外人在這裡不方便。”顧耀東半開玩笑:“你現在是債主,不算外人。”雖說是以“債主”的由頭邀請丁放,但丁放還是很開心,更何況顧耀東還說自己不是外人:“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明天我負責買肉!”三個人興高采烈地商量著明天的接風宴,又是鹹肉豆腐,又是紅燒菜心,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大鍋熱騰騰香噴噴的白米飯。三個人七嘴八舌,說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楊一學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鬨溫馨了,福朵覺得自己太幸福了。王科達把車停在警局院子裡,單獨叫來了趙誌勇。趙誌勇忐忑不安地坐上車後,王科達塞了一個信封給他,正是齊升平讓自己給強奸犯找替死鬼時塞的好處費,信封連同裡麵的錢,原封不動。其實王科達拿回去以後連打都沒打開過,他從來就不在意這種錢,現在看著覺得更窩火。趙誌勇打開一看,一遝美金,頓時愣住了。王科達:“給你的。”“給我?”趙誌勇想了想問道,“這是尚榮生綁架案的獎金嗎?”“算是吧。”趙誌勇天真地笑著:“其實我就是幫鐘處長整理了一下調查報告,也算不上多大的功勞,這些獎金太多了。”“楊一學是你們處的犯人吧?”王科達忽然話鋒一轉,“我開門見山地說了。你給他做一份口供,也是認罪書,證明他是尚榮生綁架案的五名綁匪之一。”“不不不,王處長您搞錯了,他被抓進來是因為被懷疑偷了一雙小孩的皮鞋,而且好像還是被冤枉的,他隻是買了贓物。楊一學跟綁架案沒有關係!”“所以是讓你給他‘做’一份口供。”“可是記者會上,鐘處長說五名綁匪已經抓到了啊。”王科達冷笑:“你真當他這麼神通廣大?他公布的五個人,就是我從看守所裡隨便給他找的。楊一學就是其中一個。”趙誌勇終於反應了過來,恐懼得渾身發冷:“王處長……這五名犯人,是判了……判了死刑,要被槍斃的。”“真正的綁匪沒抓到,那隻能選幾個替死鬼。”趙誌勇鼓起勇氣:“能不能讓楊一學留下?他是個老實人,家裡還有個十多歲的女兒。”“他是唯一一個符合條件的。要怪隻能怪他命不好。”王科達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空白文件紙和一支筆,遞給趙誌勇,“就在車上寫吧。寫完了,馬上送這五個人去提籃橋監獄。趙警官你親自護送,讓他們好好記住你的臉。”趙誌勇頓時慌了:“我?王處長,口供我可以寫,求求你彆讓我去送!”“你和你的鐘處長不是很風光嗎?全上海都知道你們是破獲綁架案的英雄。刑一處不跟你們搶風頭,但是也不能給你打雜擦屁股。”說罷,王科達下了車,彎腰從車窗朝趙誌勇笑著:“趙警官,你在警局混了這麼些年都是個跑腿的,難得鐘處長看得起你,關鍵時候要對得起伯樂的信任啊!有些難關,咬咬牙邁過去了,將來就是海闊天空。是上是下,自己選吧。”王科達關上了車門,靠在車頭抽著煙。他在看守所看到過楊一學的提審人上有趙誌勇的名字,趙誌勇很清楚楊一學是無辜的。王科達曾經擔心楊一學有家人,把他弄死了可能會出岔子。但是現在他不在乎了,誰都不如楊一學更合適,因為捏死這隻螻蟻不需要任何代價,卻最能折磨趙誌勇的良心,讓鐘百鳴難堪,而這讓他覺得渾身舒坦。趙誌勇一個人坐在車裡。他看見橫在自己麵前的是千尺深淵,可又看見深淵旁就是萬丈高峰,爬上去翻過去了,也許就真的是海闊天空。趙誌勇去找了鐘百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在遇到難題時的第一反應已經變成了向鐘處長求助,仿佛那不隻是他的伯樂,更是他的人生導師。鐘百鳴當然明白王科達的目的。在他看來,王科達犯了一個很多人都會犯的錯誤,就是在不重要的細節上過分計較高低勝負,這往往會讓自己被突然畫上句號。而鐘百鳴隻在乎是否能夠順利地持續地在警局裡往前走,隻要不影響這件事,那就是旁枝末節,可以略過。既然王科達覺得這麼做能解氣,那就讓他解氣好了。至於趙誌勇,打發他不會比打發一隻小狗更難。於是鐘百鳴歎了口氣說道:“王處長畢竟是處長,他開了口,誌勇啊,你這樣讓我很為難啊。”“處長,我真的不是故意拆您的台,實在是……我從來沒害過人,一下子這麼大一件事情,我實在過不了心裡這關啊。”“既然你實在辦不下來,那我也不勉強了。王處長那邊我也會跟他解釋的。最近也比較辛苦,綁架案的事你就不用過問了,給你放兩天假休息休息。事情我找彆人去辦。總會有合適的人嘛!”那個“合適的人”會是誰?趙誌勇很失落,更覺得傷心,他好像辜負了處長,讓他寒心了。“處長,您是不是對我很失望?”“那倒也沒有。隻不過你跟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樣,可能我看人還是不夠準吧。”鐘百鳴始終沒有責怪趙誌勇一句,甚至還充滿了自責,這讓趙誌勇更難受了。他糾結著走到了門口,然而最終他還是關上門,回到了鐘百鳴麵前。他生平最怕辜負人,他想,也就是一次,就這麼一次,再肮臟再糟心的事情做完這一次他就把它們全部揉成一個團,永遠塞進心底最角落裡的小盒子,永遠鎖上不再打開。也許要不了多久,根本就不會有人記得這些事了。顧耀東到財務室交完保釋,終於辦完了取保候審的全部手續。他拿著蓋了大紅章的通知書,興高采烈地跑去了看守所。看守所大院門口停著一輛高級轎車,黃董事長正坐在車上等他的弟弟。徐三按王科達的吩咐,直接把“吳連生”放出來了。顧耀東和“吳連生”擦肩而過時,對方忽然拽住了他,笑吟吟地說:“警官,又見麵了。”過了好半天,顧耀東才認出來麵前這是被他親手逮捕的強奸殺人犯,他很是詫異:“你怎麼會……”“還記得那天我說的話嗎?你親手把我抓進來,從這兒出去的時候,我要讓你親自來送我。”黃董事長站在車邊,厲聲喝道:“上車!”“吳連生”放開顧耀東,笑著上了車,揚長而去。顧耀東急著去保釋楊一學,也來不及細想,朝看守所跑去。遠遠就看見院子裡停了一輛囚車。幾名警員正在押送五名犯人上車,每個犯人都戴著手銬和黑色頭罩。顧耀東看了幾眼,也沒在意,進了登記室。他把通知書遞給了徐三:“徐警官,我來領一名叫楊一學的犯人。這是取保候審的手續。”徐警官看了一眼通知書:“楊一學?剛剛押出去了啊,就在外麵囚車上。”顧耀東一頭霧水:“要押到哪兒去?”“提籃橋監獄。”徐三把通知書扔還給他,“綁架尚榮生,已經判了死刑啦。你交多少保釋金都沒用的。”顧耀東一怔,趕緊衝出去。五名囚犯已經全部被押上囚車後車廂了,兩名警察剛剛關上車廂門,顧耀東就衝了過來大喊著:“你們搞錯了!車上有一名犯人不是綁架犯!”另外兩名荷槍實彈的警察立刻過來,用槍擋住顧耀東:“退後!馬上退後!”顧耀東舉著手裡的通知書:“這是楊一學取保候審的手續!我已經交了錢辦了手續!全部審核都通過了!都是合法的!他應該馬上跟我回家!”“抱歉啊小警官,我們接到的命令是立刻押解提籃橋監獄。”“可他根本不是綁架犯!”一名警察翻開名冊,看了兩眼,舉到顧耀東臉麵前,上麵赫然寫著楊一學的名字,還有指印,“看清楚了嗎?這是押送名單,名字,手印,一樣不差。”說罷他收起名冊,對同伴揮了揮:“鎖門。”眼看犯人所在的後車廂門要被鎖上了,顧耀東不管不顧地推開警察,衝上去拉開車廂門大喊:“楊先生!楊一學!!”一個蒙著黑色頭套的人掙紮著撲過來,因為什麼也看不見,他摔倒在了車廂裡。顧耀東:“楊先生!是你嗎?”兩名警察過來拉扯顧耀東,顧耀東拚儘全力拽著車門。旁邊警察吼道:“快把他拉開!”楊一學循著顧耀東的聲音往這邊爬:“顧警官?顧警官……”“是我!這是怎麼回事?”兩名警察用槍瞄準了顧耀東:“再不讓開開槍了!”楊一學聲音哆嗦了:“我沒有綁架人……他們說按手印我就按了,我以為是要放我回家……”顧耀東最終還是被警察合力拽開了,他掙紮著大喊:“肯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我一定救你出去!”門被關上的瞬間,顧耀東聽到楊一學最後絕望的聲音:“顧警官!耀東——”幾名警察將他按倒在地,用槍托狠狠擊中了他的頭部:“哪兒冒出來的瘋子!”視線在暈眩中逐漸變得模糊,天旋地轉中,顧耀東看著囚車越開越遠……囚車開出了警局後院。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是縮成一團渾身哆嗦,咬著手小聲哭泣的趙誌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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