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裡依然彌漫著濃鬱的油漆味。沈青禾從衣服裡抽出一根鐵絲,借著走廊裡昏暗的燈光,輕輕插進石立由房間的鑰匙孔。很快,門開了。進屋後她直奔衛生間,反鎖房門,從內兜取出一支手電筒,借著那一束光,尋摸著石立由留在這裡的情報。顧耀東剛要跑進客棧,忽然想起了趙誌勇的叮囑,這確實是刑一處的案子了。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也許更合適。於是他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繞到了後門小路上。石立由房間的窗戶關著。他又看了看周圍,有一戶人家門口靠著一架木梯。顧耀東輕聲走過去,背起木梯,看見旁邊還有一堆破銅爛鐵,又從裡麵抽了一根釘子。輕輕將木梯子搭在牆邊,他爬到梯子頂端,踮起腳伸直手剛剛能夠到窗戶。推了推,果然鎖住了。屋裡黑燈瞎火,應該是沒人。他從口袋裡摸出那根釘子,從窗戶縫隙伸了進去……衛生間的壁燈上布滿灰塵,當手電筒光束照在上麵時,燈罩上隱隱顯出幾道指印。她正小心翼翼拆著燈罩,忽然,外麵傳來“啪嗒,啪嗒”的響聲。她立刻關掉手電筒,將門推開一條縫朝外張望。屋裡一片漆黑,窗外也是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異常。隨著雷聲和風聲大作,“啪嗒”聲也隨之停止了。沈青禾又側耳聽了片刻,確實沒有聲音,隻能疑惑地關上門,重新打開手電筒。她輕輕拆掉燈罩,在燈座裡摸索著。待到那一陣雷聲和風聲過去,雨水就劈頭蓋臉打了下來。此刻的顧耀東踮著腳掛在窗台下麵,活像一隻眼巴巴等著上岸的落水狗。剛剛那一陣風吹得梯子直晃,他手一滑把釘子掉在了窗台上。這會兒好不容易撿回來,又開始繼續撥弄插銷。插銷剛撥起來,又掉下去,再撥起來,再掉下去……每撥動一次插銷,就發出“啪嗒”一聲響。沈青禾第二次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縫,查看情況。屋裡還是沒有任何異常,門和窗戶都關得好好的。窗外漆黑一片,隻有偶爾亮起的閃電照亮玻璃上的雨點。關上門後沈青禾不自覺地加快了動作。燈座裡果然藏了一根卷得很細的紙條,她將紙條展開,借著手電筒光一看,正是電文。她迅速將電文裝回衣服內袋,然後將燈罩複原。又是一道閃電。隻見那根釘子慢慢地伸向插銷,慢慢地挑起……這一次,插銷終於被撥開了。踮著腳扒著窗被淋得鼻涕橫飛的顧耀東,眼睛一亮。沈青禾收拾妥當,再次確認沒有疏漏後,從衛生間閃身出來,剛一出來就看見一個身影正在翻窗戶。她心裡一驚,立刻退了回去。那個身影從窗外擠了進來,站在窗邊擰著衣角的水。一道閃電閃過,沈青禾從門縫裡看清來者竟然是顧耀東。大雨中,客棧老板撐著傘站在後門外的小路上,順著架在牆邊的木梯子朝上望去,隻見三樓丟地毯的那個房間窗戶大開著。顧耀東全然不知自己的出現打亂了沈青禾的計劃。他很高興地擰乾了衣角,又用手抹了一把臉,然後就從挎包裡拿出手電筒開始到處找線索。沈青禾從門縫裡看著外麵的手電筒光晃來晃去,有些焦灼。好不容易等到顧耀東去了內屋,她趕緊開門出來,然而剛出來就聽見有人在用鑰匙開門。她隻得再次躲回衛生間。前腳剛關上門,還沒來得及反鎖,後腳顧耀東就衝了過來。開門聲也驚到了他,屋裡無處可躲,他第一反應就是往衛生間裡鑽。可是這門似乎有什麼毛病,怎麼推都推不開。此時的沈青禾正在裡麵拚命抵著門,一邊抵一邊拚儘全力拉上插銷,終於反鎖了門。就在這時,房間門吱呀一聲開了。屋裡靜得可怕。過了幾秒,燈也被打開了。隻見客棧老板站在門口,舉著掃把探頭探腦:“是誰!誰在裡麵?”他掃了一圈,屋裡一個人都沒有。隻要再往裡幾步,他就能看見衛生間門口的顧耀東。沈青禾和顧耀東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兩人都死死貼著門一動不敢動。“還躲?我都看見窗戶外麵的梯子了!”沈青禾聽者有心。客棧老板越想越來氣:“當我這裡是茅廁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地毯都給我卷走了,還想偷什麼?”顧耀東終於一臉尷尬地站了出來。對方看清了他的製服:“你是警察?”顧耀東無地自容地走過去,鞠了一躬:“對不起,嚇著您了。我是想來看看作案人還留下什麼線索沒有。”“警察你光明正大地進來好了呀,翻什麼窗戶?”“這個案子不歸我們處管了。我是偷偷來的。”客棧老板上下打量他:“大半夜的,你真是警察?”“這是我的證件。”客棧老板戴上老花鏡費勁地看著:“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處……”“警員顧耀東。”兩人說著話,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沈青禾溜出衛生間,矯捷地從顧耀東來時的窗戶翻了出去。客棧老板把證件還給顧耀東,換了笑臉:“長官,那您可一定要好好查,我還等著你們幫我把地毯找回來呢。”他一邊嘮叨著,一邊轉身離開了:“哎,這兩天真是觸黴頭,丟了地毯,還得提心吊膽,生怕再有什麼奇怪的人回來。”屋裡隻剩顧耀東一個人了。他回到衛生間門口,試探地一推,門竟然開了。他愣了愣,忽然意識到什麼,跑回窗邊一看,一個戴帽子的人影正順著木梯往下爬。他大喊:“喂——”對方正好爬到最後一格,輕盈落地。顧耀東翻窗出去,腿都跨上窗框了,對方竟然抽掉了梯子。“喂——什麼人!”顧耀東跨在三樓窗台上,朝下一看,頓時有點暈眩。他轉身跳回屋裡,衝出房間朝樓梯跑去。眼前的走廊蜿蜒曲折,還要經過很長一段才能跑到樓梯。兩秒之內,他已經朝相反方向的走廊儘頭衝去。上一次跟著刑二處來,他就注意到走廊儘頭有一扇安全門,門後就是戶外消防通道。顧耀東猛地一推,門上掛著的生鏽的鎖就鬆開了。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消防通道,舉著手電筒朝下照去,夜雨中,手電筒的光束照在了那個正想逃之夭夭的戴帽子的人身上。顧耀東大喊:“警察!站住——!”喊聲一出,對方抬腿就跑。由於年久失修,金屬的消防通道已經被鏽穿了,前幾級台階搖搖欲墜。顧耀東一咬牙,奮力一跳,“當”的一聲落在了二樓。手電筒滑落下去,燈泡摔得粉碎。周圍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沈青禾微微回頭望了一眼,朝附近弄堂跑去。雨越來越大了。沈青禾壓低帽子,穿梭在大小弄堂,顧耀東在後麵窮追不舍。在這個大雨傾盆的夜晚,當人們都躲在屋裡開著橘紅小燈享受這份詩意時,兩個人在街上跑得水花四濺,仿佛整個城市隻剩下這一對玩命的貓和老鼠。沈青禾拐進一條小路,靠在牆上喘粗氣。剛喘幾口,顧耀東就一個急刹車出現在路口,也大口喘著氣:“彆跑了!我……我是不可能放過你的……投降吧,免得……大家都跑斷氣……”話音未落,對方就已經衝了出去。顧耀東隻能咬牙切齒地繼續跟上。哪怕最後不能把這小賊抓回警局,起碼也要看清他是男是女,長相如何。顧耀東追著神秘人拐進一條小路,一進去就愣住了。前麵是一堵高牆,死路一條。兩側都是門窗緊閉的民居,對方卻不見了蹤影。他試著往上爬了爬,連三分之一的高度都夠不到。此時的沈青禾正掛在高牆另一側,手腳並用往下爬。剛爬一半,顧耀東忽然從背後衝了出來,短短一分鐘的時間,他竟然已經找到捷徑繞了過來。這是沈青禾萬萬沒想到的。她心一驚,手一滑,從高牆上摔了下來。顧耀東衝過來就是一個猛撲,對方靈活地埋頭一鑽,從他臂彎裡鑽了出去。追逐隻能很不情願地再次上演。耀東父母撐著傘等在雨中。又一輛電車靠站,下來兩個乘客匆匆撐傘離開,依然不見顧耀東的身影。耀東母親有些擔心:“都末班車了。耀東這頓飯局時間也太長了。”顧邦才:“他現在是警局紅人,要跟上司和其他警員搞好關係,時間長一點也正常。”耀東母親歎了口氣,很是心疼:“哎,總歸是辛苦。有時候我倒希望生的是兩個女兒,像沈小姐一樣,白天做點小買賣,晚上在屋裡看看,早早就睡了,不用大半夜的還在外麵辛苦。”顧邦才:“飯局再怎麼說也就是吃吃喝喝,總比這麼晚了還要上街抓犯人好吧?”沈青禾“嗖”地拐進一條小路,顧耀東很快就追了進來。這是一條兩棟樓房之間的通道,兩側高牆陡峭,漆黑狹窄,幾乎僅能容一人通過。沈青禾正跑著,忽然一隻貓擦著她的臉一躍而過,她本能地一個急刹車,顧耀東避之不及直接撞在她後背上。他順勢往前一環抱,緊緊箍住了對方。沈青禾從腰間摸出匕首,本想拔刀出鞘,猶豫了幾秒還是彆了回去。兩人一直糾纏著,僵持著。沈青禾完全沒想到這是個如此難纏的拚命三郎,如果是其他人,她早就下狠手三兩下解決戰鬥了,偏偏是他。“警察!不許動!把手舉起來!”沈青禾已經筋疲力儘,小警察還生龍活虎,“快把手舉起來!”忽然,沈青禾停止了掙紮,咬牙切齒地舉起手來。顧耀東剛露出一絲得意,忽然也僵住了。他發現自己的雙手正死死箍著對方的胸部——女人的胸部。那一瞬間,他的血液好像停止流動了。曾經聽街上的小混混開玩笑說,男人摸到女人這個部位時,會有一種電流通遍全身的酥麻的觸電感。可是顧耀東並沒有,他隻是僵硬,幾乎所有感知器官同時喪失能力的僵硬。沈青禾趁機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過了好幾秒,顧耀東才痛得一聲大叫鬆了手。等回過神來,對方早就跑遠了。他從小路追出來,隻見戴帽子的神秘人騎著自行車消失在夜雨中。臨到頭他還是沒有看見對方的長相,隻知道或者說摸到,那應該是個女人。顧耀東垂頭喪氣地沿著小路往回走,在剛剛打鬥的地方,一個東西在地上閃著銀光。他撿起來一看,是一把鑰匙。夜雨依然下著,齊副局長家的用人將窗戶打開一條縫,混著法桐清香的空氣透了進來。公寓裡燈火通明。副局長太太穿著祖母綠旗袍,坐在黑色皮質沙發上,用雕花小銀叉吃著用人切成小丁的蘋果。紅木地板映著銅質吊燈的燈光,牆上掛著西洋風景畫,窗簾是釅釅的藏青色,繡著鈷藍色花紋,在燈光下仿佛瀲灩的湖麵。屋裡的一切擺設都是講究的,哪怕最不起眼的角落,放的也是掛棱雕花玻璃六角櫃。小客廳關著門,裡麵煙霧繚繞。夏繼成、齊升平和另外兩個中年男人在打麻將,一看便都是這裡的常客。牌桌上閒聊時,夏繼成有意把話題引到了顧耀東身上,嫌他搶了老警員風頭。齊升平今天手氣不錯,一邊摸牌,一邊半開玩笑地打趣夏處長是刀子嘴豆腐心。夏繼成正好順水推舟:“我照顧他,也是看在東吳大學高才生這個名頭上。真要說感情,那還是跟老警員深。”他打出一張三萬。齊升平:“碰!”夏繼成:“說起這個,正好有件事想跟副局長您申請申請。陳憲民的案子二處一點沒參與,我看那幫老警員都有點低落,要是方便,押送那天能不能讓他們也跟著去?”“行啦,你這個處長的心情我理解。這樣,下周移交犯人去提籃橋監獄,一處負責執行。你帶二處也參加。”“王處長不會介意吧?”“我去跟科達說,他這個人心胸還是有的。再說刑一處、刑二處合作又不是什麼大事。”“那我替二處謝謝副局長了。”說著話,夏繼成看似很順手地打了一張五萬。副局長高興地把牌一推:“和了!”末班車已經過去很久了,耀東父母還等在車站。遠處,終於出現了一個拖著腳步筋疲力儘的身影。耀東母親撐著傘就跑了過去:“這麼大的雨,你怎麼淋著雨走回來呀?二十多歲的人了,看見下雨也不知道找個地方躲一躲!”顧邦才:“看你這麼晚不回來,還以為你跟警局的人吃飯去了。濕成這樣,那是長官給你派任務了?”顧耀東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是……今天警局有點事。爸媽,下次我回來晚了你們也彆來車站接了,這麼大的雨,你們也當心身體。”顧邦才:“你就彆擔心我們了,你要是生病了,你媽更操心。”耀東母親:“快回去吧,沈小姐一個人在家,萬一亭子間又漏雨了,她一個人也不好應付。”顧耀東一個激靈:“她自己一個人在家?”耀東母親:“對呀,我們出門的時候她正打算睡覺。”福安弄的路燈在大雨裡忽明忽暗。經過楊一學家門口時,顧耀東看到屋簷下放著那輛自行車。滿大街的自行車幾乎都長一個樣,這似乎說明不了什麼。他望向弄堂儘頭自己家的亭子間,窗簾後透出橘黃色的燈光。亭子間開了一盞小台燈,沈青禾已經換上了睡衣睡褲,桌上放著剛才那身濕漉漉的衣褲。她匆匆從濕衣服裡掏出電文,藏在床下夾板中,同時把從大昌客棧到亭子間的全部過程回想了一遍,應該沒有留下紕漏。剛剛在楊一學家門口停自行車,她還特意用袖子擦了一遍車身,在這種大雨的夜裡應該不會有人專門盯著一輛自行車研究。顧耀東蹲在自行車前,摸了摸車身,有些潮。自行車停在淋不著雨的屋簷下,但是車輪卻滴著水。一進家門,他就注意到門邊放著一把乾爽的雨傘。“那是留給沈小姐的。”耀東母親說,“看樣子是沒用。”她一邊說話一邊去了天井裡晾傘。“趕緊上樓把濕衣服脫下來。還有啊,下次再遇見下雨,你也彆一個人站街上躲雨了。叫輛黃包車舒舒服服坐著回來,彆光心疼錢不心疼自己。車錢媽媽給你出。”從門口到樓梯,地上一直有水漬。顧耀東順著水漬朝樓上望去,完全沒聽清母親在說什麼。他滿腹狐疑地朝樓上走去。耀東母親嘟囔著:“心不在焉。看著吧,明天一早肯定是打著噴嚏下來。”顧耀東一身濕透地在亭子間門口站了片刻,敲響了房門。沈青禾迅速將桌上濕漉漉的衣褲裹成一團,尋找安全的藏匿地點。敲門聲再次響起。沈青禾:“誰呀?”門外傳來顧耀東的聲音:“是我,顧耀東。”沈青禾一邊應付,一邊在屋裡尋找可以放這團濕衣服的地方,衣櫃裡麵,下麵,寫字台,窗簾後,似乎都不夠安全,“不好意思,我已經睡覺了。有事明天再說吧。”她一把將濕衣服塞進了被窩裡。“雨太大了,我擔心屋裡漏水。”“可我已經睡下了。”沈青禾用毛巾迅速擦乾桌子,擦乾出門穿過的鞋,放到床邊,然後把濕毛巾也塞進了被窩。這時,她從梳妝鏡裡看見自己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顧耀東站在門口,再一次很有禮貌地敲門:“萬一把地板泡壞了就不好修了。麻煩你開一下門。”屋裡沒有聲音了。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回應。他猶豫了幾秒,正要撞門,門開了。站在門後的沈青禾穿著睡衣睡褲,踩著拖鞋,戴著睡帽,神態慵懶。“顧警官,你這樣半夜進來,我很不方便的。”目光碰觸的一瞬間,兩人忽然都下意識地避開了對方的眼睛,似乎這一碰觸讓彼此都想起了某件尷尬的事。小台燈太過幽暗,顯得小小的亭子間也遮遮掩掩,不明不白。顧耀東乾咳兩聲打開了頂燈,屋裡頓時亮堂起來,那一絲混亂的東西也消散了。“漏雨了嗎?”他從沈青禾身邊走過,進了屋。沈青禾杵在門邊竟有一絲拘謹。放在床邊的鞋子是乾的,但地板上到處有水漬。漏雨的正下方擺了一個水盆,雨水滴在盆子裡濺得到處都是。“漏得越來越厲害了啊……晚上家裡來客人了嗎?”話題轉得很生硬,他實在不擅長套話。沈青禾冷冷地:“沒有。”顧耀東把桌子拖到漏雨處的正下方,又把水盆放到桌上:“這樣不會把地板弄濕。”然後他裝作隨意地說:“我看從樓下到這兒全是濕腳印,還以為來了客人。那是你出去了?這麼大的雨還出門呀。”“屋子裡漏了一地的水,我穿著濕拖鞋下樓,當然把地上踩濕了。我租房子的時候可沒想到漏雨會這麼厲害,早知道這樣,便宜我也不會租的。”沈青禾一臉憤憤然地應對自如,倒是顧耀東被她說得矮了一截,老實巴交地:“真不好意思,我明天找人來修。”說完他才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假裝檢查地板,眼珠子卻四處亂瞟,被子裡鼓著一團,像是放了什麼東西。沈青禾發現了他的疑心,立刻朝床邊走去:“本來想好好看看,就因為漏雨,我折騰了一夜,好不容易睡著了你又進來攪和一通。我好歹是個女孩子,就算怕漏雨泡壞地板,也不能半夜三更的……”顧耀東一回轉身,剛好撞上,二人頓時像被點了穴,一齊變得口舌遲鈍目光閃躲。沈青禾悶頭坐到被窩裡,下了逐客令:“這雨怎麼沒完沒了……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要睡了。”顧耀東走出亭子間,輕輕關上了身後的門。他很想再仔細咀嚼一遍亭子間裡的所有細節,可不知道為什麼,腦子有點亂。沈青禾懊惱地一把摘掉睡帽,一頭濕漉漉的頭發披散下來。她跳下床,從衣櫃裡拿出小木箱,又從床夾板中取出電文,想放到小木箱裡。可在那團濕衣服裡摸索了半天都沒找到鑰匙。沈青禾愣住了。屋裡沒有開燈。顧耀東睜眼躺在床上,抬手看著被那個神秘人咬的傷痕。是沈青禾嗎?他努力回憶著關於大昌客棧神秘人的一切線索,可唯一真正稱得上線索的,就是對方被他狠狠箍在手臂裡的胸部……每每想到這裡,他就想不下去了。夜已經深了,顧耀東依然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起身從製服口袋裡掏出了那把小鑰匙,走到窗邊,迎著夜空的微光仔細端詳著。第二天,顧耀東少見地起晚了半個小時。他打著噴嚏剛到飯桌邊坐下,一碗熱騰騰的薑湯就擺到了麵前。耀東母親:“淋得一身都濕透了,能不感冒嗎?快把薑湯喝了。”桌上放著報紙,版麵上很大一張當紅女影星的照片。頭發微卷,眼神迷離,衣服已經褪到了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胸前一大片雪肌甚是搶眼。顧耀東隻瞄了一眼,就立刻麵紅耳赤地埋頭喝湯。耀東母親順手拿起報紙看了一眼,嘖嘖搖頭:“現在這些女明星,生怕彆人看不見。誰還沒見過世麵一樣的呀!再這樣下去不讓你爸爸訂報紙了。嘖嘖嘖……”顧耀東抱著碗,臉埋得更深了,生怕被人看見他那一臉沒見過世麵的麵紅耳赤。這時,沈青禾也打著噴嚏下樓來。耀東母親:“哎呀,沈小姐也感冒了?”沈青禾笑著:“夜裡看書受了點涼,不嚴重。”正說著話,耀東母親已經熱情地把她拉到飯桌前坐下:“正巧耀東也感冒,我熬了一大鍋,你也喝一碗。”“真的不用了,顧太太。”“順道的事情呀,又不是現熬,住在一起就不要這麼生分啦。”再推辭就顯得不近人情了,沈青禾隻好坐下。耀東母親去了灶披間,隻剩顧耀東和沈青禾麵對麵坐著。兩人一言不發。顧耀東偷偷看了沈青禾一眼,就是這一眼,竟有一股電流瞬間通遍了他的全身。昨晚箍住那個女人胸部時沒有出現的觸電的感覺,竟然在看見沈青禾的這一刻出現了。不僅如此,那時通通罷工的感官也湊熱鬨似的活躍了起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像潮水一樣湧來,他甚至能聽見沈青禾的頭發絲滑動的嘶嘶聲,異常鮮活,異常敏感。顧耀東埋頭往肚子裡猛灌薑湯,喝得呼呼作響。他不知道昨天夜裡那個人是不是沈青禾,想不清楚,也不敢想。也許看一眼她的胸部就能確認,但是他連沈青禾的一根頭發絲都不敢看。沈青禾也不自在地弄弄衣服,弄弄頭發。麵前這明明就是個普通人,是毫無情分的房東;是差點壞了她行動的警察;是原本營救結束搬出顧家後,就應該再無交集的普通人,可一夜之間突然就沒辦法把他當普通人了。她尷尬,拘束,不安,更惱火的是自己會莫名地臉紅。耀東母親端了碗薑湯給沈青禾。“謝謝啦,顧太太。”“哎喲,看看你的臉,紅得來。”耀東母親摸了摸沈青禾的額頭,“哎?沒有發燒呀!怎麼會這麼紅?”沈青禾的臉更紅了:“可能……屋裡有點熱。”“我覺得還好呀。”“我看街上已經有女孩子穿裙子了……”耀東母親一聽,又把那張印著低胸女影星的報紙拿過來:“我剛剛還在講。看看,這才幾月,還沒多熱呢,這些女明星就穿成這樣。我是不是應該寫信去反映一下?街上那麼多連女孩子手都沒碰過的年輕人,像我們家耀東,看著多尷尬!”顧耀東和沈青禾不敢看對方。耀東母親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趕緊喝薑湯吧。我閉嘴,不囉唆了。”但是她並沒有閉嘴,而是一聲尖叫:“哎呀!你的手怎麼了?”“被咬了。”“被什麼咬了?”顧耀東看著傷痕,想了想:“野貓。”沈青禾嗆了一口:“薑湯有點辣。”兩個人此起彼伏打著噴嚏,不遺餘力地給自己灌著薑湯,隻為了能讓杵在旁邊的耀東母親少說兩句話。這頓早飯,大概是有生以來吃過的最難受的一頓早飯。經過楊一學家時,顧耀東正好看見他在開自行車鎖。楊一學憨厚地笑著朝他揮手:“早啊,顧警官。”“楊先生早。”他本來已經走過去了,想起什麼,又退了回來,“楊先生,您昨天騎車回來的時候下雨了嗎?”“沒有啊,怎麼了?”“回來的時候看車停在屋簷下,我擔心它淋著雨,就過來看了看,車輪是濕的。”“那可能是雨水濺上去了,哎呀,你倒是提醒我了,以後下這種大雨還是拿回屋裡吧。”“是啊,停在門口,也容易被彆人騎走吧?”楊一學說得很肯定:“那不會的,我上了車鎖。正規鎖店買的,人家店老板保證了,彆說一般毛賊,就是神偷也打不開的!”顧耀東望著楊一學騎車遠去的背影,越發糊塗了。沈青禾站在曬台邊,默默看著顧耀東的一舉一動。另一個方向,運送油桶的卡車開進了加油站。她看了眼手表,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時間。沈青禾帶來的電報讓老董格外高興,電報內容一旦泄露,很多工作都會前功儘棄。沈青禾解除了一個大隱患。叛徒的問題徹底解決了,但是這名功臣看起來卻是心事重重。老董:“你去的時候,還順利吧?”沈青禾:“有點問題正想跟您彙報,不知道嚴不嚴重。”她抬頭看著老董,欲言又止,不知道這件事究竟該從哪一部分說起。“啪”的一下,顧耀東踉蹌著被推到房間中間戳著。還是大昌客棧那間客房,夏繼成和王科達黑著臉坐在一旁。推他的人是楊奎,後麵還站了一圈刑一處警員,個個虎視眈眈,恨不得生吞了他。王科達正要開口,夏繼成先說話了:“誰允許你一個人來現場的!這是刑一處的案子,你來就是越權,不知道嗎?”“知道……”“知道來現場之前為什麼不申請?”顧耀東很老實地說:“您昨天打麻將去了。”“什麼?”“我沒找到人。”夏繼成吧唧兩下嘴:“我打麻將,叫個黃包車就能到的地方,又不是隔了十萬八千裡!找不到我你就越權辦事?我下回要是真離開上海了,你豈不是要上天?半夜三更來一通胡鬨,今天才來彙報情況,還敢嘴硬!”王科達聽得心煩:“算了,他來這一趟畢竟還是有發現。也不算完全胡鬨。”夏繼成隨手抓起桌上的一本雜誌,氣哼哼地:“王處長,你想問什麼你問吧。我不想跟他講話了,看他就來氣!”顧耀東拘謹地戳著,一動不敢動。王科達:“顧警官,你這趟也算歪打正著。既然你跟他們的人麵對麵交手了,那我就跟你了解一下情況。對方來了幾個人?”“一個。”“來乾了什麼?”“她一直躲在衛生間,我也不知道在乾什麼。”“什麼時候來的?”“不清楚。”“看見對方的樣子了嗎?”“沒有。”王科達不敢相信他竟然一問三不知:“追了半天,你就一點線索沒發現?”顧耀東猶豫著,搖了搖頭。夏繼成一臉平靜地看著雜誌。楊奎帶著幾名警員搜查衛生間。劉警官踩在一名警員身上查看天花板,另兩人在水箱、洗手池等地方摸摸看看。劉警官:“隊長,上麵什麼都沒有!全是灰!”一名警員盯著燈罩看了會兒。楊奎:“怎麼了?”警員:“報告,就是覺得有點乾淨。”楊奎扒開他,親自上手拆了燈罩燈座,摸了半天,什麼都沒有。他又問另一名檢查地麵的警員:“下麵呢?手印,腳印?”警員:“沒有。”楊奎:“不可能啊,姓顧那小子說人一直躲在衛生間。”劉警官:“也可能就是躲一躲吧,不然在衛生間還能乾什麼?”楊奎看了看壁燈,又看了看抽水馬桶,徹底蒙了:“是啊。難不成專門回來一趟,就是為了拉泡屎?”客棧老板愁眉苦臉地等在門口。王科達一行人從房間出來時,兩名油漆工拎著工具,正好走到對門房間門口。一名工人問客棧老板:“老板,這房間還刷漆嗎?”客棧老板:“刷呀。”楊奎一愣:“不是已經刷過了嗎?”油漆工也一愣:“刷過了?沒有啊!我們隻刷了走廊,還沒開始刷屋裡。”楊奎衝進兩名便衣住的房間,到窗邊一看,窗框確實已經刷了油漆。王科達警覺起來:“怎麼回事?”楊奎:“那天下午我來的時候,正好遇到兩名工人說要進屋刷漆,讓我們的人出去避避。”王科達:“是這兩個人嗎?”楊奎打量兩名工人:“不是。”王科達惱火地質問老板:“你客棧裡來兩名假油漆工,你不知道?”客棧老板:“我聯係的是漆匠鋪,他們派誰來我也管不著呀!”王科達又問楊奎:“看那兩個人的證件了嗎?”楊奎:“看了。兄弟兩個,一個叫張明文,一個叫張明武,我當時還說了句文武雙全。”王科達:“馬上去戶籍科查他們的地址。”夏繼成靠在門邊,不動聲色地聽著。顧耀東忽然從他背後湊了上來,小聲說道:“處長,我說這不是普通失竊案吧?”夏繼成瞪了他一眼,抬腿走人了。刑一處警員準備打道回府。顧耀東下樓的時候,忽然想起什麼,他從褲兜裡摸出了那把鑰匙,追上正要走出客棧的楊奎。“楊隊長!”楊奎一臉嫌棄:“有話快說!”顧耀東拿出那把鑰匙:“昨天追那個人的時候,我撿到這把鑰匙,有可能就是犯人遺落的。”“怎麼不早說?”楊奎接過鑰匙看了看,“不就是最常見的鑰匙嗎?這能有屁用!”顧耀東很認真地指給他看:“您看,這上麵寫了兩個字——‘銘玉’,應該是生產鑰匙的公司名字。說不定從公司能查到點什麼。”這時一名警員跑進來:“楊隊長,車準備好了。”楊奎瞄了顧耀東兩眼,把鑰匙揣進自己的褲兜,轉身走了。顧耀東剛要跟出去,夏繼成忽然悠悠地從後麵走上來,站到他身邊。夏繼成:“會打麻將嗎?”顧耀東:“什麼?”“麻將,會嗎?”“不會。”“哦,那得趕緊把你教會。”顧耀東小聲說道:“處長,我不太喜歡這種浪費時間的活動。”夏繼成鼻子哼了一聲:“再不把你的時間浪費掉,遲早被你拖累死!”回警局的時候,王科達主動邀請夏繼成坐自己的車。他開著車,夏繼成坐在副駕駛座上。同為刑警處處長,一個躊躇滿誌,一個愁雲慘淡。夏繼成:“我就不該把這小子從戶籍科弄回來,這才立功幾天就開始惹麻煩了。”王科達:“當初勸你開除他,你就是心軟。你說留著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用?”夏繼成:“是啊,都跟對方直接遇上了,這麼好的機會,結果他一個重點都抓不住。哪像人家楊隊長,一來就查證件,兩三下就抓到重點!”此刻,王科達的心情已經比在客棧時舒暢了許多。原以為大昌客棧的事徹底沒戲了,沒想到楊奎關鍵時候沒有掉鏈子。在看人這方麵,自己還是比夏繼成更具慧眼。“楊奎確實不錯。客棧這邊雖然失手了,但他很敏銳啊,馬上揪出來兩名假油漆工,有可能查下去就是一鍋端。”他說得有幾分得意。夏繼成長歎一口氣:“所以說,還是你好命啊,科達兄。”他悻悻地望向窗外,似乎已經開始琢磨起教顧耀東打麻將的事。在鄉村氣息十足的鬆江郊外,一棟年久失修的老宅子已經被各種爬藤植物占領了。牆上停了幾隻烏鴉,呱呱叫著,備顯淒涼。楊奎和一眾警員站在老宅門前,目瞪口呆。一名警員問道:“楊隊長,是這兒嗎?”楊奎低頭看看手裡拿著的戶籍底卡,又抬頭看看麵前的老宅子:“張明文,張明武,鬆江縣九亭鎮老街13號,沒錯啊。”他上前輕輕一推,門吱呀開了,裡麵荒草叢生,破敗不堪。警員們在荒廢的院子裡四處查看,一名老農背著雞蹣跚而過。楊奎喊道:“哎!等會兒!”老農停下腳步。楊奎:“住在這兒的人是叫張明文、張明武嗎?”“是啊。”“人呢?”“早死啦。”楊奎一怔:“死了?”“都死五六年了。肺癆,十癆九死啊。”背簍裡的雞“咯咯咯咯”叫個不停,老農顫巍巍地離開了。周圍又恢複了寂靜。警員們麵麵相覷。一陣冷風吹過,院子裡的荒草簌簌晃動,眾人不寒而栗。廣闊的田野上,一條馬路蜿蜒而過。沈青禾的貨車沿著平坦的馬路,迎著陽光朝遠處駛去。車後麵坐著的,正是那兩名喬裝油漆工的警委行動隊隊員。如果不是夏繼成提前準備了文武兄弟的一套證件,事情也許不會這麼順利。貨車最終停在一條僻靜的小河邊,警委的同誌已經在船上等著他們。沈青禾送兩名隊員上了船。“船上的同誌會帶你們撤離。等這件事平息了,你們再回來。”一名隊員和她握了握手:“辛苦你了。也替我們謝謝白樺同誌。”沈青禾笑著說道:“保重。”小船靜靜地駛離了岸邊,順流而下,消失在遠處。刑一處的處長辦公室敞著門,兩本證件“嗖”地飛了出來,掉在地上。外麵的人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是“文武兄弟”的證件。再朝裡張望,隻見楊奎和另幾名弟兄正在挨訓。王科達:“還‘文武雙全’?兩個大活人,說變成死人就變成死人?你們就一丁點兒線索都找不出來?”眾人都臊眉耷眼不吭聲。楊奎猶豫半天,吞吞吐吐地:“處長……其實,我這兒還有一個東西,就是不知道算不算線索。”“什麼東西?”楊奎把顧耀東給的鑰匙拿了出來:“這是顧耀東那晚撿到的,說是從那個逃走的人身上掉下來的。”王科達拿著鑰匙看了片刻:“然後呢?”楊奎很認真地指點給他看:“您看,這上麵寫了兩個字——‘銘玉’,應該是生產鑰匙的公司名字。說不定從公司能查到點什麼。”王科達看了他片刻,從自己身上掏出鑰匙,扔在桌上:“把你們的鑰匙通通拿出來。”楊奎和眾警員趕緊拿出鑰匙,在桌上一字排開。“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楊奎仔細一看,六把鑰匙五把都寫著“銘玉”。王科達:“上海五百多萬人,五百多萬把鑰匙,兩百多萬把都是銘玉公司生產的,你告訴我怎麼查?顧耀東是傻子,你也傻了?”警局走廊的窗戶邊,楊奎“啪”地將鑰匙拍在窗台上,衝麵前的顧耀東吼道:“上海五百多萬人,五百多萬把鑰匙,兩百多萬把都是銘玉公司生產的,你告訴我怎麼查?你是傻子,當我跟你一樣是傻子?”顧耀東被他吼得縮頭縮腦。“滾!趕緊滾!看見你就來氣!”楊奎氣得一把將鑰匙扔出窗外,轉身就走。午休時間的警察局很安靜。大家都在房間裡打著瞌睡,隻有顧耀東一個人蹲在院子裡到處扒拉著。遠處的草叢裡,一個什麼東西閃著銀光。顧耀東趕緊跑過去,果然是那把鑰匙。他剛要伸手去撿,一隻腳伸過來踩住了鑰匙。他抬頭一看,是夏繼成。夏繼成看了他幾秒,這才挪開腳,慢慢地撿起鑰匙,遞給了他。顧耀東:“謝謝處長。”“嗯。”顧耀東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沒開口。他恭恭敬敬地後退幾步,轉身要走。“顧耀東?”“到!”夏繼成笑眯眯地:“沒事。走吧。”顧耀東“哦”了一聲,離開了。夏繼成攤開手,手心裡是被他調包過來的沈青禾的鑰匙。夜幕下的中正東路熙熙攘攘,與西藏南路交界的地方就是夜晚最熱鬨的王國——大世界。在這個繁華中心背後,是僻靜的弄堂區。夏繼成的車就停在這裡。從車窗望出去,能看見被大世界映得流光溢彩的夜空。他坐在駕駛座上,把鑰匙遞給了坐在後排的沈青禾。沈青禾鬆了口氣:“真的是被顧耀東撿到了。”“我給他換了一把沒用的倉庫鑰匙,不會懷疑到你身上。”沈青禾想了想:“可我還是覺得,最安全的辦法是搬出來。肯定能另外找到合適的地方作為觀察哨。”“明天起就要開始布置營救點。臨時再找不容易。”“萬一那天晚上我真的留下了破綻呢?他一直在試探我。”“那就應付過去。”“他雖然沒有經驗,但總能抓著要害,人又一根筋,早晚會給我帶來麻煩的!”沈青禾說得特彆嚴肅,夏繼成忽然笑了,笑得她有些心虛。“笑什麼?”“你這個結論,怎麼聽都像是在誇他。”“我會誇他?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他就是想趁熱打鐵再多抓幾個人,多立幾次功!無恥!混蛋!”沈青禾簡直已經出離憤怒,夏繼成很詫異地從後視鏡看著她,這麼強烈的情緒,總得有什麼緣由。“你跟他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沒告訴我?”“沒有!”這時,老董從外麵走來,打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座上。兩人停止了談話,安靜得有些突兀。老董察覺到有些不對:“出問題了?”夏繼成和沈青禾已經各自收拾好了情緒,在任務麵前,其他任何事,都是不重要的。夏繼成:“私事。已經解決了。”青禾沒有說話,這表示默認。老董很乾脆地:“好。那我說任務。行動隊的人已經安排妥當了。警局那邊怎麼樣?”夏繼成:“副局長答應讓二處和一處共同押送。明天開始我們就動手準備。”沈青禾從內兜拿出一張手繪地圖交給二人。上麵重點圈出了顧家以及附近的加油站,並且詳細畫出了這兩個點之間的大小弄堂,其中幾條用紅色畫了線。老董仔細看著地圖:“油罐車每天幾點往加油站送油?”沈青禾:“晚上八點一次,偶爾早上七點半還會有一次。”夏繼成:“好。這兩個時間都可以利用。行動當天我們就在加油站動手。人救出來以後,從小路撤離,這樣容易甩掉他們。”沈青禾:“地圖上的每一條路我都親自去了,紅色標注的這些裡弄,就是能夠通行卡車的。”老董:“青禾,你在顧家的任務完成得不錯啊!”沈青禾本想說什麼,看到夏繼成投來的目光,把話咽了回去。“明天開始,先動手準備撤離用的卡車。”夏繼成用筆在地圖上畫圈,“一共四輛,分彆停在我安排好的這四個地方。”那四個圈裡,其中一個就是遠處五光十色的大世界。夜已經深了。夏繼成開車將沈青禾送到福安弄附近。“就在這兒下吧。”他說得沒什麼人情味,沈青禾已經習慣了。正要下車,夏繼成又問了一句:“你和顧耀東之間真的沒什麼?”她猶豫了一下:“沒事。”夏繼成看到了她一閃而過的猶豫,但是他不打算戳破:“行動當天需要你在顧家放置安全信號,所以現在不能出任何意外。儘快處理好他的事。以你的能力,打消顧耀東的懷疑不會太難。”沈青禾沉默地下了車。第二天中午,顧耀東趁警局午休的時間溜回了福安弄。沈青禾果然不在家,這是個好機會。他站在亭子間門口,壞笑著拿出了那把夏繼成撿給他的鑰匙。弄堂裡的盧太太牽著九歲兒子,和耀東母親一邊說話一邊朝顧家走來。盧太太:“這孩子,非要纏著我看明星警察,隻好來打擾你們家耀東了。”耀東母親已經自豪到滿臉放光了,嘴上還使勁謙虛著:“哎喲,哪是什麼明星,都是一個弄堂看著他長大的。”“報上都說了,耀東現在就是我們上海警察最年輕的形象代言人。”耀東母親開門:“明星倒說不上,不過人家局長也講了,警局現在就是要培養像他這樣有文化、學曆高的警員。再加上我們家耀東模樣不錯,說話做事又光明磊落,報紙這麼寫倒也不算誇張。”說著話,三人已經穿過客堂間,站在了樓梯下麵。抬頭一望,隻見顧耀東在亭子間門口貓著腰,拿著一把鑰匙反複試探往鎖孔裡插,穿著製服的背影竟顯得有些猥瑣。鑰匙怎麼也插不進去,他稍一用力,門竟自動開了,他幾乎是跌進了亭子間。耀東母親和盧太太麵麵相覷,彼此都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顧耀東拿著鑰匙在屋裡每個有鎖孔的地方試探,但是沒有一個地方能插進去。他不死心,又在衣櫃裡翻了片刻,結果翻出了那隻藏在衣服堆裡的小木箱。他頓時來了精神,滿懷期待地一插,還是插不進去。耀東母親輕聲走過來,看了片刻:“乾什麼呢?”顧耀東連忙站直,滿麵通紅:“沒什麼。我回警局了!”說完他匆匆將小木箱放回衣櫃,逃也似的離開了亭子間。當天吃晚飯,顧耀東一直心不在焉,顧邦才酒喝完了麵吃完了連湯都喝乾了,他才隻動了幾筷子。終於,門口有人招呼道:“沈小姐回來啦!”他立刻將一直捏在手心的鑰匙放到桌上。沈青禾進來看了他一眼,就去一旁倒熱水喝。顧耀東以為她沒看見,趁她倒水趕緊又把鑰匙往桌角上推了推,推到最顯眼的地方。然而沈青禾甚至沒有朝他這個方向轉一下身,就端著水杯去了樓上。他還是沒有死心。沈青禾去水鬥洗衣服,他就蹩腳地假裝踩滑,將鑰匙“落”進了沈青禾的水盆。沈青禾麵無表情地將鑰匙撈出來,晃晃,顧耀東隻能識趣地領回去,還得說聲“謝謝”。他仍然沒有死心。沈青禾上樓,他就下樓,一把鑰匙剛好就掉出來,掉在對方腳尖前。“咦?沈小姐,是你丟了鑰匙嗎?”沈青禾終於從衣領裡拎出了一把掛著的鑰匙,笑著對他說:“我的鑰匙在這裡。”說完,她頭也不回地上了樓,剩下顧耀東戳在那裡。這一幕,被站在樓梯下麵的耀東母親看得真真切切。顧邦才坐在臥室床上看報,耀東母親憂心忡忡地走進來,關了門。顧邦才頭也不抬地問道:“今天又有鄰居來看我們家明星啦?”“還明星呢……顧邦才。我覺得你應該和兒子好好談一談了。”“談什麼?”耀東母親壓低了聲音:“他追女孩子的方式好像有問題。”顧邦才一臉詫異地摘下老花鏡。警局午飯時間,顧耀東跟著刑二處警員去食堂。下樓時正好遇見楊奎和刑一處的人吃完飯上樓。幾名一處警員小聲抱怨著。“這案子真是晦氣!”“劉警官當天回去就發燒了,我今天肚子也不舒服,是不是撞鬼了?”“我當警察三年,頭一回遇見死人作案的。現在想起來還渾身發毛。”楊奎厲聲說道:“不就是假證件嗎?瞎說什麼!我看,不是撞了鬼,是撞見老對手了。”顧耀東望著刑一處的人走遠了,好奇地湊到趙誌勇身邊打聽:“趙警官,他們剛剛說撞見老對手,是查到那個人的身份了嗎?”趙誌勇:“聽說過‘白樺’嗎?”顧耀東想了想:“樹?”趙誌勇笑著:“兩年前我剛來警局時,也這麼以為。”說完他進了食堂,顧耀東怔了怔,趕緊追進去。李隊長等幾個人已經坐了一桌邊吃邊聊,顧耀東和趙誌勇也端著飯盒過來。李隊長:“依我看,楊奎分析得沒錯。能把他們從一開始就當猴耍的,也隻有‘白樺’了。”肖大頭:“這個人在保密局掛號多少年了?這麼多年也沒有人動過他一根手指頭。”趙誌勇對顧耀東說道:“現在知道了吧?‘白樺’是一名共黨地下情工的代號,保密局的宿敵。”顧耀東:“有人見過他嗎?”趙誌勇:“從來沒有。”小喇叭說得繪聲繪色:“飛簷走壁,神出鬼沒。連我這樣的包打聽,到現在也沒搞清楚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趙誌勇:“碰見‘白樺’,一處這次怕是要啞火。彆看他們在我們麵前神氣,‘白樺’麵前,一處和我們就是一個檔次,人家根本不把他們當對手。”夏繼成吃著烤雞,悠哉地走進來。趙誌勇和顧耀東背對門口,完全沒注意到。顧耀東小聲插話:“可是你們剛才說沒人見過他。”趙誌勇:“是沒人見過他的正臉,但不代表沒有人跟他交過手啊!”顧耀東一下子來了精神:“我們警局有人跟‘白樺’交過手?”趙誌勇無比自豪:“就是我啊!以前我也以為這人是杜撰出來的。直到後來有一天,我被他從背後一秒打暈!”啪啪兩下,夏繼成從後麵給了一人後腦勺一巴掌,拍得二人臉都快貼飯盒裡了。“處長……”夏繼成板著臉:“在這兒替彆人吹噓聒噪,讓法察處的人聽見,會以為你們同情共黨。”眾人頓時噤若寒蟬。回了刑二處,大家準備各自午休了,顧耀東思來想去終於還是拉住趙誌勇,小聲問了一句:“‘白樺’會是個女人嗎?”他說得很小聲,但是所有人都聽見了。眾人齊刷刷看了他片刻,憋出一陣大笑,笑得顧耀東不知所措。顧耀東卻一言不發,一臉認真。趙誌勇有些起疑了:“你那天晚上是不是看見什麼了?”李隊長:“說‘白樺’是女人,依據到底是什麼?”顧耀東“噌”地紅了臉,半天憋出來一句:“猜的。”肖大頭不屑地說:“不僅是女的,還是個美人,是不是還希望她像傳說中的田螺姑娘一樣就住在你家裡啊?”在一旁喝茶的夏繼成嗆了一口。顧耀東不吭聲了。這時,兩名警員從外麵回來,其中一人說道:“不用爭了。大昌客棧的案子已經結案了。”顧耀東很驚訝:“案子破了?”“不是破案。聽說是客棧老板主動銷案,一處當然沒理由再查了。”“他報的是失蹤案,房客找到了嗎?”“那誰知道。反正案子銷了。”夏繼成看了一眼顧耀東,說道:“銷案也好,最近到處都不太平,沒必要為這麼點小事浪費警力。”顧耀東看著一臉無所謂的處長,把話咽了回去。他趕去大昌客棧的時候,客棧老板正在看報紙。顧耀東:“老板,我是前兩天來查失蹤案的警察。我想再跟您了解了解情況。”客棧老板:“我不是已經撤銷報案了嗎?”“為什麼?”“因為人已經找到了呀!沒有人失蹤,我還報什麼案?”顧耀東很意外:“什麼時候找到的?在哪兒找到的?”“這個我不關心,反正有人說人已經找到了,而且漆匠鋪也把地毯錢賠給我了,地毯就是被他們的人弄臟了,那兩個工人怕賠錢,所以偷偷給我扔了。其他事我不清楚!”顧耀東心情複雜地走出客棧。來之前趙誌勇就告訴過他,來也是白來。其實顧耀東隱約能感覺到,他明白的事所有人都明白,地毯不一定是被扔了,人也不一定真的找到了。隻是大家因為一些原因選擇了飯吃三碗閒事少管,至少這樣到每個月領薪水那一天,可以分文不少。那是最合時宜的警察,但未必是顧耀東想當的警察。福安弄裡歡聲笑語,沈青禾正在和幾個小孩玩鬨。楊一學的女兒楊福朵搖搖晃晃地騎在自行車上,沈青禾和兩個小孩在後麵推車。遠遠望去,她笑得燦爛無邪,仿佛和十一歲的福朵一樣是個小女孩。福朵跳下車:“青禾姐姐,該你了。”沈青禾:“我哪裡會騎自行車呀!”“沒關係,我們扶著你。”“我是真的一點都不會,為了學這個我摔過好多次,實在太笨了!”一群小孩起著哄把她拉到車邊:“我們幫你——”“好好好,那你們可得扶穩了。”沈青禾惶恐地騎上自行車,幾個小孩在後麵推著。沒騎多遠,她的車龍頭就偏向了路邊的路燈杆子。越是想避開,反而越是搖搖晃晃地直衝過去。眼看就要撞上了,她龍頭一歪,尖叫著連車帶人摔在地上。顧耀東忍不住笑了一聲,想起自己當初學騎自行車也是這麼狼狽。他忽然覺得,身邊的很多人都和自己以為的不一樣。原來覺得簡單的人,可能很複雜;原來覺得複雜的人,其實可能很簡單。從一戶人家門口經過時,顧耀東看見門口放著垃圾桶。他摸出那把鑰匙,猶豫片刻,扔了進去。等他走遠了,沈青禾回頭望向他的背影。她當然知道他站在那裡,這出蹩腳的苦肉計,能騙住的大概也就隻有像顧耀東這樣簡單的人了。夏繼成曾說顧耀東是一張白紙,打消他的懷疑對沈青禾來說不應該是難事。但她偶爾會覺得,這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顧家的傍晚總是溫馨的。屋裡亮著橘色燈光,收音機放著音樂,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顧邦才在客堂間看報,耀東母親在灶披間盛飯,顧悅西打著幫忙的幌子不斷偷吃灶台上擺的幾盤菜。“還是回娘家好。”顧悅西小聲道,“媽,家裡新來的租客怎麼樣啊?”“反正比你省心。”顧悅西剛剛“嘁”了一聲,沈青禾就進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盒子。“悅西姐,初次見麵,送給你一個小禮物。”她遞上小盒子,“力士新出的牡丹香皂。據說最近很受歡迎的,你試試。”顧悅西驚喜萬分:“味道很好聞呀!謝謝你啦,沈小姐!”耀東母親:“沈小姐和我們一塊兒吃晚飯吧,吃完還可以打打牌!”沈青禾剛想拒絕,就被顧悅西打斷了:“住在一起就不要見外了。再說顧耀東那個書呆子很沒趣的,從來不打牌,你不參加,我們就玩不了了。”沈青禾隻好笑笑:“那我試試,就是牌技不怎麼樣。”晚飯後,一家人坐在天井裡活動。牌桌上,耀東父母一組,沈青禾和顧悅西一組,四人玩骨牌,顧耀東陪多多在旁邊玩沙包。剛剛第三局結束,耀東父母就不出意外地吵了起來。“顧邦才你會不會出牌啦!跟你一組連輸三局!”“我怎麼知道你出這張什麼意思!”這時候,敲門聲響了。顧耀東起身去開門。昏暗的夜色中,一個陌生男人站在門口。“請問……沈青禾小姐是住在這裡嗎?”顧耀東:“是。”沈青禾在屋裡聽見了聲音:“我去看看。”說完她起身去了門口,看到對方的一瞬間,她顯然很意外,甚至有些緊張。站在門口的男人隻是笑著:“沈小姐,我來通知一聲,你訂的貨到了。”顧悅西在屋裡喊:“顧耀東——!快過來替沈小姐一局!”多多跑過來將顧耀東拉進了屋。門口隻剩沈青禾和那個男人。男人警惕地看了看周圍,小聲說道:“我們有一輛卡車出意外了。”屋裡笑語不斷,夾雜著耀東父母不時的兩句吵吵。顧耀東打著牌,瞟著門口,沈青禾和夜色中的男人說著什麼,臉色有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