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曦頹唐無助地後退了幾步，跌坐回了王座上，他抱住了自己的頭，喃喃自語道：“阿姊又不見了……”自那日放裡畔離去後，本就性子殘暴的昱曦，便越發喜怒無常。“有人將她藏了起來，我的阿姊讓人給藏起來了！”昱曦眼中怒火噴燒，他一震怒，四下當即烏雲避日，電閃雷鳴，整個棲妖澤，皆恐懼得瑟瑟發抖。“王……”伏尤巨大的身子匍匐下來，不敢抬頭，“尊上她不會出事的，尊上安然無恙出了九重天，是閻君東籬將她領回陰司的。”“既領回了陰司，為何阿姊又不見了？這些神仙……”昱曦眼中有濃鬱的殺氣閃過，從前是那混賬少君將他的阿姊藏了起來，現在又是誰？是誰如此大膽？！又是誰……膽敢有這能耐？！“閻君東籬……”昱曦忽然若有所思地雙眸一眯，赫然浮現出一抹危險的氣息，他冷冷地看向伏尤，冷哼了一聲，命令道，“查！給本王好好地查那閻君東籬！把本王的阿姊找出來！誰也彆想……再將她藏起來！”就在此時，棲妖澤外忽然有仙氣攢動，便是那仙氣的主人已經有意收斂，但旁人不易察覺，卻瞞不過昱曦的這雙眼睛。果不其然，當下有人來報，說是棲妖澤外，有一女妖要求見上昱曦一麵。“女妖？”昱曦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嘲諷笑意，他意味深長地掃了伏尤一眼，驚得伏尤顧左右而不敢對上昱曦的視線。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乾這般荒唐的事了，尊貴的天族女仙，竟向伏尤討了一絲妖氣，前往棲妖澤來找他。破天荒地，昱曦緩緩地收斂了目光，開口吩咐道：“帶她來見我。”那被稱作“妖”的女子，毫無女妖精的風姿綽約、姣麗蠱魅，她款步姍姍，神情倨傲，又是另一番明豔端莊。若是讓人知曉，天族帝姬東清，竟自降身段裝作妖女來這種地方……昱曦起身，緩步來到東清的麵前，低頭垂眸看她，眼中一掃先前的慵懶和暴怒，竟陌生得仿佛在看一個無關緊要之人，“你怎麼來了？”東清冷笑了一聲，目光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你不是一貫多情，低賤的妖女尚能在你懷中嬌喘連連，怎麼，在我麵前，便成了薄情寡義的偽君子？”昱曦忍不住笑了，“你何必將自己與低賤的妖女相提並論？此番話，若讓人聽去，不怕你堂堂帝姬顏麵掃地，父君震怒之下，又要血洗我族？”“父君是父君，我是我……”東清垂眸苦笑，“罷了，如今多說也無益，你對九重天恨之入骨，而我是天族帝姬，這也是事實。”“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紆尊降貴來此？”昱曦側過了身，出言揶揄道，“莫不是當年本王的愛撫親吻，令帝姬至今難以忘懷……”“你！”東清聞言，麵色變了又變，她氣極拂袖，要轉身離去，但思及自己的來意，不得不強忍著怒氣，停了下來，“今日我來，是想讓你知道……”“東清，”隻聽得身後傳來昱曦不帶絲毫情意的聲音，問了她一句，“少君可還在第十重天閉關？”此刻東清隻覺得心中又冷又沉，她驀然冷笑了一聲，口中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你所關心的，大約也隻有這個了吧？”頓了頓，東清忽然下巴微抬，清高傲慢，頭也不回，“我偏什麼也不告訴你！”那年露水姻緣，他還不是魔君昱曦，她也不曾以天族帝姬身份示他。後來父君對舊神後裔趕儘殺絕，昱曦恨九天，連帶著，也厭極了她這一位天族帝姬。東清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大概，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早已做了父親，而今，他也不必再知道了……裡畔和衣而臥，秘境之內是不分白天黑夜的。身後忽然傳來了秘境之門洞開的聲音，裡畔心緒一斂，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背後的床榻忽然微微下沉，腰上忽然覆上了一隻修長的手臂，燈燭被熄滅，裡畔睜開了眼，卻麼也看不見，隻感到那隻手臂忽然一撈，令她翻轉了個身子，被帶進了東籬的懷裡。她的身子頓時有些僵硬，卻要佯裝已經睡著。她實在有些弄不明白了，眼下東籬把她當成了什麼？囚禁著她，卻又……又要若無其事與她做出這樣親密的動作。“果真不想與我說話？”頭頂傳來東籬含笑的聲音，裡畔知道自己是躲不過了，彆過了臉，卻難逃呼吸間皆是東籬的氣息。“放我出去！”漆黑中，傳來裡畔隱忍的聲音，說來說去，還是這句話。東籬忍不住輕笑了聲，耐著性子和她周旋著，“你真想出去？”裡畔抿唇不語，東籬複又道：“你若出去了，會去哪兒？可會逃得遠遠的，不讓我找到你？”“你說這些做什麼？！”裡畔試圖從東籬的懷裡掙紮出來，東籬卻是臂彎一緊，將她擁得更緊了。“這可十分為難我了……”東籬此言半真半假，“你既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也該知曉，我是不會放任你再逃離我的視線的，於情於理，怎會你說放，我就放了你？”裡畔氣極，“流氓！卑鄙！小人！”“可若是你有能耐自己逃出去，就另當彆論了。”東籬似有意似無意的一句話，猶如隔靴搔癢，令裡畔心頭一麻，隻聽得他不緊不慢道：“想出去就殺了我啊。”“你以為我不敢？！”“我知道你敢。不僅如此，你還花樣百出，有經驗得很。”裡畔默不作聲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漆黑中，東籬卻是嘴角一揚，閉上了眼睛。“睡吧，睡醒了再說，本君困頓了……”待到裡畔再次醒來，卻難得見到了東籬未曾離去，仍在榻上擁她而眠。此刻的東籬眉目緊閉未醒，卻難掩疲憊倦容。裡畔看著他，心中卻不自覺地想著，為何東籬的麵色如此蒼白，難道是先前重傷未愈，亦或是……在九天之上時，又受她一掌的緣故？她竟還在擔心他。不知東籬何時已經醒來，她呆呆望著他的目光正對上東籬含笑的視線，裡畔愣了一愣，忙一推東籬的胸膛，這次倒是不再受阻地從他的臂彎中掙脫了出來。“我們在哪兒？”坐起身，裡畔便愣住了，周遭流水聲嘩啦嘩啦潺潺不斷，呦呦鹿鳴時遠時近，密林綠翠此起彼伏，鳥叫魚騰相伴相和。他們就睡在這竹林中，身下所臥的床榻，大大咧咧地擺放在一座茅草屋前，茅屋前還擺放著木桌木椅……這是怎麼回事？“是你的術法幻化的，對嗎？”她的麵上並沒有預期的驚喜與愜意，反而板著臉回過神，緊盯著東籬的那張臉，試圖從他的麵上盯出個窟窿來。東籬不緊不慢地坐起身，寬袖浮動，衣襟也閒閒地耷拉著，慢悠悠打了個嗬欠，回應了句：“自然是的。”果然……他不可能會放了她。雖然知道眼前這青山綠水是為了討她開心，但裡畔仍高興不起來，彆過了臉，說：“你既然知道我喜歡這些，為什麼不直接將我放了？”“我說過，你既已知道我是誰，也知你自己是誰，那麼你應當清楚，若是讓人知道了，堂堂古神之子少君，為了一己之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你藏匿這麼多年，本君又該如何立威立信？”“你……”裡畔明知東籬不是那種會在乎這些虛名威望的人，又何苦將自己說得如此不堪？“一己之私？私在哪兒？”她倒要問問他，心懷天下、鐵麵無私的少君大人，又何曾有過一己之私？！“私在兒女情長，私在癡心一片，私在願與你長相廝守。”東籬下榻，踩上木屐，朝裡畔步步緊逼，他鳳眸微揚，聲音溫柔暗啞，蠱惑人心，那眼中一片深情，毫無半點虛情假意。“私在長夜漫漫，不舍醒來；私在紅塵誤人，不舍勘破；私在此境有你，恨不得長眠於此。”裡畔步步後退，直到後背抵上矗立的茅屋，退無可退。東籬見狀，也不再逼得裡畔無路可走，他挑唇一笑，自顧自挽上裡畔的手，猶如閒庭散步，“我說過，此地乃我精心所造秘境，除非我心甘情願放了你，否則誰也不能令你得償所願……你若真想出去，便隻能殺了我。”裡畔實在不知道東籬想做些什麼，他將她帶至湖泊一側，那湖水晶瑩剔透，湖中有大魚歡暢撲騰。東籬將裡畔按到岸邊乾燥的石墩上坐下，開始自顧自擼袖子，係衣袍，懶洋洋道：“你素愛吃魚，今日便為你尋一條肥美味鮮之魚。”想他如此尊貴的身份，優雅的形態，此刻卻渾不在意，猶如山野村夫一般下水捉魚，裡畔想起昔日在將軍府裡，他也是這般，人前一派威嚴，人後卻細膩溫言，放縱得很。思緒飄得遠了，裡畔望著東籬在水中赤手撈魚的背影，她站起了身，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兩步，直至那湖中魚兒在東籬手心中滑出，往水裡一蹦，沁涼的清水濺在她的衣擺。“你這樣是捉不到魚的。”話一出口，裡畔就後悔了，索性變化出一個三尺長的魚叉，丟給了水中的東籬，彆過了臉，彆扭道，“得用這個。”“倒是件趁手的工具。”東籬掂了掂那魚叉，果然好用了許多，不多時，草繩上就已經穿著好幾條魚。他緩步走上岸，也不管裡畔願不願意，便將魚儘數交給了裡畔，悠然道：“料理一貫是你拿手的。”裡畔皺了皺眉，卻見東籬不緊不慢地開始拾掇起柴火，費力地生火……分明一個術法便能解決的事……似是知道裡畔在想些什麼，東籬邊忙於生火，邊正兒八經解釋了句：“若是凡事都能以術法所化，又何以得之滋味？”火苗躥得旺盛，劈裡啪啦燃燒著柴火，魚肉在火上翻轉，滋滋地開始冒著油花，香味早已經飄了出來……東籬寬袖一揮，又有幾壺酒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不等裡畔有任何反應，東籬便自顧自道：“阿畔，你可還記得這不歸釀？”裡畔的麵色微微有了變化，隻見東籬取下一頭烤魚，又遞了酒與裡畔，笑道：“你素愛飲酒，這不歸釀的釀法，昔日也是按照你的方子做的。”裡畔接過了這不歸釀，低頭嗅了口那陳釀的芬芳，抬眼時，便已經有些微醺的醉意了。“你可知它為何叫不歸釀？”“你嗜酒，可酒量卻淺，這方子便是為你量身訂做的，酒雖香醇，卻不易醉人，可一飲至天明。”“是了是了，可它埋得久了，眼下聞一聞，便會醉人。”裡畔連連點頭，連帶著看著東籬的目光，都變得溫柔許多，少了些咄咄逼人。忽然，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立於眼前，恭恭敬敬道：“君上，確如您所料，裡畔大人出了秘境後，便有妖魔在朝這兒靠近，一試便出來了！”東籬麵上並沒有太多驚訝的神色，隻淡淡點了點頭，果不出所料，裡畔和昱曦見過麵了。想來裡畔近日封印生變，頻頻夢見往事，除卻與東籬自身臨近混沌之劫、日漸衰微有關外，亦有人在有意引導著她蘇醒。“你們……是我又被你們蒙在鼓裡了，我險些以為……”裡畔的麵色忽然有了變化，情緒變化得比天氣還快，她氣惱地拽住了東籬的衣襟，不料卻渾身酥軟，半點力氣也沒有。她險些以為，東籬當真是對她動了真情的，原來此番特意留下，陪她捉魚，伴她飲酒，又引她念起往事……不過是自己的意亂情迷，她不過是個餌子，東籬想引昱曦現身罷了。東籬太理智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隻見裡畔晃了晃身子，便“撲通”一聲栽倒在東籬的身側。東籬準確無比地接住了裡畔，將她打橫抱起，迷迷糊糊中，裡畔似聽到頭頂傳來東籬的一聲輕歎，“阿畔，我如何才能焐暖你的心，令你像往常那般，歡顏無憂？”範無救略一低頭，視線掃過東籬懷裡的裡畔，“我們來得不合時宜。”謝必安一向是個笑麵虎，此刻亦是耷拉著一張臉，“現在怎麼辦？君上，莫不是……當真要困她一輩子？”東籬聞言，不禁笑了，“本君何以能當真困她一輩子？便是有這個心，也未必有這個力。”謝必安聞言，便知自己食言，忙低頭道：“是必安說錯了……”東籬擺了擺手，示意無妨，隻淡淡道：“我會尋到再次將裡畔封印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