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大學生哪裡去了?(1 / 1)

親愛的安德烈 龍應台 967 字 2個月前

安德烈給媽媽的信:二十五萬人算多?MM:有時候我在想:香港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對香港是有些批評的,可是我還是喜歡這個城市,而且蠻關心它的發展──我決定去參加十二月四號的遊行。我們離開遊行大街的時候,你問那個計程司機──他看起來像三十多歲的人吧?你問他為什麼沒去遊行,我當時在想,MM真笨,怎麼問這麼笨的問題!他沒去遊行,當然是因為他得開車掙錢,這有什麼好問的。結果他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他說,“乾嘛遊行?民主不民主跟我有什麼關係?這些人吃飽沒事乾!”二十五萬人遊行(警方說六萬人),主辦單位好像很興奮,你也說,不錯!可是,MM,這怎麼叫“不錯”呢?你記得二零零三年反伊拉克戰爭的遊行嗎?羅馬有三百萬人遊行,巴塞隆納有一百三十萬人,倫敦有一百萬人上街。而這些城市的人口是多少?羅馬──六百萬。巴塞隆納──四百六十萬。倫敦──七百四十萬。當然,湧進市區遊行的人來自城市周邊一大圈,不是隻有羅馬或倫敦城市裡頭的人,但是你想想,羅馬人、巴塞隆納人、倫敦人為什麼上街?他們是為了一個距離自己幾千公裡而且可能從來沒去過的一個遙遠得不得了的國家去遊行,還不是為了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問題、自己的直接未來。相對之下,香港人是為什麼上街?難道不是為了自己最切身的問題、為了自己的自由、為了自己的孩子的未來?為了自己,卻也隻有二十五萬人站出來──你能說這是“不錯”嗎?我也許無知,或者有歐洲觀點的偏見,但是我真的沒法理解怎麼還有人質疑遊行的必要。遊行前幾天,我還在報上讀到大商人胡應湘的一篇訪問,他把正在籌備中的遊行稱為“暴民政治”,還拿天安門的流血事件來做比較,說遊行抗議對民主的爭取是沒有用的。他的話在我腦子裡驅之不去。這個姓胡的好像完全不知道東德在一九八玖年的百萬人大遊行──柏林圍牆倒塌了。他好像也完全沒聽說過甘地爭取獨立的大遊行──印度獨立了。他好像也完全不知道一九六三年馬丁·路德·金在華盛頓掀起的大遊行,促進了黑人人權的大幅提升。難道這個大商人對柏林圍牆、對甘地、對馬丁·路德·金一無所知?政府一意孤行時,通常遊行抗議是人民唯一可以做的迫不得已的表達方式。我不是說每個人都應該上街遊行,可是我認為每個人至少應該把問題認識清楚,明確知道那些主張上街的人的訴求是什麼,再決定自己的立場。回到那個計程司機。他在聽廣播,所以你問他,“遊行人數統計是多少?”那時候還是下午五點左右。他說,“大概十萬左右。”你說,“不壞。”他就帶著一種勝利的微笑,說,“哈,可是很多隻是小孩!”確實的,遊行的隊伍裡小孩特彆多,很多人推著嬰兒車來的。也有特彆多的老人家。很明顯,那司機的意思是說,十萬人不算什麼,因為裡頭很多是小孩,而小孩不算數。我的新聞寫作課的指定作業是訪問遊行的人,幾乎每一個被我問到“為何遊行”的人都說,“為我的下一代”。我真的很感動,MM。他們要求的僅隻是一個民主時間表,他們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見得到民主,但是他們站出來,是為了要確保自己的孩子們一定要見得到香港民主那一天──他們可以忍受自己沒有民主,但是他們在乎下一代的未來。我想很多人當年是為了逃避共產製度而來到這個島,現在好像老的陰影又追上來了。遊行的人群裡那麼多孩子,他們“不算數”嗎?我卻覺得,不正是孩子,最值得人們奮鬥嗎?出門前,我問了幾個歐美交換學生去不去參加遊行,發現他們都不去,說要準備期末考。我有點驚訝,咦,怎麼麵對曆史的時刻,那麼不在乎?四零年代西班牙戰爭的時候,歐美大學生還搶著上戰場去幫西班牙人打自由之仗呢。不過,我是不是也該為我的同學辯護呢?如果不是新聞寫作的作業,搞不好我自己也不會去。畢竟,一個地方,如果你隻是過客,你是不會那麼關心和認真的。但是讓我真正驚奇的,還是到了遊行現場之後,發現中年人、老年人、孩子占大多數,年輕人卻特彆少。感覺上大學生的比例少得可憐。大學生哪裡去了呢?通常,在第一時間裡站出來批判現實、反抗權威的是大學生,很多驚天動地的社會改革都來自大學生的憤怒,不管是十九世紀的德國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歐美。你告訴我還有中國的“五四”運動。所以我以為維多利亞公園當天會滿坑滿穀的大學生,結果相反。於是我回想,是啊,在港大校園裡我也沒看見學生對遊行的訴求有甚麼關心。幾張海報是有的,但是校園裡並沒有任何關心社會發展的“氣氛”,更彆說“風潮”了。期末考比什麼都重要。好吧,MM,你說這次遊行留給我什麼印象?一,一“小”撮人上街去爭取本來就應該屬於他們的權利;二,一大堆人根本不在乎他們生活在什麼製度下(隻要有錢就行);三,大學生對政治──眾人之事──毫無關切;四,大學隻管知識的灌輸但是不管人格的培養和思想的建立。這就是我看到的二零零五年十二月的香港。這樣的香港,將來會怎麼樣呢?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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